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起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如錯落的白珠從整個江陵府上空灑落下來。爾後,滴滴的水珠漣漪成線,密密絲絲的,最後變成了一道不可割切的水幕從天而降,灑遍整個江陵府,包括坐落在城南的巨宅府邸。
江陵張府。
朱紅的匾額高高懸挂於門楣之上,一如多年以前。而如今,那個昔日家大業大富甲一方的大家,在短短的幾年內枝敗葉落,偌大的家族頹敗到了七零八落的田地。
張家大是大,卻是後續無人。除開被張老太爺一眼看中並親手調教的張家長孫外,那些少爺表少爺,小姐表小姐,沒有一個能入得了老太爺的眼。
紈絝子弟。
老太龍鐘的張老太爺曾坐在象徵身份的象牙椅上,白眉半掩的從嘴裡淡淡吐出這麼幾個字。但,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然而就在五年前,那位帶有傳奇色彩的張家長孫在神秘的消失多年後,再一次踏進了這扇朱紅的大門。張家的傳奇,便是從這一刻重新延續起來。
於是,就在張府古老宏偉的庭院里,池西的石假山,相接的游廓邊,樓旁連以復廓、構成一組環繞假山廓樓高低曲折的通道中,有一抹俏生生的人影從後方趕上,一圈一圈的圍著亦步前行的粗獷大汗。
「……黎五黎五黎五黎五……」一聲聲的,像是當歌兒唱似的從菱角的紅唇里不斷的吐出來,不屈不饒的粉衣少女緊緊跟在身後。
置之不理是標準的黎氏風格。身形未動,繼續前行的姿勢,三步做兩步的跨過月形的拱門。
「阿五阿五阿五阿五……」緊粘著不放,那少女依舊八爪魚似的抓著高大的男子,只不過運用了套近乎戰術。
臉角輪廓剛毅的男子只是將眉間紋理微微的壓緊,不為所動的甩開手臂間的柔荑,頭略低。
「娉荷姑娘,你請回。」禮貌的架開一段距離,他說。
「阿五,阿五……」不依的重重跺了幾下腳,那少女乾脆整個人都巴到看起來不苟言笑的男子身上。
「娉菏姑娘!」
猛然地一驚,那雙幾乎快要得逞的手居然被這麼一個看似笨拙的大漢靈巧的閃開。不可置信的瞪著閃著晶瑩目光的俏麗少女,那張黝黑的臉竟然有一絲絲的紅暈。
慢動作的收回懸空的臂膀,粉衣少女危險的眯起杏眼,咬牙切齒。好你個黎五,既然來軟的不行,那姑娘她不會來硬的么?!
轉念一想的一瞬間,那少女憤憤然插起手在腰間,擺起了標準的茶壺姿勢,全力開炮,「娉什麼娉!你這個死黎五,姑娘我好難得謙虛好學的問你個問題,你就耀武揚威起來,還推三阻四的,了不起啊!我再問你一遍,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要老實的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惑姑娘來的時候就是你最先跟她碰的頭!」
別過了眉眼,那高大的男子先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之後又無可奈何的開了口,「你是說小四是惑姑娘跟公子的私生子?」
雞啄米般的熱切點頭,為溝通初見成效而欣喜。
「不可能。」非常篤定的句子。
毫不掩飾的垮下了小臉,捲起了袖口,粉衣少女的纖纖玉指馬上點上身,「什麼可能不可能的,你答的這麼肯定有什麼用,你親耳聽到親眼看到了么?」問的振振有聲。
