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南大理有一座蒼山。江湖之上也有一座蒼山。
山高數百丈,山勢連綿,多的是斷崖歧路,終年草木橫生,雲霧蒙蒙。此山本無名,只因蒼流教總壇坐落於此的緣故,居然奪了雲南名山的名號,被江湖中人喚做蒼山。
而蒼流教的總壇所在之地,就是蒼山之顛,風雲頂。
數年內,江湖之變幻風雲莫測,皆由此地發源而來。
————《武林通史·蒼流教篇·扉頁》
※※※※
「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半年以來,武林中格局大變,血斗廝殺不斷,可以說是風起雲湧,四處驚濤駭浪啊!然而,大浪淘沙之下,無數前輩舊人或死或隱,武林中卻也因此湧現了大批的人物,令人矚目!列位看官,你們可知當今武林中風頭最盛的幾股勢力是什麼?」
酒樓里頓時一片噓聲。
一個瘦高個的中年漢子高聲道,「說書的,不懂江湖事兒就回家種地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酒樓里喝彩聲大起。
另一個人緊接著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什麼幾股勢力?現在誰不知道武林中是蒼流教說了算!兄弟們,你們說對不對?」
周圍頓時又是一片拍手叫好聲。
那說書的老者表情甚是惶恐,急忙哈腰道,「小老兒一時說漏了嘴,還請列位多多包涵,馬上這就換個題目,換個題目。不知各位好漢想聽的是……」
那最先發難的瘦高個子大聲道,「說書的,你剛才不是說武林中湧現了大批的人物?不妨挑幾個最出風頭的來說說看!」
台上的老者苦著臉往周圍看了看,見台下眾人轟然叫好,也只得拱拱手道,「那小老兒就放著膽子說了。」
沉吟了片刻,他開口道,「若論最近武林中風頭最盛的人物嘛……在小老兒看來,當首推秋無意。」
亂躁躁的台下猛地一靜。
眾人的眼神互相問詢了片刻,紛紛都向位處酒樓正中央的那張桌子看過去。
時值午後,酒樓里客人不少,幾乎每張桌子旁邊都坐的滿滿當當。放眼望去,偏偏正中央的那張檀木八仙桌旁只有個穿著鵝黃色綢衫的年輕人坐在那裡,一個人佔了整個桌子。
正是寒冬季節,街上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那年輕人的手裡居然還拿了把摺扇,還時不時悠閑的晃幾下。
見眾人的視線都往他這裡看過來,那年輕人挑了挑眉,手掌輕輕一拍摺扇,不急不徐的開口道,「說書的,蒼流教如今能取代武林同盟,成為江湖中的第一大勢力,秋無意的確立下了不少功勞,這是江湖道上的人都知道的。不過若把他排在第一來說,比起蒼流教的教主卓起揚,是不是不妥呢?」
「呵呵,就知道會有人這麼問。還請這位公子聽小老兒慢慢解釋罷。」說書人笑道,「倘若論的是當今武林中勢力最大的人物,當然非蒼流教教主卓起揚莫屬。不過呢,咱們現在既然論的是風頭最盛的人物,那麼私以為秋無意是當之無愧了。武林同盟之事暫且不提,公子難道沒有聽說他日前一舉全殲漠北七沙的大消息?當真是轟傳了整個江湖啊!」
黃衫年輕人的嘴角難以察覺的撇了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飲了幾口茶,改口問道,「除了他呢,最近在江湖上的風頭很盛還有誰?」
說書老者摸著山羊鬍沉吟道,「除了護法左使秋無意之外,最近最為名聲雀起的人物,就當屬蒼流教的護法右使陸淺羽了。細數起來,短短几個月之內,這陸淺羽也是做下了不少大事。只不過……」
黃衫年輕人的眼中光芒閃動,追問道,「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這陸淺羽做事的手段太絕,江湖上的仇殺卻往往連累到無辜百姓。唉,可憐白白遭受池魚之殃的眾多生靈……」
坐在邊角那幾桌的是十幾個官紳打扮的人。聽到說書人這句話的時候,那幾桌忽然碗蓋碰撞之聲大作,還有幾杯茶潑在桌子上。
這說書的老者顯然是外地人。
若是本城的人,又有幾個不知道經常來這居鶴樓喝茶的黃衫年輕人,就是他剛剛提到的蒼流教護法右使——陸淺羽!
