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觀遠商務大樓八樓,是一間專門接訂單送花的花店。"
當電梯門在八樓緩緩開啟時,電梯內的游苓書腦中閃過這句話。然而,當她看到一個一米八以上的男人手握一把瑪格麗特,依然感到相當突兀。
那束瑪格麗特,甚至沒有任何的包裝……游苓書不由得往他的方向多投注了兩眼目光。
就這麼直接乾脆地握在手裡,雖然說別有一番瀟洒俐落,但走在路上想不引人側目似乎也很難。
瑪格麗特男人一走進電梯,空間頓時顯得窄小許多;游苓書稍稍靠向角落,兩人分據電梯左右兩邊,但瑪格麗特男人份量十足的存在感還是無法讓游苓書輕鬆忽視。
她有一百六十三公分,在女孩子里不算矮了。游苓書微微抬首,目測瑪格麗特男人至少高她個二十公分。
吃什麼才能長這麼高啊……
似乎是感覺到注視的目光,瑪格麗特男人忽然低下了頭,兩人的視線登時撞上。
游苓書一怔!因為不擅長這一類的人際交往,一時無法決定該作什麼表情,所幸,瑪格麗特男人先綻出了親切的笑容,她才比較放鬆地露出微笑。
兩人打了照面之後不到兩秒,電梯已經來到一樓。
當電梯門緩緩滑開,游苓書很禮貌地對陌生的瑪格麗特男人點了點頭,繼而向電梯外走去。
好眼熟的男人……雖然心裡這麼認為,可是游苓書卻想不起自己曾在哪裡見過他,感覺上,是最近的事……
游苓書三秒后決定放棄大腦里的搜尋工作,因為她太累了,不想把精力浪費在思索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不過,那個瑪格麗特男人身上有海洋的味道……她喜歡這個味道。
游苓書伸手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去看海了。
唉,好累……
台灣,是個好地方。
在江定心裡,其實是這麼感覺的。
如果把這感覺告訴白雅起或是他任何一個哥哥,江定知道他們不會有人相信他是真心這麼想的,畢竟他真的不常在台灣走動。但是,他真的這麼想。
雖然他十五歲之後就經常在國外亂跑,可是很奇怪,他對台灣就是有一份特別的依戀。縱然平時不太有感覺,但當他重新踏上台灣的土地時,卻總是有種歸屬感,好像在告訴他:這裡就是他的家,他的故鄉。
幸好,他並不怎麼排斥這種戀鄉的感覺。
上次回台灣是兩年前的事了。江定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回來台灣,不過他有印象那時他在台灣待了半年。
半年。對漂泊成性的他來說,半年真的是很長的時間,他通常不在同個地方待超過兩個月的。一方面,是他想看的東西太多;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沒有太多太複雜的人際關係。
既然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他無法割捨,所以他當然是說走就走,想流浪就流浪,沒有絲毫顧忌。他討厭束縛,或許可以說他很任性,反正於他都無關痛癢。
這次老爸過六十五歲生日,大哥硬是將他從國外抓回來。他知道大哥有什麼用意。大哥每次費力找他,不就是希望他這個一事無成的小弟正視自己的未來嗎?但是大哥跟他兄弟二十多年到現在,始終還不夠了解他,他是打定主意三十歲之前永遠零資產的。
喜歡在各地遊盪流浪,加上胸無大志,江定知道這個願望要達成易如反掌。事實上,他所有的花費,都是流浪時打零工或是朋友資助來的,沒有負資產就很不錯了,想要零資產還不簡單!
在哥哥們的眼裡──尤其是個性認真嚴謹的大哥──他或許是個不成才的浪蕩子、敗家子,不但看不懂財務報表、不會寫業務報告,連最基礎的商業概論也一竅不通,甚至不知道家裡經營什麼行業,實在是愧為論德集團董事長最疼愛的兒子。
然而,在江定的想法里,像大哥那樣年紀輕輕就開始為公司賣命,除非這就是大哥一生中最想追求的東西,否則浪費了大好的青春,中年以後才發現自己走錯路,豈不是太冤枉了?