一道暗紅飛上臉角,假意的握拳在嘴角咳出一聲,黎五揚眉看那少女,「難道你親耳聽到了?」
再次忙不迭的點頭,做神秘狀,少女湊近,擺出咬耳朵的駕駛,「昨天那個惑姑娘問我說,難道我沒發覺那個小鬼跟公子長的很相似。你說,她都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那還有什麼好疑問的。」
不言不語的和少女拉開一段距離,那男子神色滑稽的望向一邊,卻沒漏過隱約從樓上飄下來的哧鼻聲。
「惑姑娘是這麼說的?」雙手環胸,那男子明明是一副已經相信的樣子,卻仍舊反問回去。
重重的點頭表示上述句子的真實性跟自己的信譽度,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粉衣的少女再次靠近。
「哎,我問你,公子……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那個惑姑娘?」
把抱胸的手垂到兩側,那個長相一臉忠良的男子居然在眼珠轉過一圈后再次反問:「你說呢?」
「我說?我說公子簡直就是被迷了魂了!」是忿忿不平的口氣。
「你說是便是罷。」不費勁的牽扯過嘴角,高大的男子說,最後邁步繼續前行。
「哎喂喂喂,你這個死人要說話就說清楚啊!什麼這是不是的……」
接著,少女的叫嚷也漸漸遠離。
通道上,樓房一側的窗口,有一雙白皙的手掌從嫣紅的衣袖裡探出,拉回木窗擋住了不斷向室內跳進的雨滴。
「雨下的真大啊。」是女子醉人的低吟。
「是啊,你拉窗的動作也不是普通的慢啊。」盯著地面上已經積聚起來的水窪,那紅衣女子身後的少年如此說到。
目不斜視的徑自走回躺椅上將四肢攤開,像是沒瞧見拿了糕點就往嘴裡送的少年一般,懶懶的打了一個哈欠,紅衣女子雙眼已經閉合。
「說罷,你到底打算在這裡待多久。」吞下了最後一口涼糕,拍掉手中的屑末兒,少年問。
眼睫如蟬翼輕顫,翻轉過身,沒有人答話。
而那個蹲在椅凳上的問話人也不急著要答案。在思量許久之後,魔爪再度出擊,伸上了另一盤的掛花糕。
不急不急,跟躺在那邊的人講話是急不得的。這別的經驗沒有,就看他小四在她身邊從六歲到十四熬過的這些年頭,這點耐性也早就給磨練出來了。何況此時,在他面前還有比知道答案更重要的東西——茶水糕點。
塞了一口進嘴巴,又突然想起來剛才那個白痴丫頭在樓地下說出來的話。於是抄起水杯急速將嘴裡這一口沖刷進胃袋,他急於發言,「那個……麻煩你下次再說出這麼容易起歧義的句子之前,特別是涉及到我的時候,可否事先給個商量?」
哦,她跟張的……私生子?虧那丫頭想的出來。就先別說兩個該浸主籠的人願不願意,起碼作為無辜「私生子」的他,也不太想要這樣……呃,莫名其妙的娘!
側面向內的人暗自彎了彎殷紅嘴角,拉起身後的靠墊,半撐起身。
「我是以為你很想要一個娘啊,難道這也錯了么?」是一臉泫然的淚色。
依舊不受影響的拋了一塊糕點進嘴巴,那坐沒坐樣的少年只在乎變著花樣將人間美食塞進嘴巴。
盯著少年配合的天衣無縫的手與口,挑高了一邊的細緻柳眉,收回先前的楚楚可憐,那紅衣的女子問出她的疑問,「連下雨都止不住你奔波於兩地間的熱情,我想應該不會是因為我在這裡罷?」
「嘿嘿,聰明。」賊笑著亮出抓在手裡的「原因」,少年答的坦坦蕩蕩。
不發一語的眼波流轉,折射出一道熠熠的光,撐住腰肢,紅衣女子抬起眼,沒頭沒腦道:「許是幾天後罷。」
他說……要去登高的,不是么?
