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是,是!」蕭紅嶼忽然高聲道,猛然將他拉回身邊死死抱住,聲音里是無盡痛苦:「你有什麼想問的一併問出來,別再拿鈍刀子慢慢凌遲我……成不成?」
帶了破釜沉舟的顫慄和堅定:「你不問,我自己說!當日一時興起,曾與綠川賭我兩日內能否讓你屈服,沒料他卻賭贏了。是我厭惡被男人壓著,卻使計強迫了他……」
閉了眼,索性再無隱瞞,繼續道:「至於前些日強灌他春藥點他穴道,也是真的。可我只是……想折磨他,讓他對我死心。可最後見他自殘,終於還是不忍,便和他再度有了一夜雲雨。」
恍然想著那夜裡那少年火熱的身體,眼角的淚滴,喃喃道:「明知他在賭我到底狠不狠得下心,可我還是輸了……」
「原來他一直都能賭贏……」半晌夏雲初終於澀然開口:「不知這一次,他會不會贏?」
蕭紅嶼怔怔看著他眼中淡淡凄然,一時無語。
「賭注已下,生命作押。」夏雲初喃喃低語:「……好一場豪賭。他賭你心中,再難忘了他;賭我們之間……永難毫無芥蒂。」
「雲弟,給我們一點時間……」蕭紅嶼愴然望他:「讓我試試能不能忘了他,讓你……忘了傷害。」
兩人痴痴相望,不知多久,夏雲初低低嘆息一聲,慢慢來到床邊躺下,靜靜道:「好……
我們一起試試。」手無意間觸上那粗大床柱,微微一顫。
蕭紅嶼悚然一驚,他竟肯重回這張烙滿恥辱回憶的床上躺下,他已是真的在嘗試了。而自己呢?
慢慢抱緊身邊那越發單薄的身軀,心中模糊想起那少年死前絕美卻凄涼的笑意:真的可以全然忘卻,絲毫再不記起?
餘下多日,兩人均自絕口不提所有舊事,只日間安心養傷,夜裡相擁無言而眠。每每眼光無意問對上,卻不知怎的,不是痴痴相望著再挪不開眼,就是忽然同時又都移了開去。
教中鄭同和與另一位堂主已暫時代替了護法之職,自將教中事務打理無誤,只要少數極重要之事才近前請示。這日晚間,蕭紅嶼和夏雲初用罷晚飯,又向鄭同和吩咐了幾句,回到房裡正見夏雲初靜靜立在窗邊出神。
不知怎麼,望著那默然背影,竟有種讓人不安的遙遠。
半晌壓下心中陌生的感覺,輕輕從後面攬住他腰身,他柔聲道:「在想什麼?」
夏雲初望著手中那隻竹笛,低低道:「我在想……他死的很冤枉,是不是?」方才無意間拿著這竹笛把玩,不自主地想到大師兄趟風以前教大家吹笛時的情形,如今卻已陰陽兩隔,心中不由難過感傷。
身後那臂彎環抱忽然驀地一僵。下一刻,他的身子已毫無徵兆地被大力轉了過來,眼前,是蕭紅嶼眸中一片壓抑的微怒:「不準想這個,從今以後再不準!」
夏雲初一怔,察覺肩頭被他握得生痛,一時不解:「為什麼?」
「為什麼?!」蕭紅嶼低吼,語聲中帶了惶恐而不自知:「我已說了我會試著忘了他,你為何又要一再提醒?」
夏雲初目光迎上他艱中痛楚,心中忽然一冷:他以為自己……說的是堯綠川。
心中委屈雜了絲絲的憤怒湧出,卻不願解釋,只沉聲道:「放開我!你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蕭紅嶼看著他面上隱約冷傲神情心中不安越發擴大,口不擇言道: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夏雲初只覺頭腦一片昏沉,半晌冷笑一聲:「好,就當我是故意!世人冤枉我也不是一回兩回,多你一個又何妨?」
蕭紅嶼一窒,半晌低低嘶聲道:「綠川的事……我已放下了,你為何卻總放下下?夏雲初咬牙受著肩頭大力的蠻橫捏攥,只是怔怔望著面前蕭紅嶼眼中掩不住盛不下的痛楚,不知如何開口,半晌心中惱怒漸漸消散,徒然隱隱作痛:這個人,怕是不明白真正放不下的,是他自己啊!
