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東境內,濟南古城。
大雨如注,已經下了一整天。不過是初更時分,天色卻是墨黑一片,五步之外不辨東西。
大年初五,俗習里正是合家「過小年」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裡,本就該和樂融融的聚在溫暖的炕頭,互敬一杯酒,道一聲賀歲。有誰願意在外面奔波?
更何況外面是如此陰寒天氣。
城郊的五石坡名副其實的很。偌大的一片空地上,除五塊巨石,別無它物。
此地平素就少有人跡,入夜之後更顯得荒涼無比。
而此刻,那塊最大的石頭上,卻偏偏有個人如在家似的,悠悠閑閑的坐在上面。
那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
剛入正月,春寒料峭,他身上卻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長衫。長衫的質地很好,綉工也很精細。仔細看之下,竟是京城最好的織錦坊的裁縫,用最上等的錦緞織就的,單單一件的售價就可以讓中等人家吃上一個月。
只是現在這件長衫卻是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衣衫的下擺已經少了一截。右邊袖子也短了一塊,看邊緣竟是被人生生扯下的。胸口衣襟處幾道尖銳的划痕,似乎是被利刃割的。左肩處的大片嫣紅,看來觸目驚心,竟似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生死之博。
年輕人的臉色很蒼白,然而神情卻淡的很,彷彿受傷的是另外一個人。他的耐心顯然也很好,已經坐了很久了,而他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
初更三刻,雨漸漸小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朝著他的方向越來越近。
隔了十幾丈遠處,趕路的聲響忽然停下了——天色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年輕人身上月白色的衣服在黑夜裡卻是扎眼的很。
果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遠遠大喝道,「什麼人!」
年輕人秀氣的眉毛一揚,緩緩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掠過十幾丈,飄然落在眾人面前。
「來者可是「鐵掌乾坤」黃城舉黃老爺子?」
為首的老人見來人的高絕輕功,倒抽一口冷氣,心裡大驚。待聽到來人的語氣謙沖,卻又遲疑了一下,方答道,「正是老夫。」
黃城舉今年已經五十齣頭,行走江湖三十餘年,一雙眼閱人無數。他暗自打量著面前之人遠甚於年齡的恬淡氣度,加上如此的相貌和輕功,腦中突然想起傳聞中的某個人來。
「難道你就是秋無意秋少俠?」
年輕人淺淺的笑了,「黃老爺子過譽了,晚輩正是秋無意。」說著的同時,從懷裡掏出一塊令牌來。
那是一塊血紅色的木製令牌。簡簡單單的花紋,中間也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盟」字。
然而看到這塊令牌的時候,黃城舉緊繃的神經猛地鬆懈下來。
同盟令。來的果然是秋無意。
他終於等到了武林同盟的人。
武林同盟是江湖正道各大門派,幫會,世家,盡遣高手統合而成的團體。自二十年前成立至今,武林同盟不知削平了多少惡霸勢力,剷除了多少邪教高手。提起匡扶武林正義,誰又能不想到武林同盟?
黃城舉已經老了。但在十年前,他也是武林同盟中的人。
秋無意微笑道,「蕭初陽盟主接到消息,說有蕭小發難對黃老爺子不利。盟主擔心黃老爺子雙拳難敵四手,所以派遣晚輩先來接應,盟內其它人手過半個時辰就到。」
黃府眾人相顧大喜。雖然面前只有一個秋無意,但他們已經覺得得救了。
有無意公子在,誰還能在半個時辰內取他們的性命?過了這半個時辰,有武林同盟在,還有什麼值得畏懼?