幾個人偷眼望去,只見陸淺羽靜靜坐了片刻,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說的好!說的實在是好!」
一邊說著,他施施然站起身來,搖著摺扇慢慢向門口走去。
走到大門的時候,他一合摺扇,微笑著對旁邊桌子上的幾個大漢道,「這位先生的書說得好極了,你們幾個還去不打賞?」
看看那幾個大漢背後的鋼刀,再看看台上猶自懵懂不知的說書老者,四周邊角的人們互相看了幾眼,紛紛垂下頭去。
陸淺羽搖著摺扇,慢悠悠的數著步子走出居鶴樓的大門。
數到第十七步的時候,一聲凄厲的慘呼驀然從背後傳來!
陸淺羽滿意的笑了。下個瞬間,他就如一陣清風般輕飄飄的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諾大的酒樓之上針落可聞,除了幾道細微不可辨的輕嘆之外,再無其他聲息。
※※※※
陸淺羽的心情很好。
整個下午策馬飛馳一百餘里回到風雲頂,跨進總壇大門的時候,他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然而,就在他微笑著推開修竹院的圓形拱門的時候,一個黑衣少年悄無聲息的攔在了面前。
陸淺羽怔了怔,笑道,「屈墨,你平日里攔別人也就罷了,怎麼今日連我也要攔?」
名叫屈墨的黑衣少年躬身行了個下屬禮,神色間卻是冷冰冰的沒有什麼表情,「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陸淺羽輕笑道,「有意思。不過本右使似乎不在這任何人之列罷。」
屈墨語氣平平的道,「既然是任何人,那麼陸右使也不例外。」
陸淺羽的臉色登時一沉,冷冷道,「今日我找教主有事,你有本事攔我試試。」
說罷抬腳就往庭院里走。屈墨垂手站在旁邊,居然也不試圖阻止。
陸淺羽被打斷的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
往裡行不了幾步,剛剛轉入內堂,他不經意的聽到了一個很奇怪的聲音。
很輕,很細,像小貓那樣細細的壓抑的呻吟聲。
聲音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竭力咬著嘴唇,但細碎的呻吟卻仍然斷斷續續的泄漏出來。
陸淺羽的腳步忽然停了。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呆站了一陣,他猛地回頭瞪著屈墨,「秋左使回來了?」
屈墨點了點頭。
陸淺羽緊捏著手裡的摺扇,又在內堂獃獃站了一會,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
天色漸漸暗了。
秋無意被梆子聲驚醒的時候,正是初更時分。明月的清輝透過窗欞散射進屋裡,地面上光暈宛然。
一陣嗚咽的洞簫聲自遠處隱隱約約的傳進耳際。
簫聲低徊,悱惻不已。秋無意凝神細聽了片刻,神色卻浮起了幾分柔和笑意。
他有些吃力的坐起身來,隨意找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循聲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大片修竹之上,竹枝在風中搖曳不定。卓起揚披著長衫立在竹林間。
幽幽的簫聲倏然停頓。
卓起揚放下手中的洞簫,注視著秋無意悄然走近。「怎麼不多睡一會?」
秋無意笑了笑,「睡不著,出來走走。」他抬頭望望天上,「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好的月色了。」
卓起揚注視著眼前這張秀氣的面容,「你瘦了。」
「是么?」秋無意摸摸自己的臉,「我倒沒注意。」
「最近在外面過得不好?」
「……也沒有什麼不好。最近路途奔波,消瘦自然是免不了的。」
秋無意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神色一正,躬身道,「啟稟教主,七沙門之事雖然了結,不過此次前去漠北的另一件任務卻……」
「今夜我們不談這些。」
秋無意愕然的抬起頭來。
月色下,卓起揚微笑著伸出手去,將面前的身影整個攬在懷裡,低沉的聲音中帶出隱約笑意,
「今夜的月色很好,不是么?無意。」
秋無意怔了怔,全身放鬆了下來。他閉上了眼,任憑自己靠在這溫暖寬廣的胸膛上。
「今夜的月色確實很好……卓大哥。」
※※※※
悠揚的鐘聲穿破清晨朦朧的薄霧,回蕩在山巒之間。
風雲頂上,身著蒼流教青色服飾的無數教眾穿梭來往,卻都是行色匆匆,神色肅然。
蒼流教分舵遍及大江南北,凡各地分舵主職位以上者,每年五月、十一月的月圓之日,都要來到總壇述職議事。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正是蒼流教例行議事的日子。
如此大規模的例行議事,秋無意卻還是第一次參加。
年幼時不提,自十三歲起,他就在蕭家。而半年前的那次例會,又因為蒼流教大舉攻打武林同盟而取消。
