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Rem沒理會她們的下跪,她著緊的是杏福。
地俯身把杏福扶起,因肌肉觸碰了杏福,受著扶起她的壓力,那部分的肌肉被壓著,不獨痛得入心,而且還壓出血來,剎那便血肉模糊了。
「杏福,請醒來吧!」Rem說。
杏福沒有反應。
Rem意識到,杏福經已死去。她搖了搖杏福,杏福沒反應,於是,眼淚就由沒有眼帘的眼球流下來,黑色的淚水沾濕又刺痛了肌肉,肌肉愁苦地連綿扭曲。Rem要嚎哭。
「杏福怎可以死……杏福怎可以死……」然後說:「我愛你,你怎可以死……」
這是月亮高掛的夜,尼羅河上清晰的月亮倒影微微震動,為著憐憫這悲哭的人。Rem悲慟得連月亮的倒影也忍不住憐憫。
死神浮現於月亮的倒影,這一天,亦是一個月日。倒影中浮現死神雪白俊秀削薄冷酷的臉,他伸出右手,穿過了月影,全身便由水中月影冒出來,站到水面上。
Rem轉頭,看見死神,就哭若說:「我救不了杏福!」
死神說:我看到了,你竟然肯為她犧牲至此。
Rem凄然說:「但我還是救不了她!」
死神說:你這樣犧牲,便由最強的人變成最脆弱最易破損的人。
Rem凄楚地搖頭:「我甚至可以連生命也不要……」
死神說: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Rem淚流披臉,絕望地看著她。
死神說:杏福並沒有死,她的靈魂只是躲了起來。
Rem愕然,無皮的臉立刻笑起來,所有肌肉往上移動,「她在哪裡?」
死神說:她在一個神秘的地方。
Rem問:「是什麼地方?」
死神說:那裡溫暖、澎湃、充滿感情。
Rem再問:「有沒有地址?」
死神卻說:但我首先要告訴你杏福的秘密。
Rem孤疑了:「她有什麼秘密?」
死神說:她的身份。
Rem更疑惑,沒有任何關於杏福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這時死神說:杏福是你的真命天子。
Rem望著死神,不懂得反應。時光也靜止了,她看見了Wania的臉,Wania對她說:「你可以殺盡全世界的人,但真命天子,不能殺掉。」
也想起了當初遇見杏福,她試圖隨便把她幹掉,卻不能損她分毫。其後的日子,每走一步,都是為杏福而行。每一次杏福遇害,她便為杏福犧牲。
她是她的真命天子,命中注定,有一個人永遠相伴相隨。
Rem把目光投向死神,出乎意料冷靜地問「不是Libre嗎?」
死神搖頭。
Rem再問:「怎會不是Libre?」
死神不作反應。
眼淚不禁流下,一行一行侵蝕為杏福而犧牲的血肉。為了她,痛完又痛。
Rem以手掩臉,肌肉互相觸碰,又是痛。她悶哼一聲,然後說:「那我還在追尋什麼?都不是Libre!」
死神說:你的生與存活,是為了幸福。
Rem悲戚地反問死神:「幸福?是快樂最高境界的幸福嗎?如果不是Libre,我有什麼幸福可言?」死神說:你能保衛幸福,就連宇宙最縹緲的角落也會有福。
Rem痛苦地搖頭,說:「宇宙最縹緲的落角?關我底事?」
死神凝視激動的她,說:你應該知道你是宇宙中的奇迹。
Rem悲愴地仰天叫道:「對!我是一個奇迹!我失去皮相可以生存!而這個奇迹,連一段愛情也得不到!」
死神告訴她:幸福會與你永存。
Rem仍然接受不到:「我怎可能會幸福?」
死神不再說下去,俯身抱起破落而無反應的杏福的肉身。轉身而去,踏在河面上,優雅而輕盈的背影,連漣漪也沒漾起,他的步履,沒有騷擾世上萬物,其至沒有驚動河水。