死裡逃生,大驚復大喜,任是誰都會心緒難平。黃城舉激動不已,而身後的親眷護衛,有的已經痛哭失聲。
黃府上下本來有五十餘口,現在只剩下寥寥十數人。他們已經失去太多人的生命。
思及死在黃府的長子和兒媳,黃城舉也不由老淚縱橫。
就在這時,秋無意突然問道,「黃老爺子,貴府還有什麼失散的人手?」
黃城舉嘆道,「黃府上下,活著的都在這裡了。」
秋無意點點頭,對他淡淡一笑,「原來都在這裡了。」
黃城舉看著秋無意,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秋無意說的話並沒有不對,不對的是他的表情。面對一群剛剛喪失了親人,正在痛哭失聲的人,一般人即使不說話勸慰,也是絕對不會發笑的。
而秋無意卻對他笑的雲淡風清。
黃城舉畢竟是老江湖。疑慮升起,黃城舉登時發現另一處不對來。
縱使雨已經小了,在雨中淋上一時半會也是全身濕透。而秋無意渾身上下竟然是乾的。黃城舉初時驚於其輕功,后時喜於其身份,情緒起伏之下,竟沒有覺察其中大有問題。
武林中內力強勁到足以逼出體外護體的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年輕一輩中也只有寥寥幾個。秋無意的輕功傳聞天下,但從未聽說他的內力過人。
秋無意顯然隱藏了他的真正實力。
當一個人在武林同盟中身居要職,歷經諸多考驗卻刻意隱藏實力,他有什麼企圖?
當這樣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卻現出了他隱藏的實力,他又在想什麼?
難道,他已經把你當成一個死人?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是秋無意?
黃城舉的臉色有點變了。他突然大喝一聲,快速向後飛掠退去。
驚弓之下,即使是冒著誤會的風險也絕不能有把一絲機會讓給敵人。而此刻身後,他的家人毫無抵抗之心。
可惜他離秋無意太近了。而天下身法快過秋無意的人本就不多。
「危險」兩個字還在口腔里打轉的時候,一根有些冰冷的修長手指已經點遍了他的全身大穴。
身影閃過。下個瞬間,尚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諸人便七倒八歪的倒在泥濘的坡地上。
秋無意收手,施施然走回來道,「黃老爺子,你的後輩武功見識都比你差太多了。」
眾人的臉上滿是驚駭疑惑。幾個反應過來的人則顯出憤恨欲死的表情來,若不是啞穴被點,想必已經開始破口大罵。
唯一沒有被點啞穴的黃城舉卻不說話。他的臉彷彿突然蒼老了十歲,而他瞪著秋無意的眼裡似乎要噴出火來。
秋無意對著這樣憤怒的一雙眼睛,卻還是淡淡的全無反應。
他在黃城舉對面的石頭上坐下,搓了搓凍僵的手指,開口道,「你一定在想,面前這個小賊是不是假冒的秋無意。」
黃城舉一窒,啞聲問道,「你是不是他?」
秋無意笑了,「我是。」
黃城舉沉默了半晌,大聲道,「是了,蕭初陽既然知道我被人追殺,自然也知道那寶物的事。我道是蕭初陽那麼好心,單單把你派來護衛我,原來是遣心腹來做見不得人的事!」
他恨恨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黃某也沒什麼好說了。」
秋無意「咦」了一聲,失笑道,「這就是你的想法?」
黃城舉冷冷道,「難道不是?」
秋無意悠悠道,「我如果就這樣殺了你,讓你的怨魂去找蕭大盟主倒也好。只是我這人雖然平常會騙人,卻從來不騙要死在我手上的人。蕭初陽他是真心實意要救你的。」
黃城舉呆了呆,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愧色。思忖了片刻,他恍然的抬起頭,盯住秋無意道,「原來是你陽奉陰違,要獨吞寶物。」
秋無意搖搖頭,嘆了一聲,「你還是不明白。我是來殺你的,和你的寶物卻是無關。實不瞞你,若你剛才不說,我根本不知什麼寶物的事情。」
