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柳三月,淡絮穿花,春光明媚。
一灣清清淺淺被風吹皺了的粼粼潭水上,是細長如絲飄拂蕩漾的枝柳。低掠過水麵,柳絮飛揚,在一陣飄搖盤旋之後,揚揚盈落於潭水邊淡雅小館杏黃的窗沿。
綺屏,紅窗;錦茵,羅紗帳。
小館內薄紗輕繞,細緻的撫過散亂著玉簪銀鈿的裝台,以及秀巧雅緻的床榻。
於是,就在那個峨牙屏立,桃木為重的標準閨家綉床上;就在在那個觸感潤滑,一團觸目的鮮紅里,有什麼質地柔軟的圓潤物在舒展蠕動著。
「嗯……」酥軟麻醉的輕微嚶嚀聲響起。愜意地,伸了一個極為舒適的懶腰,一截兒藕樣的玉臂暴露在了燦爛的顏色外,火樣的色彩與純凈的白相貼合,色光交錯,泛出一圈異樣的光暈。
無意識的發出了一陣滿足的喟嘆,那個完全包裹且融化於這種色調中的人翻了個身,又繼續沉浸到先前的滿足里。
「噓,噓噓……」
有奇怪的聲響突兀地插入到了縵紗輕揚的空間,聲源來自半敞半掩的朱紅雕花綉門外的曲折迴廊。
「噓噓,噓噓噓噓!」
或許是見到室內裹在那團鮮明中的人毫無反應,不屈不饒的,那奇怪的聲響比先前要重,尾音處還做了上揚處理。
隨後,一雙嫩乎乎的小手扶上了門壁,只聽「嘰呀」一聲,靜謐的四周受到了一陣氣流的律動,廂房內盈盈上升的焚香微微振動,百般糾纏一陣後繼續升騰。
「嗯,她睡死了。」一顆黃毛的小小頭顱先探進來,隔著掩住內屋綉榻的鏤空花架遠遠張望一番后,將最終得到的結論分享給身後的人。
是清脆悅耳的柔嫩童音。
「沒睡死又怎樣?賊頭賊腦的。」站在門口的第二個人發出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哧鼻聲,跨過紅漆斑落的門檻,隨後手一張,將門口的小鬼一併提進廂房。
「哎喲,你幹嘛?真粗魯。」滿天踢騰著短粗的小腿,再把肥肥的小手向後靠,但在發現種種努力只是徒勞后,就任由身後的人表現加展示他的臂力,「噯,難道你們沒有一個想要阻止這個野蠻人嗎?柳?」
話音落,被莫名其妙點了名的是跟隨在身後的淡綠衣衫美人。她側目抬首,配合的看向聲源,卻在視線剛剛接觸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時,習慣性的輕顰娥眉,隨即斂目垂首,引得光華翩轉。
不受任何外界干擾的蓮步輕移至門檻,她略微頓了頓,最後肌理細嫩的手指提起單絲碧羅籠裙踏過,並越過擋在一干人面前糾纏著的兩個人。
「誒,喂,」不死心,閃著黑白分明大眼的小鬼叫出聲,並順手拉住從身邊經過人的綾羅衣袖,卻被對方靈巧的閃開,「你該說『軫,放手。』」
「軫。」淡淡掃了一眼齜牙咧嘴的小鬼,柳合作的扯扯嘴角,讓悅耳的中性嗓音從喉頭漫不經心流出,同時也讓映光的袖襟翩然而去。
「聽到沒,叫你放手。」自發的接了話尾,像是得了特赦令,挑高了眉毛的小鬼小人得志般,頭居然高難度的轉過來,耀武揚威的,跟軫宿粗獷的臉角輪廓對個正著。
「叩」一聲,二話不說的把爆炒栗子搬到眼前小鬼的頭上,然後隨手一丟,留他一個人蹲在地上死死的捂著頭不放。
「這樣打,不會讓小四的腦子落下什麼病根罷。」瞥了一眼手忙腳亂揉著頭的短肥小鬼,作壁上觀的書生一臉盈盈笑意的突然開口。
「不打緊,他早就習慣了。」
把忙著安撫自己受傷腦袋的人當蚊子放在一邊,那個被換作軫的人緊跟在絕色美人兒身後,神色不變的踏入了鏤空花架之後的領地。
「就是打多了才會留下病根啊。」略帶同情的瞧了一眼以幽怨目光射向屋內那高大青衣男子的小鬼,翼喃喃念叨著,只不過所有的話語都被隱壓在軫宿更大的音量下。
「起來!」對著綉榻上那具安逸舒適的軀體,毫不憐香惜玉地大吼,讓渾厚的丹田之氣灌入聲帶,震耳欲聾。
「軫,別這樣,姑娘她一直都不好睡。」輕紗縵揚的花廳里,星溫和的嗓音適時響起,及時的讓綉榻上那個面朝里的人偷偷彎了彎唇線,也連帶阻止了軫的下一步動作。
「她不好睡?」回應灰衣男子的,是軫一臉不置信的表情。提高了音量把適才的話重複一遍,線條粗莽的大漢以驚異的神情邊指著那團嫣紅,邊答:「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她起碼睡了不下七個時辰。如果這都叫不好睡,那什麼叫好睡?」不好睡的人有這麼能睡嗎?
