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家裝潢優雅的咖啡廳,中央有一個小型的造景噴泉,古銅色的雕像以類似維納斯的站姿,立在水池中間。
楊立晴一個人坐在咖啡廳內較為隱密的位置,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半個小時,這不是她的作風,她通常是準時赴約,不把時間浪費在等待上面。只是,今天約她的這個人,令她惴惴不安。
找她做什麼呢?她想。
她知道了什麼嗎?一定是的,要不然,從不過問公事的她,為什麼突然約她見面呢?如果她真的知道了,那麼該怎麼辦?和她攤牌好了,告訴她家揚愛的不是她,請她識相點簽字離婚。想到這裡,她心虛得顫抖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像連續劇里的狐狸精,仗著年輕貌美介入別人的家庭,強佔了原來不屬於她的幸福,奪走別人的丈夫、小孩,還有其所辛苦經營的一切。她向服務生要了一杯威士忌,暖暖身子也鎮定一下神經,只是少許的酒精,反而讓她更清醒的體認到自己的殘酷。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最初他和她都曾經很努力的抗拒彼此的吸引,可是感情的發生又怎麼能預防?
她會怎麼懲罰她?告她妨害家庭?告他們通姦?老天,爸媽知道了會有多傷心?而且這份感情一旦被貼上這種標籤,那就一輩子也洗不掉了。可是,難道她不提出告訴,這份感情就會變得高尚純潔?不,這本來就不清高了,這本來就只是一段必須躲在陰溝里見不得人的感情,而她,只是情婦。天哪!這名詞真是可怕。
如果他妻子要求自己離開他呢?不,她不能這麼做,自己是那麼全心全意的愛他,離開他,她的世界也將告破滅了,她不能這麼做。
可是……她當然有權這麼做,那是她的男人,她有權要回屬於她的幸福。而自己,只是個第三者。錯了,家揚愛的不是他太太,不被愛的人才是第三者。
為了得到家揚,她不會讓步的。
「楊小姐。」一個陌生的聲音伴著一個溫婉柔和的女子,在她心思迷亂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是我約你出來的,我就是周太太。」
她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無法動彈,愣愣地看著她拉出椅子在她的面前坐下,然後輕輕地吩咐服務生她所要的餐點。
「你好,不知道你找我出來有什麼事?」立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家揚在公司里工作的情形,結婚這麼多年,一直都是各忙各的,我們之間疏遠了好多。」她笑著,似乎為了這樣一件不關緊要的事耽誤了她的時間而感到抱歉。
「為什麼找我?」她澀澀的問,平時的犀利此刻都離她而去,原本拿定的主意,只剩微微的顫動。
「因為常聽他提起你,誇讚你的工作表現,我想你們接觸的時間應該滿多的。」還是那麼輕輕的語調,她比她還大幾歲吧?可是卻不覺得老,反而在柔和之中有種很具分量的氣度,周家揚的太太果然也很出色。
咦?怎麼會這樣呢?她不是來找她談判的嗎?會不會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那……還要和她攤牌嗎?她簡單的說些工作上的事情,客戶、構想、溝通、拍片,盡量避重就輕,小心謹慎注意措詞,怕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泄露了什麼。
「真羨慕你可以和他一起工作。」她笑著說,可是在立晴聽來,這句話卻有深切的悲傷,原來她的自私傷透了另一個女人的心。
「他很有男人味,對不對?」她幽忽忽的眼裡似乎充滿了淚水。立晴心口一緊,不安在她心中蔓延開來。
「我也是喜歡他這種與眾不同的風格,結婚前家裡反對我們來往,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愛他……」她輕輕的說,但是立晴卻像給人重重的打了一拳。
她都知道了,一定都知道了,她不點破,是希望自己能夠良心發現,能知所進退?她有多愛家揚呢?居然能夠原諒他的背叛?
她像被催眠了一樣,聽她絮絮叨叨著他們相識相戀的經過,原來他們之間也有過深刻的一段,那是他心裡的另一片土,她從來不曾到過的。她這麼善良,難怪家揚不願輕言離婚,其實在他心裡,她還是很重要的,對不對?
