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室內擺設簡單,除了一台小冰箱、輕便電爐及電唱機之外,只有幾把老舊舒適的椅子圍成圓圈,旁邊有個黑板上書「失親情感支持團體——2:00~3:00」。
施梅琪提早五分鐘走進來。她掛好雨衣,泡好一杯熱茶走到窗邊,俯看窗外的景色,運河的河水在8月的雨季中,顯得朦朧而油膩。西雅圖的高樓大廈一一籠罩在雨幕里,一艘銹痕斑斑的油輪搖搖擺擺地沿著運河緩緩前行入海,船尾和駕駛艙隱在蒼茫的大雨中顯得模糊不清。
雨下個不停,還會綿延整個冬季。
想到自己要孤獨地面對往後惱人的雨季,她不禁嘆口氣。
「嗨,梅琪。」兩位小組成員連袂走進屋裡,異口同聲地招呼道。一位是36歲的黛安,她的丈夫在全家外出度假時因腦充血死亡;另一位是62歲的娜妲,她的丈夫在修屋頂時不慎墜落。
過去這一年如果沒有黛安和娜妲的鼓勵,梅琪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嗨。」她回以微微一笑。
黛安走過來問道:「你的約會如何?」
梅琪扮個鬼臉。「還是別問得好。」
「那麼糟嗎?」
「你如何克服那種罪惡感呢?」這是一個她們都極欲尋求答案的問題。
娜妲主動回答。「當我終於和喬治一起參加教會的賓果遊戲時,整晚我都感覺自己在背叛卡爾似的!天哪,只是玩賓果而已!」
她們交談之間,一位年近60的禿頭男人走進來,過時的襯衫和長褲松垮垮地掩住他骨瘦如柴的身材。
「嗨,克里。」她們挪挪位置讓他加入。
克里是這個失親情感支持團體最新的成員。他的太太動完頸動脈手術后,喪失眼角周邊的視力,開車誤闖紅燈而意外身亡。
「你好嗎?」梅琪問他。
「唉……」他長嘆一聲,聳肩未答。
「你自己呢?」娜妲轉而詢問梅琪。「你女兒這星期就要離家去念大學了,對嗎?」
「是的,」梅琪裝出輕快的語氣。「再兩天她就走了。」
「我自己有過三次相同的經歷。如果你很難過,記得打電話給我,好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男性脫衣舞什麼的調劑調劑。」
梅琪哈哈大笑,娜妲根本不是那種類型。「他們會令我手足無措。」他們哄堂大笑,畢竟嘲笑生活中的性匱乏比採取行動解決它容易多了。
費醫生一手挾著筆記夾,一手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走進來,旁邊跟著可蕾——她有個16歲的女兒在摩托車意外事故中喪生。
費醫生坐他慣常的座位,咖啡就放在矮桌上。「看來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梅琪首先發現有人缺席。「我們不等咪咪嗎?」咪咪是這個失親情感支持團體最年輕的一員,年方20,未婚懷孕,孩子的父親棄她而去,偏偏新近又遭逢喪親之痛,她在這裡深受喜愛,彷彿大家的代用女兒。
費醫生將筆記夾擺在地上答道:「咪咪今天不來。」
眾人目光齊集在他身上,但是沒有人開口問話。
醫生雙手交握擺在肚子上。「兩天前咪咪服食過量的安眠藥,目前仍在加護病房,這也正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問題。」
大家目瞪口呆,愕然無語。梅琪感覺體內彷彿有顆小型炸彈爆炸開來,其威力擴及四肢百骸。她愕然凝視醫生那睿智的臉龐,他的眼光正銳利地掃視每一位成員,觀察大家的反應。
梅琪首先打破沉默。「她會康復嗎?」
「目前難以判斷。她中毒太深,情況非常危急。」
屋外傳來霧號模糊的嗚嗚聲,室內眾人文風不動地坐著,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可蕾猛地沖向窗邊,雙拳砰砰地捶打窗框。「真是的!她為什麼要自殺!」