略微尷尬的輕咳兩聲,灰衣男子先是摸摸鼻子,爾後再格外細緻的打量房梁。為,被軫道出的事實。
把手握成空拳輕抵在鼻翼下端,房屋之外,那個始終沒踏進裡屋半步的白衣少年微微咳出了一聲,道:「姑娘怕是醒了吧。」
是如清水漫溢過肌理的嗓音。醇醇的,淺淺的,著實溫暖的。
於是,房內那個向里躺著的人眼睫掀動,隨即又略微揚起了眉角。
再於是,在這一帳被風淺淺帶起的淡紅帷幔里,有人好巧不巧的伸展她曼妙的腰肢,順著這架梯子向下爬。
「唔?你們怎麼在這裡?」翻個身緩緩睜開「悠悠」轉醒的眼,玉酥手爬上眼瞼揉上眼眶,臉上儘力表現出剛睜開眼就見到這麼多人的錯愕。
「哼,我們已經在大廳里等了你幾個時辰,正想問你要睡到什麼時候!」一馬當先的,軫快速的衝到了床榻前,正欲伸手連帶錦被一把拎起這個表情無辜至極的人的衣襟,卻被站在床邊的柳攔住。
「軫,男女有別。」吟潤圓滑的中性嗓音淡淡說道:「我們回大廳等吧。」
男女有別?
粗線頭般的眉毛彎彎曲曲聚集在眉宇間,被拖著走在毫無異議一干人等的最後,軫時不時以疑惑的眼神回頭看看那個擁被而坐、目光晶瑩、披著一頭濃密長發、笑的令人厭惡的人。
呃,好罷,就算是罷。
轉過打探的目光,有著濃眉大眼的大漢不甘心的跟著眾人離場,並將著黑色布履的腳跨過花廳門檻,帶著一絲的不甘不願。
吟吟笑著直到軫身上那襲青色的衣衫完全隱在門外,床上的人兒才掀開錦被,倏地將雪白的趾尖輕觸到地面,又立即皺眉輕呼一聲收回去,卻未能把由脊椎一路攀延到後腦的涼意止住。
把眉間的褶皺緊緊壓在眉心,深吸了口氣才把指間的顫抖隱在手心。畢竟才是三月天,這四周空氣里流走的氣溫還是乍暖乍寒的,怠慢不得。
自嘲的漾起淡淡的笑紋,再次探出腳,直到穩穩的踩到那雙瓚花綉絲鞋,方才將全身的重量放置到那雙腿上。
輕移靈動,只著一件素色寬袖長衫嫣然飄至窗前。探出了手,任由細密的青絲垂於胸前,推開了半掩的木窗。
「真是好天氣啊。」她說,然後,將明明淺淺的陽光放在了手心上。
銀鈴抑揚撞擊的聲響穿過了長長的曲折迴廊,漸漸的靠近了那條與大廳和迴廊相接的鵝卵石小路。
精巧的綉履踩過雜生的細微生靈,隨著路勢的轉換她不緊不忙的拉高裙擺踏下長滿了青苔的台階。於是,在這條小路的盡頭,那個穿著一身奪目耀眼的紅衣少女走的小心翼翼。
轉過有屋檐遮目的迴廊,置身在一片空曠里,卻偏偏和緊挨著小路邊的柳樹交集。在那陣風拂動下,柳枝,不經意的搔上了少女的眉眼。
順著那片青綠駐足,仰望,最終將那一片晴空看進眼睛里。
「喂,你要發獃到什麼時候?」清亮的童音驟然響起,站立在青石小路那頭的矮胖小鬼在片刻之後嘟囔出聲,「……這麼慢。」
回過神,紅衣的少女提起裙擺,盈盈的目光轉出聲的小人兒,以及他身後的溫文少年。
察覺到少女濯麗的眼眸放在自己身上,匆匆的,俊秀的少年低頭,斂過眉眼揖了揖身,輕喚:「惑姑娘。」
淡淡彎了彎嘴角,對著那張俊逸的臉龐點點頭,向再次踏上青石小路的少女,柔弱的神態看不出任何一種情緒。然而,就在那頭喊完話的小鬼轉身正欲轉入大廳時,被飛身而來、沒發出任何細微聲響的少女拎住了衣領。
「你很不耐煩哦?」笑的一臉燦爛,少女踮起腳尖,將臉貼在小鬼粉嫩嫩的臉前,「到底是什麼這麼不耐煩啊?」她虛心的請教,眼底略過身邊那襲白衣的少年。
「哈哈哈,是,是說我嗎?」乾巴巴的笑出兩聲,胖嘟嘟的食指反指上自家的鼻頭,會識時務的小鬼馬上搖頭否認,「我哪裡有不耐煩,你一定是感覺錯了,嚯嚯。唏——你,你幹嗎——」