黃城舉聞言,忽然一陣大笑。笑聲甫歇,他冷冷道,「你和我無怨無仇,卻不惜違逆武林同盟的命令,千里迢迢的只為趕來殺我。你當我是黃口小兒,輕易騙得的嗎?」
秋無意只說了三個字,「屈流重。」
黃城舉的表情突然變了。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包含著一絲恍然,一絲疑惑,一絲不甘,甚至還有一點點的憂傷。
秋無意道,「當年你和屈流重是莫逆之交,十幾年的結拜兄弟。他的兒子女兒是你的義子義女,你看著他們長大的。十四年前你在屈流重家做客時,無意中發現他竟是蒼流教的長老之一,於是你暗地裡通知武林同盟,將他屈家滿門盡戮。」
黃城舉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卻是一言不發。
「其實屈流重為了與你相交,曾經冒死向當時的蒼流教主卓澤淵陳情,希望能夠退出蒼流教,為此不惜斷了右臂。卓教主見他心意如此堅決,雖然沒有同意,卻再也沒有差他做過任何事。所以他實質上已經退出蒼流教了。而最後——他卻死在你這個兄弟的手上。」
黃城舉的身體不能剋制的顫動起來。他咬牙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他既然加入了魔教,就是魔道中人,我與他割袍斷義,自此便是陌路,再沒什麼情份可講了!」
秋無意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痛苦愧疚?」
黃城舉胸口如遭重擊,心如刀割,竟說不出話來。
秋無意道,「其實你們當年還是漏了一個。屈流重的兒媳事發前幾天前剛剛生產,你那時候因為心虛一個月沒有踏足屈府而不知道,所以這次你的債主便是屈流重的孫子屈墨。委屈的屈,筆墨的墨。」
他笑了笑,「用你黃家滿門換他屈家滿門,公平的很。」
黃城舉慘然而笑,「原來如此。」
秋無意站起身來,一個個看過去,「二子夫婦,三子,長女,嗯,唯一的孫子也在……」
黃城舉臉色慘變。
他一咬牙道,「秋無意,方才我說的寶物之事你可想知道?」
秋無意淡淡道,「你說。」
黃城舉道,「那批寶物並非珍珠財寶,而是一批武林至寶。」
秋無意隨手揀了根樹枝在地上勾勾劃劃,聞言「哦」了一聲,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黃城舉卻可以肯定他在用心聽。只要是江湖中人便不會有例外。武林至寶四個字對江湖人的吸引力,就如同官場中人對權利的追求一般無休無止。
黃城舉道,「那是二十餘年前,我當時也只有二十幾歲,行走江湖數年,闖出了一點名號。當時年少氣盛,也不知天高地厚,結果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從湖北開始,被人追殺了幾十天,竟然被逼到了江西,最後硬生生被打落懸崖。」
他回憶著往事,滿是皺紋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幾分感慨來。
「我只道必死,卻沒想到運氣太好,那個懸崖從上面看起來霧氣繚繞,深不見底,其實卻只有幾十丈深,還有眾多藤蔓擋著。我只是摔暈過去。」
「待我醒來,卻發現崖底除了我,另有一人。說來也巧,那人是在僅僅十餘天前,在同樣的地方被人逼的跌落懸崖。後來我發現那人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你道那人是誰?」
秋無意瞥了黃家諸人一眼,顯然這段經歷連他們也不知曉。於是他便問道,「是誰?」
黃城舉嘆道,「這人曾是白道上叱侘風雲,響噹噹的人物,你一定知道的。他就是當時的楓葉山莊第一高手,摧心劍紀少寒!」
秋無意在地上隨意勾划的手突然微微一抖。一道直線划歪了幾寸。
他自己卻沒有注意到。
黃城舉也沒有注意到。
他們都沉浸在這個名字所代表的那段過往中。