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隨即又做了一個瞭然的姿勢。狀似隨口的,少年問:「你準備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
聳聳肩,算他什麼都沒問,但先前那少女的話他們兩人可都是聽的一清二楚。
迷了魂了。那少女這樣說。
從喉舌間舒逸出一聲輕嘆。在那紅衣女子的嘴角,有了一道自己也未覺察出的弧度。
那場雨是接連下了兩天未停,然而從昨天下午,當第一縷微弱的金色光線在層疊著雲團的江陵府穿過時,晴朗也就隨之而來了。
站立在張府大門,那紅衣的女子在眾人的視野里儀態萬千的款款而來。
像是與身上那抹過分嫣麗的色彩溶為了一體,只需要稍稍牽動嘴角,那混天然的嬌媚便隨之來,艷麗的使人移不開眼。
旁若無人的提起裙擺搭上身旁小廝的手,稍稍用力,那著同色系的繡鞋便踩上了馬車。轉身,拉過拖地的帔帛,她回眸一笑,手掌探出正欲挑開門帘。
快她一步的,那綢緞的布料是被人從里先挑開。隨後出現的,是那張俊秀儒雅的臉。
將軟若無骨的手放置他的手心,忽略過身下不小的騷動,她對他淡淡頷首。
低頭,移步,彎身,入內。如此簡單而又自然的動作吸引了那車下的一干人等,如同被點住穴道般看直了眼睛。
把那惱人的帔帛拉回手上,背靠綿軟的靠枕,清麗的女子轉過頭,看向那一臉神情莞爾的男子。
「要去哪兒?」她問。
「紀山。」伸手幫她拉過那拖延在身後的嫣紅,他答:「出了城還要走點路,一時半會兒的到不了。」隨即,又看過她眼底淡淡的青黑,笑開,「昨晚又睡遲了,是么?不知道什麼時候你這毛病才能去掉。」
那語氣里,是淡淡的不舍跟……一絲絲的無奈。
明目翩轉,起了絲絲漣漪。抿唇牽出一抹略帶苦澀的微笑,她將頭轉過,隔著垂下的窗紗向外望。
一聲長嘯過後,身下一震,雜沓的馬蹄以及轆轆的車輪左右了車內兩人的聽覺。
無人出聲。
這時,一隻溫潤而修長的手掌輕柔卻又堅毅探出,握住那被壓在層層衣衾下的冰冷玉指,帶至同樣觸覺溫潤的胸膛,貼近在心臟。
驀然回頭,調回想穿透那扇格窗的視線,對上了一雙隱潛著水藍的珠色。微微的一驚,她怔怔地望著他。
「累了么?」白袖一伸,環過她纖細的腰身,拉她至懷中,從頭到尾是那樣的自然。「你就這樣靠著我罷。」他說。
仰起了頭,一瞬不瞬的盯著眼前俊朗的眉目,來不及去細想此時心口泛濫的是何種情緒。輕蹙起眉,她靠在他的胸口聽著那一陣陣的緩緩心跳。
「剛才,在醒來之前,我做夢了。」悶在他的胸口,她說。
「只是夢罷了。」抬手撫上眼前濃密的青絲,他柔聲道。
無聲的勾了勾嘴角,她笑,「為什麼現在總是感覺你比我要大是上幾歲,也總是你在哄我。那麼張,我問你。你,曾經恨過什麼人么?比如那個人。」
未停止手中細緻的摩挲,想也未想,他答:「不曾。」
果然。
吁出一口氣,她眉眼下垂,看到身下那隻交握的雙手,一紅一白,對比的如此鮮明,卻又如此純凈。
然而,雖然此刻她握著他的手,可是心裡清楚的明白那個身著白衣的男子跟她有多麼大的不同。
例如,他可以想都不必想的回答她,他,未曾恨過。
可是她卻是恨過,而且是以為會一直恨下去的那麼恨過。但,到了現在,有些事情是不同了,也就無法再恨了。
於是,她也可以是一個無怨無恨的人。
只是,曾經恨過。
紀山,位於江陵城北幾十裡外。這裡青山綿綿、潭水悠悠、古寺深深、墳冢青青。一年四季祥雲普照,仙氣繚繞,令人嘆為觀止。
負手仰望眼前挺拔青綿的山巒,轉過視角再看向身邊極目打探著眼前青綠景觀的清秀女子,身著白衣的男子失笑。
「想爬上去看看么?」他慫恿著。
低斂著眉目轉身,星目半掩,未驅走的惺忪睡意此時仍舊掛在她的臉頰。
「我也不認為這麼千里迢迢的趕過來,就只是站著看看而已。」看來口舌要比腦袋清醒的快。
聞言,那個被耍了嘴皮子的人只是淡笑著看向身後。
「公、公子,你別看過來,我是沒什麼力氣爬那麼高的。要不,我跟黎五在方亭驛站等您?呵呵。」動作及快的粉衣女在接收到視線的那一刻,拉了身旁的藍衣男子一同下水。
稍微作了一番小小的掙扎,雖然紅著臉,但此時的藍衣大漢還是沒轍的讓粉衣少女拽著。
饒有興趣的掃過眼前這一黑一白的兩個人,紅衣的女子咧嘴笑,「看樣子,娉荷妹妹是覺得黎護衛比較可靠。」
齜牙咧嘴的扮了個鬼臉回去,粉衣的少女將頭撇向一邊。不是她想把公子就這麼交到這個女人的手上,而是她對爬山真的不太在行。
根本都不在乎剛剛那個鬼臉是針對誰,向前邁出一步,盈盈立於毗連起伏的青碧巒崗前,瞄過周身涌動的人流,她蹙眉。
「這裡人一直都是這麼多麼?」
「興許是罷。」無聲的靠近,將手執於那雙溫涼的小手中,「這山頂有座廟宇,來朝拜的人像是不少。」
難得的,在手掌交貼的瞬間,青蔥的指間回握,她翩然一笑,「那就去看看罷。」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那雙死死盯住紅色身影的杏眼幾乎快要噴出火來!