「即使我現在還是那麼愛他,卻一樣構不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發覺他一天比一天離我更遠。」直到眼淚落下來,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她拿出凈白的手帕揩去淚水,深吸了一口氣,用她細白修長的手握在立晴緊握的拳頭上。手心的溫熱柔軟讓立晴不禁也握著她的手,她寬容的撫摩化成她自責的利刃,刺得她渾身痛楚難當,立晴驚慌的抬起頭來,迎上她溫婉的容顏。
「我想你在家揚身邊說得上話,可不可以請你多提醒他,我和孩子都在等他,他為了……工作,都太忽略我們了。」
她點點頭,早已慌亂的思緒理不出一句話來回應她。
她可以不必這麼做的,她大可以對她怒罵、威嚇,大可以找長輩們替她主持公道,甚至她可以當眾打她一個耳光,她有立場這麼做的;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握著她的手。老天,為什麼她不壞一點呢?為什麼她不少愛他一點呢?這樣自己就可以理直氣壯的把家揚佔為己有。或者……為什麼自己不壞一點呢?根本不必顧慮她的,自己是這麼想和家揚在一起,而他妻子只是比她早一點遇到他。
會的,自己會告訴他的。一切都會回到原來該有的樣子,他還是她的男人,不會再有人瓜分他們的愛情,分享他的溫柔。而自己呢?而她自己呢?
直到她離開了許久,立晴才緩緩步出咖啡廳,太陽的碎片刺入她的眼睛使她幾乎流出淚來。世界將要破碎了,為什麼還有人仍舊瀟洒閑適到處晃蕩?不,行將破碎的只是她的世界,可是有誰在乎她呢?有誰在乎她走在這個即將瓦解的世界里,不知何去何從?「楊小姐、楊小姐。」她木然的站在咖啡廳門口,有個陌生的人以小跑步向她靠近。「對不起,我遲到了,一直找不到停車位,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客套而生疏的語氣,誰啊?
「嗯……你想去哪裡?」還是一樣的不自然,不親切。
「回家。」她恍惚的說。
「回家?你是說,去你家?」
「是啊。」可是有誰會把「回家」說成「去我家」呢?
「好吧,你開車嗎?」他顯得有些為難。
「你可以送我嗎?」她忘記了,忘了自己是不是有開車來,也忘了車子停在哪兒了。立晴一路上目光一直停在前方一句話也沒有,但在轉彎前她會先指明,幸好她沒忘了回家的路。
孟庭軒靜靜開著車,在號誌變成綠燈,車子啟動之前,瞟了一眼身旁這個一語不發的女子,心中有些不快。他也是被逼著來的,他並不想認識她,不想和她交往,不想和任何女人結婚,他後悔不該為了息事寧人,答應來赴這場約。
***
看見女兒把孟庭軒帶回來,楊媽媽先是嚇了一跳,但隨即又高興得不得了,她熱切的招呼他在客廳坐下,倒茶、遞點心,並邀請他留下來吃晚飯。
「媽,現在才幾點,吃飯不會太早了嗎?」她笑著,已經清醒到可以掩飾自己。回家后她稍微的梳洗了一下,漸漸地回想起來,似乎是那天接到周太太的電話后,心裡又驚又疑,沒留意母親向她提起約會的事,才會陰錯陽差的把他也約到那裡去了,剛才也是一陣迷亂才把他帶到家裡來的。
「那好,你們聊,我去弄點愛玉,天氣熱吃愛玉解渴。」她快步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愛玉、杏仁豆腐,並且告訴自己慢慢來,好讓女兒有多一點時間和他互相了解,她可是真的喜歡這個孟庭軒當她的女婿。
立晴在另一張兩人座的沙發坐下來,拿了塊綠茶方塊酥慢慢吃著。孟庭軒則用目光巡視了這個空間,這是避免和她四目交投產生尷尬的最好方法。
客廳里一組原木矮櫃,矮櫃正上方放的是電視機,電視機的一邊是一盆以向日葵為主題的插花,另一邊是一幅雷諾瓦的畫作。整體的原木色系,感覺清凈溫馨。他將視線停在那幅畫作上,因為那不是印製的畫,而是一幅油畫。「那是我的作品。」她忽然冒出一句話。「嗯……臨摹得很不錯。」他愣了一下,原來太過寂靜了,使他會意不過來她在同他說話。簡單兩句對話之後又恢復寂靜,這兩個人各懷著心事,因此並沒有藉這個機會打開話題,例如,他們可以聊一聊雷諾瓦或印象派。
「孟先生,你好你好。」楊爸爸適時的出現打破了原來的僵局。
「伯父好。」他有禮貌的站起來,楊爸爸上下揮動手掌做出向下的手勢。「坐坐坐,怎麼有空來?」
「今天沒有班。」
楊媽媽端出愛玉時,他老公和孟庭軒已經就著棋盤捉對廝殺起來了。立晴坐在父親身後,幫他按摩肩膀,她對圍棋僅是一知半解,所以常常伸手到棋盤上去問東問西,像個調皮、被寵愛的小女孩。
「哎喲,好女兒,你是存心讓老爸分心是不是?」楊爸爸笑著,言下有「胳膊向外彎」的意思。立晴雖然排行老大,卻是他三個孩子中最會撒嬌的。
「雙叫吃,伯父,你的城牆快被我攻破了。」庭軒笑著。
