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心

第三章 求心

偌大的雨點把余兒打醒了,她才發覺,自己打坐著,竟睡著啦!

師父呢?師父呢?

她兩眼急急忙忙在雨中亂掃,哪還有半丁點師父的蹤影?

一顆心頓時往地下墜,墜個無底。師父……還是不要她……

像她這樣的人,哪配拜那樣的高人為師呢?既無命,又無資質,更無膽識!

她揉了揉被雨打濕的眼,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好難過……

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再打起精神來,定睛往四周望,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哪兒?

她記得很清楚,明明之前是和師父——不,和大人在一個破廟裡歇腳,還有五頭豹陪著,但現下自己竟坐在城門口一張石板上,街上空蕩蕩的,人們都在屋內避雨。

而自己頭上,多了一頂蓑帽,肩頭也不知何時,披上一件蓑衣。

幸好如此,才沒有淋得一身雨……

自己到底是睡了多久?怎麼沒被大人驚醒?

高人來去無蹤,當然她會一無所覺了。只是心底的悵然,怎麼也揮之不去。

她顫危危地起身,坐久了的雙腿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才站穩。腳邊踢到一個東西,低頭下望,是她的小包。

好生感激地拾起小包,她望了望城門上的扁額——「瑞安」。

瑞安是哪裡啊?她從來沒有聽過。城門口雖然沒人,但看得出這是一個大城,相當富庶。

是大人安排的吧?是否這城的人不會為她所害?

雖是如此想,雙腳仍是將她往反方向帶,沒有進城。她冒不起那樣的險,無論如何,還是避得遠遠的好。

將小包緊抱在胸前,她低頭冒雨而行,走了約三刻鐘,後頭傳來馬匹的蹄踏聲。

她趕緊靠向路邊,雨愈下愈大,她險些滑倒在濕草中。

馬匹趨近,震耳欲聾的,好大一群,她嚇得在路邊蹲下,本能抱住頭。

正想馬群轉眼就會奔離,卻聽到刺耳的嘶聲,馬群噴著氣踢著腿,居然在她身邊停下。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再怎麼膽小,她還是抑不住好奇心,偷偷把眼抬起。

「喂!小姑娘!」一個大嗓門叫了。

她眨眨眼,好大批的人馬啊!

駿馬十數匹,上頭都騎了高大的漢子,民服打扮,卻是威嚴不減,連大雨都打不濕那份氣勢。

尤其是領頭那人,一臉的大鬍子,虎背熊腰,還佩了鐵劍。

「——站起來啊!我有話問你。」

是在跟她說話,沒錯了。

余兒硬著頭皮站起來,蓑帽和蓑衣大得不像樣,把她遮了個半,活像是扛了片芭蕉葉的小螞蟻。

「是的,大人?」

她冷得半死,聲音倒仍相當清亮,只是免不了有些顫抖。

「看你這麼小,但在雨中獨行,應該不是孩子了吧?」

「不是,余兒已十有七。」

雖然是善惡不明的男子,她仍誠實地回答。

「你可願離家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也不惡。」

嗄?

「呃,我……我不行。」

她願工作,但她不能近人的。

「我們缺個小婢,城裡臨時找不著,眼看天要黑了,就你也成。」

她不成啊!但要她如何解釋?

「大人,小的冒犯了,沒辦法工作……」

「你不是也要出城到『震天』去?」

那又是什麼地方?

「我……」

「我們今晚一定要有個女人,你就別遲疑了,上馬吧!」

什麼?!她嚇得往後一退,差些滑倒在濕泥里。什麼……要女人?她沒聽錯吧?

好可怕!果然是盜匪——不對,真是惡霸的話,怎還會問她意願?

「大人,小的真有難言苦衷,無法幫忙。」

大漢抿了抿嘴。

「苦衷誰沒有?我們才苦呢!就算我鵡漡求你!今夜是一定要有女人的——上來!」

不由分說,就伸手拉她上馬,余兒的驚呼聲未落,人已跌坐在大漢身後。

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好比身下有千蟲在蠕動似的,顛簸不已,教她坐得心驚膽戰。

「大人……」

「由不得你了,但我保證,你絕對會喜歡的啦!」

那個姓鵡的大人,連頭都沒回。

怎麼她不管如何聽,聽到的都是嚇人的話呢?明明鵡大人意在安慰了……

若真是擄人……擄人有這麼客氣的嗎?