沒任何徵兆的,纖纖玉指不打商量的一左一右掐上了面前的看起來似乎很好摸的臉蛋,並在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拉著。一時間,原本彎彎的月牙眉換上了外八字的形狀;閃閃明亮的大眼被拉成了一種球面的狹長;小小的嘴唇又受控制,和某種大嘴動物慢慢的靠近。
「真丑。」對著那張變了型的臉和那雙胡亂揮舞的手,始作俑者不客氣的給予客觀評論。
「過分過分,唏——」用力吸回一口不由自主就溢到嘴邊的唾液,小鬼瞪圓黑白分明的大眼,連咬牙切齒都不能做的圓滿,卻沒忘記拉救星,「張,你不能見死不救哦。」
像是司空見慣,俊朗的少年先是莞爾,隨即一雙修長溫潤的手覆上了她的,「姑娘,放手罷。」
放手?
笑的越發可愛的人拉長了手上小人的臉皮不動,側起眉,玩味的盯著不知覺抓上她的溫暖手掌。
視線觸碰到交疊著的雙手,少年猛然一驚,觸電般的將手彈開,揖身,白皙的俊顏瞬間涌動上一抹暈紅。
「在下一時情急,請姑娘見諒。」緊緊的握住那隻覆蓋過那雙若如無骨軟綿小手的手掌,少年輕撫過指腹,直到感覺指間還殘留著細緻、微涼的觸覺,再緩緩的鬆開。
是一朵嬌艷如花的笑靨綻放在少女臉上。
斂了斂眼中蕩漾開的水光,將那個沐浴在日光下的白衣少年看進眼裡。隨即,她鬆開了扯住小鬼臉頰的雙手,細緻的娥眉向中間聚攏,等到被捏的人暗自鬆口氣的時候,瑩白的拇指和食指又突擊上來,只不過把先前的捏,變成了揉。
「唉,當小孩真好,連皮膚都這麼好。」半晌,那雙手的主人算是揉出了心得,突然感嘆到。
真是可惡!
氣呼呼的把嫩乎乎的小手貼上那雙恣意橫行的大一號手掌,似曾相識五個混沌的音節以一種惡狠狠的語氣吐了出來,「西有完母完。」
「啊,你說什麼?」做耳力不佳狀,少女溫柔的笑臉看起來可惡至極。卻也是真的無所顧及。
掐准了時機,在努力做出嫌惡表情的同時,那顆被控的小小頭顱使盡了全力往後掙,再把抓在「大一號」上的手向前推,等它一點一點遠離自己慘遭荼毒的嫩嫩臉蛋時,幾乎因為順利的脫離魔掌而感動的想哭。
「說你有完沒完!」翻了個白眼,再提高音量,小鬼的態度很值得商榷。
慢條斯理的捋過滑至手肘的紅色雪紡紗袖,少女淺笑著直起身,拾步越過站在原地的溫和少年,漸漸靠近飛檐玉棧的廳堂。
「張,你怕是只有十多歲罷。」踏上漢白玉的台階,環佩叮噹作響,紅衣的少女以一種媲美龜的速度往前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微垂螓首,細緻的眉睫因為那些光與影的交會,在柔美的輪廓上映出了深深淺淺的灰暗。
可個子都比她高了啊。
被稱為張的少年先是略微錯愕的轉身,隨即溫文的淺笑,「是,還未加冠。」他答,像輕撫過的和煦春風。
得到答案,少女轉身,凝視某個不知名的方向,直到眼角里飄進了那個左右牽動嘴角,發現臉部運動還算靈活時再暗自吁出一口氣的小鬼。
「有四年了罷。」斂回視線,像是要說給自己聽,在輕輕拉過松垮在臂膀上的帔帛時,她喃喃自語。
拾階而上,踏過漢白玉的台階並穿過兩旁的朱紅大門,再走上一段大理石鋪排的過道。凝目遠視,就望見了有著雕花紋刻木門的偌大廳堂和……裡面以各種姿勢等著她到來的人。
已經……和他們一起生活很久了?