自那次金陵郊外的勝利以來,蒼流教勢力大盛,蒼流教自教主卓起揚以下,無不躊躇滿志。
因此,此次例會必定意義非凡。
為了不錯過此次議事,秋無意一路換馬不換人,在半個月之內,他當真從漠北趕回中原,提前一日到了風雲頂。
然而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人雖然到了總壇,但翌日早上,他居然起遲了。
鐘聲敲響的時候,秋無意才驀然從夢中驚醒。任他的輕功再好,飛身急掠到議事堂門口的時候,裡面早已經黑壓壓站滿了人。
秋無意剛向裡面走了一步,數十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視線立刻齊刷刷的射過來。
下個瞬間,站在後面的眾人紛紛躬身行禮,「屬下見過秋左使!」
秋無意微微頜首回禮,眼睛一掃間,那些行禮的人他大半不認識。
就在這時,卻有一個清越聲音蓋過眾人的聲音,朗朗笑道,「秋左使好大的架子!」
眾人愕然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淡黃綢衫的身影施施然自暗處走出來,赫然是教里的護法右使陸淺羽。
只聽陸淺羽笑道,「『滿月之晨,齊聚於風雲頂』。教主的手諭令下,連遠在千里之外的各地分舵主都早早趕到這議事堂,卻不知身在總舵的秋左使何故遲到耶?」
秋無意瞥了他一眼,還未介面,眾人中已經有人將話接了過去,「陸右使說的固然不錯,只是未免對秋左使有些苛責了。」
陸淺羽眉頭一揚,側身望去,說話的人卻原來是洄風堂堂主戚莫聰。
戚莫聰躬身行了個下屬禮,直起身板笑道,「陸右使可能有所不知,不過屬下日前和秋左使共同於漠北執行截殺任務,是知道其中辛苦的。說句實話,屬下單單從關外趕來總舵就累死了幾匹馬,而秋左使帶著人從中原趕去漠北,隨後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來,想必更是辛苦了。這俗話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秋左使勞苦功高,為了我教盡心儘力,陸右使就別再為這區區小事責怪他了。」
身旁幾個分舵主紛紛點頭稱是。
陸淺羽輕搖著摺扇,斜斜瞥了秋無意一眼,「秋左使固然勞苦功高,教里的規矩難道就不必遵守了么?」
戚莫聰怔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只聽秋無意介面道,「教里的規矩當然是要守的。今日只是無心之失,我亦不想。」
「好個無心之失!」
陸淺羽一拍手,追問道,「連本教半年一度的盛事,秋左使都不放到心裡去,卻不知秋左使心裡放的到底是什麼?」
秋無意的嘴角噙起微微冷笑,也不回答,一轉身,竟當著所有人的面徑直從陸淺羽面前走開了。
陸淺羽的表情頓時一僵。大堂里的氣氛霎時間尷尬起來。
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議事堂外突然傳來了幾聲格格的嬌笑聲,「呵呵……我說淺羽啊,你這個孩子怎麼老是和人家慪氣哪?」
人隨聲至,一個婀娜的身影自門口款款走進來,笑道,「淺羽好孩子,快來告訴本長老,這次又是誰欺負你了?」
陸淺羽的臉上登時多了幾分尷尬,猶豫了片刻,還是無奈的上前行禮道,「淺羽見過聶長老。」
這個走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蒼流教碩果僅存的前代長老,『千面玉玲瓏』聶玉心。
聶玉心對著滿堂行禮的人眾擺擺手,眼角一瞄之間,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笑著走到了秋無意的面前,「無意好孩子,你說,是不是你欺負淺羽?」
秋無意怔了怔,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也只能苦笑著行禮。
本來尷尬僵硬的氣氛,被聶玉心從中這麼攪和,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淺羽心中大有不甘,哼了兩聲,正想說話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輕咳。
他心中微驚,倏然住口。
霎時間,大堂之內黑壓壓眾人全部單膝跪下,朗聲道,「參見教主!」
卓起揚的唇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負手緩緩自門外走了進來。
※※※※※
風雲頂分為東西二峰,蒼流教的總舵則設在東峰。
東峰議事堂設了內外二廳,外廳為日常會客議事之用,內廳則專門為了每年兩次的例行議事而建,平日里絕不輕易打開。
卓起揚抬手示意之下,早在旁邊守候的幾名教眾合力推開內廳大門,躬身請教主先行。眾人隨即魚貫而入。
大廳之內相當寬敞,布置亦不乏雅緻,然而秋無意乍一進門,放眼望去,滿眼卻只見一張長桌。
從大廳一端直直延伸到另一端,寬數丈,長達二十餘丈的黑木長桌!