江定看著自己手中的瑪格麗特,臉上露出了微笑。
剪下來的花,生命很短暫,可能三、四天以後就枯萎凋謝了。其實人的一生未嘗不是如此,要是能真正燦爛過,才叫不枉走過這一遭。大哥這種人,大概是不會了解這一點的。
江定早已遺忘都市步調,身邊的人群來來往往,腳步飛快,只有他慢吞吞的走著。出了觀遠商務大樓,中午的烈陽穿破灰濛濛的雲層,金光普照,一時無法適應的強光讓他眯了眯眼,然後他發現左右的行人都皺著眉,口裡抱怨今天中午有夠熱……
他笑了一下,看來大部分的都市人還是不喜歡曬太陽。
往人行道慢慢踱去,本來想一路走去找另一個朋友串門子的江定,在一個暗巷口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看到那個在電梯里遇見的小馬尾女孩倚著牆蹲在地上。
好暈……
游苓書蹲著的同時必須倚著牆支撐住身體,才不至於坐倒在地。
她實在是沒想到,太久沒能曬到太陽的自己,身體已經虛弱到真的會"見光死"了。
經過一個早上,還以為中暑的癥狀有稍微減輕,但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還是有點糟糕。
兩年前她還能跑能跳,如今卻……唉!
游苓書伸手又是捏眉心、又是揉太陽穴的,好不容易才等到這一波的暈眩感逐漸退去。
緩慢的張開了雙眼,游苓書卻在下一刻又怔住。
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在眼前,她看見了一束花,十來朵的花兒們有著粉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好……好眼熟的瑪格麗特!
游苓書的目光向上移去,果然看到一張帶笑的俊顏,地不自覺的想向後退,卻登時坐倒在地。
"嘿,你還好嗎?"江定一臉笑咪咪的。
"……很好。"游苓書坐在地上回答,略顯狼狽。
接下來,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江定已經伸出大掌扶著她手臂將她攙起,游苓書大為不自在,但還是說道:"謝謝。"
將自己的手臂輕輕抽回,她盡量不著痕迹地拉開彼此的距離,只是淡淡地回他一個禮貌性的笑容。
竟然笑得這麼老氣橫秋……江定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當下假裝沒看到她眼底細微的提防,咧出了一口白牙,道:
"你喜歡花嗎?"
"還……可以。"相對於江定熱情的發言,游苓書的回答顯得遲疑許多。
"那麼,這些花分你一半。"江定說著,已經將花塞到她手中。
游苓書眨了眨眼,鮮亮的瑪格麗特讓她感覺精神一振,纖白的十指趕緊收握住花莖,才避免瑪格麗特在兩人手中交替之間散落一地。
"你中暑了嗎?"他笑著,但雙眉微微蹙起,滴溜溜的黑眼看著眼前的女孩。"臉色很不好喔。"
"我只是有點不適應陽光。"游苓書保持言談上的距離,但卻同時發現他皺眉的模樣並不難看。
隆起的眉頭搭上晶燦的黑眸,有點像她小時候養的那隻拉不拉多。它擔憂她的時候,總是這副模樣。
咦?江定挑高一道眉。她其實長得很不錯,只是沒什麼生氣,直到現在看到她眼底淺淺的笑意時,他才感覺這個臉色蒼白的女孩還挺可愛的。
沒再聽見江定開口說話,游苓書將目光對上他的,雙眼透出一絲疑惑。
江定看著她那雙眼睛,意外的發現她目光鎮定而平靜,沒有絲毫恐懼。"喂,你不怕我是壞人啊?"
"你是嗎?"游苓書神情依舊平靜無波。
"如果我說是呢?"江定皮皮地將嘴角向上彎起。
他的黑眸澄澈乾淨,不是壞人的眼神……她感覺得出來,但游苓書還是低聲說道:"如果是,我會勸你打消念頭,因為我已經記住你的長相了。"
"這麼可怕!"他裝出一副驚恐的樣子。
他真的很像狗,可愛得緊,游苓書在辦公室積壓許久的緊繃情緒忽然輕鬆許多,淡淡地笑了,"謝謝你的花。"
不用謝,反正他也是從朋友那裡A來的。江定吐了吐舌,"你喜歡就好。"
默默撥弄手中的瑪格麗特,游苓書率先站了起來,看了看錶,才發現休息時間已過了大半。
"工作太忙碌對身體不好,"江定站立在她身邊,隨口這麼說著。在這個城市,原來即使是工讀生也是很辛苦的。
"嗯。"游苓書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厭惡蘇易范的嘮叨到了極點,卻容許一個陌生人跟她說這麼多話。舉步離開前,游苓書頓了頓,又說了一句"花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
江定彎起嘴角在心裡說了一句,不過,這句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林助理後來將花整理好插進花瓶里,擺在辦公室日照的窗台上,游苓書支著下顎,默默地看著那些瑪格麗特。
是她的錯覺嗎?