「她為什麼不打電話找我們?」梅琪問道。「我們都樂意幫助她。」
他們都曾在無助和憤怒中掙扎,大家感同身受,也都互相扶持,分擔彼此的煎熬和恐懼。而今這樣的努力卻被招致逆向的後座力,對他們而言,真如被人背叛一般。
克里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努力地眨眼睛。
黛安吸吸鼻子,前額垂靠在拱起的膝上。
費醫生探手抓起電唱機上的面紙盒,放在圓圈中央的矮桌上。
「好了,我們從基礎開始。」他嚴肅地說道。「既然她選擇不打電話給我們其中的任何人,我們當然幫不上忙。」
「可是她是我們的一分子,」梅琪攤開雙手爭辯道。「大家不都是在為同一個目標奮鬥嗎?我們還以為成功在望了呢!」
「而既然她半途而廢,你們也可能無法倖免,對嗎?」費先生先反問,然後才回答:「這種想法大錯特錯!咪咪有她自己的選擇,你們可以生氣,但是別把自己跟她混為一談。」
他們熱烈地討論著,原先的憤怒逐漸變成同情和憐憫,然後又轉成一股為生活奮鬥、新生的力量。等所有的感受充分表達之後,費醫生才宣佈道:「今天我們要做一個新的練習,一個我相信大家已經可以做的練習,如果有人還沒準備好,只要說pass,沒有人會問你任何問題。但我個人深信這個練習有助於我們轉化咪咪自殺所引起的無助感。」
他起身將一把椅子拉到正中央。「今天我們要向阻止我們復原或前進的人或事物道別。道別的對象或許是死去的親人、難以面對的傷心地或是陳年難消的舊恨宿仇。無論它是什麼,它就坐在這把椅子里,我們要大聲向它道別,重新開始過比較快樂的生活,你們都了解了嗎?」室內鴉雀無聲,費醫生繼續說道:「由我開始。」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椅子前面,深深吸口氣。「我就此向香煙說再見。兩年前我把你戒掉,到今天還習慣探手到口袋裡找你,所以我現在要向你說再見,萬寶路。從今而後,我不再低聲詛咒沒有香煙的口袋,我要感謝自己終於戒掉你。」他朝椅子揮揮手。「再見了,萬寶路。」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周遭的小組成員個個都在坦誠地自省。
「可蕾?」費醫生輕聲詢問道。
可蕾一言不發地整整坐了一分鐘,然後終於起身面對那把椅子。
又是一陣靜默,醫生問道:「可蕾,椅子里坐的是誰?」
「我女兒潔西。」她勉強答道。
「你想對潔西說什麼呢?」
可蕾的雙手在大腿擦拭著,用力吞口口水,好半晌才說:「我很想念你,潔西,但從今而後我不要再讓思念控制我的生活,眼前還有很長的歲月,我不能再讓自己、你父親和你妹妹埋在憂傷里。今天回家以後,我打算清理你的衣櫃,把衣服送給救世軍。再見了,潔西。」她正要走回座位,又扭過頭。
「噢,我要原諒你那天不戴安全帽的行為,因為我知道怨恨會阻礙我康復。」她抬起手。「再見了,潔西。」
梅琪淚眼模糊地看著可蕾回座,黛安取代她站在椅子前面。
「椅子里坐的是我丈夫提姆,」黛安拿面紙用力拭乾眼淚,嘴巴張開又合上,一手捂住臉龐。「這太難了。」她喃喃自語道。
「你寧願等一會兒再做嗎?」醫生問她。
她斷然擦乾眼淚。「不。」她崩緊下顎開口說道:「我一直很氣你,提姆。我們從高中就認識了,我計劃和你廝守50年的,你知道嗎?」她再次抓起面紙擦眼睛。「但是現在我不要再生氣了,畢竟你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我又怎能怪你撒手而去?現在……我決心重新面對生活,答應孩子們的要求,帶他們去貝爾山木屋度周末。畢竟,除非我先振作起來,否則孩子們如何重新過快樂的生活?再見了,提姆,好好照顧你自己,好嗎?」