他是最清高優越無爭的神,姿態氣度猶如一首詩,詩在夜間絮絮不休,然後沉澱,無影無聲。生命,都是一篇,美麗過,描寫過,被誦讀過,在夜裡的微風中降臨過,最後,請為留下餘韻,文字與句子就隱沒了。有人記起那麼一首詩,雖然不能全篇誦讀,但也能記起當中的美麗。
或許,有兩個特別深刻的詞語,令人琅琅上口,萬世傳頌。
死神把杏福的軀殼帶走,杏福的靈魂留在一個神秘、溫暖、澎湃、充滿感情的地方。
Rem不住地搖頭,月亮發出最溫柔的光,嘗試憐憫Rem,Rem的血肉被月光眷顧了,痛楚仿怫緩和了,可是,月亮沒有把裒傷帶走,Rem依然悲傷得如流到泥土下的霧水,沉重了,爬不起來了。
那班霧中舞者,仍然跪在地上。當Rem轉身步離她們時,Hatshepsut便說:「我們答應你,以侵佔肉身實行美善,從中領略更高層次的幸福。」
Rem沒有理會她們,她愈行愈遠,泥地上有她腳掌的血印。
Hatshepsut與她的宮女們跪地移前,親吻Rem的血腳印,Rem每走一步,她們就移前一步,以最尊敬的方式吻向Rem留在土地上的痕迹。
Hatshepsut一生權重,死後亦橫行霸道,連死神的話也不領情,惟獨Rem的犧牲令她感動。
固執了三千四百年的心,為了那塊無私的人皮而軟化。她願意長跪在地上不起,以後不滅的靈魂,所行的都會是美事。
Rem一直走遠,迎春風,迎著沙,迎春空氣中的霧氣,大自然的感受,從沒如此深刻。
以人類的年齡計算,她只有十五歲。當初由吉卜賽小村落離家,至把Nager吃掉,又與杏福碰上,繼而闖蕩天涯,只不過是三年的事。三年,卻足以令她重生又重生。
由人,變成魔法擁有者,然後是今日無皮無相地生存。下一刻,她還可以是什麼?
霧中舞者還在追隨著,親吻她在土地上的痕迹。
Rem告訴了她們如何得到幸福,然而她自己的幸福,已變得惘然。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04
Rem躲進一個山洞內,不食不言,只是流淚。
無皮的肉身盤膝而坐,肌肉的交疊,痛苦萬分。為了減輕肉身的痛苦,她只好坐著不動,維持著同一姿勢,已連續多天。
眼淚流過赤紅的肌肉,當中一塊一塊,清晰可見,血管縱橫,像河流,像電路,卻就是不像生命體。是真正的軟綿綿,真正的虛弱。世界上最軟弱無助的,就是這個山洞中的女人。她不食不言不動,眼淚是惟一的生命的動態,她的眼淚黑黑的,在肌肉上滑流,於中途就被肌肉吸收。哭了這麼久,從沒有一滴眼淚流到底,流到地面。
每流下一滴淚,都帶來痛苦,但她禁不住哭。這個山洞位於Meru彌樓山,這山是Veda吠陀,意即知識內的一部分。生存在Meru的神與人,漸漸都得知,有一個沒皮相的女人盤坐山洞之內哭泣。Meru的山頂住有以帝釋天Indra為首的三十三位神,他們分別代表天體、大氣、陸地及祭祀必備物。他們往返Nirvana涅--一個虛無,物質、神精皆空的無所在狀態,又掌管Samsara輪迴,所有過度、轉生的事實,人在此世間生與再生相績的事實。
神包括Vishnu昆紐天、Siva濕婆神、Naga半人半蛇的龍、Grandharva干達婆、Kubera財神俱肥羅天、Yaksha夜叉、Asura阿修羅、Rakshasa羅剎天……他們繁忙地奔走於人間與神界,在變遷、和平、戰亂、性愛、飢餓……請等感受中升華,普度眾生。
Rem在Meru中的一個小山洞內,目睹神們的奔跑飛躍時明時暗,而她,在眾生皆忙之中,留在自己的岡位內,專註地哭泣。
在第三十日,Rem盤坐的腳已貼著成一體,左腿貼著右腿,肌肉連生,分不開來。她用有手腕的右手拿出穿心刀,小心翼翼地剛開連生的肌肉,期間中不小心削掉一些,於是又是極痛。知覺,已只剩兩種:悲傷與痛楚。