不經心的蹙起眉,少女抬頭直到瞳孔里射出的光亮掃過檐間交銜接錯的艷紅匾額、觸碰到「朱雀閣」那三個大字,才淡淡的斂起眉。
這些人啊,都是各自以怎樣的原因來到這裡,她不知道。惟獨——餘光瞟過了身後那個不知何時已經高過了自己的挺拔身影,緩緩笑開——惟獨他是例外。
「來了?」
從大堂側坐的檀木椅上站起來,星一臉柔和的看著她。
點點頭,算是回應,拖曳著長及地的艷紅紡紗帔帛,她悄然經過他的身邊。
「閣主。」
從遠離眾人的角落踱出,井臉上的悠閑和在他手裡輕幅度搖動的羽扇一般。只是在多半時候,眾人很難去體會解除開夏季手裡隨時都搖上一把扇,會是一種什麼滋味。
這是井,他叫她「閣主」,就如同其他人的「姑娘」,習慣的稱呼而已,不卑不亢的。
「喂,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坐在另一邊太師椅上的,是一個粗獷的男人。他雙腿蹺起,手扶在橫欄,即使是怡然自得到如此地步,卻依舊不能撫平他眉眉間縱橫的紋理。
勾起嘴角的細紋,以輕盈步調穿過廳堂正中央,少女將柔若無骨的纖細腰肢和放置在角落的太妃椅,做著最親密接觸。
「喂!我在跟你說話!」凶神惡剎的,那身青衣的大漢在發覺靠卧在軟椅上的紅衣女子眼睫交合,就要緩緩閉上的時候,整個人猛然跳起,等到快要衝上去的時候,已經是不受控制的手了。
「軫,」出手拉住他的是一臉僵硬微笑的翼,「冷靜一點罷。」他說。
回應他的是蟬翼樣輕顫的眉睫。
張開了眼,紅衣少女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哈欠,再伸手揉了揉乾澀的幾乎失去了神採的眼,在舉手間四周顧盼,漾起了點點的光圈。
「姑娘昨晚沒睡好?」欠了欠高大的身軀,星開口,神情是柔柔的。
「嗯。」輕輕的應了聲,卻換來一個熟悉的哧鼻音。
她不動聲色,隨即用手肘支起婀娜的身姿,調整靠卧的姿勢。嗯,這次,她是老老實實的正坐在軟椅上了罷。
將迷濛的眸子逡巡在廳堂上,穿過茶几旁鏤空的花架,木擱琳琅的玉器,挑高的房梁,以及絹錦紗羅的屏風。
那是擺放了多年的物品,是色澤鮮麗的蘇綉。在那片光澤搖曳的背景上,有一隻仰頭展翅的朱雀,栩栩如生的朱雀。
像,她一樣的朱雀。
一圈掃視下來,空靈的眸子里劃過一點靈光,「鬼呢?」她問。
按這種情形來推斷,應該是所有人到齊才是啊。但是現在,那個冷傲的傢伙居然不在,倒有些奇怪。
「出任務了。」
淡淡的中性嗓音接了腔,那身綠衫翠裙的美人臉上是一種淡漠的神情。
啊,差點忘了,她這朱雀閣是有兩座冰山才對啊。
淺淺的彎起嘴角,慵懶的伸手去拿擱在太妃椅右側茶几上的白瓷茶杯。茶蓋揭開,隨即一股化為白煙的熱浪裊裊蒸騰,瞬間模糊了視線。
出任務?