她匆匆歸位。
圈圈裡每個人都在擦眼睛。
「克里?該你了。」醫生邀請道。
「我要pass.」克里垂著眼睛低語道。
「好,娜妲,你呢?」
「很久以前我就跟卡爾道別過了,我pass.」
「梅琪?」
梅琪緩緩走過去。菲力坐在椅子里,一如他踏上飛機時的模樣:綠色的眼睛、30歲后胖了五公斤的身材和一頭應該修剪的沙色頭髮,身上依然是他最愛的那件海鷹隊運動衫。那運動衫她還掛在衣櫥里不曾洗過,偶爾還拿出來聞一聞。想到即將放棄的憂傷,她不禁驚懼不已,深怕自此以後她只剩下空殼子,再也沒有感覺的能力。她顫巍巍地吸口氣。「呃,菲力,已經一年了。我和黛安一樣一直很生氣,氣你為了賭博那種愚蠢的理由而上了那架飛機,我更氣你在凱蒂即將自立之前棄我而去,枉費了我們可以享受的旅行與自由。但是我保證儘快克服憂傷,自己去旅行,而且我也不要再把保險金想成血肉錢,讓自己能好好享用它。我將嘗試與母親和好,因為凱蒂走了,我需要她。」她退後一步揮手道別。「再見了,菲力,我愛你。」
梅琪結束之後,大家沉默地靜坐好半晌,直到醫生開口:「感覺如何呢,各位?」他們又沉默半晌才回答。
「好累。」黛安說道。
「感覺好多了。」可蕾承認。
「輕鬆許多。」梅琪回答。
醫生給他們些許時間調適心中的感受,然後才用渾厚的聲音作總結。「拋開這些擾人的往事,會使你們活得更加快樂,並且更能接納健康的想法和觀念。
「這星期你們當然會擔心咪咪的安危,甚至會因為這個事件而引發沮喪的情緒。為此我建議你們去找久未聯繫的老朋友,或者打電話、寫信敘舊,甚至見見面。」
「你是指高中時代的朋友嗎?」梅琪問道。
「當然,高中時代是人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除了念書或打工就是玩樂。如果能和老朋友重拾往日的歡笑,回憶那些傻氣的日子,或許能啟發某些新的觀念。回去試試看,」他瞥瞥手錶。「我們下次再談,好嗎?」
室內一時充滿各種動作發出的聲音,顯示課程已近尾聲。梅琪和娜妲並肩走向電梯,類似的處境使她們彼此間比較親近,雖然娜妲偶爾會心不在焉或者笑得花枝亂顫,但是她心地善良而且富有幽默感。
「你和高中的朋友還有聯繫嗎?」娜妲問道。
「沒有,你呢?」
「老天,我都62了,那些人早已不知去向。」
「你要嘗試去聯繫嗎?」
「或許。」大廳中,娜妲在分手前擁抱梅琪。「別忘了在你女兒離開后打個電話給我。」
「我會的。」
梅琪冒著傾盆大雨,撐傘走向她的車。她發動引擎,靜靜地等候引擎加熱。
今天的課程特別累人,先是咪咪自殺,接著她又向菲力道別,還有凱蒂即將離家,甚至天氣也絲毫不肯憐憫她。天哪,她實在厭倦雨下個不停。
但是她和凱蒂還能相聚兩天。今天晚餐她要準備凱蒂最愛吃的通心粉和牛肉丸,然後母女倆圍著壁爐溫暖的火光,一起計劃感恩節假期。
梅琪啟動雨刷開車回家,但是凱蒂的車子不在車庫裡,她難掩失望之情。
廚房寂靜無聲,只有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打破周遭的寧靜。餐桌上一塊咬了一半的麵包旁邊有一張留言條。
我和莉莉上街購物,順便買幾個空紙箱,別等我吃晚餐。
愛,凱蒂
梅琪強抑下失望之情,脫掉外套掛進衣櫥里。她沿著走道停在凱蒂卧室門外,衣物丟得滿地都是,有的成堆,有的裝在箱子里。半掩的衣櫃間有兩個黑色大塑膠袋,裝滿了廢棄的雜物。地板上七零八落地堆著象徵17年記憶的紀念品:一疊學校的文件,一鞋盒的畢業紀念卡和尚未使用的謝卡;香水瓶、首飾盒;廉價的塑膠珍珠項鏈;一堆玩具動物、法國號;還有一盤裝著西北大學信函的淡紫色竹籃子。
西北大學遠在半個美國之外,也是她和菲力的母校。為什麼凱蒂不申請本地的大學?難道她想避開這一年來一直鬱鬱寡歡、埋在悲傷里的母親?