忽然便忘了自己委屈酸楚,只覺得心裡疼惜著,再不忍用重話點醒增他煩惱。淡淡一笑,輕聲道:「對不起,大哥。是雲初的錯……我以後再不提那個人了。」微微錯身費力卸下肩膀上擒拿,只覺得出一片疼痛,可是出自身上還是心裡,卻一時難辨,心中苦笑:好像從遇見他那天起,就註定要被這個人弄得傷痕纍纍,沒個消停的一日。
蕭紅嶼微微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有此順從語氣,看著他眼中古怪神色,心中更加不安。
默默重新抱住夏雲初,低聲吶吶道:「烏衣教本部在江南,這數百之眾聚在四川也是不妥。我已吩咐明日啟程。你身子要是沒什麼大礙,便和我同往江南,可好?」
懷中的人似乎微微一動:「這麼快?」
「你怕舟車勞頓,那我們兩人遲些再走。」蕭紅嶼道。
「哦,不用。」夏雲初頓了頓,淡淡道:「也的確……該走了。」
沉默著望向窗外明月當空,再回首看著室中垂淚紅燭,他忽然道:「大哥,你身體呢?可真好的差不多了?」
「當然。雪融功果然有驚人之處,內傷早就大好了,只剩些外傷不能一時痊癒。」蕭紅嶼道。
夏雲初點頭:「明日既然要趕路,我今晚想早點睡。」目光如波似水,忽然有些朦朧起來:「你也早點上床陪我……好不好?」
蕭紅嶼心中,忽然一動。慌忙強壓下心中綺思,暗自懊惱:明明是自己情動,卻疑人家,這個人又怎麼會主動求歡?
微微一笑,拉起夏雲初的手:「好,我們這就沐浴歇息吧。」
……燭光熄了,只剩最後一枝在遠方台上幽幽照耀,替人垂淚。
朦朧中正要入睡,蕭紅嶼卻被身邊悉索驚動。訝然睜眼,卻見夏雲初無聲起身,慢慢除下身上所剩裡衣。片刻間,窗外銀色月輝已照上帳中他赤裸身體,鍍上層曖昧而溫潤的象牙之色,卻似有絲細不可察的顫抖。
「大哥……今晚,我……」那聲音從微顫的唇間吐出,如珠玉落盤,羞不可抑,卻字字清晰。
「你……」蕭紅嶼心中狂跳,翻身坐起,卻忽然停住:「你身子——怎麼禁得起?」
「不,我沒事。」夏雲初閉上了眼,語聲卻添了堅定。忽然撲將過去,柔柔吻住蕭紅嶼兩片火熱**……半晌分開,臉上已是酡紅一片。痴痴看著蕭紅嶼茫然驚喜的表情,輕輕用手觸上了他胸前衣扣……
雖是生硬羞澀,在蕭紅嶼眼中卻已是平生未遇。哪見過他這從沒有過的主動,蕭紅嶼只覺渾身熱血都似湧上了被他手指觸碰的那處,又轟然向下急去。
劈手猛扯下身上衣物,聽著身前久違的微微喘息,他剎時狐疑:這夜無風無浪,為何忽然變得情思旖旎起來?
似是覺察到他遲疑,夏雲初鬆開了緊咬的唇,忽然羞澀一笑:「還是說大哥身體其實沒好,還正虛著?」
這一句,卻似滾油澆上了乾柴烈火,蕭紅嶼低低**一聲,再忍不住多日相思,連番慾望,猛然將他撲倒身下:「虛不虛著,你馬上自會知道……」
話雖如此,心中恍然想起夏雲初不比自己內力驚人恢復極快,動作行為卻是始終有些束縛,溫存疼惜、連番**下,久久不肯進入。
身下那人對他心思瞭然,心中輕嘆,又是酸楚又是欣慰。可早已立意這最後一晚再不隱忍自持了的,強壓了羞澀,破碎的言語低低出口:「你要真不行,就……算了。」
蕭紅嶼只怕將他傷了,強壓了身欲上火不願造次,正不知難受得身在何處,哪裡再禁得住他這番話語撩撥?