她好像在瑪格麗特上頭看見了屬於海洋才有的燦爛陽光……
某日的午後。
雨自天空落下,最初只是細細的雨絲,但當雷聲在天際響起的瞬間,大量的雨水便開始從灰色的天空傾盆而下。
突如其來的大雨聲甚至蓋過街道上的汽車引擎聲,沒帶傘的行人因雨勢紛紛躲進騎樓,不得已必須在人行道上趕路的,就只好嘗嘗被斗大的雨水打在身上、帶有幾分痛楚的滋味。
嘩啦!
一雙帆布鞋踏在紅磚道上,踩起一道水花,濺濕帆布鞋主人的褲管,但是帆布鞋的主人並不在乎──因為當一個人全身上下無一不濕的情況下,這一道水花顯得實在太微不足道。
不久后,帆布鞋停在一間麵包店門口,打量了招牌一下,便折了進去。
推開"深藍童話"烘焙坊的玻璃門,結結實實被午後雷陣雨淋了一頓的江定看起來比跌進水裡濕得更徹底。
一聲清亮的口哨因而響起。"阿定,這麼久沒見,好像更加帥氣了喔!"
江定抬眼,看到烘焙坊的主人阿雁,拉開了一個笑容,但也有抱怨:"你的店很難找。"
"台灣路難找,習慣就好了。來,去後面聊,我拿衣服讓你換。"比江定更高大的阿雁伸掌按著他的後腦,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江定來到員工更衣室,便大剌剌地換起衣服,一面道:"最近生意還好吧?"
"不錯啊,你拍的那幾張照片拿來作廣告,很有效果。"阿雁到一旁的資料櫃取出廣告傳單,遞給了很快換好衣服的江定。
江定一邊拿著大毛巾擦拭短髮,一邊翻翻看看,最後語氣中肯的說:"我的攝影作品的確不賴,但主要還是廣告本身設計得好。"
"阿策他公司做的。"阿雁看起來憨厚的濃眉大眼忽然賊里賊氣的。
"我四哥?"江定挑高眉,"他收費不便宜,區區麵包店敢給他做,看來你也很敗家喔!"
"過獎過獎,都是托江少爺你的福啊!"阿雁拿出了一本名叫《甜點童話》的烘焙書,"看!你老哥幫我出的書。"
江定定睛一看,封面下方印著"倪雁著、江定攝影"。翻開書的內頁,發行人與企劃統籌都是江策。
"嘿!搞什麼?"他看著阿雁鬼叫出來。"你跟我四哥一起設計我!"
"你怎麼這麼說呢?你老哥跟我商量,說把你的攝影作品交給他,他就免費幫我做廣告傳單。欸,你知道,朋友就是拿來出賣的啊!"
"你這是想害死我……"
不過,他將整本書快速翻閱一遍,發現老哥沒有很壞心地在攝影師身上多加著墨,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阿雁失笑道:"拜託,這樣就可以害死你啊?再說了,要不是你老爹和四個哥哥都很有錢,你以為你能這麼逍遙?"
"嘿!你搞清楚,我老爹和哥哥們有錢是一回事,至於我有沒有錢,又是一回事哪!"江定說得倒頭頭是道:
"有資產就會有煩惱,富有了就更煩惱,不但車要保養、房子要僱人打掃,出門穿著就一定要光鮮亮麗,吃飯不能太寒酸,休閑娛樂又備受關心,隨時有人盯著你。最煩的是,一堆人想跟你打交道,你卻不能拒絕!
"我十五歲以前已經過足了這麼悲慘的生活,現在當然要用另一個十五年彌補我的童年。我四哥一直想陷我於水深火熱,你竟然還幫他?"
老天爺!這小子還真不是普通的任性……阿雁翻了個白眼。
"江阿定太少爺,你實在令我甘拜下風,不但實質上有夠敗家,思考模式更足以封你一個敗家王子的稱號。八卦雜誌叫你論德狼王子實在太過好聽,我看是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王子才對。"
論德集團至今都沒讓江定插手集團運作是明智的決定,否則有一天會被江定的"無資產論"給全部敗光!