梅琪含淚離開凱蒂的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避開大床和它的回憶,直接走向穿衣鏡前拉開衣櫃,抽出珍藏的海鷹隊運動衫,走回凱蒂房間,將它丟進黑色塑膠袋裡。
她回房套上寬鬆的百事可樂運動衫,走進浴室開始對鏡上妝。
妝化到一半,她頹然垂下手,淚水湧進眼眶。她要騙誰呢?她看起來就像40歲的老女人,自從菲力死後,她整個人消瘦下來,胸圍整整減了兩寸。因為缺乏營養,頭髮也失去原有的光澤。她食欲不振,工作、家務和衣著打扮她全不在乎,勉強活下去的理由是她不想和咪咪有相同的結局。
她打量鏡中的自己。
我好想他,我好想大哭一場。
自怨自艾半晌,她猛地將化妝盒摜進抽屜,熄燈轉身離去。
她走進廚房拿了一塊濕抹布擦拭桌上的麵包屑,順便拿起冷麵包咬了一小口,熟悉的肉桂和花生醬勾起強烈的回憶,這是凱蒂和她父親最愛的口味,滾燙的熱淚再次湧進眼眶。
她丟下麵包,雙手扶著流理台。你該死,菲力,為什麼你要坐上那架飛機?你應該在這裡,和我一起經歷這一切呀!
但是菲力走了,凱蒂離家的日子也逐漸逼近,在那之後呢?一輩子形單影隻,獨自進餐嗎?
兩天後,梅琪佇立在車道上,離情依依地望著凱蒂將最後一包行李塞進車廂。
「大功告成。」凱蒂伸展身體。轉身注視梅琪「謝謝你做的花生奶油麵包,媽,它們可以吃到石破鎮。」
「我還替你們準備了蘋果和櫻桃可樂,你帶的錢真的夠用嗎?」
「夠了,媽咪。」
「開車別超速。」
「別擔心,我會使用速限控制儀。」
「如果你困了——」
「就換莉莉開車。我知道,媽。」
「我真高興你們能繼續在一起。」
「我也很高興。」
「呃……」
分手的時刻到來。菲力去世后這一年來,她們母女變得極其親近。
「我得走了,」凱蒂靜靜地開口。「我和蜜娣約好5點30分到她家。」
「是的,你得走了。」
她們淚眼相對,周遭籠罩著一股愁雲。
「噢,媽……」凱蒂投入母親懷裡一把抱緊。「我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甜心。」她們悲傷而心碎地相互道別。
「謝謝你讓我離家念大學,還替我準備這麼多東西。」
梅琪僅僅頷首以對,她的喉嚨已緊得發不出聲音。
「我真不想留你獨自在家。」
「我知道。」梅琪緊緊抱住女兒,臉上已分不清是誰的淚。
「我愛你,媽咪。」
「我也愛你。」
「我會回來過感恩節。」
「我等你回來。出門在外一切小心,記得常打電話回來。」
「我會的。」
她們並肩走向車子。「我記得你上幼稚園第一天還哭鬧不休,轉眼間我的小寶貝長大了,真是難以相信。」梅琪摩挲凱蒂的手臂。
凱蒂盡職地微笑,一面滑進車子前座,抬臉向母親告別。
凱蒂發動引擎,梅琪替她關上車門,探進車窗里和女兒吻別。