絞揉著手裡的絲絹,咬牙切齒的低聲咕囊幾句,粉衣少女想也不想的以手肘撞了身旁的男子。
「哎,你跟上去保護公子的安全。」
以古怪神情瞧了一眼身邊矮了自己一個頭的少女,黎五的反應是從鼻翼里哼出一口氣,然後連手指頭動都沒動的站在原地。
「哼什麼哼,你倒是去啊。」急的跳腳,娉荷柳眉倒豎的瞪著眼前的男子。
環胸的手鬆開,就在身旁人甚是欣慰的呼出一口氣的時候,那人高馬大的黎護衛卻是邁了長腿向反方向走。
「長生,來,去把馬車牽過去。」開始指揮一干人等。
狠狠的從鼻息里通過一口長氣,再狠狠的磨了磨牙——「黎五!」平地里一陣雷,打的所有人都朝聲源處看。
遠出,那一對已經走遠了的璧人雙雙回頭。
「嘖,」舌頭輕叩在貝齒上,紅唇輕啟,「我不知道娉荷妹妹對黎護衛如此深情。」
「是么?」好看的薄唇也隨之輕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明眸盼顧,流轉的光華瞬間便積聚在那一雙看不出喜惡好壞的雙瞳里。
站在山巒之巔,眼前是長長的台階和古松隱掩的蒼璀寺院,以及沿著台階高低出售各類物品和香火的小販,跟進進出出的遊人。
「這山,不是太高。」轉身向下眺望,隱約能瞧見蔥蘢的樹林,壘壘的古冢,浩渺的煙波及東面的長湖。
這裡,在很久以前,該是氣概凌闊之地罷。
握著他的手,右手提起衣裙下擺,款款拾階而上,一一掠過眾人的目光。
穿過山門,進入古木參天的院內,一股許久未聞的悠然檀香撲面而來,撞進了她的心肺,有細細抽動的輕顫。
「怎麼了?」低頭垂在她的額際,溫文的男子柔聲問。
輕搖螓首,繞開九鼎的焚爐。在這青石小道的盡頭,是座雕樑畫棟,飛檐翹角,金碧輝煌的佛堂。
「要不要去拜拜?」跟在一群虔誠的善男信女后,他停步,詢問她的意見。
拜?
聞言,她笑了。
她本是操縱鬼怪神魔之人,即使操縱不了天命,但又能去拜誰?求,又能去求誰?
