第六章
阻情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
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澹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黯度,誰在鞦韆笑里低低語?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閑沒個安排處。
——李煜。蝶戀花
「凌姑娘,早。」
寒月一怔,平靜的回應道:「早,雲少。」
「韓莊主的傷好些了沒?」雲奇瞄了瞄她手上端的葯碗問。
「多謝雲少的關心,爺的傷勢好多了,這兩天就會醒來。」
「那就好,雲某有些事待辦,少陪了。」他朝她拱了拱手,領著雲騰雙翼揚長離去。
自那日後,雲奇果真恪守諾言,不再「輕薄、羞辱」凌寒月。
綠柳山莊和雲騰海運的合作大致底定,雲奇仍住在山莊內,舉韓淵商談合作細節,但對於凌寒月,卻一反常態,看都不看一眼,他仍會對她笑,也會對她打招中呼,但都只是維持必要的禮節,態度疏遠,再無以前那種狀似輕薄的逗弄。
她還記得決裂后的第二天,在迴廊上遇到雲奇,他大大方方的朝她打了個招呼,而她只是警戒防備看著他,雲奇見狀,便淡淡地道:「凌姑娘毋需急著豎起芒刺,雲某說到做到,絕不食言。」說完,他便瀟洒的轉身離開。
他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決心,對於這種情形,凌寒月是該鬆口氣的,可是,每當看見他那張談笑風聲的臉,在瞥到她時立即轉為疏遠有禮,她的心頭卻又會湧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好像……好像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又想不起來似的,心頭悶得慌。
她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情緒?這個男人打一見面起,就仗著自己武功高強,屢次對自己輕薄無賴,硬生生的扯掉她冷若冰霜的面具,讓她嘗到什麼叫怒火焚身,什麼叫做失控,她應該恨死他的,但是,為什麼當他疏遠她后,竟會讓她感到失落?
她……也搞不清自己的情緒啊!
沒了雲奇的「騷擾」,日子安安靜靜的過下去。
這些日子以來,綠柳山莊里發生了不少事。
先是莊裡辦晚宴,韓淵強迫柳無言出席,柳無言因雙目失明的緣故,不慎扯到桌巾,弄翻了宴席,自己也被碎瓷碗弄傷,宴會因此告終,鬧了笑話的羞辱感使柳無言將自己關在房裡好幾天,怎麼都不肯出來。
而後則是嘉興望族柳家莊三公子柳承嗣來莊裡鬧事,說是要換幻影醫仙醫治祖母的病,當時她與莊主不在庄內,柳姑娘聽了,便同他去柳家莊。
韓淵回來聽管家說了這件事,二話不說,立即趕赴柳家主;她在庄中久候韓淵不歸,又有急事稟告,遂尋了出去,半路上正好撞見韓淵中了西門鷹的偷襲,挨了他一記腐屍掌。
西門鷹雖然偷襲成功,但也受了韓淵一記鐵掌,又見凌寒月趕至,便不敢戀棧,立即逃逸無蹤。
凌寒月無意追趕,火速把韓淵與柳無言帶回山莊,聽從柳無言的吩咐,拿來也所需要的東西;在幻影醫仙的妙手下,終於挽回了韓淵的性命。
幻影谷以毒術及醫術聞名武林,韓淵雖然得救,但腐屍掌的威力依然不可小覷,柳無言說他大約三天後便會醒來,今天已是第三天了,韓淵也該醒了吧!
這些日子以來,韓淵卧病在床,山莊里大大小小的事務全壓在凌寒月身上,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但無論庄務多麼忙碌,她依舊每日早上都會到峰迴居來探望韓淵。
帶著一腦袋混亂的思緒,她端著葯碗推門進入韓淵的寢房,一旁服侍的婢女看到她,忙躬身行禮,「凌姑娘。」
她把手上端的葯放到桌上,「爺昨晚情況怎麼樣?」
「午睡得很平穩,沒有發燒,一切都很正常。」
凌寒月點了點頭,韓淵就躺在床榻上,緊閉著雙眼,仍在昏迷中,凜然生威的俊臉因中劇毒而蒼白的驚人。
直至現在,凌寒月還不敢相信,爺居然會傷在毒梟西門鷹的手中,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名與她有著相同容貌的女子——柳無言。
自從柳無言來到綠柳山莊,爺就不再像她以前所熟識的那個冷漠無情的鐵掌韓淵。再說,西門鷹雖然毒技精湛,但武功只能算得上三流,若在平常,他根本就近不了爺的身,若非柳無言令他心神大亂,他根本就不可能中了西門鷹的腐屍掌。
她怎麼也想不通,柳無言當年曾經拋棄過身受重傷的爺,不顧他死活的絕然離去,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為何爺獨獨鍾情於他?且分隔八年,依舊不改其深情?