到雙腿分得開來之時,腿型也變異了,像被剝了皮的鮮雞,該圖渾的地方,變得扁平。
她盤坐了三十天,在這一天,她渴望與Libre見面。她把身向前彎,拿起照神鏡,鏡中有Libre金髮藍眼的絕美容顏,而這容顏在落淚。
當Rem說話之時,Libre也跟著說:「Libre…」
「你看見了我……」
「你知我得到了最驚栗的變異……」
「你還能認得我嗎?」
「你還能擁抱我嗎?」
「我一生都掌握不了形相,起初是長大不了,如今,連皮相也被剝掉……」
然後,是Libre在鏡中的回話:「但在我的眼睛看來,有皮相與沒有皮相,都只是你。」
Rem哭了,流下眼淚,而Libre,也是同一個表情,同樣地流淚。
「Libre……」Rem嗚咽:「死神說:我的其命天子並不是你。」
Libre在鏡中同一時候做善同一句說話的口型,看上去,他就是說看同一句話:「死神說我的真命天子並不是你。」
Rem的心更酸,她想不出還有什麼比這種象徵意味更叫人驚怕。她承受的,他也被迫一模一樣地承受。
惟有自我安慰:「幸好,我看見自己的那張臉,已變成了你。」
當Libre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時,Rem就嘆一口氣。
Libre說:「我永遠不會消失,憑著你的眼睛與手中鏡子,你永遠擁有我。」
Rem悲傷「就只能夠這樣嗎?」
Libre說:「我永恆不滅,已經是一種幸福。」
Rem掩住臉,低聲叫:「是的,你永還存在。」
Libre說:「縱然我未曾真正存在過。」
Rem哭得搖頭:「不……你才是最真實的永恆!」
忽然,Librc說:「幸福,才是最真實的永恆。」
Rem怔住片刻,她問:「你都知道了?」
Libre卻回答:「我什麼也知,什麼也不知。」
Rem說不下去,只是繼續流淚,當言語被眼淚瓦解之後,Libre就無聲無息地消失。
照神鏡內,暗啞一片,其至連Rem的無皮之相,也看不見。
她把鏡放下,趴到地上痛哭。沙石刺入肌肉內,她也不管了,她只想盡情哭一遍。
Rem的哭泣沒有停止過,Meru山上山下也隱約聽得見。Rem所處的山洞位於七重山巒的第二重,接近人間,也接觸到仙界。這管核範圍屬於Sundari的領土,Sundari意謂美人,而這一帶,被稱為許願之地。
有人向Sundari報告Rem在山洞內的行徑。當她聽著報告之時,正是日間,她身穿綾綵綢緞,盼望著一段愛情。
她的脖子掛著五串彩石珍寶,手臂和手腕也是黃金與寶石,由左邊肩膊而下的是青色透明薄紗,由左邊肩膊纏到右邊腰間,豐滿圓大的乳房在青紗之下若隱若現,嬌美無雙。腰際上圍著一條紅寶石碎鑽腰鏈,腰以下是藍、紫、金三色的綢緞,圖案是盛開的夾竹桃與飛舞的火鳥。足踝分別配戴兩串綠寶石與黃鑽的珠寶,配上小鈴,一步一叮嚀,煞是動人。
美人就以極美的身體冀盼一段愛情。她把頭枕在手臂上,頭與手臂都半露在窗框外,這一翼的皇宮面向山路,山路多行人,人來人往,然而,無人會愛上她。
因為這是日間。日間,Sundari奇醜無比。她以極丑的臉渴望愛情,因此,她得不到。
絕美的身形,絕色的衣帶貴冠寶石,但絕丑的容顏。
該如何形容她?美人的容貌是犀牛、野豬與鴨嘴獸的混合。左眼比右眼大,而右眼半瞎,連成一線;鼻子是野豬的鼻,又扁又闊兼且向上翹,嘴巴是鴨嘴獸般又長又尖,從臉上伸了出來,牙齒如犀牛,撩牙一對。
任由她的肌膚多細滑,色澤多光亮,身段多玲瓏,美人,在日間,也是醜婦一名。
她一直倚在窗前等待愛情,以旖麗的表情幻想著愛情來臨。每一天,美人都在日間做相同的事,堅定不移,日間的時光,奉獻在等待愛情之上。