一個挺身將慾望深深埋人身下那人體內,換來久違了的**火熱,咬牙恨道:「不行?這樣行不行?!」
他心裡暗自惱怒——一段日子不見,居然在這時敢說這種話,他可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
聽著身下驚悸喘息,不再如以往般抵死忍耐,卻是從沒聽聞的吟哦中帶著情慾。
方才的隱約不安漸漸淡去,深藏的惡劣心性卻在悄悄冒頭。忽然只想聽他**得更多更勤,蕭紅嶼的身子緩緩抽動,悄悄向著熟識的那點持續進攻,語聲低柔卻霸道:「聽著,在床上——最好不要挑戰我的權威。待會兒……你可不要求饒才好。」
心中雖是恨得又癢又急,可動作方式,畢竟還是換了溫存契合為主,再不如以往般橫徵暴斂,衝撞無度。決意要在這同一張床上,將原先所做的兇殘荒淫之事全數補償……
溫柔親吻時,紅梅淺種;緊密結合處,艷菊綻放……聲漫吟,身律動;情漸迷,心已醉,夜色雖悠長,在傾心相愛之人的心中,卻怎不苦短?
望著身邊那終於沉沉睡去的熟悉臉龐,夏雲初的眼波,忽然不再是因情慾而起的朦朧,而是因劇痛而致的清醒。
慢慢拔出臂間自己在昏厥前強按入的那根小刺,他微微苦笑:最後那次交歡,那個人知不知道自己的**叫喊中,除了無儘快樂外,更有無盡痛楚?
可總算,在疼痛的強行提神下沒有昏過去……
緩緩起身更衣,如意料中的,腰酸得幾乎難以站起。在桌前找了筆墨,怔仲半晌,終於提筆匆匆寫了數句,是他早已在心裡揣想過多遍的。
再打開從雪山上帶出的包裹,掏出本薄薄絹冊放在蕭紅嶼枕邊,心裡卻是茫然的輕鬆:不是他飛刀劈開權杖,又怎會露出那絹條上所書的《素雪心經》藏匿之處?或許真的是天意吧,翻來覆去一場,最終還是要借自己的手將此物交到他手中?
不知痴痴地望了那人多久,他忽然發覺那道眉宇間不皺自有的細紋,竟似已淡了淺了許多。
恍然望向窗外黎明前最後的那片黑暗,心中有如刀絞:大哥,大哥,你說要時間,那麼——你要多久?眼淚終於簌簌而落,低低在那人耳邊道:「大哥,你可知道——我喜歡的,其實已不是那個從沒存在過的余飛,而是……蕭紅嶼。」
咬牙解開包裹中一方手帕,拈起上面三根烏黑小刺,先伸手點了蕭紅嶼昏睡穴,方狠心起手,齊齊將那三枚小刺一舉按入他右臂前方。
不敢再看那英氣逼人的熟悉容顏,踉蹌起身,終於衝進了門外無休無盡的蒼茫黑夜。
剛才尚溫柔如水的夜色,忽然,已冰冷如刀……
「你胡說!」蕭紅嶼狂怒,舉手處木屑翻飛,已拍碎了身前床沿。
「屬不絕不敢撒謊!I鄭同和冷汗直流:「昨夜我趕去時,卻見他正與守夜弟兄對峙,用劍對了自己心口,冷冷道:「誰再阻攔,明日蕭紅嶼知道,便是你們一起逼死了我!」屬下害怕,只得下令放他離開。」
「那我身上這毒物呢?!」蕭紅嶼吼道,忽然語氣轉了陰冷:「一定是有人先下毒害了我,再藉此逼迫他離開!」自被鄭同和沖入解開昏睡穴后,那臂上無名毒刺便肆虐至今,一刻不停,已將他疼倒數次。
「夏雲初臨去時曾說:教主身上毒刺是他扎的,叫你兩日內不可自拔,可兩日後一除,就無大礙了。他還說……」心中猶豫,抬眼偷看蕭紅嶼,語氣一頓。
「說什麼?」蕭紅嶼急氣難當,怎麼也不肯相信夏雲初會如此害自己。
「他說你當初在此地讓他不眠不休、痛足兩日,他也一樣還你。若是撐不住,服那參膽丸提神就是。」
蕭紅嶼終於徹底怔住,看來……這刺真是他下的了。
「另外他還說……」
「還說啥?」蕭紅嶼大吼一聲,急怒攻心,幾欲氣昏。
「是。他說……」鄭同想到那人臨去時冷淡倔強,心中也是嘆息:「他知道烏衣教人多勢眾,要鋪天蓋地尋他易如反掌。若真派人強尋,再見之時,便是夏雲初絕命之日……」
頹然慢慢坐下,蕭紅嶼再不能言。模糊想著當日雪山上夏雲初一番驚世言行此刻怕已早傳遍江湖,世人口舌如刀,他該如何自處?加之孑然一身傷病處處,世間又哪有容他立身安命之地?