伸手捋過她散亂在耳後的長發,隨意瞥過一眼身後的大廳,他對她笑,「那麼你在這裡等著我,好么?」
她點頭,依言止步於廳堂外,目不轉睛的抬頭望上屋脊。耳邊呢喃的,是陣陣聽不懂的佛言佛語,以及木魚抑揚的敲動。
偏過強烈的日頭她背光而立,微眯著雙眼逡巡著光線遊走的橫樑,清風繞過的檀香,斜裊而上的煙末,以及地上斑駁的樹影。
然而,就在她冷眼掃過的宏偉大廳中,有一抹刺眼的白在朱紅的圓柱下款款拜倒,看不清神色的躬身俯去。無比虔誠的樣子。
「信佛?」
就在他微笑著跨出極高的門檻時,她問他。
「不。」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又笑開,「只是去許個願,卻是希望它能夠真的靈驗。」
「這樣,算不算是在臨時抱佛腳?」
「算是罷。」低低凝視著她,他道。
沿著來時的路下山,走到路轉的林邊,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就在她的面前以極度笨拙的姿態在懷中掏了半天,終於將一個鮮紅的物品握在隨後攤開的手心上。
細細瞧過一眼后,帶著一種戲謔,她抬眼看他。
「送給你的。」被她瞧的神色慌張,那張俊逸斯文的臉瞬間漲的通紅,略帶尷尬的別開眼,「是香囊,蘇州近兩天來的樣品。」
慢條斯理的扯起衣袖將那精巧的東西接過,並來回的翻看著,「這上面的是蘇綉?」她問。
這不問還好,一問更糟。
將那張越來越發燙的臉看進眼底,她淺笑,將香囊捏入手心,「謝謝。」
「嗯,」不太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終於轉過了臉,將那閃爍著幽藍的瞳孔對上她的,「你喜歡就好。」
手心貼上柔膩沁涼的面料,握於掌中,微微笑著轉過路邊。
「哎,來來來,這位姑娘,過來看看這些香囊罷。」路林轉彎處,一名體姿富態的老婦人突然間從擺放的攤點上沖了出來,擋住了去路。
彎了彎嘴角跟身旁的人四目交接,隨後盈盈邁步靠了過去。
「姑娘,來,看看這邊的香囊,都是大娘自個兒繡的,那邊的是蘇州過來的好貨色。怎麼樣姑娘,挑一個罷?」將攤點上的貨品大致的介紹一遍,那笑吟吟的老婦人一身粗布衣褲,想來應該是這附近鎮上的居民罷。
掃了一眼各式各樣擺放整齊的香囊,順手拿起一個摸了摸,直到聞到了一股辛烈的味道,她轉向身後,「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而身後那白衣男子只是定定的看著眼前如花的容顏,溫潤如玉的臉龐上是淺淺的笑意。
「哎喲姑娘,這裡面裝的是茱萸啊。」快嘴快舌的,那老婦人代他答。
茱萸?
把這種味道的東西放進香囊里還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香囊里不是該放些好聞的花么?」指尖劃過那淺黃面料上的水蓮圖案,她笑著問。
「今天可不能跟平常比。九月九,佩茱萸,賞菊花,登高望。這可是一年一度的啊。我說姑娘,您不會是真的不知道罷。」
「九月九?」喃喃念出這三個字,慢慢的把手中的物品放回,那思索的神態使得身後的男子一雙眼裡爬滿了寵溺的神色。
「您還真的不知道哇?」怪叫了一聲,算她金大娘今天遇到怪人,「不知道沒關係,來,姑娘您選一個給您相公,大娘覺得你們倆啊金童玉女似的。」
「不是。」緩緩綻出一抹笑靨,握緊了手裡的嫣紅,她轉身欲走。
「哎哎哎,我說怎麼姑娘沒挑中一個稱心的,原來這位相公早就送了姑娘一個香囊啊。」顯然是沒把那紅衣女子的話聽進耳朵里,眼明手快的,三下兩下便將那抹艷麗逮住,「嗯,看上去這面料是極好的,只是這綉么……可比不上大娘這裡地道的蘇綉哦。姑娘可知道這哪一家繡房的活么。」
話音落,只見那紅衣女子輕勾嘴角,淡淡道:「我知道。」
而且是僅此一家的。