江定賊笑起來,"好說好說!物以類聚,你比我也不遑多讓,老爸是揚名國際的大律師,兒子卻開了一間小到讓人跌破眼鏡的麵包店。"
咱們就大哥別笑二哥、龜笑鱉無尾了啦!嘿嘿……
"哪!先說好,我沒有讀書的腦袋,更不是當律師的料子,行行出狀元,我開的麵包店雖然小,畢竟還是正正噹噹的事業,向上奉養我老爸,平行照顧我老婆,向下養育我女兒,早就從敗家一族除名了。"阿雁這下可要撇清關係了。
江定揚高了眉,"照你所說,那我也不是敗家子嘍!我一人飽全家飽,不但老爹不需要我奉養,又沒有老婆和女兒,行行出狀元,我不偷不搶,自由業也是正正噹噹的事業嘛,我哪裡敗家?"
哇!這麼會扯?"算我講不過你、反正你江少爺就算被說又花又敗家,也絲毫不在意,雙手拿不起比相機重的東西,我還是別浪費口水比較好。"
"阿雁……你很奇怪喔!"江定眯眼瞧著好友,狐疑貌,"八百年沒聽過你關心我,我老哥們請你當說客嗎?今天的話題老在我工作不工作上面打轉!"
啊,被發現了嗎?阿雁眼神亂飄,顧左右而言它:"沒……沒有,哪來這回事?我啊……我是怕你太愛自己,會忘了珍惜別人。"
"喂喂喂!老兄,你少來了喔!這樣'關心'我,不怕別人誤會啊!"江定搓揉雙臂,作勢撫平皮膚上全體肅立的雞皮疙瘩。
"臭小子,我跟我老婆家庭幸福美滿得很!"阿雁動手賞他一個爆栗。
"媽呀,手勁這麼重,想打死我呀?"江定按著被敲痛的腦袋,一邊想著要找一天去找四哥江策談談;要是說客個個像阿雁一樣都打他一拳,他未來沒進公司的原因鐵定是他已經被打進醫院了。
雨停了……
在雷陣雨停歇的下午三點鐘,游苓書本來應該待在觀遠集團的會議室里,聽著十幾個高級主管七嘴八舌討論不具經濟效益的會議議題,然後沉默地任由蘇易范"不負眾望"的一個人主持會議並應付安撫所有的高級主管。
但是,現在的她坐在某個小公園的長椅上,正仰頭看著天空發獃。
雨後的天空呈現蔚藍色,游苓書盯著一片薄薄的雲輕輕飄遠;非假日的小公園裡沒什麼人在走動,她一個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蹺班總經理,正好覓得難得的平靜空間。
看著睽違已久的天空,游苓書以為自己會因為片刻的自由感到開心,然而正好相反,她覺得很想哭。
觀遠亞洲區總經理這個位子,早在兩年前就有蘇易范與副總郭正義這兩人背後的人馬在明爭暗鬥,如今再加上支持她的"保皇派"前來插一腳,三批人馬老是打成一團;雖然說經過內部整合后看起來風平浪靜多了,但是這畢竟只是檯面上的假象,一時騙騙局外人還可以,內情如何難道還瞞得過她嗎?
真的是……煩!游苓書不自覺蹙起了雙眉。
年初時,"保皇派"行銷副理的提案在她的首肯下決定執行,但另外兩批人馬卻在最近表示質疑這提案的可行性,導致工作進度停擺,她一怒之下以高壓手段使提案繼續進行,可是同時也造成郭、蘇兩派的大反彈。
為了避免引起眾怒,蘇易范建議開會安撫各方高級主管,她答應了,只是沒想到這個"懷柔"會議一開再開,沒完沒了,於是在第七次的懷柔會議,也就是今天下午,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衝出封鎖線,大大方方的蹺班了……
她出身世家,幼承庭訓,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包容力與忍耐力。事實上,除了一個將她綁得透不過氣來又兼神經質的蘇易范之外,她在人際關係上,一向以好脾氣自傲,今天會負氣出走,可見公司大老們的功力實在非梵谷超。
那群美其名元老級員工的歐吉桑、歐巴桑們年齡拿來平均一下,最少也超過她三十歲,偏偏在乎奪權位上面的手段,卻比幼稚園學生還幼稚。
煩煩煩……真的很煩。總經理這個位子,到底有沒有好到值得一群人在私底下興風作浪,斗得你死我活?