柳無言的存在是爺的私事,本非她該插手的,但是,見到爺竟為她分寸大亂,甚至為她身受重傷,她便再也按捺不住!
爺能夠稱霸江南水運,是因為他手段狠辣,性格冷漠無情,在他身上沒有弱點,敵人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如果爺能夠保持他狠辣無情的作風,就是有十個西門鷹也不足為懼,然而,柳無言的存在暴露了爺的弱點,且西門鷹的毒術令人防不勝防,她就算拚死護主的決心再強,也沒有把握能護得住爺周全,只要柳無言待在爺的身邊一刻,爺就會因弱點暴露而遭到危險,所以,她開口要求柳無言主動離開綠柳山莊。
她以為像柳無言那樣無情無義的女子,必然會狡言推諉,不願離去,卻沒料到,柳無言只是低眉斂目,靜靜地聽她說完。
良久后,她才澀然一笑道:「凌姑娘,你說得對,我的確是韓大哥最大的弱點,我的存在只會害死他。」
凌寒月沒有接腔,只是淡淡的看著她。
柳無言輕輕的咬了咬唇,抬起頭來,問道:
「凌姑娘,你喜歡……不,你愛韓大哥的,是不是?」
凌寒月一怔,淡漠的聲音中摻入一絲不自在,「寒月自知身份,不敢妄想。」她說的是實話,她對爺從來就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只要能待在他身邊,保護他,她就余願足矣。
柳無言「看」著她,那雙無法看見任何光彩的美麗瞳眸,閃動著—種形容不出的光澤。
她咬了咬下唇,從懷中掏出一瓶葯,詳細交代一切養傷事宜,並請她分別帶口信給無極門嘉興分舵與她的師兄西門鷹,而後道:「只要等無極門的人一來,我就走,這一生,恐怕是再也見不著韓大哥了。」
她抬起無神的眼睛,對向凌寒月,誠摯的說:「凌姑娘,我把韓大哥交給你,往後的事就要勞你費心了。」
凌寒月沒想到她居然答應得這麼快,一時之間倒是怔住了。
「這一生,我和韓大哥畢竟無緣,或許早在八年前,一切就已經註定了吧!」她仰起頭,輕輕嘆了口氣。
她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的落寞?無神的眼睛里彷彿有著千言萬語待訴。
凌寒月又是一怔,忍不住喚道:「柳姑娘……」
這般乾脆的應允,這般深情的託付,柳無言真是如她所想的那樣無情無義,可以拋下瀕死的情郎,絕然離去的薄倖女子嗎?
柳無言輕輕一笑,轉向她,問:「我想趁著無極門的人未到之前,再進去看韓大哥一眼,可以嗎?」
「嗯。」凌寒月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柳無言輕輕的頷首,站了起來,往韓淵的房裡走去。
凌寒月也不知是打哪來的衝動,忍不住叫住了她,「柳姑娘……」
柳無言回過頭,「還有什麼事嗎?」
「你……其實也還深愛著爺的,是不是?」
柳無言咬著唇,沒有回答。
「既然你愛著他,當年為何要背棄他?」
柳無言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發獃,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聲音細若蚊鳴,「背棄就是背棄,又有什麼好說的?都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現在再提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柔美的聲音猶在耳邊,而當日下午,柳無言便隨同無極門的人離開了綠柳山莊。
目送著她離去,凌寒月竟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心頭隱隱覺得會那麼誠摯的把爺託付給她,會對她的指責一句話都不辯解的女子,絕非是一個薄倖無情的人啊!但是,柳無言當年拋棄爺是事實,她究竟該相信什麼?一時之間,她反倒疑惑了。
連日來發生那麼多事,雲奇態度的轉變、爺受傷、柳姑娘離開綠柳山莊,這一連串的事件使得她的心亂成一團,再沒有以前那般的從容冷靜。
罷了!想這麼多也無濟於是,倒不如煩惱眼前的難題吧!
