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茜再次在星期一離家,他們的吻別充滿不確定性。望著她的背影,他心底有一種孤寂的感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段婚姻。他忍不住自問,未來還有多少年他要形單影隻地進食、入眠和工作?他究竟還能忍受多久寂寞的生活?
他進城理頭髮,不是出於需要,而是因為家裡靜悄悄,理髮店裡卻向來充滿友善的朋友。
他天天打電話向母親請安,有時借故為她添油好留著吃晚餐。
他曾嘗試修理卡車的車門,但是徒勞無功。那扇門令他想起梅琪。事實上她的倩影常常浮現腦海里。不知她近況如何?傢具都買全了嗎?鎮上傳言宅邸外觀已油漆完畢,看起來華麗得像座展示屋。然後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決定親自開車去看一看。
只是看看而已。
他的卡車緩緩爬坡,四周風寒料峭,樹葉盡落。車近梅琪家,他發現一輛林肯房車停在車庫外——顯然是她的車。宅邸邊緣的杉樹依然茂密,遮住了屋子的外觀,令人無法看見全貌。他緩緩駛過,隱約看見一幢色彩華麗的房屋,一如傳言,的確像是展示屋。
那天晚上,他獨自在家看電視,電視音量震天價響,他卻獃獃坐了一小時,一個字也沒聽見,腦中想的儘是梅琪。
第二次再去,他先備妥一份商會的登記表格和一份觀光客手冊。當他開上小徑,她的車仍然停在原位,他熄掉引擎愣愣瞪著座位上的手冊,整整60秒后,他發動引擎,毫不回顧地駛下山去。
第三次經過時,一輛綠色卡車停在小徑末端,後門敞開,旁邊懸挂著鋁梯。如果不是這輛卡車,他或許仍會過門不入。
但是有第三者在場,比較不會有閑言閑語。
他拿起隨車攜帶的資料,徑自走向她的後門輕敲。他輕吹口哨靜靜地等候,一面打量四周,傳言果真不假,梅棋確實毫不心疼地裝點門面,即使連小小的門廊看起來都很迷人。
瑞克用力再敲一遍,裡面傳來男人的嗓音。「進來。」
他踏進廚房,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但是光線明亮,煥然一新。
一個聲音由另一間房中傳來。「哈羅,你找女主人嗎?」
瑞克循著聲音尋找,在餐室發現一位電匠正在天花板上安裝燈架。
「嗨。」瑞克停在門口招呼。
「嗨,」男人扭頭瞥他一眼,雙手高舉。「女主人在樓上工作,你可以徑自上樓。」
「謝謝。」瑞克穿過餐室走向門廳,眼前的一切叫人印象深刻。新近完工的地板依然透出聚亞胺酯的氣味,新漆的白牆顯得空曠寬敞,階梯蜿蜒而上,二樓某處傳來收音機的音樂聲。
他拾階而上,循著樂聲在二樓左邊第二道門口停住腳步。
梅琪正跪在地上專心油漆牆壁底下的護壁板。室內只有梅琪、收音機和油漆罐,沒有其他的東西。梅琪四肢著地,看起來神清氣爽而且素凈不矯飾。看見她赤裸的腳板、牛仔褲和襯衫沾上油漆污漬的模樣,他不禁微笑起來。
「嗨,梅琪。」
她猛地驚呼一聲,彷彿他對著她耳朵扯動汽笛似的反應。
「呃,我的天!」她喘口氣地坐在腳跟上,一手捂住胸口。「你嚇了我一大跳。」
「對不起,樓下的電匠叫我直接上樓來。」
他來做什麼?梅琪的心依然狂跳地跪在他前面,他就站在門口,一身牛仔裝、黑色皮夾克、便鞋,衣領翻起,宛如多年前的輕狂少年。有些太吸引人,有些太受歡迎。
「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下次再來——」