她決定自己一定還是聽錯了!

「這位……鵡大人,請問您要……呃……女人……呃……」怎麼也無法順利出口。「……是、是為什麼?」

真是不能再蠢的問題,她窘迫地閉上眼。

「因為郡主出遊,突然病了,連隨身兩名丫鬟也跟著倒下!我們奉命只要郡主撐得住,明晚就快馬護送郡主回府,大概得趕上三天三夜,沒有女人隨行照料可不成!」

余兒一顆心陡然放下,身子也放鬆,差點虛脫地跌下馬去。

「那樣的話——」

她要點頭,才記起自己好比「鬼見愁」,哪能靠近病重的人?

「別擔心,我們都是郡王府的人,你好心幫忙,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鵡大人說話雖有些直魯,卻是慷慨有力,她相信他是好人。但這忙她如何也幫不上……

她得說清楚,再難也得說。

「鵡大人,您不知道,我是很霉運的人,從小就是如此,郡主既然病得很重,我怕會……」她不敢說得太明,怕咒到了人家。「……總之,您還是放我下馬的好,免得連您也拖累了。」

說的是早該習慣的事實,心中仍不免一陣酸楚。

她垂下眼去,前頭那龐然的肩頭一窒,轉過頭來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靠近你的人一定會倒楣?」

「是的。」

「但我們連敲了一城的門,奇怪得很,滿城的姑娘不是也病了,或準備出嫁出不了門,就是正在店裡或哪個府里工作!重金之下,應該是要人賭命都沒問題,但瑞安城的姑娘家真的都正巧分不開身!你說怪不怪?不然的話,你以為我們常在路邊胡亂僱人啊?」

是很怪,余兒聽得忘了眨巴眼。

「這麼倒楣的怪事,我鵡漡這輩子還沒碰上過!大雨又下得惱人,我正想抄捷徑回郡主下榻之處,努力放亮眼找路,這才看到了你!幸好有你,我們才不必空手回郡主那兒,也才有了交代。這是多幸運的事!怎麼會是倒楣呢?」

這、這……

「更何況,我鵡漡這輩子最恨什麼生辰八宇、算命看相的狗屁!當初我那青梅竹馬,若不是信了她老子的胡說八道,早就跟我奔走他鄉了!我們明明好好地一起長大,哪裡八字不合了?現在我連她過得好不好都不知,兩人落個兩地相思,這就是順了八字安排,比較好命了?我呸!」

鵡漡興頭一來,沒完沒了,余兒像在聽說書,聽得兩眼發直。

「你不要也信那種術士之道,那些根本是專門騙錢用的。就算是生在龍門,貴為天子,像前帝湯黚,還不是被自己妃子給暗算,命丟了不說,連欽點的太子都被監禁,搞不好明天就跟著升天了!你說說看,那是好命還是歹命?」

他說了又轉頭看她,好似真的想聽她意見。

「那……也許是好命中又有劫數?」余兒遲疑道。

這鵡大人說起朝中大事,怎麼這麼……不避諱啊?還說什麼太子會升天……這種會被殺頭的話?

「劫數又是什麼東西?」鵡漡哼道。「郡主今晚無人照料,我們這群魯男子只好硬著頭皮幫忙,這才叫劫數啦!教我替郡主更衣餵食,就算事關人命不必管人名節,我……我還是不行!我搞不好會乾脆昏過去!」

余兒忍不住噗哧一笑,趕緊用手搗住。

「就算你帶劫好了,郡主病得不輕,早就遭劫啦!你就算害死她,也算不到你頭上去!」

「請大人別這麼說!」

余兒嚇得不輕,若鵡大人一語成讖……她擔不起啊!