柳無言在爺的心目中顯然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否則他也不會因她而受傷,如今她擅自作主趕走柳無言,以莊主那冷酷無情的脾性……即使她早已有了承受他怒氣的決心,可一想到他對付敵人的手段,她仍不由自主的打了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她轉回桌旁去捧葯湯準備喂爺喝,可才一轉過身,韓淵便慢慢兩睜開了眼睛。
「爺,你醒了?」看到韓淵醒來,凌寒月素來冷淡的聲音里夾雜了一絲喜悅。
「扶我起來。」韓淵命令著,伸手就要支起自己。
凌寒月見狀,忙放下藥碗,扶他坐起。
韓淵吃力的坐了起來,胸口的窒息感讓他重重的喘了口氣。「我昏倒多久了?」
「三天了。爺,您該喝葯了。」她重新捧回葯碗,遞到他面前。
韓淵沒有接過葯碗,閉著眼狀似歇息,嘴裡馬上追問起柳無言的下落,「無言呢?」
凌寒月微一遲疑,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柳姑娘她走了。」
「走了?」爺霍地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如刀。「她去哪裡了?」
凌寒月不敢迎視他的目光,面無表情的低下頭道:「她回幻影谷去了。」
韓淵直視著凌寒月,眼神在一瞬間凌厲得教人心寒,「是你讓她走的?」
他的口氣溫柔的可疑,凌寒月跟了他六年,她很清楚,韓淵的口氣愈柔和就表示他的怒氣愈加旺盛。他會怎麼對她,她完全猜不出來,只能鼓起勇氣迎視著他的目光,回答道:
「是。」
韓淵扯動嘴角,微微一笑,笑聲里不帶任何感情,「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是誰給你這個權利,讓你擅作主張的?」
「屬下知罪,甘受爺的責罰。」
韓淵又是一聲冷笑,「你是怎麼跟她說的?」
「屬下請她離開爺。又說,西門鷹原本不是爺的對手,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爺絕不可能著了西門鷹的道,只要她在一天,爺就離不開危險……」
她機械化的說著,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韓淵雖然中毒初愈,但功力依然不容小覷,凌寒月一張俏臉被他打得歪向一旁,血絲順著她的嘴角滑了下來;但她的臉色連變也沒有變,仍是恭順的垂首站立,好似韓淵根本就沒打過她一般。
「她就這樣離開了?」
「是的。」
「她臨走時有沒有說些什麼?」
「她要屬下好好照顧爺。」
韓淵冷哼一聲,眼神冷得駭人。他推被下床,拖著虛弱的身子便要朝外走去。
凌寒月見狀,心一凜,一個閃身擋住他的去路,「爺,您要去找柳姑娘?」
「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讓開。」
「恕屬下冒犯,但屬下不能讓爺去找柳姑娘。」
韓淵眯起了眼睛,「你好大的膽子,連我都敢攔?」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為爺設想,別說爺中毒初醒,身子尚虛弱,根本禁不得旅途勞累,更何況,西門鷹依然虎視眈眈,屬下不能讓爺輕易涉險。」她急切的道。
「讓開。」韓淵再次冷喝。
「屬下是為了爺著想,請爺三思。」凌寒月攔在韓淵面前,挺立不動。
「為我著想?」韓淵冷笑一聲,「無言也是為我著想,可是你們卻從來沒有來問過我,你們的著想我要是不要。你到底讓不讓?」
「請恕屬下冒犯,屬下不讓。」
「你再不讓,休怪我不客氣!你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即使我受了重傷,你依然不是我的對手。」
凌寒月緊抿著唇,以行動表示自己的堅決。
「很好。」韓淵冷笑一聲,一掌拍出,「砰!」的一聲,凌寒月胸口中掌,如斷線的紙鳶般朝後飛了出去,重重的跌落在地上,鮮血從她口中狂噴出來。
以她中掌的情形看來,韓淵這一掌並沒有保留,這令凌寒流露出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不相信韓淵竟會真的對她痛下殺手。
韓淵快步走了出去,走過她身旁時腳步一頓;凌寒月看著他,只希望從他眼中找到一抹關心或歉疚,只要一點點,她就可以心滿意足,可是……
「等我回來時,我不要看到你還在綠柳山莊。」他丟下這句話,便再次邁步向前,腳步不停的走了出去。
他那決裂的的話有如一支無形的大鐵鎚,重重的撞擊她的胸口,令她的胸口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六年的跟隨、六年的恩義、六年的真誠,到頭來竟比不上一個曾經背棄過他的女人,在這一刻,她總算知道,自己對韓淵而言,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任何意義呵……
對韓淵而言,她只是個得力助手,可是對她而言,在六年前的那場救命之恩后,韓淵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啊!