真不是一個好理由。既然他們沒誠意去騙,也沒打算讓她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過——「鬼的任務,不會是正好出在和他有相同脾性的人身上罷。」漫不經心的說出,再將紅唇貼近杯緣,試探一后,又馬上不自覺的攏起秀氣的眉,「有點燙啊。」前後不搭界的如此自然。
「是。」毫不隱瞞的,一張笑臉的翼答的直白,在看到星的蹙眉后笑意更深,「沒關係,就算我們不說她也能猜個八九分。」這句話是對後者說。
聞言,青蔥的玉指撫上杯沿,來回的划動,眼睛里流動的情緒完全看不清,「是為了破空的事?」她說,語調懶懶的。
「閣主真是冰雪聰明。」搖著綸紗的羽扇,井的馬屁立即拍上了身。
嘴角爵著笑意,她放下茶杯起身,細小的腳尖著地,仰頭直直看向那邊一臉不屑的青衣男子,就著井的話往下延伸,「軫,你認為呢?」
「無聊!」甩過衣袍,被點名的人完全不給面子。
配合的點點頭,看著青衣大漢表現出和預料中相同的反應,紅衣少女先是輕輕的笑出,隨後是完全剋制不住的大笑,惹惱了無意中提供了笑料的人。
她確實愛逗他,因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那個似曾相識的過去,也因為在他身上似曾相識、年少純真的她。
「夠了吧你!」他吼,額上是綳起的青筋。
倒吸一口氣,不以為然的拍拍笑的發疼的胸脯,壓制住咽喉里呼之欲出的笑意,少女擺擺手,面部有些奇怪的曲扭。
「軫,姑娘她並無惡意。」有些頭痛的看著面前表情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兩個人,清了清嗓子,星出來打圓場。
冷哼一聲,連帶無辜的和事佬一起瞪進去,青衣的大漢猛然抄起身邊茶几上的茶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看樣子,你們是已經想好對策了?」咽下喉間的瘙癢,努力使面部表情正常,少女才揚起好看的眉,眼波在盼顧間流轉。
「那也要看閣主的意思才成。」溫文爾雅的,井雙手交握,輕微揖了揖身,「所以在這之前,我們想先探探。」
「於是鬼就去了?」扯高了眉角,水漾的晶瑩眼眸里閃過類似笑的東西,「也對,兩個性子相差無幾的人,談起來比較容易。」
談?就當是她在說笑罷。據她估計,那兩個一天說不到幾句話的人,用打的是最直接的。至於「談」?還是免了罷。
「那個悶葫蘆樣的傢伙,能談出什麼來。」
哦,居然有人跟她英雄所見略同。
粗聲粗氣的發表完意見,軫將挺直的高大身形再次窩進木椅中,直到接收到某人不壞好意的目光。
撐住小巧的下巴,上下來來回回打量完正對她睚眥盡裂的人,淺淺笑過後,緩緩開口,「若是換上了軫,那場面想來跟冷水潑進沸油里相差無幾吧。」軫,像極了七年前的她,風風火火的個性,一挑撥就噼里啪啦的,真是可愛。
「你這個女人!」輕哧出鼻音,軫的面色不能只用難看來形容。但此刻,除了將手裡的茶水一仰而盡,也再無它法。
鑒於紅衣少女說的確是事實,輕咳一聲后,搖著扇子的人沒忘記今日的主題。
「那麼閣主,你的意思是——」拖長尾音,眾人皆看向佔有舉足輕重地位的紅衣少女。
「給他。」沒二話,少女摩挲著藏在上好衣料中的手指,淡淡的答。
一時間,鴉雀無聲。
「給他?」片刻,中性的嗓音以同樣的語氣潤滑過在場所有人的耳朵,美人兒將結束的尾音略微揚起,「為什麼?」
「不為什麼。」轉個身,紅衣的少女斂過眉睫。
「破空劍是鎮閣之寶,你應該清楚!」
轟轟轟!一陣狂吼。不用看,她完全知道這位河東獅吼的仁兄是哪一位。
紅唇再次彎了彎,飄忽的視線當下集中在軫一個人身上,紅衣少女似乎是想表現的驚訝卻又缺乏誠意,「哦,謝謝你的提醒,現在我知道了。」
「你……」
為之氣結,軫甩過衣袖負手而立。而剛剛在唇舌間閃過的音節馬上被放棄,只是讓渾濁的呼氣重重的在鼻翼通過。
「姑娘,」輕輕喚了一聲,白衣儒雅的少年猛然開口,明朗的眼眸里摻雜了些複雜的情緒,「請三思。」
回到先前的位子,紅衣少女再次執起茶几上白瓷的茶杯。指尖輕淺漫遊,撫過杯身上藏青的紋路,卻碰觸到了一陣溫潤的涼意。
茶涼了。
「閣主決意已定?」身後,是另外一個人的詢問。
「嗑喀」。
回應他的是茶杯放回桌上的聲響。
「那,如何跟四方交代?對青龍門,玄武樓,白虎堂的人,又該怎麼去說?」
是啊,該怎麼去對四方交代?又該怎麼對同屬四方的一門一樓一堂去說?黑麒麟是使雷使電的人,既然他要破空劍,在拿到手之後必定不會藏起來不用。按這樣推斷,不出三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雀閣沒了破空劍,這世世代代傳於朱雀閣主的寶物,該就這樣錯失在他們手上?