「噢,不,沒關係……只是……收音機的聲音太響……」
她探手關小音量。「而我又正好想到你,然後你突然間叫了我的名字,我……你……」
你在胡言亂語,梅琪,謹慎些。
「而我就站在門口。」他替她說完。
她自制地微笑。「歡迎來到哈町之家,」她攤開雙臂,低頭審視自己。「如你所見,這是我盛裝待客的模樣。」
但是在瑞克眼裡,她極為清新動人,點點白漆,秀髮用一條臟鞋帶系著,令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如你所見……」他也攤開雙手。「我不是客人。只不過為你帶來加入商會的資料和申請表。」
「噢……好極了!」她放下刷子擦擦手起身。「要不要參觀一下?電源已經安裝好了。」
「我很樂意。」
「我想應該有電了。」她匆匆奔進走廊,對著樓下喊:「狄先生,我能開燈嗎?」
「再等一分鐘!」他回答。
她轉向瑞克。「再一分鐘。OK,這是客房……」她誇張地介紹。「如你所見,我利用了原有的煤油燈座,它們的結構美麗而且極其牢固,只等電源一開,即使在日光下,看起來依舊動人。」
他們站在燈座下仰頭觀看,兩人近得足以聞到對方。他一身真皮的清爽和香味,她則散發出松脂的清香。
「你不覺得地板很美嗎?樓下大廳的地板更美,待會兒便見分曉。」
他低頭看,只見半截牛仔褲管下露出他曾經非常熟悉的小腿。那年夏天在瑪麗號,他們天天穿泳裝,那雙腿他見過不下數十次。
「看起來好新,」他環顧室內。「布置好像單調了些。」
梅琪噗哧一笑。「還有得瞧的。」
「我聽說你搬回來,西雅圖的房子賣了?」
「嗯。」
「你的傢具呢?」
「在車庫。目前我只拿出廚房用具和一張床。」
「廚房看起來很棒,相當有品味。」
「謝謝。我急於完成木工,好把其餘傢具移進來。」她仰望天花板的弓形頂篷,他的目光忍不住投向她的纖頸。「我計劃將二樓的護壁板和天花板漆成純白,樓下則維持原木的顏色。完成粉刷工作,我想休個假到芝加哥,親自選購壁紙的花樣和顏色。」
「你打算自行貼壁紙?」
「嗯——哼。」
「誰教你貼的?」他問道,隨她走進第二間客房。
「誰教我?」她聳肩以對。「從錯誤中學習呀。我教授家庭經濟學,要我告訴你僱人貼壁紙多麼不經濟嗎?況且我有一整個冬天的時間,何不親自動手?」
他想到哪天下午過來幫她但又趕緊撇開這個蠢念。
「我還決定以哈泰德子女的名字為每間客房命名。這間稱為法蘭,那間是莎娜,那間稱維琪。每個房間都要釘一片銅牌,還好泰德只有三名子女,因此第四間名副其實——」她帶著瑞克走向第四間客房。明亮、潔白,唯一的傢具是她的床,床上既不整齊也不零亂。客房另一角是一雙她的高跟鞋。
他咧嘴一笑,低頭打量她的腳。「原來你把鞋丟在那裡。」
梅琪忍不住跟著笑。「地板感覺像絲緞一樣,怎麼踩都舒服。」
他們四目交接,回憶再度排山倒海而來。那年夏天在瑪麗號上,他們赤足而且深深相愛。
她首先別開視線,望著窗外深吸一口氣。「哇,你看!下雪了。」
窗外雪花片片從天而降,飄落在樹梢,遇水而化為烏有。
沒有太陽的天空一片灰白,大地也是一片白。
「我真懷念下雪,」梅琪踱向窗邊。「西雅圖有積雪的山峰,我真懷念下雪的日子和一早醒來看見窗外皚皚白雪的感覺。」
他佇立在她身後欣賞雪花片片,暗自希望自己能和南茜並肩欣賞這大自然的寧靜和美景,即使一次也好,因為對南茜而言,雪代表道路冰封難行,實在談不上美感。當她在家時,他們似乎未曾分享過這種寧靜和安詳的美。
席瑞克,你這是做什麼?比較梅琪和南茜?把該死的文件交給她,趕快滾吧!