她突然笑了起來,先是低低啞啞的笑聲,而後卻成了放肆的狂笑。
多諷刺的事實,她視韓淵為天,但在他心中,她卻什麼都不是。
她依然大笑著,眼淚卻隨之滑了下來,淚珠滴到地上,馬上就被泥土吞沒,消失無蹤,就像她的滿腔深情,只能消散在這天地間,沒有任何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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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婉轉柔美的嗓音回蕩在斗室內,伴著琵琶弦音,吟詠著江南美景,將牡牧的詩詮釋得極盡旖旎纏綿。
弦音催急,轉了個韻,歌妓開口又唱:「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
「吵死了,別再唱了!」暴怒的吼聲驟然響起,喝斷惆悵悲涼的曲調。
琵琶聲戛然而止,歌妓瞪大眼,不知所措的看著雲奇。
石敢當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才道:「頭子,你吃錯藥啦!這女人唱的頂好啊!你平日不就是就愛聽小曲兒,怎麼今天……」
「不是杜牧,就是李清照,傷春悲秋的,聽得人都煩了,我不愛聽都不成啊!」雲奇眯起眼,聲音充滿挑釁。
「雲少不愛聽傷春悲秋的曲子,那我唱支蘇軾的曲兒如何?東坡居士下筆豪邁豁達,包管……」
歌妓討好的話語尚未說完,又被雲奇不耐的打斷。
「我管你蘇東坡,還是蘇東坡他爺爺,本人一概不想聽!花錢找樂子還不得安寧,煩死了。」他二話不說,丟下一錠銀兩,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石敢當和胡一方面面相覷,忙起身跟了過去。
正午時分,大街上正熱鬧,小販、商家忙著做生意,雲奇大踏步的向前走,臉上的表情像是被欠了大筆銀兩似的,臭得要命。
石敢當看在眼裡,低聲對胡一方道:「我看頭子是吃錯藥了,這幾天老像一隻被踩到腳的熊,見人就咬。」
胡一方的鳳眼鄙夷的瞄了石敢當一眼,細聲細氣的說:
「頭子不是吃錯藥,他是欲求不滿。」
「欲求不滿?」這可奇了。「怎麼會?他什麼時候缺過女人了?況且,這些天除了談公事,他成天就泡在勾欄院里,還會欲求不滿?」
「這你就不懂了。」蓮花指左右晃了晃,一副「問我就對了」的模樣。
「頭子不缺不想要的女人,但是,想要的女人又不缺他,看得到卻吃不到,當然慾火焚身啦!」
「什麼想要不想要,又缺又不缺的,你繞口令啊!」石敢當聽得一頭霧水。
胡一方翻了一下白眼,「要說到讓你這石頭明白,豬都可以飛上天了。」
他搖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你說什麼?」石敢當的眼睛瞪得像銅鈐,吼起來,「你罵我是豬?」
胡一方連掩飾都懶,沒好氣的回答:「正是如此。」
「你這個陰險的娘娘腔,欠揍是不……」
「你們吵夠了沒?」雲奇受不了身後的噪音,轉過身,分別送了兩個屬下一記白眼。在他後面議論他也就算了,聲音好歹也得控制一下,悄悄話說得像打雷,連街尾都聽得到,他們到底有沒有把他這個主子放在眼裡?