心中絞痛上來,卻又恍惚明白:若是從此願在烏衣教羽翼庇護下苟存,伯也不是自己識得的那個夏雲初了。
怔怔看著枕畔那絹冊,「素雪心經」四個娟秀楷書豁然在目。
窗外忽然微風過境,卷落桌上一張宣紙悠悠落在他腳下,字跡端秀中隱帶無力,雖是左手所書,卻仍辨得出舊時勁遒。
只是細看時,卻有幾處暈染模糊,似有水跡曾滴上。
望斷來時路,笛簫歌一闋。
君心姒驕陽,我心皓扣月。
早晚兩絕隔,焉得共圓缺?
來生不相怎,達赴舊時約。
……來生?來生我已許給綠川,叫我如何尋你?!蕭紅嶼模糊地想著,心中身上俱是劇痛,再氣不過撐不住熬不下,終於一口血再含不住,噴在那墨痕淋漓的潔白宣紙上。
花開花落,草榮草枯,不為人留。
時光如白駒過隙,冉冉不息,數載已過。
毫州城內,春季依然一派不變的繁忙景象。臨街藥鋪林立,迎來送往著各地商戶,酒肆茶館生意也正到了一年中最興隆的時節。
一群身配兵刀的漢子相擁著行人了街中一家酒樓,似是武林中人。在樓上一處落了座,不一會酒菜上來,酒樓聲音漸喧,遙遙地,語聲傳遍了四周。
「今年葯都大會,烏衣教似乎沒有怎樣大出風頭。」一人道。
「那是自然——三年前換了個人做教主,武功能力都不濟,自是不能像以前般囂張了。」
另一人回答,一說話便有多人仔細豎耳聽著。
他們身後臨窗頗遠處,一個男子身形峭拔,正獨自坐在窗邊一邊默默飲酒,一邊悠悠夾了早已冰涼的鮮紅蝦球放入口中,卻是味如嚼臘。面前是數盤精美菜肴,對面空無一人,卻擺了一副碗筷,只是白飯青菜。
細看過去,只見那人面色暗淡晦澀,一雙眸子光華內斂,只聽了身後那桌談論時忽然精光一閃。
說到那烏衣教,眾人似乎都來了興緻,紛紛道:「周兄素來消息靈通,不知可有什麼有趣的事說來聽聽?」
其中一人更是道:「聽聞三年前烏衣教與四川白雪派血拚,倒是烏衣教死傷無數,白雪派卻只死了一個秦姓弟子……這倒真奇了。」
先前那人臉上露了得意之色:「你們有所不知了吧?那是白雪派掌門夏雲初與那烏衣教護法蕭紅嶼有了無恥私情,那姓蕭的反過來幫他殺了本教一干人等!」
「啊?!」眾人驚嘆連連:「那姓夏的好好一個名門正派子弟,怎麼就被個男人迷了去?」
「我只聽見過的人說,那姓蕭的倒真是風采翩翩,一笑起來能迷人心魄——只不過夏雲初就只是容貌清秀些,倒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旁邊眾人紛紛恍然:「難怪被迷了心智!」
「那後來呢?」已有人忍不住好奇。
「這誰知道?只知當日血拚后,夏雲初竟然就跟著那幫邪教中人走了,便再沒聽過他的下落。」
「難不成與那姓蕭的雙宿雙飛,恩愛過活去了?」一人調笑道,眾人跟著哄然大笑。
「呸!」鬨笑中先前那人啐道:「聽說那姓蕭的不過貪他們白雪派一本什麼心經,以他相貌武功,要是什麼女人沒有,卻要喜歡一個男人?我瞧那姓夏的再沒在江湖上露過面,多半是被蕭紅嶼得手后一刀殺了。」
身邊一人小聲道,話語卻淫穢:「聽說那邪教中人多會什麼補陽之法,沒準被那姓蕭的採的精盡人亡了,也未可知……」
話音剛落,愣愣望著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那名偉岸男子,只覺身上沒由來一寒。
眾人順他眼光一望,忽然覺得四周一股莫名殺氣瀰漫,俱是一呆。
冷冷看向其中一人,那男子低沉沉聲音煞是好聽:「方才是你說——他們二人雙棲雙飛,恩愛過活去了?」
「是,是我……」那人一窒。
「算承你一句吉言,今日我只饒你一命。」那人微微點頭,「其餘的,口舌惡毒辱人清白——都留下命吧!」
……掌提處,血肉四濺,人聲哀號。
不多時自那酒肆出來,那男子身上藍衣已是斑斑點點鮮血,皺眉將手臂捂在了胸前,身子竟似在微微發抖。
茫然前行,向著郊外走去。三年半了,再沒來過毫州,再沒勇氣看一眼百草谷中清雅竹舍,再不敢回首踏足那間山間石室。
隨手摘下面上面具,露出一張俊矍英朗,卻已見風霜憔悴的面孔。
怔怔立在百草谷外那熟悉竹舍前,蕭紅嶼心神一陣恍惚。
推門進去,屋內一景一物,無不是當日離開時那般,甚至纖塵不染,並無蕭索不堪庭除不掃的荒涼之象。窗戶半開半合,山谷中花草香葯隨風人室,沁人心脾。數把早已乾枯的不知名藥材靜靜在台前放著,就如當日他被堯綠川強抓回教中囚禁時那般。
他心中忽然一動:自將教主之位讓與鄭同和后,這人倒也有心,連此處……也常派人打掃看護?