山路上有猛男來來往往,男兒們赤裸上身伐木,又把木材運到田間。她以最幻妙的目光凝視他們,他們卻對她視而不見,太丑了,太丑的人總似是死物,如一塊巨大石頭,石頭上長滿青苔,一塊腐朽的木頭,木頭的夾縫隙中是黴菌;又或是滿蛆蟲的屍體。太丑了,丑得無人願意看,於是統統視而不見。
美人不美,就變成無形。
當日落西山,月亮高掛,Sundari卻起了變化。
她的眼睛變得明亮圖大,她的睫毛長而濃密,是眼睛的扇子,她的鼻子尖而小巧,她的嘴唇厚而嬌小,牙齒又齊又白。她望進鏡內,美人即是美人。她上妝,為眼睛描上深色眼線,給鼻子扣上寶石環。雙眉中央是藍色橢圓形寶石,與月亮的光芒最配襯。
美人成了美人後,便悠悠然走出皇宮之外,一路上,看見她的人都為她著迷,只要看她一眼,就會永恆著迷。晚上,補償了她在日間的失落,沿路走往恆河旁邊時,無數的心都被她勾住,美麗,令她要多少愛情也可以。美麗,令最困難的都變得輕易。
因此,晚上的Sundari,臉上沒有盼望。
看見她的人都張口結舌,她的美麗如一陣迷香,令人魂盪心馳。她已走進恆河,以河水淋身,河水不單令她免除走過Samsara的輪迴之苦,也令她的靈魂升華。河水,使她的身段更完美性感,她就仿如水中仙子般神秘,卻又使人慾火焚身。
當中,就有男人會對她說話,說的是讚美之詞,今夜,對美人說話的男人吐出話來:「你就是功德完滿。只要我看著你,梵天便降臨。」
Sundari的表情是靜止的,她沒有興趣。夜間的蜜語,更甜也發不出味來。她所做出的反應,是機械性的,她向男人說:「請訂一個願望。」
就是這麼一句話,眾生忽然清醒,他們在河邊凝視Sundari的臉,一概由仰慕痴迷變成恐懼,他們明白,Sundari要求男人許願之後的結果。
男人著了魔一樣,被Sundari的目光鎖住,他說:「我的願望是與美人共墮愛河。」
說罷,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哀號,他們悲呼蒼生的弱小,蒼天的無情。
Sundari便微笑了,她牽起男人的手,與他一步一步從河中走上岸,她以曼妙之姿步行,足踝的叮嚀是細碎的詛咒。她昂然而往,路上行人分隔兩旁,他們目送Sundari把許了願的男人帶回皇宮。這兒名叫許願地,只要男人一許下願望,災難便會降臨。
Sundari帶男人返回皇宮中她的寢室,紋幔處處,燭光閃閃,嫣紅與黃金,是肉眼看見的色調。Sundari讓男人身卧軟枕上,喂他飽以醇酒,繼而,男女愛欲的濃火升起,Sundari就以絕美的姿勢與他交媾。
寢室外,皇宮的宮女正奏樂,琴音、笛聲四起,歌聲低沉呢喃,與這夜的情調合襯極了。
今夜,Sundari一分為三,三名美人侍候著一個男人,男人躺在床上,一名美人雙腿分開成一字姿勢,以背向著男人的面,跨坐男人的雙腿中央,另外兩名美人左右扶著中間美人的雙臂,然後各自把一條腿伸往美人的腰間,她們把美人的身推前移后,來令美人與男人享受到極樂的升華。
當男人面臨高潮的一刻,美人就轉了姿勢,她鬆開左右美人的護駕,把身體三百六十度旋轉,男人不得不到達世上感官最靈妙之地了。最後,美人決定停下來,她把身體與臉孔正正對著男人,男人在沉醉中就稍稍清醒,當視線集中了的一刻,他就見到美人是如此一張臉……絕丑無倫,世上再混毒的惡魔,也沒如她此刻般醜陋。
接下來的一秒,災難降臨。男人雙眼翻白,他活活被嚇死。
寢室外詠嘆之樂依舊,美人又由三變一。Sundari回復了奇醜無比的相貌,在醜陋裡頭,她反而感情充沛,她站在男人的屍體跟前,流下了眼淚。