「可是頭子,是那個死胡一把……」石敢當想要爭論,但被雲奇瞪了一眼,想說的話全吞進肚子里。
「你們有時間吵來吵去,不如拿來做正事。雲騰海運的事業大得很,夠你們忙了,別沒事凈嚼舌根,旁人不知道,還以為雲騰海運專養一些愛嚼舌根的三姑六婆。」
石敢當頭一次看到素來快意人生,瀟洒不羈的主子發這麼大的火,一時之間倒是忘了正和胡一方吵架。他湊了過去,「低」聲道:「你說的沒錯,頭子準是欲求不滿,脾氣才會這麼壞,我看,我們今晚去找個姑娘給頭子退退火吧!」
雲奇懶得理他,當作沒聽到他那如悶雷般的聲音,逕自往前走。
他也明白,這幾天他的脾氣大得嚇人,像座活火山似的,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這一切都得怪凌寒月那個冷得像冰的怪女人!
他真不知道上輩於是欠了她什麼,堂堂一個海運霸主,在商場上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豪傑,對她而言卻連個銅板也不值。在她眼中,他是個惡劣到底的登徒子,只會輕薄她、羞辱她的無賴,每當她看到他,就像看到蒼蠅似的,只想躲起來,來個眼不見為凈。
說條件,他並不比韓淵差,論權勢,韓淵雖是江南水運的霸主,但是他好歹也稱霸海域,與之堪可比擬;論武功,韓淵雖有鐵掌之名,但是他承自家傳的絕技也不見得會輸給他;再論外貌,韓淵生得是俊,但雅氣太重,而他雖然長得一張娃娃臉,可從小旁人也誇他長得俏俊,英挺過人,再怎麼說,和韓淵也差不了多少啊!
可是在凌寒月的心目中,韓淵是她的天,而他連她腳邊的泥巴都構不上,這樣的差別待遇,真是氣煞人。
他待她是略嫌輕薄了些,動不動就摸她、親她,可那也是因為看到她老冰冷著一張臉,想要逗逗她罷了,就像逗弄鄰家小妹嘛!可沒想到他的逗弄看在她眼中,竟成了羞辱,好似他是什麼萬惡不赦的採花大盜。
這幾年來行走江湖,他玩世不恭慣了,旁人的評語難得放在心上,偏偏對她的話就是沒辦法不在意;自己向來是瀟洒不羈的,可是凌寒月那女人偏偏有本事激得他失去控制,發起火來,連自己都險些被活活燒死。
她甚至說,就算六年前救她的是他雲奇,她也不可能對他像對韓淵般忠誠……
這個可惡透頂的女人,誰希罕她的忠誠來著?那種陰陽怪氣的脾氣,不知好歹的個性,也只有韓淵那種人才忍耐得了,不管是粗魯不文的石敢當,還是投錯胎,該當女人的胡一方,都比她強多了。
那日在她房裡決裂后,他便遵守諾言,不再「輕薄」她,也不再「羞辱」她,他對待她就像對待陌生人一樣,有禮,卻疏遠,從她眼中看到那抹如釋重負的神情時,他肚子里的那把鬱悶之氣就剋制不住的往上直衝,還在他的胸口翻江倒海,作起怪來。
他發誓,他絕對不再理會那個比冰還要冷的女人了!
他是海運的巨子,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呢?哼!那種不知好歹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關心,以後就算她哭著來求他,都別奢望他會給她好臉色看。
對,就是這樣!