想著這屋中那美麗溫婉女子容顏宛在,可墳頭怕早已生遍萋萋芳草,心裡終究難掩黯然。
默默立著,望著屋角那深棕色沐浴用的圓桶,恍惚中此間發生的舊事一一浮上心間,那人在自己懷中昏昏而睡,身子浸在清涼水中,自己為他擦身洗浴的舊日情景,尤在昨日。
……彷彿又見他渾身無力被自己抱著,頰邊染了暈彩卻又神色冷淡,半晌低低吐出一句:
「你再點了我昏睡穴,豈非更好?」
痴痴再望向窗外數株翠竹,葉問有水珠盈盈欲墜,便似是當日他看著自己為他過血,緊閉眼角下終於有晶亮淚水緩緩滑落……
情念連動,身上卻已劇痛難耐,踉蹌幾步退到了桌邊,正想找處支撐,眼光落在桌上一處,全身熱血忽的湧上了頭,怔怔地再不能動!
望斷來時路,笛簫歌一闋。
君心似驕陽,我心皓如月。
早晚兩絕隔,焉得共圓缺?
來生不相忘,還赴舊時約……
木桌之上字跡儼然,竟是完完整整刻著這幾句詩句。筆鋒承轉處微微現著些腕力不是,但仍顯出清秀中隱帶乃勁。
數年來這幾句是在心中念得再熟悉也再痛苦不過,乍見於此出現,如何不驚?!可最最讓他如遭雷擊的卻是另外一樣——那幾句詩的每行第一個字,都刻得比其餘的字更重更粗,邊緣處更有毛糙不平,似是刻字之人百無聊賴,慢慢將那幾個字反覆摹刻,心事重重……
望——君——早——來。
連起來正是這四個字……
蕭紅嶼喃喃自念,呆了半晌忽然狂叫一聲,心中百般情緒複雜:不信、混亂、懊惱、驚喜,齊齊紛雜著肆意攪動,竟是痴了。
三年半來每次念這幾句,都會亂動情念,次次痛得死去活來——卻從沒想過這詩中另有古怪,竟是藏頭之意!
那個人,到底要做什麼?!一邊狠著心撂下句「若要強尋,便是夏雲初絕命之時」,叫他沒了主張,一邊卻又留下這晦澀暗示,叫他發覺時悔恨驚喜連番!
猛然拾首四顧,滿室凄清無人,卻找不出一絲半點有人居住的跡象。他來過!又或者在這裡等過?可是……是在一年前,兩年前?還是昨天前天?
眼前一恍,似乎是那人素衣無塵憑窗而坐,默然在桌上慢慢描刻等待的模樣,再定眼,卻又忽然重見寂寂無人。
而如今,天地無邊,人海茫茫,那人又在哪裡吁心中百般滋味上來鬱結於心,忍不住長嘯一聲,如龍吟清朗,渾厚有力,在山谷間綿綿不絕地傳了開來。
忽然似有根心弦輕輕撥動,隱約誘人。狂奔出門,那驚世雪融功使將出來,全力用在足下,風馳電掣般疾奔向了數裡外那處舊地。
山,依舊是年年依舊的青山;草,依舊是歲歲榮枯的綠草。那間石室,也依舊如三四年前一般洞開……
蕭紅嶼的心,忽然攥緊!不對,有什麼不對了!