嘴一扁,鴨嘴獸般的形態就更難看,撩牙上下磨動,像頭沒自尊心的獸。
Sundari返回她休息之地,在繽紛艷麗的高床軟枕之下,飲泣著睡去。每一夜,她都哀愁得無法形容,連窗前的鸚鵡,都為她的哀愁垂下了頂上發冠。
當天一亮,許願之地就有喪禮,他們以竹席把男人由皇宮抬出來,抬到恆河上,以小舟當棺木,繼而給男人一朵蓮花,眾人把小舟向前一推,又生了火,火就把男人與小舟一同燃燒。讓他死在恆河的懷抱,靈魂得以早登極樂。
然後,Sundari睡到中午,在整妝過後,再次倚窗盼望一段愛情,日間,她有的是極丑的容貌,丑賤得如階級中的賤民,丑得永不超生。
每一天,Sundari都重複著之前的一天。日間得不到的愛情,在晚上尋獲到。然後,一個男人許了願,翌日清晨,恆河上就多了一具屍體。
當Sundari得悉有一名沒皮相的女人在她的領地的山洞內盤坐哭泣時,起初也沒反應。是在一天她在盼望愛情的時分盼望得太無聊了,於是,她決定到山洞中一走。
她倚在窗前痴想盼望,繼而嘆了一口氣。在落空的預料下,但覺生命無火也無聖,沉悶非常。她的雙乳一搖,身一擺,就命兩名下女與她走到山洞。為免世人看到她的絕丑,她以輕紗遮臉,下女持著扇子,讓主人在大象的背上不致被太陽灼熱。
Sundari走到山洞內,看了一眼,就歡喜了。她甚至拍起手掌。
哪有人是這模樣?真是半寸肌膚也沒有,只有肉與血。她忍不住笑出來:「是剝了皮的巨豬--」她坐到Rem跟前,細細端詳她,繼而下了結論:「我喜歡你,我決定供奉你。已經沒有誰會比我更丑,惟獨你能!」
說罷,Sundari哈哈哈哈哈地狂笑,她也很久未曾快活至此。她著實高興。
Rem失去了眼帘,避不過別人的嘲弄,當然她不怕Sundari的狂笑,她看見Sundari那醜陋的臉,她也想笑,只是怕笑出來肌肉抽動會痛,因此她決定了還是不笑。她這樣說:「我與你只是半斤八西。」
Sundari又是痛快的笑,那鴨嘴獸的長嘴左搖右擺,當她快樂時,居然丑上加丑。
她擺手又擺手:「我供奉你!我供奉你!」
說過後,Sundari從大笑中轉身走,她一邊笑一邊跳起快樂的舞蹈來,心裡快慰極了。
從此,有下女在山洞內替Rem搖扇,也有下女為她趕走爬注血肉上的昆蟲。然而,Rem還是不斷地飲泣,人到傷心處,就自然會落淚。
Sundari重複著每一天,春心漾然地冀盼愛情,在首前嘆息又嘆息,繼而木無表情,也無歡喜地在夜裡得者愛情。
她但願,有人能在日間許一個願。許願地之神,心中也有一個願望。
為了偶爾得到心靈上的安慰,Sundari會到山洞探望Rem,取笑Rem的丑,然後就滿足了。在表面的嘲諷中,Sundari對Rem就產生出一種依賴。世上孤獨的,不會只得她一人。
一天,山洞內來了一名稀客。Sundari沒光臨,來的是死神。
無論何時何地,死神也氣質雍容,他在Rem跟前永遠是西服一度,就算如今他站立在山洞內,處於一個遠古的、神秘的東方國度,他也帶著Rem熟悉的現代翩翩公子氣息。此刻,身穿黑西服白恤衫、頭髮燙貼的他,就與山洞內外Meru山的景緻相映成趣。
死神向遠處山頭一望,便說:他們在那邊種茶。
Rem搖了搖頭,把眼淚制止,也忽然感到煩厭,沒閑情與他交談。
死神輕輕咳嗽,開始說話:你在這裡,已經過了很多個月日。
Rem沒回答他。
死神再說:躲在山洞中,不是你要做的事。
忽然,Rem又再次悲從中來。她告訴死神:「我要做的事就是留在Wania的子宮之內,不出生不存活,讓她的子宮成為我的棺材,不用面對這生存的一切,」
死神的表情失望:這根本不是我的Rem。
Rem落淚,沒有答話。