纖細的紅影在翼那張微笑著的臉的質問下一動不動。半晌,輕移碎步至朱雀屏風后,抬手來回的撫摸。
「如果不知道要怎麼去交代——」拉長了尾音,那張被朱雀鮮紅身影映的光影斑駁的臉糾集了眾人的視線。
食指碰觸到絲線良好的觸感,帶來些些安撫至心臟的沁涼。抬起的手頓了頓,那雙如繁星的瞳孔,在一瞬間出現了令人心寒的空洞,「那就散了罷。」她說,不帶半點情感。
「什麼意思?」良久,在一片沉寂里,原本該像是溫泉樣的聲音音輕問著。但此時,它卻是讓人覺得陰沉。
將一朵奇異的笑靨盛開在臉上,紅衣的少女明快的收回手。眼裡的晶瑩,刺痛了站在雕花的門邊出聲詢問的少年的眼。
隔著偌大的空間靜靜的站立著,少年臉角柔和的曲線突然變的僵硬;而那雙一瞬不瞬的黢黑眸子,也在轉瞬間幻化為幽幽的暗藍。
契合於他的本性,那道人影一動未動,只是讓日光在他身後靜靜的遊走,直到那片背著光的瘦高身影被拉的很長,一直投影到了紅衣少女的腳邊。
先是定定看著那與光影背離的少年,隨後吟吟笑開。少女以沒有溫度的微笑跨過了那抹幽暗,連身後拖曳至地懶散行走著的綾羅帔帛。
穿越過了眾人,她輕快的擺擺手,彷彿剛才的話題不復存在的彎起月牙般晶亮雙眼,大氣的拍上軫的肩,她呵呵笑著,「不用擔心,即使黑麒麟得到了破空,能否自如的馭使,又是另外一件事。」
沒有一絲憐香惜玉的情緒,粗莽的大漢將不請自來就拍上肩的手狠狠的拉掉,隨即是一股腦兒的狂吼,「能不能用又怎樣!重點是破空劍不在朱雀閣,而是在黑麒麟手上,這就足以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直到那如花的容顏上所有神情被挑起的眉眼、輕勾的嘴角代替,空氣才得以暢通。
動作粗魯的扯過眼前大漢的衣領,紅衣少女的腿也在同時毫不客氣的踢上椅邊的橫欄。霎時,那一雙明亮閃耀的眼睛里燃燒的明明是最旺盛的火星,但當它下延到菱角的嘴唇邊,吐出來的卻是淺淺淡淡的語調,「或許你說的是。但沒拿到破空,他不會甘休。」
虎眼對上她的,厚大的手掌再次不客氣的扯下她白嫩的小手,「我們可以讓他的不『甘休』變成『甘休』。」他說,一字一句的,難得的心平氣和。
「甘休?怎麼甘休?結束他這條命的『甘休』?」拿回自己白皙的手腕,她玩味著這個詞,即使掩飾的很好,卻還是讓人捕捉到了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厭惡。至少,那個一直盯著她側臉的白衣少年是看到了。
「那你還想怎麼做?!把破空劍給他?那不可能!」
在那陣預料中的狂吼過後,少女退開一小步,以雙手環胸的姿態睥睨眾人。隨後,那系在腰身久違了的清脆銀鈴馬上叮噹做響起來,一陣比一陣清越,一聲比一聲急迫。
「我討厭那些沒完沒了的打打殺殺和莫名其妙的堅持。」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句話,紅衣少女垂首,瀑布般的黑髮分流而下,露出了纖細雪白的頸項,卻意外的暴露出她的柔弱。
「姑娘……」
開了口,卻又不知該說點什麼,於是只有略去了尾音,不知所措的和其餘的幾人對看一眼。
或許是這樣的朱雀閣閣主是他們從未見到過罷。因為那個閣主不會這樣的柔弱,不會這樣的沮喪,更不會這般沒有了生氣。他們所熟悉的閣主是那個懶懶散散又不失活力,略微陰暗卻依舊明朗的妙齡少女。
或許,當她兩年前站在這座流光四溢的朱雀閣時,她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不同。忘了當時要進四方的初衷,一直到她開始變的不同:不同於周遭過往的人,不同於平淡生活的市井百姓,更不同於那些同齡的女子。她,是不再是那個年幼的自己了,因為有許多事發生,有許多的人來了又去,沒有誰是誰溺水中的浮萍,沒有誰是!