但是他依然站在原地,看著冬日景緻消失在皚皚白雪下。
「這就像大地為感恩節鋪上一條雪白的桌巾。感恩節應該有雪才美,你認為呢?」
她抬起頭,發現他站得很近,眼睛正注視她而非雪。
「當然。」他靜靜地回答,那一刻他們忘了景色,忘了樓下的電匠,更忘了兩人不該靠得這麼近的原因。
梅琪先行回過神來,謹慎地退開。「下樓了嗎?」
其後的參觀之旅,她巧妙的閑聊切斷剛剛暗生的情愫,即使那一刻他們曾深受誘惑、互相傾慕,他們仍裝出無所事事般地穿梭在各個房間,參觀牆壁、地板和窗戶。
最後他們走進廚房和狄先生一起喝咖啡,在微光中欣賞枝狀的裝飾燈架。事實上,那些金屬片看起來很醜,但是瑞克越看越覺得它充滿古典美。雖然他一再警告自己別存比較的心理,但是很難。因為他突然了解自己和南茜很少花時間欣賞生命中微小或簡單的事物,相反的,梅琪卻處處化腐朽為神奇。
他們一面喝咖啡,一面天南地北地閑聊,從觀光季節談到如何烹煮鮭魚,從餐桌談到本地最好的骨董店。三十分鐘后,狄先生一瞥手錶,說他最好回去了。
他一起身,瑞克隨即站起來。「我也得告辭了。」
「你不是送資料來給我嗎?」梅琪問道。
「噢,我幾乎忘了。」他將資料遞給她。「這些只是申請資料,歡迎你加入商會。」
「謝謝你。」她翻閱手中的杜爾郡觀光指南雜誌,封面是夏季湖景,內容則是食宿購物的各項觀光資訊。
「這是去年的出版品,夾頁有申請表和申請費用資料。這本指南是你最好的廣告。」
「謝謝,我會立刻閱讀一遍。」
「下一期大概二、三月付梓,你應該有充分的時間構思廣告稿。」
「我會記住,謝謝你。」
他們停在門口。「商會會員每月集會一次,一起吃早餐,彼此認識。下月初四,我們在金廚餐廳會面,歡迎你來參加。」
「我會考慮。」
此時狄先生手提工具箱走出來,向他們告別。梅琪替他開門,他離開后,她站在冷空氣里,任由門敞開著。
「呃,好好考慮。」瑞克再次鼓勵。
「我會的。」
「謝謝你帶我參觀,我很喜歡。」
「不客氣。」冷風拂進來,她不禁抱緊雙臂。
「呃……」他掏出手套戴上。「我走了,再見。」
他們誰也沒有移動,只有目光望著對方。她不知怎的脫口而出。「我去拿外套,陪你走上山坡。」
他關上門等候,稍後她拿件粉紅色的夾克走出來。
「好了嗎?」
她仰頭一笑。「嗯。」
他拉開大門讓她先行,徐徐落下的雪花襯著后陽台的燈光,在夜色中泛出光暈。初冬的空氣氣味清新,他們並肩沿著狄先生的足跡向前行。
「小心,」他警告道。「地面很滑。」他伸手扶她,隔著衣物的輕觸,兩人依然敏銳地察覺對方的血肉之軀。上方某處傳來狄先生髮動引擎離去的車聲,他們放慢腳步,走上通往路面的台階。
雪花輕飄飄地撒落,天地間一片寧靜,梅琪踏上第二階台階,突然停住腳步。「噓,你聽。」她微偏地仰起臉。
他抬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聆聽……
「聽見了嗎?」她低聲問道。「真的能聽見下雪的聲音。」
他閉上眼睛聆聽,感覺雪花落在眼瞼和雙頰,悄悄融化。
現在就回家,席瑞克,忘記你和畢梅琪並肩佇立在雪中。他從來不曾當她是施梅琪。
他睜開眼睛,微微有些暈眩,一片雪花落在他上唇,他伸舌舔去,強迫自己舉步前行。