她對總經理這個位子的評價一向不高。以前蘇易范曾說過,她當上總經理的歷程易如反掌折枝,當然就不知道積極奮鬥、卻一輩子爬不上這個位子的人的痛苦與怨忿。
蘇易范這方面說的倒沒錯。游苓書承認自己一出生就此別人具有更多的優勢。只是,他們會有他們的煩惱,難道她出身優渥家庭就一定沒有煩惱嗎?
二十二年來,有的人羨慕她腦筋好智商高,有的人嫉妒她家有錢有產業,可是,那些人卻無從得知她為這些付出了多少代價。
當她渴望自由,卻只能被"觀遠總經理"的金字招牌束縛住的時候,她難道就不感到痛苦嗎?當她想為自己的夢想前進,卻被蘇易范以各種理由逼追屈服的時候,她難道就不感到怨忿嗎?
而……當她認命之後,卻眼睜睜看著一群無聊的老傢伙們成天在做無意義的爭鬥,將她的青春在這些不具建設性的事情上消磨虛度,她又怎能甘心?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她一點也不想把自己的大好人生浪費在這裡!
她真的不想……
觀遠總經理一職,游苓書喃喃道:"我才不稀罕……"
啟唇說出這句話,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哽咽,臉頰上有溫熱的淚水緩緩淌下。游苓書閉起雙眼。過去的她絕不容許自己在公共場合這樣大肆展露自己的負面情緒,但如今的她已經疲累到不打算舉袖拭去眼淚。
就讓她的淚水跟她一起放肆一天算了……她真的好煩、真的好累了……
默默流了點淚水,神志逐漸恢復清明,她忽然覺得哭泣實在很不具實質效益,而且還浪費體內水分,當下就收住了眼淚。
游苓書輕輕地嘆了口氣。有時候,她也挺討厭自己太過清晰的思緒,總是讓她沒有機會放任自己做些傻事。
唉……連哭也哭不痛快。
纖睫輕顫兩下,她睜開眼,原本應該映入眼廉的天空,此刻被一張陌生又熟悉的男性面孔所取代。
江定低著頭看她,臉上還掛著笑容,輕聲道:"你還好吧?"
這傢伙是誰啊?
游苓書快速又俐落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一邊急急拭去臉頰上的淚水。突然出現的江定,已經嚇得她一時講不出話來。
反觀江定還是一臉牲畜無害的笑顏。"又見面了,中暑的小姐。"
"你……"游苓書瞪著自動自發坐上長椅另一端的江定。
呀,她認出來了,是那個瑪格麗特男人。
僅僅兩次的相遇,都讓這個陌生人看到她失態的一面,游苓書過分白皙的臉蛋因羞赧而燒紅,如果這時有個地洞,她想她很可能會鑽進去躲一躲。
江定見游苓書已經認出自己,便露出了微笑詢問:"你喜不喜歡麵包?"