「哈,小夥子有一套!」楊父白皙略胖的圓臉笑起來神情真像個小孩子。「我的功力還不行,對了,我父親也下圍棋,倒是你們倆可以較量較量。」在他們興味正濃時,立晴一個人悄悄踱到陽台,離開陌生的桎固,她深吸了一口氣,花台上的桔梗開得比昨天更盛了,這是家揚送給她的,她期盼了好久才等到開花。她把她們一株一株慢慢地連根拔起,仔細的清掉泥土,露出蒼白的根部,然後在原來的位置徒手挖了個坑,把幾朵盛開的桔梗埋進坑裡。
「好好的拔花做什麼?怎麼不進去陪陪孟先生呢?」母親在客廳里沒看到她,便到這裡來找她。
「媽,你覺得他好嗎?」她平靜的問。
「嗯……我是滿喜歡的,他一定會是個好老公。」她並不奇怪女兒的問題,因為她以為這個孟庭軒終於讓女兒凡心大動。「走吧,別把客人丟在客廳里。」
等立晴洗好了手,兩人一起進到室內,楊媽媽藉口收拾方才的杯碗,把她老公請了進去。「介意我到你家走走嗎?」趁四下無人時,她問。
「嗯……好啊。」他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了。
***
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看見庭軒帶她回來,孟媽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她非常熱切的招待她,並且留她下來吃晚飯。
「爸呢?」庭軒問。
「去學校接小翔了。」孟媽媽說,端著一杯茶給立晴,她連忙伸手接過。「你們坐,我做飯去。」
「孟媽媽,我來幫你。」她跟著她走進廚房。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你坐你坐。」立晴並沒有離開,反而在餐桌邊坐了下來,讚賞她桌上這盆花。
一會兒,便聽見院子里細嫩的歡笑童音。
立晴跟著庭軒出來,問候了孟爸爸。小翔喊了一聲爸爸,緊抱著庭軒的腳,庭軒彎下身將他抱起。
「歡迎歡迎,什麼時候來的?」孟父一臉熱情,聲如洪鐘的笑道。他總覺得立晴有幾分女孩子少有的豪氣,讓他非常欣賞。
「剛來一會兒,他就是小翔嘍。」她注意到庭軒抱著的清秀小男生。
「是啊,來小翔,叫阿姨。」孟父摸著小翔的頭說。
「阿姨。」他細細的叫,有點怕生的樣子。
「你好。剛剛放學嗎?」她用握手的方式和他打招呼,而不是摸他的頭或是臉頰。「對呀,我們今天有上電腦喔。」這是他在路上第一件告訴爺爺的事,他也這樣告訴立晴,他喜歡這個阿姨,因為她和他握手。老師說,對第一次見面的人要有禮貌的跟他輕輕握手。「有沒有到處走走,我們這個社區環境不錯,庭軒,你帶楊小姐到處看看去。」本來是想讓他們倆單獨走走,可是小翔吵著要跟去,所以現在他們三人一起走在社區步道,其實這樣也好,免了兩人面面相覷的尷尬。立晴很快的和小翔混熟了,小翔一直說著學校里的事,庭軒聽得一頭霧水,只能嗯啊咿哦的敷衍著他,可是立晴居然能和他對談如流,而且弄懂他說的話。
「我知道了,那是小唯噴的,可是害你被老師誤會了。」她張大眼睛,一副很同情他的樣子。
「我有跟她說下次她再這樣,我就要跟老師說。」
「嗯,你真棒耶,給她一次機會讓她自己想一想,下次她就會改過來了,對不對?」她為他的懂事稱讚他,同時心裡也起了一陣陰霾;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反省,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孟庭軒現在才明白原來說得是「噴水龍」的事,他心中一緊,兒子說的事情他搞不懂,可是第一次見面的立晴居然能弄清楚,是他跟孩子距離太遠,還是自己終究沒有女人細心?小翔顯得很高興,因為姑姑說爸爸的老婆可以當他的媽媽,而他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女生一起出現,那這個阿姨是不是將要成為他的媽媽呢?而且她真的比小唯的媽媽漂亮。今天晚上庭亞約會去了,只有他們五個人吃飯。晚飯過後,她幫著收拾碗盤,坐了一會兒,便藉口要回家整理資料告別了孟家。
***
「停車。」車子在行駛當中她忽然高聲喊。庭軒急急將車靠邊停下,不解的看著她。「我想去唱歌。」她看著他,但庭軒卻彷彿覺得她不是在看他。他抬眼從後視鏡看到後面不遠處有一家KTV。她沒有要求他陪她,但也沒有說不要。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
為什麼找不到不傷心的歌?是因為傷心人才會寫情歌,還是愛情總是令人傷心?呵!原來傷心的人不只是她一個。什麼早知道?早知道就是已經來不及了,深情早就放了,這樣只是讓人更傷心呀!