「咦?是凌姑娘。」石敢當的大嗓門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本能的放眼望去,卻記起自己剛剛發的誓,於是硬生生的扯回視線。
「什麼林姑娘木姑娘的,你沒事眼睛別亂瞄。」他沒好氣的罵道。
「不是,」石敢當沒聽出主子的言下之意兀自大聲地道:「是綠柳山莊的總管凌姑娘……」
「那又怎麼樣?干你什麼事?」如果那女人肯好聲好氣的來向他賠個罪,或許他會考慮收回剛剛的誓言。
「她好像……」
還沒說完的話,再次被雲奇硬生生的打斷。
「她怎麼樣跟你都沒關係,這裡是市街大道,人人都可以走。」
「可是她……」
未竟的話語,再一次被活生生的腰斬。
「都說她的事跟你無關,你是太閑了是不是?要是太閑,回頭把賬冊核對核對,多做點正經事,省得在大街上眼睛亂瞄,萬一被當成採花大盜、登徒子,我們雲騰海運的臉便會讓你給丟光了。」
石敢當嚇了一跳,忙道:「頭子,你別害我,你明明知道我西瓜大字識不了一擔,看到那些蝌蚪就頭昏眼花,要我核算帳薄,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不想核算帳簿,嘴巴就給我閉緊一點。」雲奇惡狠狠的道。
這個可惡透頂的女人,誰希罕她的忠誠來著?那種陰陽怪氣的脾氣,不知好歹的個性,也只有韓淵那種人才忍耐得了,不管是粗魯不文的石敢當,還是投錯胎,該當女人的胡一方,都比她強多了。
「好啦好啦!」石敢當識相的妥協,嘴裡仍咕噥著:「不說就不說,反正凌姑娘也不是咱們的人,她就算吐血到死,也不關咱們的事。」
吐血到死?
雲奇一驚,馬上忘了自己剛剛說的話,抬眼望去,在街道的轉角看見凌寒月正扶著牆踽踽獨行,臉色蒼白若紙,一口鮮血從她喉中涌了出來,染上她早已血跡斑斑的衣襟,顯然是受了重傷。
雲奇氣急敗壞的回過頭去,罵道:「凌姑娘受了重傷的事,你怎麼不早點說?」
挨罵的石敢當一臉無辜,外加莫名其妙。「是你自己說凌姑娘的事和我們無關的。」
申訴的話還沒說完,「青天大老爺」老早奔到凌寒月身邊,及時扶住她軟倒的身子,急切的道:「你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凌寒月慘白著臉,推開他的手,悶不吭聲,繼續往前走,虛軟的腳支撐不住全身的重量,再次癱倒了下去。
雲奇再度扶起她,情急生怒,罵道:「我又不是毒蛇猛獸,你不用這樣避著我,在這大街上,我能對你做些什麼?」
凌寒月閉上雙眼,不住的喘著氣,仍是沒有說話,卻不再揮開雲奇的手。
「哎呀!凌姑娘傷得好重呢!」胡一方尖細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了起來。
跟著是石敢當的大嗓門,「她吐了那麼多血,會不會把體內的血全都吐光了?」
雲奇怒瞪了他們一眼,當機立斷地道:「我馬上送你回綠柳山莊療傷。」
他伸手想抱起她,她卻陡地睜開了眼,推開他的手,從,喉間吐出了個字:「不。」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是不願我碰你?」雲奇又氣又急,怒氣道:「你不要也由不得你。」
他不理會她的抗拒,彎腰一把抱起她。
一口鮮血又從寒月的口中-涌了出來,她緊緊抓住雲奇的衣袖,眼神充滿堅持。
「我不能回綠柳山莊。」
雲奇一怔,「為什麼?」原來她說的「不」是不能回綠柳山莊,而不是不願他碰她。
「爺……爺把我……逐出山莊了。」她強抑著喉門不斷上涌的鮮血,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雲奇大驚,「韓淵把你逐出山莊?為什麼?」
「韓淵怎麼可能把你趕出綠柳山莊?你不是他的得力助手嗎?」
石敢當張大了嘴巴,也是一臉驚訝。
胡一方也瞪大了那雙細長的鳳眼,等著聽她的回答。
凌寒月沒有理會那三張震驚的臉龐,只是堅持的看著雲奇,氣若遊絲的道:
「我不能回綠柳山莊。」
更多的鮮血不斷的從她唇角流了出來,看得雲奇大為心驚,再也顧不得多問,連忙妥協的道:「好,不回綠柳山莊就不回綠柳山莊,我帶你到客棧安頓,這總可以了吧!」
凌寒月鬆開緊抓住他衣袖的手,顯然是鬆了一口氣,可人一鬆懈下來,下一瞬間,她便在雲奇的懷中昏死了過去。
客棧走廊上,胡一方行色匆匆的邁步疾行,轉進西側廂房,推門而人,對坐在桌邊的雲奇道:「頭子,我回來了!」
「坐。」雲奇揮了一下手,問:「我要你打聽的消息,結果如何?」