猛然抬頭,少女的嘴角帶著些笑意,環顧著四周。而下一步,卻是令所有人驚愕的揚手解開了束腰的細長絹帶——一層一層的衣衫輕解,先是淺紅的薄紗罩衣,如幾近透明的蝶翼那樣顫動飛落,接著是嫣紅的綾羅外衣。直到退到寬大素白的褻衣,少女方才動作緩慢的將披散於身後的濃密秀髮撩至胸前,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
「姑娘!」身旁的人快一步叫出聲,但卻未能阻止她餘下的動作。
將最後素白的褻衣也一併退去,把衣物抱於胸前,那雪凝般的背部,從身前蜿蜒的鎖骨至曲線玲瓏的脊椎骨,全部暴露於空氣。而此刻,使眾人失去震驚語言的,卻並不是因為裸露的皮膚——是一柄氣勢雄偉、青光交錯的長劍!
如同划空而過的雷霆電勾,那青牙狀的劍盾藤蔓般於兩翼纏繞,剛中顯帶出利落的柔。除此之外,在扇那美的令人窒息的劍盾下方,是白的幾近青色的劍身,寬約莫一寸,與劍尾色光泛流,栩栩如生。
然而這柄絕世的劍卻是縱直而下,從頸椎到腰際,穿越了少女整張如雪如脂、嬌嫩如花的背部。
「這是……」
來不及將這種驚愕消化完畢,薄薄的嘴唇只能喃喃的吐出這幾個字。某種震驚從肌理緩緩泛開,又無聲無息退回到原來的地方。
微揚起頭,沒有任何言語,少女看進滿眼的,是橫樑外遊走的春意。
上前一步,綠衣的美人沉默不語的圈住少女的軀體,替她擋住背上的春光以及那華美艷麗卻醜陋無比的劍影。
「我說過,現在的破空是柄廢鐵,」輕輕的吐出這幾個字,少女緩緩開口,緩慢到可以把那一涌而上的顫抖在咽喉中壓抑好,「因為破空的封印在我身上。」
「惑。」淡淡的,綠衣的美人兒叫出了聲,緊握她漸漸冰涼的柔荑。
回給她屬於自己懶懶的笑,她勾住她的手臂,尖尖的下巴埋進她的頸窩,迫切的像是碰到了足以求生的浮木,「柳,扶我回去吧,我累了。」
不言不語的,忽略過手掌下那具嬌軀的顫抖,柳伸手將紅衣少女的重量全數放在自己的身上,看著她微顫的眼睫拍打在眼瞼,一步步走出大廳。
於是,在那個絮翻蝶舞、梨花紛飛的季候,也是一個春光明媚、暖風穿梭遊走於屋檐房梁的午後。當那一紅一綠的纖細身影從眾人眼裡慢慢的淡去,帶走的是一種難以言語的心情。
沒有人知道,當少女全身上下那樣輕顫著從面前經過時,那名站在門前背光而立的少年眼睛里是怎樣一種黯淡的藍光。
心,在不名所以的微微抽痛著。像那種被什麼尖銳物一截一截頂破的疼痛。細微的,卻能鑽進骨髓的。
也許是從這一天起,那種細微的疼痛在少年的心臟里扎了根,一寸一寸的滋長,無須水源空氣陽光的生長,密密的盤踞在他的軀體。
沒有人知道,也不需要人知道。
而少女,或許是永遠都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