我背負著幸福,卻追尋著痛苦……
遺忘,也許是對你我最慈悲的祝福生來溫柔的雙眸,連哭都被詛咒沒有淚,寂寞要怎麼流?……
是啊,沒有淚,寂寞要怎麼流?沒有淚,傷心要怎麼流?在她早已迷亂眩轉的世界里,往後將沒有家揚,沒有傷心,沒有淚,沒有遺忘……她用力的盡情的唱每一首歌,傷心的時候最好什麼都不要想。
庭軒在旁邊靜靜地喝著咖啡,就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們倆似乎不太契合,不然在這個這麼開放的社會,即使是初次見面的人也不會這麼尷尬。幸好立晴的歌唱得還不錯,不然真的是受罪。唱歌是一種很好的娛樂,也是一種很好的發泄方式,他知道她在狂歌當哭,但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方便問。因為她並不在他的世界里,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
「你可以停下來一會兒嗎?我想聊聊。」離開KTV,庭軒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又開口,平靜的說,事實上他們這一整個下午總共說不到十句話。
孟庭軒心下狐疑,這女人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第一次約會居然就到了雙方家裡去,現在她想說什麼呢?他將車子停在一盞路燈下,搖下車窗,熄火。
「我還不討厭吧?」她靜靜的說。
「不會啊,你滿有才華的。」他小心的回答,其實她真的不討厭,尤其看到她和小翔處得這麼好,如果不是他們處境尷尬,他會很樂意跟她做個朋友。
「那……你可能會和我結婚嗎?」她深吸了一口氣,顫聲問。
庭軒驚訝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結婚?他們才見面兩次。他的神經緊繃如臨大敵,決定以靜制動等她說下去。
「如果你真的要結婚,我可能是你考慮的對象嗎?」見他不回答,她轉過頭看著他追問。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事實上剛才他還在想,送她回去之後,也許他們都不會再見面了,至少,他不會再約她。
「楊小姐,我結過婚了,雖然我太太去世了,但是……我想,我可能不會再接受另一個女人了。」他慢慢的說,誠懇但直接。
「我了解,我們都是因為不想讓我們的家人失望,所以現在我們才會在這裡。我心裡也有一份放不下的感情……」說到這裡,她停了好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討厭我,那麼我們可以結婚……你放心,我指的是表面上的結婚,不是真的做夫妻,這樣可以讓父母暫時安心,我們也不用再被逼著到處相親。」立晴急著解釋,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可不能搞砸了。
「這樣……好像反而把事情弄得更複雜。」話雖如此,但他真的很怕看到父母的殷切期盼,照這樣下去,他極可能為了父母只好隨便找個對象結婚了。
「我不會賴皮的,我們可以立個字據,你隨時都可以提出離婚,你不用擔心我有所圖謀。我有工作,有很穩定的收入,我不會影響你的生活……我只是需要結婚,趕快結婚……」後面的幾個字,她心虛得幾乎說不下去,她怕孟庭軒以為她會賴著他,連忙提出一些事證,可是越心急就越說不清楚,意識里的自尊和情感上的煎熬,就像兩條大蛇纏繞著她,幾乎把她勒斃,她噤口,不再言語。
車廂陷入一片寂靜,孟庭軒看著前方不發一語,似乎在估量這件事情的可行性,但更像是在估量這個女人的理智程度。
「我想到我的車子停在哪裡了。」她微微嘆了口氣。
真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真的是急昏頭了,才會這樣神經兮兮的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求婚,她捂著臉不敢看他,她相信,他現在一定以為她瘋了。她的確已接近瘋狂邊緣,因為她正盤算如果他拒絕了,那麼她必須趕快再安排相親,或者認識的人中有誰會肯娶她。腦海里颳起了龍捲風,將思緒颳得漫天飛散,然後又重重的摔落下來,碎片到處散落。她知道狂風也正一點一點颳走自己,就像沙漠裡層層被風揚起的沙,即使有一天塵埃落定,她也早已消散不復追尋。