胡一方掏出手帕,習慣性的拭乾凈椅子,這才坐了下來,那張比女人還秀氣的臉龐懊惱的皺著,嗲聲道:「一點消息也探不到,韓淵不知為何,從那日起就消失了,連交代一聲也沒有,綠柳山莊上下的人全都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而且整個綠柳山莊也不知道凌姑娘被韓淵逐出山莊的事情。因為莊子里兩個重要人物失蹤,群龍無首,正亂成一團呢!」
雲奇沉吟著,沒有說話,倒是站在他身邊的石敢當沉不住氣,「我真想不透,為什麼韓淵會把凌姑娘逐出綠柳山莊?這凌姑娘雖然老是冷冰冰的,但她對韓淵的忠心可是沒話說,像她這種肯為他賣命犧牲的下屬,就是打燈籠也找不到,韓淵是中了什麼邪,居然把他給趕了出來。」
「就是說嘛!趕人也算了,還打了她一記鐵掌,也不想想他的功力練到這樣的境界,就算中了毒,七折八扣下來還是厲害得緊,凌姑娘根本就擋不了,這不是存心要她的命嗎?」
「也不知道凌姑娘做錯了什麼事,竟惹得他下殺手。」石敢當也附和著。
「這韓淵也真夠狠了,什麼恩情都不念,難怪江湖人說他行事狠辣,六親不認,下手毫不留情。」
雲騰雙翼一搭一唱的感嘆著,雲奇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想著凌寒月。
也幸好韓淵中了毒,功力無法使足,所以才讓凌寒月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
凌寒月足足昏迷了近十天,這才醒了過來,醒來后,她就像個木頭娃娃般,只是獃獃的發著怔,一句話都不說,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像失去靈魂的軀體任人擺布,毫不反抗。
雲奇看在眼裡,著實擔心,偏偏論他怎麼逗她,怎麼引她說話,都得不到她半點的反應。
韓淵那記鐵掌怕是打碎了她的心,讓她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力。
看著她為韓淵失神,看著她為韓淵放棄自己,雲奇又妒又惱,百般滋味全湧上了心頭。
他敢打包票,當日她說不能回綠柳山莊,是因為韓淵命她不準回去,她對韓淵的命令奉若聖旨慣了,不敢有所違逆,所以,他命她不準回綠柳山莊,她也就乖乖的不敢回去。
那種無情無義的男人倒底有什麼好的,值得她這般為他付出?
旁邊兩個下屬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交換著對凌寒月被逐出綠柳山莊的感想,雲奇愈聽愈不耐煩,猛地站了起來。
石敢當與胡一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愕然道:「頭子,你怎麼了?」
雲奇送了他們一記白眼,沒好氣的道:「沒什麼!我去隔壁看看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凌寒月慢慢的支起身,下了床,緩步走到窗口。
外面的天空好藍,萬里無雲,陽光普照,是南方最典型的夏日天氣。
金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臉上,更襯得她的臉蛋蒼白慘淡。
她怔怔的看著外頭晴朗的陽光,只覺得心裡頭空空蕩蕩的,一顆心不知掉到哪兒去,什麼也不能做,不能想。若能永遠這樣不思不想,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不思不想,就不會觸動傷口,也不會掀破結痂的地方,再一次嘗到椎心之痛。
重傷初愈,體力有些不支,她在窗口的鏡台前緩緩坐了下來,臉不經意的一側,卻從模糊的銅鏡中看到一張失去血色的容顏。
他伸出手,輕觸著鏡上的五官。
就是這張,就是這對眼睛,這個鼻子、嘴唇,所以,她在六年前才僥倖活了下來,如果她沒有這樣的一張臉,早在六年前,她就陪著爹爹、媽媽、哥哥、姊姊們一道到黃泉地府去作伴了。
也因為這張臉,她才有幸受到韓淵的青睞,讓她在滅門血案中活了下來,因為這張臉,她才能夠待在韓淵的身邊。
這六年來,當韓淵支著她的下巴出神時,他看的不是她,而是透過她在尋找柳無言的形影。
她怔怔的出著神,看著銅鏡里的人勾起了唇角,微揚的弧度像是在譏嘲著自己;凌寒月啊凌寒月,爺從來就沒把你放在心上過,他要的始終是一個柳無言啊!