四年前這裡門口已被炸開,該有碎石嶙峋,又怎會這般乾淨整潔?
心中不知名的激動直湧進來,一個箭步,他奔進了那問石室,眼中所見,令他忽然是驀然呆住:石桌上有清水碗筷,室角處竟有一張竹床豁然而卧,被褥儼然。
怔怔移動腳步,細看之下,腦中一嗡……那具竹床再熟悉不過,竟是原先柳茗房中那床!
「雲弟……雲弟!是你嗎?」心忽然跳得似要蹦出腔子,望著滿室靜寂,顧不上身上是忽涌而至的劇痛難熬,他已狂奔出石室,清嘯一聲,音徹雲霄:「雲弟!」
聽不見回答,卻似捕捉到一抹微紅在不遠處撞人眼帘。壓下心中莫名驚疑與期許,他慢慢行向了那片燦然微紅。
桃花,正在春風中傲然綻放,繽紛奪目。三五桃樹下,一道清勁頤立身形身著白衣,手中長劍御風而動,點著那風中紛紛落英,正是那招「漫天花雨」。
收起劍,拂落上面串串**。那人,已淡淡回首,向他望來。
再回首,已是滄海桑田……
「人面桃花相映紅,雲開初霽笑春風……」耳邊依稀是自己曾說過的調笑話語,卻已像隔了一生。靜靜望著那綠樹紅花,孑然身影,蕭紅嶼默然不動。是夢是真,是前世是來生?
又怎敢妄動,攪亂這鏡花水月,眼中幻相?
不知多久,那人影動了。行到蕭紅嶼面前,他臉上是不明含義的淡淡微笑:「蕭紅嶼……
你還是找來了。」
心中恍然一驚,那道咒語般的話如在耳側:「尋到之時,便是夏雲初絕命之日。」巨大的恐懼驟然來襲,競抵過了那四字暗示的驚喜,蕭紅嶼怔然退後,忽然不能說出一個字、一句話,身子卻漸漸發抖。
夏雲初依舊微笑,卻是雲淡風清。靜靜等了他半晌不見回答,揚了揚眉,轉了身,竟似要離開。
「夏雲初!這不公平」』身後,蕭紅嶼終於啞然出聲,急懼無比。
夏雲初的身子停了,回首望他,眼光清澄中似含疑問。
「我真的是偶然路過前來一看。」他死死望著他,掙扎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故意派人強尋,叫我蕭紅嶼天打雷劈,死無……」
「夠了……我相信。」夏雲初淡淡截住了他的話,眼中似有光華流動,卻看不清是悲是喜,是哀是愁。
心中巨石轟然落下,再捱不住身上忽然比平日劇烈百倍的疼痛,蕭紅嶼踉嗆一步,緩緩昏倒在地上。
夏雲初神色淡漠,如望遠山的平靜忽然變了。
急撲上前,訝然看著地上那人昏迷中苦楚神色,心中忽然有絲了解,一時之間,淚水終於奪眶。
醒來時,蕭紅嶼對上的,是那雙夢中縈繞干回的清澈眼眸中隱隱淚光。
「那《素雪心經》仍是假的,對不對?」夏雲初喃喃道:「我仍是害了你,對不對?」
微微一怔,蕭紅嶼默默望著他不語。半晌臉上神色古怪:「你說呢?」
夏雲初的臉色,終於由蒼白變了煞白,心中煎熬了幾年的隱憂得到證實,忽然只覺造化弄人,萬事皆休。
不知多久,他臉色慢慢重拾平靜,忽然笑了,是蕭紅嶼記憶中永難忘卻的柔和堅定:「大哥……雲初想和你一起走,你該不會攔我吧?」
「你是指?」
「以前說好了的,同生共死,你再趕不走我。」他淡淡道。
「你是說陪我到最後一刻,然後和我一起共赴黃泉?」蕭紅嶼臉色更是古怪。
「是。」他微笑。
「好!」蕭紅嶼竟不堅持:「我不求別的,只望我活一天,你陪我一天。活一月,你陪我一月。」
「我答應。」夏雲初溫和點頭。
「活一年,陪我一年。」
「我答應……」
「活一輩子,陪我一輩子。」
「我答應……」忽然抬了頭凄然望住了他,心如刀絞,這個人……在痴人說夢嗎?