死神續說:當月日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之後,杏福的靈魂就愈來愈弱,最後她的靈魂會消散。一天,你救不回她的靈魂,月日就會完全熄滅。請你明白,杏福與月日是相連的。只有杏福存在,月日才會存在。也只有月日存在,杏福才會復甦。
不能有表情的Rem把臉別過一旁,她意圖表現倔強。
死神說:杏福的靈魂在一個溫暖而濕潤,卻又感情澎湃的地方。
Rem仍然不想理會。
死神最後說:世上失去幸福,人與神會跌墮進無盡的孤寂。
Rem索性把身背向死神。死神長嘆一聲,他說:你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幸福。
忽爾,Rem尖叫,她叫得聲音震天,叫得山洞也蓋不了她,迴音打滾,泄漏到山洞之外。Meru的最低二層,神與人隱隱聽到悲慘的叫喊由山洞傳出,這叫喊說盡了她一生的不快樂、失望、悲痛、無奈。太多太多的悲凄,眼淚流不盡,傷感化成水,流極流不完,就由長長的叫喊聲分擔一些,把極痛排出她的體外。
Rem這悲痛的叫喊持續了一天一夜。死神隱沒離去,她仍然不住狂叫,最後,Meru這許願地領土內的所有神與人,都不得不掩住耳,為了躲避她的傖痛,紛紛把耳朵鎮住軟枕間。
Sundari正把身體化成一度拱橋,許了願的男人在橋上與她交媾,男人的感受,有如在橋上觀看四時之景般陶醉。只是,Sundari被Rem的痛叫打亂了,極美的她並沒有施盡美麗的渾身解數,她揚起一邊眉,以低咒的語氣訊了一句:「那醜八怪究竟有多傷心?」
因為心情不佳,她提早以極丑的容顏面對男人,那拱橋扳直了,正正瞪著男人來看。男人嚇得忘掉了將要來臨的高潮,他張口開,在驚惶中全身發冷,他活活被嚇死。
他死得最早。他許的願望成真得最早。他比任何一人更早登上西天。
Sundari一手推開男人,心中思量著,究竟Rem不快樂,還是她更不快樂。
翌日舉行葬禮之後,Sundari往山洞中探望Rem,這個無皮相的女人,仍然在落淚。
於是Sundari就嘆了口氣:「唉……」
Rem垂下頭,眼淚都滲進血肉中。
Sundari說:「有些人很幸福,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Rem沒理會,只是垂下頭來。
Sundari也不介意自說自話,「你不幸福吧?」
望了Rem兩眼,她自己自言自語:「我也不幸福吧?」頓了頓:「我們無可能會幸福吧!根本是無可能的事。」
說罷,Sundari姿勢嫵媚地側卧地上,以手托著頭,一雙眼,仍然停留在Rem身上。她提議:「不如,我們殺掉幸福的人,好不好?」
「我們不幸福,也不要他們幸福。」
見Rem沒說話,Sundari伸出長長的手臂,無聊地在空氣中撥了數下,然後,又再嘆了口氣,「你也贊成?就這樣決定。」
然後,Sundari站起來,往迴路走,一邊走一邊說:「你看,我多有你心!我們是好朋友:你真要大大感激我!」繼而,就狂笑:「哈!哈!哈!哈,哈!」
從這一天開始,Sundari決定,每天至少要有兩次葬禮。一次為了愛情,而另一次,為了幸福。
她探聽所有幸福的來源,譬如,即將成為人妻的新娘子,將臨盆的母親,等待兒子從遠地歸來的父親,為著收成豐足而慶祝的人民……Sundari都要他們死。
這一吹,她就派人活捉十四歲的新娘子,把她從裝身的過程中搶出來,她的雙手,正被繪畫上代表幸福的圖案,還未吹乾,就被拉住了,圖案一抹就花。Sundari使人活生生把她燒死,紅裙子在火焰中飛揚,她的叫喊聲激勵了熊火,火毀滅得更劇烈。