被砍頭也就罷了,她心上的愧疚會比送命更糟。

快馬如風,才不過一個時辰,他們已遠離瑞安,進入一片密林。

「鵡大人,我們不是要去一個震天城?」

「是啊,要回震天,郡王府就在那兒。」

「那郡主現下人呢?」

她瞧著黑麻麻的深林,心中不免又忐忑起來。

「就在前頭了。」

前頭?她根本看不到路,座下的馬卻不曾稍緩。

由鵡漡領頭的騎隊,在林中某處停下,她終於見著密林內有座小屋。

「郡主……為何會入此荒林呢?」她不禁要問。

鵡漡一下馬,就把她也輕易扶下。

「欵,說來話長,我得立刻帶你進去。」

人既已在此,余兒只有捺下心中的猶疑,跟隨在後。

鵡大人說的,不管劫數不劫數,他們很需要她……

鵡漡到了門邊就止步,無聲推開門,作勢要她先進去。

好吧!她硬著頭皮跨入門坎,只見屋中點了盞燭,屋內竟相當雅緻,與外頭的簡陋大異其趣。

床上有上好絲被,床邊有錦鞋,窗下甚至有木琴,雕著繁複的花葉。

床上有人,只有臉頸露出絲被,那張粉臉……大約不是上了白粉,而是血色全無!

余兒也不知看過多少垂危將死之人了,雖然驚心不減,倒不如常人那樣輕易害怕。她輕步上前,近看那昏睡的人兒。

好美的人啊!

她這輩子還沒看過這樣的美人呢。雖然小巧的唇是青青的,仍是形狀優美迷人。

她回頭看鵡漡,發現他根本沒進來,門不知何時早已關上。

這郡主如此蒼白,昏睡不醒,是什麼病呢?她不是大夫,完全沒有頭緒。

她並未多想,是否此疾可怕,眾人都不敢接近,只有找外人來照料,免得也染病上身;她從小就只見自己害人得病,沒有自己受害過,所以這般掛慮不在心上。

是了,她是來替郡主更衣餵食的嘛,這她倒幫得上忙。

她在床邊跪下,不敢亂碰郡主,怕犯了上,只輕聲低喚。

「郡主娘娘?」

這聽來不大對,但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硬著頭皮,再叫了聲。

床上的美人有動靜了,雙眸微啟,眼神渙然。

「郡主娘娘……小的叫余兒,是您的新丫鬟,您醒醒,小的要喂您吃晚飯,再揉搓個手腳,免得躺久了難過。」

在佑善居里,照料人是常事。她可常被誇讚手腳伶俐的,什麼雜事都做過。

郡主終於睜開眼,好一晌都似視而不見,待她終於定晴瞧了,臉上卻現出駭然的神情。

「別怕呀!我知道娘娘不識得奴婢,但奴婢絕對是好人……」下一句「不會害你的」,實在出不了口,只好說:「郡主您先坐起來,順口氣,我再請鵡大人差人送飯來。」

一口氣安慰完了,才發現郡主直直死盯的不是她,是她身後某個物事。

余兒回頭,不禁倒抽口氣——

是師父!

啊,又忘了,不是師父……是神仙大人!

列忌觴背手立在窗前,一身黑袍,正望向她來。

還是那般難解的表情,雙眸黑得不見底,高挑的身影,在小屋中備顯迫人。

「大人……」初見的驚異過去後,起而代之的是恐慌:「……大人!您不是因為我才來的吧?是因為我的關係,郡主才……不不不,您聽我說——」

他連眉梢也未動,要不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她還以為他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不行的!」說了搗住嘴,又忙不迭移開手。「不是說您不行,是說若我害到了郡主的話,不行的!郡主只是病了,才需要人照料,而我是正巧擋到了鵡大人的路,才跟過來的!這不是郡主的錯啊……」

「有錯的人才會死嗎?」他平平地開口了。

聽到「死」字,她更急了,爬起身來,搶到他跟前,一時忘了敬畏之心。

「大人!您救過我、也指點過我的,我知道您是好人……或是好神!我知道您說要教我殺人,只是、只是在試驗我!您這樣的高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浪費心神在我這樣的賤命上,對不對?所以、所以……」

她急得胡辯一通,無力地想改變即將發生的事。

「……所以您去找真正該死的人,好不好?去找那些會害人的壞人——」

「譬如你?」

突然的犀利問話,讓她啞了口。

她……她嗎?

如青天霹靂,她頓然領悟。該死的……難道是她?