「保重,快樂一些。」凱蒂說道。
梅琪深深嘆口氣。
「再見,媽咪。」
「再見。」梅琪想發出聲音,動的卻只有嘴唇。
引擎隆隆作響,汽車倒下車道,轉向換檔,車胎吱吱地摩擦潮濕的柏油路面揚長而去,只留下少女揮手道別的回憶。
梅琪抱緊雙臂,仰頭尋找一絲晨光的跡象,樹影襯著黑暗的天空,細雨依然綿綿不斷,她有些頭重腳輕,彷彿靈魂出竅,正在旁觀施梅琪自身的反應。她沿著屋角漫步,睡袍下擺沾黏著松針,一路經過浴室和廚房,兩邊都還留有凱蒂今晨使用過的回憶。
我一定能挨過這一天,然後生活會漸入佳境。
她繞到屋后,經過車庫的門,沿著金盞花圃間的小徑走向前門的台階坐下來,她雙臂抱胸,台階上的濕氣滲透睡飽的衣料。
她害怕、寂寞又絕望。
她想到咪咪因受不了這種孤單絕望的感覺而自殺,真怕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向同樣的命運。
她到伍德維爾高中,在家政教室里懶懶地摸摸弄弄挨過一天,想到還要再教一年連續教了15年的課程,實在和一個人煮飯一個人吃一樣沒意義。
黃昏時分她打電話到醫院,得知咪咪依然命在旦夕。
那天晚上她做了兩片法國土司,才吃一片她就失去胃口,遊魂似地走進書房,坐進菲力的綠色大皮椅里。
她本來想套上菲力的海鷹運動衫,但是衣服已經不在了,因此她改而打電話找娜妲,電話響了13聲仍無人回應。她再試著找黛安,結果亦然,梅琪終於想起她帶孩子去貝爾山度假。她又撥給可蕾,這回有人接聽,不過她女兒說母親去開會,很晚才會回來。
她掛斷電話,愣愣地注視電話機,一面咬指甲。
她想找克里,但他是泥菩薩過江,如何幫她?她繼而想到母親,卻是不寒而慄。
當其他的選擇都用盡時,她才想起費醫生所開的處方。
找找老朋友,聯絡那些多年不見而且失去聯絡的朋友……
但是找誰呢?
答案似乎已經預設好了:露露。
這個名字引發一連串歷歷在目、生動如昨的回憶。她和莉蘭(小名露露)並肩站在吉伯高中合唱團前排,隨興所至引吭高歌,唱得荒腔走板,直到指揮老師受不了,命令她們到外面唱個夠再回來參加正常的練習。她們一同擔任啦啦隊長,互相按摩酸疼的肌肉;她們一起約會,借穿彼此的衣服,時常擠在一張床上睡覺。
當時的露露和梅琪想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永遠不分離。
但是梅琪離家到芝加哥念西北大學,嫁給航空工程師,舉家遷往西雅圖;莉蘭則在綠灣念美容學校,後來嫁給威斯康辛州杜爾郡栽種櫻桃的果農,陸續生下六個——或七個——小寶寶,從此和美容院絕緣。
有一陣子她們還保持頻繁的聯絡,然後信件往返越來越稀少,減至一年一度的聖誕卡,最後終於斷了聯繫,音訊全無。
過了這麼多年還叫她打電話找露露?要說什麼呢?她們還有什麼共同點呢?