那松林里,有這樣一弔腳升起,草廬竹木結構,供遊人喝茶、聊天的歇腳處。
斜倚著身後的青竹,端起手中熱浪蒸騰的茶水,隔著輕裊的霧氣遠遠的,她看著草廬另一邊的人們。
垂首吹散幾乎快要飄進眼裡的熱氣,白嫩的指腹摩挲著青瓷茶杯上的紋路,意外的瞧著那個朝她這邊走來的人。
「惑姑娘。」微微壓了壓腰身,黎五喚到。
扯開嘴角對他淺淺一笑,她頷首。
「惑姑娘,興許是黎五太莽撞,但是有句話黎五覺得非講不可。」
神色不變的仰高頭,她先是靜靜的看著他,隨後將茶杯拉開嘴緣,掩下眉睫,細看那些漂移在水面的青葉。
「黎護衛,今天是重陽節,對罷?」
微微一怔,拾起眉眼看向那個狀似無心的人,有那麼一瞬間,明明已經涌到了嘴邊的話卻又想咽回去。
吹開層層薄霧,那紅衣的女子輕啜了一口茶,疑惑的眼神掃了向他,「黎護衛,你不是有話要說么?」她提醒他。
吸了一口氣,蠕了蠕嘴角,像是下了一番決心,他道:「黎五希望姑娘能夠善待公子。」
話音落,紅衣女子連眼都未眨的繼續著進茶的動作,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產生其他反應。
將杯沿從唇角移開,輕放於身邊的墨黑茶几上,待到發出微微的碰撞聲后,她站起身來。
「對不起,黎護衛,我想你找錯人了罷。」片刻后,這沒有溫度的字句自她嘴裡吐出。
「惑姑娘。」趨身跟上前,那名為主子未來幸福打拚的黎護衛幾乎是想也沒想的攔住了那抹深紅,「難道姑娘跟公子朝夕相處了這些日子,還看不出公子的一片心意么?還是姑娘從頭到尾都不曾對公子動過情?」
讓舌尖展轉的輕敲在下齒,定定看著橫在眼前的手臂,驀然地,她笑了起來,沒頭沒腦道:「原來伸手攔人是張府內所有人的共同嗜好呢,看來是我冤枉娉荷姑娘了。」
江陵府噠噠的馬蹄以及轆轆的輪軸轉動在夜幕降臨后的寬闊街道上奔跑。它由城北入府,直穿過南北縱向的大街,終於在掛有琉璃的張府門前停止。
勒住了牽馬的韁繩,直至那相連著的車廂由劇烈的運做轉為靜止。車夫翻身下車,撩起了綢緞的門帘,等候著車內的人一一現身。
略微彎過挺拔的腰身,當那一襲白衣的俊秀男子抱著懷裡那一抹嫣紅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時,身旁的藍人衣上前一步,欲接過那身紅衣的人,卻被神情略顯疲憊的男子搖頭拒絕。
踩下橫攔轉而拾階而上。白衣男子輕車熟路的繞過一個又一個迴廊,轉過一條又一條的的青石小道,再跨過每天必經的青木橋,徑自進入依水而築的別院,反手推開緊閉的木門。
門軸聲悠揚,在靜謐的空間里聽起來卻是格外的響亮。
摸黑探進那間廂房,像是在同樣的場景下來過無數次,沒有踏出一個步子的白衣男子借著清幽的月光,將懷中弱若無骨的女子放平在床榻上。
動作輕柔的解下那套著三寸金蓮的繡鞋,順便拉過被子一一掖好。隔開一段距離,隨著那月華的流轉,他靜靜的看著她。
半晌,當四周遊走的空氣沉浸到無聲無息、萬籟俱靜時。那素白的身影以極其輕淺的動作俯身向前,摩擦出了細微的響動。
幾乎是屏住了呼吸,他緩緩垂首,眼底的幽藍聚起,柔柔的在那細緻的眉心印上了一個淺淺的吻。退後。
待到另一陣門扉輕掩的細微響動從門後傳來,那雙明明緊閉著的眼在明淺的月光中慢慢睜開。
撐住腰身攬著輕絨薄被半坐起身,直至空氣中輕微的顫動全部停止——「他應該知道這個時候我是醒著的啊。」喃喃的,從菱角的紅唇中吐出著幾個字,盯著被月光滲透的斑駁窗影自言自語。
隨後,那紅唇的主人再次擁被躺下。只不過這一次,先前喃喃的自語被成了表情,爬上了眉心。
抬手拭過先前如蜻蜓掠水般輕吻過的肌膚,死死壓住眉頭的褶皺,有種交錯著的感受一同襲向了心頭。
既然如此,那麼她,是不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