蕭紅嶼臉上痛楚之色更重,疼痛自醒來后一刻不歇,眼中卻漸有得色再掩不住,微微強笑:「這可是你親口應的,我決不准你再抵賴反悔!」
「反悔什麼?」夏雲初怔然,瞧出他眼中那抹古怪得意,忽然心中一跳。
「我練了那真本素雷心經后,身強體健功力非凡,縱然活不了百年,三五十年是少不了的。」他慢吞吞道:「你可得從此陪著我,寸步不離。」
「你……你……」夏雲初乍聽之下,心中恍然而喜,半晌神色由溫和重回了冷淡:「你還敢騙我!」
「我哪有?!」蕭紅嶼低吼,猛得跳起來抓住他胳臂死死不放:「是你說那心經是假的,我又沒承認!——我只問你肯不肯陪我到死,你又說肯!」
「好,好!」夏雲初被他堵得嘴唇微抖,冷冷看著他低道:「我不怪你。從頭到尾,都是我愚笨,才會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
「要是以前你說我玩弄你,我縱然冤枉,也不敢多辯——可如今你還說這種話,你的心……難不成真是鐵石做的?」他急氣攻心,將他手臂抓的更緊。
夏雲初慢慢低了頭,半天抬頭皺眉看他,眼中無波無瀾:「放開……你總是弄疼我的右手。」
蕭紅嶼一驚,忽然醒悟自己急怒間已用了內力,如遇火炭般急急鬆開鉗制,卻猛抽了口涼氣——那清瘦腕問,已多了幾道淡淡青紫手印。
心中悔恨,卻又心疼:怎麼又是傷了這處?!
忽然臂上那疼痛層層波浪般襲擊了全身,剛掙扎著說了一句:「我不是有意……」便再度疼昏了過去。
夏雲初愕然看著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心裡驚疑不定。這人又要什麼花樣!明明說那心經不是假的,又不是走火入魔,難道是他淺震心脈,令自己暫時昏厥,以搏他心軟?
獃獃等了半晌,看著他半天不動,心中終於隱約害怕。慢慢走上前去搭了他脈搏,卻沉穩有力,絲毫不見病症,只是似乎有些加快。
再看他額頭,密迷布了層細汗,卻又真像是在昏迷中仍受著巨大痛楚。
似是感到手腕上溫度,蕭紅嶼輕輕**一聲,悠悠醒轉:「雲弟,不要走……」他神情痛苦,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讓我疼成這樣……你好狠的心。」
夏雲初身子一顫,罰他疼成這樣?
忽然心中想起一事,卻悚然不敢置信……半晌顫抖了手,終於慢慢捲起蕭紅嶼臂上衣袖。
一眼望去,正中猜測,卻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淺褐色肌膚上,三個烏黑小點豁然在目,深入皮下數分,皮膚表面卻已光滑平整,原來……那刺竟已長實在肉中!
「愛念越深,劇痛越烈,糾纏入骨,欲死不能……」這三年半,這個人竟讓這毒刺從不稍離,入蛆附骨?
蕭紅嶼微微嘆息,想掙扎著去抬他低垂臉龐,手臂一動,卻痛得難以移動。想著那人始終不抬頭,怕是眼中已有了不願人見的淚水吧?
聲音放了再不隱藏的寵溺溫柔,他低低道:「別擔心,長在肉中后,毒性早淡了——只今天見了你,才疼得厲害……」
「幹什麼……不拔了去?」
「真的不懂?」他嘆氣:「這痛既然是你給的,我自然要它錐心刺骨永不稍離。」
夏雲初身子似有絲輕動,痴痴望著那長人皮肉的黑刺,心中悔恨疼惜得寸寸絞住——明知這人狂性一發什麼也做得出來,當年又何苦激他?