梅琪純然出於好奇,傾身翻閱菲力桌上的電話聯絡簿。是的,露露的名字還在上面:柯莉蘭(柯奎恩太太)。
梅琪衝動地拿起話筒撥號。
鈴聲三響之後,有人接起電話。「喂?」一個男孩聲音宏亮地開口。
「請問莉蘭在家嗎?」
「媽!」男孩吼道。「有人找你!」話筒砰的掉在木頭桌面上,片刻之後又有人拿了起來。
「喂?」
「柯太太嗎?」
「有!」
梅琪忍不住笑了。「露露,是你嗎?」
「哪位……」隔著電話線,梅琪依然能察覺彼端露露的驚訝。「是你嗎,梅琪?」
「是的。」
「你在哪裡?杜爾郡嗎?你能過來嗎?」
「我很想去,但是我在西雅圖。」
「噢,見鬼,等一下。」她扭頭對某人大叫。「泰德,去別的房間,吵死了。抱歉,梅琪,泰德和幾個朋友在爆玉米花,簡直吵翻天了。你好嗎?」
「還好。」
「真的嗎,梅琪?我在報上看見你先生飛機失事,本來想寄慰問函,可是正逢櫻桃收成,我忙得忘記了。梅琪,我很難過。我常常想起你。」
「謝謝你,露露。」
「你近來好嗎?」
「噢,時好時壞。」
「今天不好?」露露問道。
「呃……是的。以前更糟,但是……」梅琪突然崩潰了。「噢,露露,糟透了。凱蒂剛離家去念西北大學,我們『失親情感支持團體』里有人自殺,而我正獨自坐在空的屋裡,納悶自己迷人的生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哦,梅琪……」
梅琪吸吸鼻涕。「我的心理醫生認為和老朋友談談會有幫助……所以我來向你哭訴,一如以往遇到男生的問題時一樣。」
「噢,梅琪,我早該先和你聯繫的。可是孩子一多,就叫人忘記廚房和洗衣房外還有其他的世界。梅琪,我真抱歉……噢,我真希望就在你身邊。」
「有時候我——我只想趴在你肩上嚎陶大哭,傾吐一切。」
「噢,梅琪……別哭。」
「對不起,這一年來我似乎只會哭個不停。這一切實在太難忍受了。」
「我知道,甜心,我了解。你盡量說吧,我在聽。」
梅琪擦乾眼淚,深吸一口氣。
「呃,我們『失親情感支持團體』試著向親人告別,這個練習終於使我了解菲力已經一去不回。」梅琪毫無保留地傾吐胸中塊壘,彷彿多年來她和露露未曾分開一般。她談到自己和菲力多麼幸福,她如何勸他不要踏上那架飛機。噩耗傳來,她如何憂心仲忡地等待死者名單,以及葬禮上沒有遺體,卻有鎂光燈不斷閃爍的那種怪異感覺。
「人一守寡,朋友似乎都當她得了麻瘋病。別人雙雙對對,自己形單影隻,吃飯、玩橋牌都自己一個人。菲力死後,俱樂部里竟然有兩個朋友趁著太太不注意地向我求歡,那之後我謝絕俱樂部所有的活動,直到去年春天一個朋友說服我接受邀約。」
「情況如何?」
「簡直一團糟。」
「他是皮法蘭那種人?」
「皮法蘭?」
「對呀,你記得吧?處處想上壘佔便宜的那個?」
梅琪爆出大笑,笑得倒在沙發里。好一會兒后,露露才嚴肅地問:「談談那傢伙吧,他是不是迫不及待想欺負你?」
「對極了。凌晨一點就在我家大門口,簡直可怕極了。露露,我當時憤怒不已,當他的面摔上前門,進屋做牛肉丸!」
「牛——肉九!」露露哈哈大笑,幾乎說不出話來。
梅琪首度在羞辱中發現一絲的幽默存在,忍不住和露露一塊笑了。
「和你聊天真好,露露,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呃,至少我除了下蛋,還是有其他優點的。」
她們又笑了好一陣子,梅琪才嚴肅地說:「我真的變了。」她舒適地坐在椅子里,玩弄著電話線。「長期缺乏性和親密的感情使我變得退縮。出去約會,每當對方試圖吻我,我就渾身僵硬,讓自己成了大傻瓜。已經兩次了。」
「嘿,別著急,梅琪。不過兩個約會而已,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是啊……呃……」梅琪嘆息地承認。「但你也明白有時性慾會蒙蔽人的判斷能力。」