"還……"可以、後半句話在她見到江定手中一大袋的麵包后吞進壯里,趕緊輕輕晃了晃腦袋。
"不喜歡嗎?吃一點東西之後,心情會比較好喔!"江定自紙袋內拎出一個包裝好的牛奶松糕,掛著滿臉的笑容,好像在說:吃嘛,好吃喔,來吃嘛……
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笑容很誠懇,當然,游苓書並不否認他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起來就像一隻內心純凈的忠犬,但是他帶著笑容勸她吃麵包的時候,實在很像誘拐犯拿著糖果在騙小孩。
"你很奇怪。"而且是非常奇怪。換作是她,根本不可能在街上跟一個陌生女孩打招呼,甚至是請人家吃麵包。
但是,他雖然奇怪,游苓書卻覺得他讓她感到很輕鬆。他高大,卻不具任何壓迫感。她想她需要的就是這個,一隻溫柔體貼的拉不拉多大,即使這隻狗對她而言有點陌生。
"你也很奇怪呀。假如你容易中暑,那就不應該在這裡曬太陽。"江定看著她這麼說。她今天上了淡妝,使得原先的蒼白臉色比較不明顯,但是哭過的眼睛有點紅絲,身形清瘦,看起來還是像個身體虛弱的女孩。
"我……今天蹺班,不能去平日常去的地方,會被他們找到。"
"喔,是嗎?"江定隨口問著。這時已經發現她應該不是他最初所想像的,只是個普通的工讀生,因為今天的她穿著黑色套裝,目測套裝的剪裁與質料都不是便宜貨。眼熟的感覺,很像老哥們所喜歡的亞曼尼。
"嗯。"不很喜歡說話的她輕輕應了一聲,然後就不肯再多哼出一句話了。
見她始終沒有伸手拿他遞出的松糕,於是江定收手回來,拆開包裝后,就在牛奶松糕上面啃了一大口。
嗯嗯,香甜鬆軟,吃起來的感覺跟賣相一樣好。
江定伸時輕輕頂了游苓書一下。"嘿,你真的不想吃嗎?我覺得我做的松糕有職業水準耶。"
游苓書聞言,朝紙袋望了一眼,再看看江定所穿的白色上衣,上頭印著"深藍童話"的字樣。
"原來你是這家店的員工,"她恍然大悟。
"你以為我在幫這家店打廣告?"江定挑起眉,第二口啃下去,一個松糕就解決了。
"不是嗎?"
"是,也不是,反正我沒有幫他打廣告的必要。"江定聳聳爒。"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你吃這些麵包出了問題,可以到這家店找老闆算帳,我挺你。"
游苓書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他的年紀看起來比她大一些,卻像個孩子。
笑起來明明很可愛嘛她!江定從紙袋裡摸索出一個盒裝的布丁。"你吃吃看嘛,如果不喜歡松糕,這個布丁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喔!"
或許是不忍心看見他失望,游苓書道謝之後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食物,然後以小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舀起來吃。
江定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很不自在的游苓書趕緊表示:
"很……很好吃。"
江定咧嘴一笑。"多謝誇獎。"
拿出礦泉水瓶,旋開瓶蓋,他仰頭大大地灌了一口。松糕這樣吃起來好像還是太乾了一點。
靠著長椅椅背,仰著頭的江定看到了天空。
"哇,好藍的天空啊!"他兩年沒回到台灣,印象中的台北天空灰呼呼的,沒幾天能以"藍天"稱之,不過今天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雷陣雨之後,似乎"乾淨"了許多。
"是啊。"她的聲音含笑,似乎心有戚戚焉。
江定轉過頭來,看到她也正仰著頭望向天空,望向天空的那一雙眼裡,帶著嚮往與渴望。
他笑了。"哪,你不會想說,如果可以像只鳥飛上天空多好吧?"她看起來真的像是想這麼說。
然而游苓書只是淡淡笑道:"在這個年頭,當鳥也不見得比當人好。不過我倒真的有點羨慕,它們可以飛去它們想去的地方,看到它們想看的東西。"
"呵!鳥笨笨的,飛太高會被飛機撞到,我想它們能看到的東西很有限。"江定沒有潑她冷水的意思,只是純粹陳述事實。
"人走在路上也會出車禍,可是能看到的東西就比它們更少了,陷入都市叢林,大家的視野都變得很狹小。"真悲哀,她想著。好比公司里那一群爭權奪利的大老們,她懷疑他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在公司工作多年,可能他們已經遺忘他們最初打拚賺錢的目的。
"聽起來,當鳥或當人都不好。"江定微笑道:"我看你當一陣風好了,沒有東西擋得住風,又能在世界各處流動,不就可以看到更多東西嘍!"
游苓書不曉得哪裡產生了化學作用,只知道原本所有的不愉快在這一瞬間都被化解了。這隻陌生的狗真的很可愛,要是能如他所說的,那該多好……
"真可惜,"她的神情有點無奈,"我的天空有塊透明玻璃,即使眼前是一片光明,我還是只能待在這裡。"
江定沒有回話,她的眼神訴說著她嚮往自由、滿懷夢想,可是顯然受到現實的束縛,這個模樣竟然吸引著他的目光。
"中暑的小姐,"他直接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差點打翻她還沒吃完的布丁,他握緊她的手掌。"我叫江定。"
"……游苓書。"她吶吶地報上名字。
咦?兩人同時心生疑惑。
好耳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