那一段腥風血雨的歲月。那一個著名的江湖悲劇。那個建立武林同盟的直接起因。
二十年多來,紀少寒三個字幾乎成為白道中人口中禁忌的名字。
黃城舉緩緩道,「紀少寒的武功著實了得,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未死。只是他的手筋腳筋在墜崖之前就已經被人挑斷,動彈不得,墜崖這些天竟是粒米未進。待我發覺的時候人已經回天乏術了。」
秋無意咬著唇,默默的聽著。
「他見到我時神智卻還清醒。大約平素也聽過我的薄名,因此他以存放武功秘籍和寶劍的地點作為代價,要我承諾暗地幫他照顧他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幼兒。我答應了。」說到這裡,他不由長嘆一聲,「可惜我重入江湖時才知道他的妻兒早已被亂仞分屍。」
秋無意冷冷接道,「他的妻兒死了,你卻還是把他的秘籍拿了來。楓葉山莊的的武功你怕人認出來,自然是不敢練的,所以你只練了不相干的掌法秘籍。」
他冷笑,「『鐵掌乾坤』勤練不輟,大器晚成,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一段佳話,原來竟是如此成器。如今想必是因為寶物之事敗露,有人便要殺人奪寶,斬草除根了。」
黃城舉臉上一陣青白,突然長嘆一聲,「罷了,原是我的不對。若我當年不起私心,又哪有今日之禍!」
他苦笑道,「傳聞無意公子心計過人,果然舉一反三,絲毫不差。這批秘籍記載的武功精妙之極,我只練了半本掌法,就在江湖上闖下了不小的名頭。可惜我幾個兒女資質平平,都不是練武的材料,讓他們練如此高深的武功只會害了他們。本來我私心想把這些寶劍秘籍作為傳家之寶留給後人……」
他一時無語。過了片刻,神色黯然的對秋無意道,「我將那批武林至寶藏在當年墜崖之處,只畫出一份路線圖,不想被人奪去。江西距離此地有千里之遙,地圖又是昨日剛剛被盜,若你願意,快馬加鞭應該還來的及一爭。」
他又嘆了聲,「我老了,這條命就在這裡,也不求你放過我。只求你放過我的家人,我願將這藏寶地點雙手奉上。」
秋無意靜靜的坐了一會,忽然道,「說完了?」
他丟開樹枝,拍了拍手上灰塵站起來。
「聽起來很不錯的建議,」他微笑,「只不過正如前輩剛才說的那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想我還是不要知道這地方的好。」
注視著黃城舉不安的臉色,他又笑了笑說,「你的故事很長,講的也很慢。你現在心裡是不是在想,半個時辰已經到了,為什麼武林同盟中的其它人手還沒有來?」
黃城舉登時神色大變!
秋無意卻不去理他,只顧一個個數道,「除我之外,盟中還派了四個人來。『霹靂手』雷賀武,『修羅刀』路朋聚,『芙蓉觀音』羅曉眉,『挽花劍客』丁子雨。我本來不想殺他們的,可惜為了你,我只好對不起他們了。」
他嘆了口氣,「丁子雨的挽花三劍果然厲害,我居然躲不過最後一式,肩頭挨了他一劍。」一邊說著,他向黃家諸人走過去。「好了,前後緣由也說完了,你們也該瞑目了吧。」
黃城舉的臉色灰白,諸人臉色也是一片死灰。只有黃家最小的孩子不懂發生了什麼,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看來看去。
黃城舉看見幼孫,心裡滿是慘然。他驀然嘶聲大呼道,「我將藏寶地方告訴你,放過我孫兒吧,他只有五歲,什麼都不懂啊!」
「五歲么……」秋無意聽到此句,望著那孩子的小小臉龐,心中微動,停下腳步。
一時間,思緒飄向遠處,神色竟然有些恍惚。
過了半晌,他回過頭來,用很柔和的聲音慢慢道,「既然屈墨的意思是滿門,我又怎麼能漏了一個呢?」
月白色的衣袂飄起,再落下。
大雨不斷的從空中傾瀉而下,帶走了一切痕迹。
無論世上多了幾人,抑或少了幾人,這個世界依舊一片黑暗迷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