她隨著他向前走去。
「感恩節有什麼計劃?」他問道,突然肯定那天她會在他腦中縈繞不去。
「凱蒂要回來,我們一起回娘家過節。你呢?」
「到麥克家。母親負責填火雞,她最怕貝拉買店裡的麵包來填火雞,害全家人中毒而死。」
他們哈哈大笑地倚在卡車旁邊,轉身,面對彼此。
「這將是凱蒂第一次看見這幢房子。」
「她一定很喜歡。」
「我不敢這麼肯定。有關出售西雅圖房子的事,凱蒂和我意見相左。」梅琪聳聳肩。「噢,見鬼,還是實話實說吧。我們吵了一架,至今她仍不肯諒解我,她深信母親的職責在於守住孩子成長的家。兩周前我去芝加哥帶她出來吃晚餐,她的態度相當冷淡。」她嘆口氣。「唉,孩子……」
「我媽常說青春期的孩子總有些自私,時常對父母看不順眼。我記得自己也經歷過那種階段。」
梅琪一臉無辜地睜大眼睛。「我有嗎?」
他哈哈大笑。「別問我。你自己認為呢?」
「大概吧,我等不及離母親越遠越好。」
「呃……這就對啦」
「席瑞克!你毫無同情心!」她孩子氣地責備他。
他再次哈哈大笑,然後神色一斂轉為沉思。「人要惜福,梅琪。」他突然嚴肅起來。「我願意放棄一切,只求有個女兒回家過感恩節。」
他的告白先是令她驚訝,隨即又引發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一旦明白他的婚姻中有些缺憾,某些事似乎因此而改變。
「瑞克,這種說法常引人疑竇,但是我不會追問,畢竟這和我不相干。」
「我可以自行回答嗎?」見她不答,他繼續說下去。「南茜不要孩子。」
沉默良久,她靜靜地說:「我很遺憾。」
他心神不寧地踢動地上的積雪。「呃……或許是我多嘴,畢竟這是我私人的問題,何必多言令你不自在。」
「不……沒關係」
「我真的很抱歉。」
她衝動地想說她才應該覺得抱歉,因為她記得他多麼渴望小孩。但是這麼說無可饒恕,即使婚姻有裂痕,他仍是有婦之夫。那一刻只有雪花飄飄落下,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下雪天,她在雪車裡吻她,品嘗他肌膚上的雪和冬天。他突兀地轉身,一腳跨上踏板輕聲說:「梅琪……我得走了。」他拉開車門。
「很高興你光臨寒舍。」
「希望改天有機會再來參觀它裝璜后的新面貌。」
「當然歡迎。」
但是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他還是別再來得好。
「祝你感恩節快樂。」他坐進卡車。
「也祝福你,請代我問候你的家人。」
「我會的。」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代為問候,畢竟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再見,梅琪!」他發動引擎。
「再見,小心開車!」
片刻之後,他的車子消失在夜色之中。她佇立良久,望著地上的車痕,感覺有些落寞且心神不寧。
感恩節那天,席家20個人團團圍著餐桌,席間除了安娜和她的三子一女及配偶外,其餘11個都是她的內孫和外孫。