「匕首,你那削鐵如泥的匕首呢?」他忽然咬牙道。
蕭紅嶼慢吞吞從懷中掏出匕首來,不動聲色交到他手中。看著他抓住自己手臂,咬牙猶豫良久,那匕首終於寒光一閃便要刺下時,忽然把手一縮:「你幹什麼?」
「我……幫你把刺挖出來。」夏雲初沉聲道,語聲卻有絲哽咽。
「不要。」蕭紅嶼聲音溫柔,卻不容抗拒:「這刺是你給的,我要留著。」
夏雲初愕然抬頭,半晌眼中起了微怒:「我要收回來,不成嗎?」
「不成。」蕭紅嶼神色古怪:「你從沒給過我什麼東西,害得我這幾年來睹物思人也不可得,這禮物雖霸道,總好過沒有。」
夏雲初靜靜看著他堅決神色,臉上微怒消敵,換了淡淡凄然:「沒給過你任何東西?我的身子,不算嗎?」
微微垂了眼帘,眼睫在陽光下落下道弧形黑影,輕輕顫著:「我的心……也不算嗎?」
微風拂過,帶起辦辦桃花繽紛,悠然落在兩人身前身後……忽然,夏雲初身體一緊,已被那人牢牢抱住,耳邊是他低沉語聲帶了顫慄:「我說錯了!從一開始我就在錯,只求你別再拿這種話刺我心。」
正說話間,眼前的人已狠心地手起刀落,深入他前臂皮肉。血光閃處,一枚毒刺帶了血肉淋漓而出。
雖然明知刀傷並非不能忍受,比那毒刺肆虐也不知輕了多少,可乍見那人身上鮮血直淌,仍是扎了心。怔然停手,忽然腦中全是當日百草谷中他為自己過血,自己拔了針管時,他也是這般臂上鮮血長流,卻再也挖不下去。
耳邊蕭紅嶼輕嘆一聲,淡淡接過他手中匕首,若無其事自己舉手連挑兩下,已將餘下兩枚小刺挖出。似笑非笑看著他,低聲道:「好歹也找些東西幫我包紮一下,只獃獃盯著看——怕是不能止血。」
夏雲初蒼白臉上隱約一紅,顧不上分辨他語中若有還無的調笑,撩開衣物撕了塊布下來,細細替他裹上。
轉頭起了身,卻一人向遠方行去。
「雲弟!你……」身後是蕭紅嶼忽然驚懼的聲音,回首處,正見他臉上驚疑不定,似是伯他就此再忽然不見永不回頭。
「你想怎樣?」他淡淡一笑。
「我想怎樣你清楚得很。」蕭紅嶼臉上終於現了陰沉急怒:「倒是該我問你才對,你到底想我怎樣?」
冷冷躍上前,手掌一翻,深不見底內力猛彈而出,輕易重握了夏雲初手腕:「三年前你說要和我同生共死,卻忽然棄我而去。現在剛答應了要陪我到死,卻又要反悔?難不成那句「望君早來」也是戲弄我?!」死死盯著他眼睛,咬牙切齒:「——你真以為我的心是泥做的,任人捏圓揉扁,再加些淚水調來調去,也不會爛?」
夏雲初靜靜望著他,眼中終於水色氤氳,心裡是一片恍惚:罷了……早盼著這人前來的,事到臨頭,怎樣憑空生出這從沒有過的驚慌不信來?
「因為你曾說,給我們一點時間。讓我忘記傷害,讓你忘了那個人。」他低低道,「所以我來了這裡,練習忘記傷害。」
靜靜望著面前的人,他眼中清明無塵:「我做到了。你呢?忘記他了嗎?」
蕭紅嶼的脊樑,忽然僵硬。
半晌直視著眼前的人,眼中有淡淡哀傷,卻不願逃避:「我說過,從今以後再不能騙你……這幾年,每每想到綠川,臂上疼痛雖不劇烈,卻也……卻也如絲如縷,不曾斷絕。」
看著那清澈眼眸,他痛苦低語:「我讓你失望了,對不對?」
「不……」夏雲初靜靜看著他:「若你不再為他痛了,我才真的失望。」
看著那恍若隔世的目光,心中諸般前塵舊事如浮光略影,他終於長長嘆息:「有一個叫余飛的人在這裡問我:是否無論有什麼變故,我都肯在我身邊……對他每天一笑?」
「我知道……」蕭紅嶼心中微微一顫。「你答應了他。」
「你呢?不想問嗎?」他微笑,眼中隱約流光溢彩。
「我……我……」蕭紅嶼忽然張口結舌,當幸福就在咫尺之內時,為何卻又遙遠得像是假象?
半響終於怔怔開口,卻嘶啞得連自己也不信:「如果那余飛換成了一個叫蕭紅嶼的,你願不願意呢?」
「我更願意。」夏雲初的笑,如他記憶中那個早晨一模一樣,如微風拂崗明月照江:「只要大哥不嫌棄雲初,雲初雖從小不甚愛笑,卻願為大哥展眉。」
夕陽不知不覺西下,暮靄如詩如畫。
霞光萬長,如練當空,映著他清俊淡然微笑,映著對面那人恍然狂喜。
人事遷徙輾轉,可誓言字字依舊……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