「如何?你要取而代之嗎?」他肅然問道,不再有嘲弄之意。「用你的余日,換取上百條命,難道不值得?」

她的小臉失色。「上、上百條命?」

「不錯。」

一顆心陡然失溫,變冷……變冷……

「原來我這麼會害人啊……」

她喃喃自語。那郡主今日之劫,簡直不值一提——

不!才不是!郡主的命和她的一樣寶貴……不是,比她的更寶貴!不管是害多少條命,每條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不能無端取命,但若你自己願意,自然不同。」他緩緩道:「如何?若是不願,就別再擋路。」

她僵在原地,無法決定,一顆心如風中落葉,惶然起落。

他淡然一笑,舉步繞過她,就要來到床邊。

「不!」

她轉身撲來,整個人半倒在郡主身上,惹來一聲嚶嚀。

列忌觴止住了步,眼中頭一次現出訝然。

「你願替死?」

他終人命三百年來,除了血親愛侶,不曾有人如此求天。他隨口說說,不過是要她認命罷了。這郡主和她非親非故,她又是這麼怕死……

說是怕死,不如說是求生之心,強不可滅。不但為己,也為旁人。

是真心的嗎?

「是的!」

她心一橫,閉上眼了。

「你確定?」

「是的!是的!」余兒喊道。要她眼睜睜見人喪命,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您收我命吧!」

她不甘心死,捨不得就這般走,但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如此選擇。

「即使魂飛魄散,逼體鱗傷,被斷足、被穿心、任憑幽界處置?」

她嚇得也快魂飛魄散了,不但死……還要受凌遲?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自她有記憶以來,最怕的不過「死」宇。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死,怕只怕自己害人死。

沒有比懷疑自己又害死人,更教她衷心痛楚的。每當有人對她好、對她笑、親近她,她就憂心忡忡,提心弔膽。

而當那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當那人傳來病耗,或是不幸出了意外,她心知肚明,怎麼也抹不去那股心痛……

身子再怎麼痛,也不可能與心相比吧?

由她來親身承當,才是對了。死之可怕,就是怕死於非命。是她的命,為什麼要旁人承受?

是她懦弱,只想著自己要活下去,以為躲開人就沒事。

躲不過的,是仍想親近人的私念;想自己可以偷個僥倖,圖個例外,悶頭活她自己的就成。

果然,是不成啊……

「即使魂飛魄散……任憑幽界處置……」她低喃。

「任憑我處置?」

她睜眼,驚見屋內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物事,連窗口都辨不出來了,他的聲音在四壁回蕩,仿若空谷回聲。

「是的——」

迅雷不及掩耳,一股劇痛穿過身子,如同被雷劈成兩半,她痛呼屈身,滾下床去。

好痛……好痛……

但郡主……沒事了吧?

心中只剩這個意念,余兒抖著手往床上探去,觸到郡主緊抓著被褥的手,幾滴淚灑在余兒手背上。

還好……郡主沒事……

身子又被抱起,騰空而去,全不受屋子阻礙。

抱著她的身子是溫熱而有力的,她幾乎要熟悉起這樣的觸覺來。神仙大人的懷抱真溫暖,從小到大,從沒人敢抱她的……

忽然想到何姑娘說,她姊姊曾抱她回家……余兒嚇得直起身子。

「大人!那個何——」

「她沒事。你又不是碰一人就害一人。」

大人果然是神仙,她想些什麼他都知道。

驚恐方定之餘,忽然又有疑問。

「那我究竟是……怎樣害人?」

忍著渾身的疼,她的聲音打顫。

「不會了。」

不會了……是啊,不會了,不再會了。她終於可以解脫……

「你會滯留明界和幽界之間,直到我想出處置之法。」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沒死嗎?」

「還沒有。」

「但……」

「天理說了,你也未必會懂。」

「那……我本會害的人呢?如果我沒死……」

「你不會再害人了。」

「我……不會?那……再也不會有人因我而死?」

「不錯。」

心中如大石崩裂,她戰慄起來,開了口卻啞然無聲,然後就哭出來了。

她埋頭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只是怎麼也無淚水流出。

還活著,還能……終於不再害人。

她哭得兩眼睜不開,喉頭灼傷欲裂,全身骨肉如被拉扯,不知何時,昏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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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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