當烤火雞端上餐桌,擺在桌首的麥克前面時,他叫大家安靜下來道:「現在大家手牽手。」
所有的手握緊,形成密不可破的圓圈時,麥克開口禱告:「親愛的天父,感謝你賜予一年的平安和健康,感謝你賜予桌上的飲食並使全家人相聚。我們特別感謝媽能再次親手烘烤麵包,但求天父提醒小妮別吃太多南瓜派,以免像去年一樣鬧肚子疼。我們當然也感謝你賜下這群健康活潑的孩子,飯後幫媽媽洗碗。天父,我和貝拉更要感謝你,雖然遲了些,但是我們終於明白你的深意,明年當我們21個人圍著餐桌時,求神保佑我們一如今天的平安和健康。阿們。」
最年幼的孩子重複一句:「阿們。」
南茜斜睨瑞克一眼。
其餘的眼睛一致射向麥克和貝拉。
尼可終於回過神來。「又一個?」
「對,」麥克應道,起身準備切火雞。「5月份。你正好畢業。」
其後所有的目光都掃向安娜,她自在地說:「一打孫子多福氣。貝拉,開始傳遞馬鈴薯泥吧,難道要等菜涼了才吃嗎?」
餐桌上緊繃的氣氛驟然煙消雲散。
那一整天瑞克心情沮喪。家人的團聚勾起童年手足情深、喧鬧快樂的回憶。他滿心以為有一天也能子孫滿堂,但事實不然,這項缺憾在佳節時更平添一股悵然。
置身在喧鬧和慶祝當中,瑞克卻不時陷入沉思,目光偶爾會飛向窗外紛飛的飄雪,忍不住想起梅琪曾說感恩節應該有雪。他想象她在娘家團圓的景象,納悶她和女兒是否已解決意見歧異的問題。他想起那天的相處,當時的快樂甚至超過和他所愛的家人在一起。
他發現南茜正隔著大廳打量自己,不禁提醒自己所謂感恩節的真義。家人團聚,平安而健康的生活,生意一帆風順,有屋有船,還有一位工作努力的嬌妻,這些都是值得感謝的。
那天晚上8點回家后,他下定決心不再想梅琪,也不再踏進她的房子。南茜拉開柜子的門,他上前由背後樓住她,臉頰埋在她的頸彎,她的頸項溫暖柔滑。
「我愛你。」他真心地呢喃道。
「我也愛你。」
「而且我很抱歉。」
「為什麼?」
「因為上次你想做愛而我拒絕,為了幾周以來對你冷淡的態度,對不起。」
「噢,瑞克。」她轉身投入他懷裡,雙臂摟住他的頸項。「請你別讓孩子的事梗在中間。」
它已經梗在他心裡了。
接吻中,他試圖將這個念頭撇開,但是揮之不去,反而使親吻充滿蕭瑟頹喪的感覺。他的臉貼著她的,突然覺得既憂傷又害怕。「該死,我好嫉妒麥克和貝拉。」
「我知道,」她說道。「全寫在你臉上了。」她抱緊地。「求求你……不要嫉妒他。我有四天的假期,我們盡情歡度吧。」
他發誓他會努力去嘗試,但是心中早已埋下一股擾人而且毀滅般的苦澀。
施凱蒂在感恩節前一天離開芝加哥,她獨自開車,一路上有許多時間容她築起一道反叛母親的堅固城牆。
我應該和咪咪同機飛回西雅圖去,三五好友聚一聚,看看誰胖了,誰瘦了,誰還是老處女。我應該回到那些熟悉的街道,拜訪朋友,並且睡在兒時的舊日房間里。
她剛滿18歲,自認為毫不自私,反倒遭受母親的誤解。
她蓄意避免詢問母親的新家地址,反而直接開往外祖父母的家。
一見面,菲娜仍是一味嘮叨,只有外公陪她坐在餐桌旁,殷殷詢問她上大學的近況。
她曾經想象和母親團聚的景況正是現在這樣,但是不是在這陌生城鎮的陌生地方!母親怎能這樣?她指責凱蒂自私,事實上她才是自私的人!