她根本不想要這張臉呀!她寧可當年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嘗到今日這般椎心刺骨的滋味。
是這張臉害她這麼痛苦,也是這張臉令她有許許多多的煩惱,反正正主兒早已出現,爺也不要她了,這張臉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她要毀了它……
她著魔的拿起擱在茶几上的水果刀,透過鏡子,看著那仍在譏嘲著她的容顏。
是啊!她要毀了它,毀了這張容顏,她的煩惱與痛苦都是來自這張臉,只要毀了它,她就不再會有痛苦和煩惱了。
握著刀的手好似有了自己的生命,毫不戀棧的一刀就劃了下去——
「你在於什麼?」一聲暴喝聲在門口炸開,她的手腕一痛,水果刀被打落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瘋了不成?」雲奇對著她大吼。
凌寒月迷朦的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道:「我要毀了這張臉,它不該存在的,它害我有了這麼多的痛苦與煩惱,我要毀了它,才能平平順順的過日子。」
她彎腰要想要再去拾水果刀,雲奇顧不得手才剛被水果刀劃破,伸手扣住她的腕,喝道:
「我不准你這麼做。」
姑娘家不是都很愛美的嗎?她居然狠得下心來毀掉自己的臉?以她剛剛使的力道看來,她不只是要劃破自己的臉,根本可以說是要把自己的麵皮割掉。
「我沒瘋。」凌寒月喃喃的道,「正主兒已經出現了,這張臉就不該存在,它已經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了。」
「你胡說些什麼?」雲奇大吼,「什麼正主兒不正主兒的,那是你的臉,你凌寒月的容貌。
「不。」凌寒月搖了搖頭。「這張臉不屬於我,它是柳姑娘的,如果不是她,這張臉不會多存在六年。」
「它是你的!」雲奇扣住了她的肩,用力大喊:「它是屬於你凌寒月的,只不過湊巧和柳無言的容貌相似而已。」
「不。」凌寒月仍是固執的搖頭,「它是柳姑娘的。你不是也說過,爺只是把我當成柳姑娘的替身,托柳姑娘的福,我才多存在了六年,現在柳姑娘已經出現,就沒有它存在的餘地了。」
「不是這樣的!那只是我胡說八道。」雲奇好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
「你是你,柳姑娘是柳姑娘,你不是她的替身……」
他不知該怎麼說服她,只能懊喪的握起拳,用力擂向鏡台的桌面。
「可惡,該死的韓淵。」
「該死的是我,不是爺。」凌寒月靜靜的說。
「若非我有這張臉,早在六年前,我就該死了。」
「誰說的?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賤自己?或許韓淵會後悔,希望你再回到他的身邊。」
他強迫自己說著違心話,想要鼓勵她。
「爺不會再要我了,他有了柳姑娘,便不再需要替身。」
她淡漠的道,口氣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一般,卻教雲奇更加心疼。
「他不要,我要!」他情不自禁的脫口喊道。
凌寒月一怔,她始終盯著鏡子的眼眸慢慢轉向他,表情有些困惑。
雲奇驀地一把抱住她,疊聲道:「別人不要你沒關係,我就要你!韓淵把你替身,是他眼瞎心盲,不知道珍惜,可是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凌寒月,老是冷冰冰的,一點兒風情也不懂,拿我的逗弄當羞辱的凌寒月。」
凌寒月輕蹙著眉看他,臉上有著不解,似乎聽不懂他所說的話。
「你別再想韓淵了,他不要你,我就要你,我絕對不會像韓淵那樣傷你的心,讓你難過的。你振作一點,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相信我,還是有人喜歡、愛你的。」
雲奇只是緊緊的收著雙臂,不住的說著他要她的話。在這一刻,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他愛上了這個不知好歹,又可惡透頂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