教主專屬的座椅,就在這長桌的盡頭。
卓起揚大步走過去,首先坐下。稍頃,眾人各自落座。
秋無意略微猶豫了一下。他是首次來到這裡,一時間竟不知坐哪裡好。正遲疑間,只見卓起揚望望他,隨手指向身旁最近的那張空座椅,平淡的道,「秋左使,這裡坐罷。」
紛亂的大廳內倏的靜下來。
凡是能進入這內廳的人,必定是分舵主以上的職位者,入蒼流教多年的下屬。也因此,眾人也都清楚的知道,長桌前的座位按照教內職務高低之分劃定這個不成文的規矩。
卓起揚指定的那把椅子其實已經空置很久。它的前任主人,正是早已故去的蒼流教四大長老之一,屈流重。
今日卓起揚如此安排,難道是有意攫升秋無意為長老?
眾人彼此間交流了幾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夾雜著各式複雜情緒的眼神又齊齊向秋無意身上望去。
秋無意沉靜的拉開座椅,坐下。眾人的懷疑揣測,秋無意自己卻並不知道。
他也不關心這些。
在他而言,這把椅子不過是一個離教主比較近的地方而已。
就在各人的視線齊齊注視秋無意的時候,卓起揚卻在專註的觀察著其他所有的人。
無論是探究的,驚怒的,喜悅的,懊喪的,各人瞬間的神色、表情均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待小小的紛亂平靜下來之後,卓起揚收起若有所思的眼神,若無其事的道,「各位請開始述職吧。」
蒼流教的枝葉壯大,勢力遍及大江南北,所耗的開銷自然也是巨大。
各地分舵主輪流站起述職,除了地盤增減以外,所講的內容卻多半是所屬分舵於黑道白道上插手的產業盈虧。
聽了一陣之後,秋無意漸漸覺得有些不耐。他原本在武林同盟中掌管內務事務之時,整天便是與這類相似的事情打交道,做的熟了,所以聽到前面就大致能猜到後面內容。
耳邊心不在焉的聽著江浙分舵主的述職,他的視線卻漸漸挪到了卓起揚的身上。
卓起揚交叉著雙手撐在下頜,聽得很認真,很專註。遇到疑問的時候,他的問話卻也相當的尖銳嚴厲。僅僅剛才的半個時辰內,兩個處事不力的分舵主就被當場撤去職務。
似乎從很小的時候起,這個人處理事務時的態度就是這樣,決斷到近乎冷酷。
正出神間,耳邊忽然傳來了卓起揚的聲音,語氣平平的問道,「朱舵主,你方才說江浙一帶分舵今年抽成不好?到底有多不好?」
朱舵主的額頭滲出了大顆冷汗,卻不敢去擦,「大約有五十萬兩的差額才能收支相抵。」
「五十萬兩?」卓起揚慢慢重複了一遍,「這不是筆小數字。」
朱舵主垂頭道,「還請教主明察。今年本教的征戰地主要就是在江浙一帶,金陵、杭州那裡都死了不少人,百業不興,因此分舵的抽成也就……」
「我不關心這些。」卓起揚驀然打斷他的話,冷冷道,「我只知道一件事。為了你的無能,總舵要多撥五十萬兩銀子給江浙分舵。」
朱舵主的頭垂的更低,顫聲道,「屬下……屬下回去之後就……」
卓起揚搖了搖頭,「你不必回去了。」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冷,「朱舵主交由刑堂發落。舵主一職由原來的副舵主暫代。」
寬敞的大廳內鴉雀無聲。死一般的靜寂。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一入刑堂,不死也殘』。這是蒼流教內流傳的俗語,這裡的每個人都曾經聽到過這句話,也都曾經看到過刑堂大牢里的慘狀。
秋無意在心裡嘆了口氣。聽到五十萬兩這個數字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這樣的結果了。
他瞥了眼朱舵主瞬間變得灰白若死的臉色,心不在焉的暗自忖道,「五十萬兩確實不是個小數字,也難怪被挑出來殺雞儆猴。這姓朱的也當真不走運,若是犯在大哥手上,固然活罪難逃,倒是不至於丟掉這條性……」
他的嘴唇倏得抖動了一下。
他的身體也同時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當他發覺的時候,自己的手正緊緊捏著自己的衣擺,捏到指尖發白。
他驀然抬起頭來,迎面看見的,是卓起揚深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