飯後,菲娜忙碌地收拾廚房。羅伊則將他的工藝品放回餐桌上。
「你在做什麼,外公?」
「一幢維多利亞式的房子,事實上,它是你母親新家的模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將兩片木片粘在一起,她心中突然充滿某種不解的渴望。「她那幢房子可真漂亮。」
菲娜站在水槽邊開口:「我說她瘋了才買那麼大又破的地方,但她當做耳邊風,一個寡婦真——」
菲娜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凱蒂則瞪著小模型,試圖分析自己複雜的感情。那幢房子究竟是什麼模樣?
羅伊頭也不抬,徑自說道:「我相信你媽現在正等著帶你參觀。」
凱蒂的眼睛開始刺痛起來,淚光模糊地望著外公粘貼一片又一片的木片。她想到西雅圖熟悉的房子,而今這個新家卻是極其陌生,她想到自己一味抗拒母親,可是她又非常想念她。
「外公?」凱蒂靜靜地開口。
「嗯?」他似乎仍專心於手上的工作。
「我需要你告訴我方向。」
他抬起頭,笑得像疲倦的聖誕老人,伸手輕捏她的手。
「好孩子。」他說道。
道路陡峭而彎曲,一路上沒有街燈,只有稀疏的住家,她輕而易舉地找到地方,並將車子停在一片常綠樹林邊。
她在小徑頂端佇立良久良久,才拾步走下階梯。她輕輕叩門,退後幾步等待著。透過蕾絲窗帘,室內依稀有人影移動,她的心半是期待半是害怕地怦怦跳著。大門一開,梅琪笑容可掬地走出來。
「凱蒂,你來了。」
「哈羅,媽。」她冷冷地回應。
「來,快進來。」梅琪擁抱冷冷的凱蒂,心中暗忖:噢,凱蒂,別像你外婆一樣。但是她默然不語地手插口袋,任由梅琪搜索枯腸地尋找話題。
「嗯,路況還好吧?」
「還可以。」
「我還以為你會早點到。」
「我先到外婆家,吃了晚餐才過來。」
「唔。」梅琪小心翼翼地掩藏失望之情。她早已準備了凱蒂愛吃的通心粉、牛肉九、乳酪麵包和蘋果派。「OK,他們一定很期待見你。」
凱蒂拉掉圍巾打量廚房。「原來就是這裡。」室內充滿溫暖和好客的氣氛,但和西雅圖的家有天壤之別。原來的舊餐桌呢?這張新桌子哪裡來的?母親從何時起開始穿得這麼年輕了?面對這麼多的改變,凱蒂感覺彷彿離家數載而非幾周而已,而且沒有她,母親過得更愉快了。
「是的,這是第一個改裝的房間。那是外公的舊桌子,柜子是新的,但是地板是原有的。你想不想參觀一下?」
「大概吧。」
「呃……先脫外套再參觀。」
她們穿梭在空曠的房間時,凱蒂問道:「我們的傢具在哪裡?」
「傢具運到時地板還沒裝修,所以全放在車庫裡。」
參觀途中,凱蒂發現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母親根本無意重塑往日的點點滴滴,反而計劃以陌生的傢具來裝滿整幢房屋。凱蒂的厭惡感再次升到高處,即使她不得不承認原有的傢具根本不適合十英尺高的天花板和寬闊的空間。
她們來到望海樓的房間,這裡至少有凱蒂渴望已久的熟悉感:她的床和衣櫃在寬敞的空間里似乎縮小了些,床上鋪著她使用經年的碎花床罩,還有幾隻大玩具熊。衣柜上是她九歲時的生日禮物、珠寶盒和她的百寶箱。
她瞪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喉頭有個硬塊梗著,突然間這一切顯得十分幼稚而可笑。
梅琪在她身後靜靜說道:「我不確定你想擺些什麼。」
一股沉重的改變壓在凱蒂心頭,使她喉嚨緊縮,剎那間她希望自己還是12歲的年紀,父親還活著,她也不必面臨這些改變。但同時她又喜歡當大學新鮮人,接觸這個廣大的世界,掙脫父母的束縛。她突然轉身投進母親懷裡。
「噢,媽,長……長大真得很難。」
梅琪心中充滿愛和了解。「我知道,孩子,我也是。」
「對不起。」
「我也深感抱歉。」