離開鬧區不太遠的路邊,一部紅色的「NEON」在深夜顯得那樣醒目,立晴下了車,在前座的窗邊和庭軒道別。
「謝謝你送我。」她淺淺一笑,有幾分愴然。
「應該的。趕快回家,現在不早了。」他善意的叮嚀,然後驅車先行離去,走了一段路之後卻又覺得不放心,他調轉方向往回行駛,果然遠遠的就看見立晴一個人木然的站在車邊,彷彿迎風搖曳的一朵蓮花,美麗而且孤獨。
他緩緩靠邊將車停好,正準備下車卻看見有個男子向她走去。他是誰?畢竟和她不熟,也許他們認識。為免造次,他決定先看看再說,如果是認識的人,那麼他也能放心回家了。在那男子靠近時,立晴很快的用手背抹了兩下臉頰像是在擦眼淚,然後轉身開車門,那男子把手按在門把上和她說了些話,她按了一下搖控器將車子再度鎖上,轉身要走,男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肘,立晴一驚,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男子臉上有些兇狠,他一手仍抓住她,另一隻手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鋒利的水果刀,立晴瞪大眼睛,看著他把水果刀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庭軒毫不猶豫立刻下了車快步走過馬路,那男子看見有人來,轉頭察看,立晴趁他分心之際抽出被緊箍著的手臂,向後退了幾步。
「孟先生?」他再次出現無異是天降神兵,她向他微微靠近但沒有躲到他身後。「不要緊。」他柔聲安撫她。滿口檳榔的粗野男子,身上有很重的酒味。如果他沒動手就算了,他想,不是因為怕他,而是擔心身旁的女子受到驚嚇。
「你少管閑事。」他拿著刀向他筆劃,庭軒冷靜的看著他,在他拿刀刺過來時避開他的刀鋒同時提腿一掃,踢中他的手腕,他手上的刀也飛了出去,「當」的一聲落在馬路上,那男子接著揮來一拳,庭軒左手格開,右手接著也是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吃痛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
這時警車出現,兩名警員下車來,原來附近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裡有人看見了打電話報警,荷槍員警將那男子銬起來,以現行犯名義逮捕。
庭軒走向立晴,剛才動起手來,從沒看過人打架的她嚇得躲到一邊去了。「楊小姐,你還好嗎?」他到她身邊,柔聲詢問。
她愣愣地看著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拍拍她的肩膀,本來想說幾句話稱讚她,她的表現真的很鎮定,話才到嘴邊,她忽然伏在他胸前嚶嚶哭了起來。庭軒責怪自己太過輕忽,應該看她離去之後自己才能離開的,幸好現在沒事。年輕員警識相的走過來沒說話,交給他一張名片,背面寫著請他們早上到警局做筆錄。他接過名片,輕輕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警車鳴著警笛走遠了,街上又恢復寧靜,庭軒不知道她是受了驚嚇而哭,還是為了她原本就不勝負荷的傷心事,他讓她伏在自己胸前,雙手環著她的肩,聞著她的發香,感覺原本沉澱的心忽地被她扯動了一下,離她好近好近。
***
孟庭軒在診所樓上的住家,剛洗過澡,他舒適的靠在客廳的小茶几邊聽著音樂。住在樓下的許牧德拿了瓶紅酒上來和他串門子,他的皮膚有些黑,看起來像個運動健將。這是他們兩人的診所,名義上是孟庭軒的,草創時期他自己一個人看診,後來越來越忙不過來,才請牧德來幫忙,兩人一起經營,現在已經打響了名號。診所的一樓是門診、點滴室,二樓是休息室、病曆室。牧德夫妻住在三樓,他們的小孩住在岳母家。庭軒自己住在四樓,他這裡有廚房有客廳,溫馨的小家庭氣氛,當然這些陳設都是出自倩容之手。
「書琪呢?」庭軒問,忙了一天,他的聲音有些懶洋洋的。陳書琪是許牧德的太太,在公立醫院服務。
「剛剛送她回去,今天值夜……你幹嘛?」他說,拿起酒杯淺嘗一口,看出他心裡有事。「快煩死了,連我哥都這麼說。」他撥撥前額的頭髮。
「最近的這一個看來怎麼樣?」他笑,知道是相親的事,有些幸災樂禍。他撇撇嘴沒說話。