Sundari又把懷了孕的婦女們引到一起,與被她迷倒了的男人玩猜謎,猜猜誰的肚內是男孩,誰又是女孩。揭盅在她即場的剖腹,未足月的嬰兒被抽出來,是男是女結果便知曉。
又在某一天,Sundari命劊子手拿著斧頭到街上跑,誰正微笑就殺誰,要一刀斬下去。沒有第二刀。如果斬不死,就任由他,管他的頭顱半弔頸旁,這正好體驗了何謂不幸福。
每一天,Sundari都想出一些方法來使人不幸福,每一天,都不止兩次葬禮了,三次四次五次,她要多少生命陷入不幸也可以,她就是這領地的神,縱然,神走火入魔。
她愈殘害人民,人民就愈是敬奉她,他們害怕她會害得他們更深,因此,她的皇宮外,常常獻有被殺害的小童作奉獻,他們以為,要滿足她,就該如此。
她是神,但行徑已如鬼。受膜拜的,都神鬼不分。
Sundari愈殺愈狂,愈被人敬畏她就愈興奮。日間得不到愛情的被忽視、虛空、無助、失敗感統統一掃而空,她享受著久違了的尊嚴,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皇宮內外,都常有Sundari的笑聲,狂妄、嬌美、滿足。
Rem在山洞內感受到外面世界的腥風血雨,她知道,無人幸福,Sundari正虐殺幸福。但凡不善待幸福的,都有災禍,Rem沒忘說,只是,她還是什麼也不想理會。她只想流淚。
就在一個月日,天災下第一場災害。
土地內的所有屍首都從土地中浮起,屍首在陽光中暴露出來,蛆蟲就生了,一條人屍可以被孵化一萬條蛆蟲,一萬條人屍,就有億萬條,一天之內,許願地成了蛆蟲之地,蛆蟲爬上田地,爬上人的身體。爬上屋宇,要吃什麼就吃什麼。
Sundari不喜歡蛆蟲,蛆蟲也爬進她的寢室,咬蝕了她的華衣美服,因此,她命人以火燒掉這億萬條蛆蟲,也因為這樣,人民的房子、田地,都燒光了。
Sundari在皇宮內里向一片火海,便說:「總算很壯觀!」說罷腰一擺,就卧在床上休息,樂師正為她彈奏靜心之音,心靜了,她就在別人的哀鳴中昏昏欲睡。這一天,頗為愜意。
翌日,她感覺納悶。蛆蟲消滅了,又不想虐殺,於是她在連番呵欠下,決定到山洞與Rem聊天,一路上,她偶爾向下望去,到處都是灰燼與殘煙,她瞪了瞪眉毛,不以為然,在宮女跟隨下,徒步上山。
走進山洞內,她就說話:「醜八怪,蛆蟲有沒有吃掉你?」
她在Rem身邊燒了一圈,見Rem無恙,便說:「人丑,就連蛆蟲也看不上眼,你說你是不是悲哀?」
Rem沒反應,Sundari於是狂笑了。狂笑完畢,她就索性坐到Rem跟前,對她說:「你這種醜人,沒有機會見漂亮的東西,我的美麗,你無緣相會。」
Sundari就長嘆起來,「你看不見。你不會相信,我有多美麗--」
這嘆息,不是為了Rem,而是為了她自己。
第一個月日之後的災難日子中,Sundari對Rem說她的故事。
那故事發生在一個年代久遠的年月,那年頭,Sundari是真真正正的美麗。
無人相信,世上有這麼一種的美麗。她有七色的眼睛,每眨動一下,都是一個幻影,眼波流盼,反映了日出與日落,看著她的眼,便看到了風景。
美人的肌膚如奶如蜜,美人的身體是活生生的蛇。美人由地上站立,動態就如蒸氣上升,輕如無形。美人手一擺,腰一扭,就解釋了嫵媚,美人靈氣如仙,美人又活色生香。
如此幻美,世上所有生物,只要看她一眼,頃刻就會著迷,這著迷一直伸延到永恆,如星宿般長久,一經陶醉,就萬年不滅,美麗甚至連靈魂也可以升華。美麗是強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