「可是我仍然想念舊家和西雅圖。」
「我知道。」梅琪輕撫她的背。「但是它和所有的回憶都屬於過去,我必須拋開它為生命留下新的空間,否則我會枯萎,你能了解嗎?」
「我了解。」
「離開舊家並不表示我會忘記你爹和他對我們的意義。我愛他,凱蒂,那樣美滿的婚姻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經歷。但是他的死使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關心任何事。來到這裡以後,我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生活變得有意義有目的,你知道嗎?」
凱蒂看見母親嶄新的一面,憑著強大的毅力,撇開寡婦的壓力重新出發,投入新的興趣。她不墨守成規,貯藏一屋子的傳統傢具或急切地投入收集骨董的行列。她像個職業婦女,懷著強烈的自信迎接新的挑戰。她更是個堅強的母親,從悲劇中凈化心靈。而今凱蒂接受了母親這新的一面,意味著她必須向往日告別。
她抽口氣退開:「媽,我不想喜歡這裡,但是我忍不住喜歡它。」
梅琪笑容可掬。「真的?」
凱蒂擦擦眼睛,嬌嗔地抱怨:「見鬼,我討厭骨董!偏偏你的信里一味描述銅床和大衣櫥,害我好奇心大發,甚至開始興奮地想象它們未來的模樣!」
梅琪笑呵呵地將凱蒂拉進懷裡。「親愛的,成長就是學習接受新事物。」
凱蒂拉拉梅琪的衣袖。「我40歲的母親穿得像嬉皮少女也是成長嗎?」
梅琪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你喜歡嗎?」
「不,是,」凱蒂攤開雙手。「老天,我不知道!你看起來不像媽媽,倒像宿舍里的大學生!」
「身為母親並不表示我必須穿得像老太婆,對嗎?況且我喜歡40歲的年齡。」
「噢,媽……」凱蒂勾住母親的手臂一起走向樓梯。「或許這裡感覺不像家,但只要你快樂,我就應該為你感到高興。」
接著凱蒂若有所思地說:「外婆不贊成你買這裡,對嗎?」
「外婆曾經贊成過什麼呢?」
「就我記憶所及是沒有。你和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距呢?」
「當然是個人的努力,」梅琪回答。「有時候我憐憫她,有時候她實在令人生氣。我一周只去探訪一次,那是我們唯一能融洽相處的方式。」
「外公倒是個大好人。」
「是的,很遺憾我無法常去看他,但是他常來,他很喜歡這裡。」
「外婆來過嗎?」
「沒有。」
凱蒂忍不住訝異。「真的!你沒邀請她嗎?」
「當然有,但她總是推三阻四,令人惱火。」
「為什麼?真令人不解!」
「我也摸不著頭緒。似乎她見不得別人快樂,總是藉機澆冷水或斥責一番。」
「我剛到她就劈頭數落一頓,只因為我沒穿橡膠靴。」
「正是如此。為什麼她這麼做?是出於嫉妒嗎?聽起來荒謬,但是她的反應……或許因為我和父親極親近,或許因為我守寡而仍過得愉樂,至於我買這幢房子,她更是嘮叨不休。」
「我們要去她家過感恩節嗎?」
「是的。」
「你失望嗎?」
梅琪展額一笑。「明年我們留在這裡,如何?」
「一言為定,我很樂意。」
「如果你願意,春天可以回來打工,清理客房,同時盡情享受沙灘和結交新朋友,要不要考慮呢?」
凱蒂一笑。「或許。」
「好極了,來點蘋果派如何?」
凱蒂咧嘴微笑。「我一進門就聞到了。」
梅琪伸手攬住女兒的腰。三個月的母女對立宛如重擔壓在梅琪心頭,而今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梅琪只覺得這個感恩節快樂無比,母女倆並肩走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