「你還這麼年輕,不考慮再婚嗎?別逗了,現在都批評貞節牌坊是不道德違反人性,你還打算守節?等你老了就知道。」好奇殺死一隻貓,孤獨卻會殺死一個人。
「我一直很在意倩容的死,如果不是我堅持要一個小孩,她就不會……」「拜託,虧你還是個醫生,任何醫療行為都會有危險性存在的,而且照你這麼說,大家都別結婚、別生小孩了。」
他並不回答,若有所思的用兩隻手指握住酒杯底部在原位轉啊轉的。
「看你這個眉頭,從倩客死後就沒舒展過,你要一直打著這個結過一輩子嗎?你真的需要輕鬆一下,談一場戀愛是個好方法。」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談戀愛,只想讓生活平平靜靜的。」
「你平靜,那小翔怎麼辦?」
「單親的小孩也可以很健康、很快樂啊。」
「但是如果可以有一個母親,不是更完美嗎?而且這是你可以做到的。」「我當然可以做得到,問題是這樣公平嗎?」他看著酒杯慢慢的說。
「這個問題倒是問倒我了。」找一個女人來如果不能愛她,只為了給孩子當母親,真的很不公平。「可是……你還是這麼想念倩容嗎?或者……只是習慣……」習慣自己仍然愛她,習慣一個人過的日子。
孟庭軒深吸了一口氣,他向來以冷靜理性自負,不太習慣被人分析,尤其是感情的事,也只有許牧德這樣和他交情匪淺的人,才會這樣對他直指內心深處。
是嗎?只是當局者迷嗎?他低著頭,繼續繞杯子的遊戲。
「我在想假結婚的事。」告訴他這件事不是為了想聽聽他的看法,而是真的心煩不已。「什麼假結婚?」
「最近和我相親的一個女孩子,她和我的處境很類似。」
「所以……」他驚訝得合不攏嘴,好荒謬的事。
「是她提出來的,我本來也不以為然。」
本來?那現在呢?
「現在想想,也許行得通。」他苦笑,腦中忽然出現立晴和小翔說話的神情,心中漾起一陣奇異的騷動。
天啊!
「你的腦袋什麼時候成了一團漿糊了。」他用手指搔搔自己的額頭。他有預感,如果庭軒真的答應假結婚,那麼事情一定會變得比相親更複雜一百倍。
***
「辭職?為什麼?」接到立晴的辭呈,家揚驚訝得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要跳槽到『譯達』去。」她隔了一張辦公桌和他面對面坐著。
「為什麼?那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錯了,是你的,不是我的。」
「到底為什麼?」他有些不耐煩,這種事,沒心情打啞謎。
「我太累了。」
「累了?你可以休假,這個案子完成了你就放長假,沒有必要辭職啊。」「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無法再和你共事了。」午後沒有兒童嬉鬧的公園,顯得分外冷清,立晴一個人坐在鞦韆上盪啊盪的,家揚靠在一旁的護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大樹陰影遮住了陽光,微風徐徐吹來,一片落葉在空中翩然翻飛之後落在立晴的裙子上。她一隻手扶著鏈條,另一隻手輕輕拾起葉片。它還沒變黃呢!怎麼就落下來了。
「我們認識多久了?」她看著前方,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分手該說些什麼呢?「記得那年我剛從學校畢業,想玩夠了再開始找工作,就到日本自助旅行,兩個月過得像個苦行僧,差點睡在火車站,一個人的旅行真的很孤獨,但卻有著發自內心的快樂,因為我見識到了我從來沒見過的,跑去跟藝妓合照、在鴨川遇見色狼、箱根的美景,有一天晚上十二點了還找沒找到地方下榻,走在路上,又餓又累,可是回來了以後,這些都成了最美的回憶、最好的創作泉源。」她神情幽然,像在說某個憧憬已久的故事,目光停在前面的草地,一隻松鼠輕盈地爬上樹榦跳躍至另一株樹,一溜煙的離開了視線。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
「我們每天都有說不完的新鮮事,哪有機會說這些……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卻總是交雜著一些痛苦和罪惡感,我想……」晃蕩中的鞦韆慢慢停下來,她低著頭,眼淚一滴滴的滴在她那件淺灰綠的直筒裙,一個個大小不等的深色圓點瞬間渲染開來。「是不是每個被稱為狐狸精的女人,都會有這種掙扎。」