「好吧,淫蕩的老女人,既然你的告白沒有嚇死我,你覺得好些了吧?」
「那當然。」
「咻,真教人鬆了一口氣。」
「費醫生建議我們打電話和老朋友聯繫,談談往日無憂無慮的時光,你果真沒讓我失望。」
「我真高興你打電話來。你和小魚、麗莎或者德妮談過嗎?她們一定會很高興聽見你的消息。」
「好久沒和她們聯絡了。你有她們的電話嗎?」
「當然有。小魚住威斯康辛的布魯塞爾,麗莎在亞特蘭大,德妮就在綠灣。等一下,我把電話號碼念給你聽。」
露露念了幾個電話號碼,除此之外,她還建議梅琪也和一些男同學聯絡一下。
「我也有席瑞克的電話號碼。」
梅琪倏地坐直身體。「瑞克?」她沉默數秒鐘。「我不能打電話給他。」
「為什麼?」
「呃……因為所以。」因為高中時代梅琪和瑞克曾是既怕被抓到或懷孕,又想偷嘗禁果的戀人。
「他就住在溪魚鎮,和他父親一樣,經營租船公司。」
「露露,我說我不能打電話找他。」
「為什麼?因為你任他予取予求?」
梅琪張大嘴巴。「露——露!」
她噗哧一笑。「當時我們並非無話不談,對嗎?別忘了畢業舞會後我也在他父親的船上。除了那件事,你們還能在船艙做什麼?但那又何妨呢?我相信瑞克一定會樂於聽見你的消息。」
「但是他結婚了,不是嗎?」
「對,他老婆是個大美人,就我所知他們很快樂。」
「這就對了。」阿們。
「梅琪,長大吧,我們都是成人了。」
「可是我要和他說些什麼呢?」
「說『嗨,瑞克,你好嗎?』」梅琪幾乎能看見露露揮著手。「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順便把電話號碼給你,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梅琪不再爭論。「我真的很感謝你,露露,你正是醫生給我的處方。」
「別這麼說,梅琪,我們是好朋友。現在你好些了嗎?不會做傻事了吧?」
「我覺得好多了。」
「確定嗎?」
「是的。」
「好吧,我必須叫孩子們上床了,再聯絡好嗎,梅琪?」
「好的,再見,露露。」
梅琪掛斷電話,微笑著慵懶地坐在椅子里,一連串愉快的回憶閃過眼前。露露一點也沒變,高中時代幽默善良的個性一如往昔。而藉由她,梅琪和過去似乎又有了聯繫。
她傾身注視紙上的電話號碼:小魚、麗莎、德妮、柯大衛、羅肯尼,都是高中的死黨和老同學。
還有席瑞克。
不,我不能打電話給他。
她沉思好半晌,起身走向書架取出一本皮面燙金已失去金色光澤的紀念冊,掀開封面,看見露露、德妮、麗莎、小魚和她自己的照片。當時她們是多麼天真無邪、無憂無慮。
還有瑞克。17歲的他英俊而高大,透過黑白照片,梅琪開始想象他湛藍的眼睛、金色的頭髮和古銅色的皮膚。
席瑞克,我的初戀情人。
她翻開扉頁,上面有他龍飛鳳舞的筆跡。
親愛的梅琪:
我沒想到會這麼難以下筆。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年,我還記得第一次你答應讓我送你回家時,我在心裡大叫「哇」!而今畢業在即,我依然記得第一支舞曲,我在雪橇上第一次吻你,還有球隊休息時間裡,我偷窺你們啦啦隊練習。我花許久才鼓起勇氣約你,而今真希望自己不曾猶豫,陡然浪費三年的時光。我永遠忘不了瑪麗號的那一天,還有蘭園那一夜。我到史特州立大學以後,一定會天天想你,別忘了我們感恩節,聖誕節有約。記得穿粉紅色的,因為你穿粉紅色最美。我永遠忘不了你,我的梅琪。
愛你的瑞克筆
想到瑞克,她心中不禁泛起一股鄉愁。露露說得沒錯,我們都已長大成人,而且他又有個快樂的婚姻。身為多年老友打電話給他,對他的婚姻或是我自己又有什麼影響?這只是友善的問候而已。
梅琪決定聽從費醫生的建議,拿起話筒開始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