「不要這樣說你自己,都是我的錯。」周家揚半跪在她腳邊,心疼的撫著她的肩膀。他應該負起責任,如果當初他能夠堅持,那麼他們的感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她也就不會痛苦。事實上這陣子他也憔悴了許多,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不管傷害了誰,都是他極不願意見到的。
「這種快樂終於只剩下痛苦,每天晚上一想到你將回到她身邊,我就快瘋掉了,我嫉妒得想殺了她!」她極平淡,彷彿說的是別人。
為什麼一直提到她?家揚心下一緊。「你見過她了?」
「你放心,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扯了謊,一切都依周太太的意思,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是看到他驚慌的神情,她的心裡撩起一陣痛楚,如果她們爭奪起來,他會站在誰那一邊呢?
「我們分手吧。」她已經開始恨他了,不希望有一天他也恨她。
她揩去臉上的淚水,聲音有些顫抖。說吧!該來的還是要來的,與其等到他提出分手,她寧願現在主動離開。
家揚停在她肩上的那隻手頓時僵住了,緩緩地順著她的手臂滑落。
「我們不能一輩子這樣對不對?我得趁著年輕把自己嫁掉,我想有個家,有自己的孩子,有……」不必和人分享的老公。
儘管心底波濤洶湧,卻努力的使自己看來平靜洒脫,情感走到了死胡同,再捨不得還是要放手,何苦再留下任何藕斷絲連的藉口,為難自己、為難家揚。
「是上次告訴我的那位醫生嗎?」
「他的確很不錯,可是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她茫然。
「我不能阻止你對不對?」周家揚停了好半晌才痛苦的說。心愛的女子即將離去,他卻無法開口挽留,只因他已先向另一個女子發過誓要一生守候。
立晴看著他。對!他不能、他不能,可是她真的希望他這麼做。
「我希望你能真的找到幸福,而不是為了忘了我隨便找個人嫁了。」
「傻瓜!」她笑,原本想讓氣氛不至於太精,可是這個笑實在顯得凄楚。「以我的條件,就算隨便找來,都不會太差的。」
「立晴,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他急切的想說些話來安慰她,可是她幾乎是叫著打斷了,她捂著耳朵從鞦韆上站起來。「不要,不要再說你愛我,不要再說些要我保重的話……」他的深情此刻對她都成利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調整好氣息再慢慢的說:「我們靜靜的走開,不要說再見,不要說保重,就當作,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不想、不說、不感受,關起所有的知覺,傷心很快就會過去了。日子久了,它就會像一場冒險或是一場夢,只會留下美好的回憶。是啊,也許他們曾經在某個前世有過約定,可是她遲到了,所以,她和他的一切便只能當作一場夢。她上前雙手環著他的頸子,緊緊地抱著他,放開他之後,她隨即轉過身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家揚在她踏步離去時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肘。
「立晴……」他叫著她,無限依戀。
「好好對待你的太太,她真的很辛苦。」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離去,每踩出一步便離他更遠,家揚的手慢慢鬆開,留在她手心的溫熱慢慢消散,他們之間的牽繫,終於斷了。空氣中飄散著青草與泥土的味道,樹下的幾張椅子在有些悶熱的午後乏人問津,也許稍晚一點會有散步的人來此休憩,一切都循著現有的步調日復一日,只是他們的這一切,告一段落了。
也許在這個時候正適得其所,它還沒有演變成一場鬧劇,還沒有傷及無辜,還沒有讓他們都變得面目可憎。
再也剋制不住的眼淚,在她轉身的同時也狂亂墜落,她努力、小心的慢慢走遠,不願意讓自己因為傷痛而在他面前狂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