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華薛家世代懸壺,凡是學成出師行走江湖的,均有神醫之稱。這次煙雨樓專門請來的,便是薛家當代名氣最響的薛穆言薛神醫。
神醫妙手輔以蕭盟主深厚內力,第二天傍晚時分,喜訊傳來,秋無意醒了。
蕭雪兒自早上辰時起就跑來九宵閣不肯走,到下午乏了,就趴在床頭睡了一覺。迷迷糊糊的醒來一抬頭,就看見秋無意的雙眸似兩汪深水,微微含笑的看著她。
蕭雪兒當即就喜的跳起來,欣喜若狂的跑去廚房端她仔細熬了幾天的湯藥。不料等她辛辛苦苦的捧著濃黑的一碗葯汁回來時,秋無意已經又沉沉睡去了。
當時在場的紀鴻熙如此評論道,「無意睡著了實在是萬幸。若是喝下這碗玩意兒,只怕立刻生而復死,華佗再世也救不回來。」
當然,勇捋虎鬚的後果便是,瀟洒倜儻的紀大老闆向來引以為傲的臉部被江湖上極為出名的一對粉拳親切問候了幾下。一片風流,盡被雨打風吹去。
隨後三日,紀鴻熙躲在自己房裡攬鏡唉嘆,足不出戶。
又過了些時日,已是二月。春風乍起,吹綠江南兩岸楊柳。
在精心調養之下,不過大半個月,病人就已能坐起,與眾人談笑晏晏。
最令煙雨樓眾嘖嘖稱奇的是,一向對蕭雪兒冷冷淡淡,不假辭色的秋無意,重傷之後,居然對她神色溫柔起來。眾人只道是蕭雪兒衣不解帶悉心照料之下,終於令堅冰消融,頑石點頭。除去性子不提,兩人坐在一起時,倒真的是一對金童玉女。
蕭雪兒大受鼓舞之下,更是每日必去九宵閣,由旭日初升直坐到夜闌人靜,九頭牛也拖不走。
每到就寢時分,若是蕭初陽親自來把人帶走倒也罷了,蕭初陽若是沒空,便只苦了紀鴻熙,每次都被紅衣小魔女氣惱中暗施掐肉神功,兩條胳膊上一片青紫。
至於其它人,根本不敢來惹這位姑奶奶。
這日半夜,見蕭雪兒和紀鴻熙打打鬧鬧的去遠了,一直乖巧侍立的湖兒細心的插好門閂,拉下窗幕,慢慢走回來床邊站定,突然冷笑一聲,「朱雀仙子?明明是只吵個不停的麻雀,虧你這些日子為了避我,居然也忍的下去。」
他的唇邊掛起嘲諷,「連我都嫌吵了,你向來喜靜,成天和那個唧唧喳喳的小丫頭在一起的感覺很好么?」
秋無意眼皮都不抬,「怎麼,你嫉妒了?」
影子聞言嗤笑了一聲,除下面具,坐回睡椅上搖搖晃晃,悠然的道,「我又何必去嫉妒她?」
秋無意點頭道,「不錯,你是沒有必要嫉妒,因為我並不喜歡她。」
他接下去淡淡說道,「可是我也不喜歡你。」
睡椅搖晃的吱嘎聲突然停住。影子秀麗端整的容顏一沉,眉宇間閃過幾分怒氣。
他將不快強自壓下去,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的心裡始終只有教主。論武功,論勢力,我是不如他。可是若論對人,他卻未必有我待你好。」
秋無意冷冷道,「若讓教內人知道你如此妄論教主,就足以讓你死上十次。」
影子撇嘴笑道,「若是怕死我便不會說了!」
他霍然站起走到床邊,俯下身對著秋無意清亮的雙眸道,「我等你等了那麼多年,你卻始終只當我是朋友。我若一輩子不說,你就會一輩子當做不知道。是不是?」
一片靜謐中,只有他的聲音輕柔的飄蕩在房間中,「如今,我卻是不想再等了。」
秋無意沉默了半晌,道,「你明知道我是教主的人,如此說法,卻又置他於何處?」
影子傲然道,「雖說他貴為教主,我卻是自認可以比他更誠心誠意待你。你跟他如何我不管,總之我是不會將你拱手讓人的。」
他深深的看進那面前平靜無波的雙眸,「我把我所思所想如實的告訴你,只希望你明白……」望著眼前的清麗面容,影子越說聲音越低,俯下身去,吻住了那無甚血色的蒼白雙唇。
就在心醉神迷的時刻,他突然覺得胸口微微一涼。低頭看去,只見一柄匕首已有七分插在心口處。
這柄匕首他熟悉的很。匕身泓光流轉,正是秋無意隨身的寒玉匕。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么?」
秋無意的眼中冷的似冰,「你肆意妄行了那麼久,難道教主會對你的大逆不道毫無所查么?」
影子的嘴角流出一絲血跡,臉色蒼白如紙。他吃力的抬起頭,秋無意的面孔在眼前已經變得模糊。他掙扎著問道,「是你要殺我……還是教主……」
秋無意默然片刻,垂首不答。
「我知道了……」影子釋然而笑。慘白的秀美容顏一笑之下,黯淡的房間內竟似閃過一道亮色。
他掙扎著在秋無意的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然後緩緩倒了下去。
秋無意抱著倒在懷中的人動也不動,神色間滿是迷茫,也不知是悲是喜。
一陣微風吹過房間。桌上的燭火突然閃了幾下,房內的光線明滅不定。
秋無意的神色也如這燭火般變幻不定。
他輕聲開口道,「夏、何二位長老既然到了,為何不進來一敘?」
幾聲輕咳,緊閉的窗戶突然自己打開了。
如一陣輕風飄過,兩個人影倏然出現在房間內。一個瘦如竹竿,似乎風一吹就能吹走。另一個體形高大,從背後看像頭熊般。此二人兩廂映襯之下,更是顯得滑稽無比。
然而江湖上的人只要見到了這兩人,莫說是笑,只怕是哭都哭不出來。
此二人正是蒼流教中身份極高的四大長老之二,「一葉斷魂」夏長干,「人屠」何莽。
秋無意淡淡道,「兩位長老,無意有傷在身,就不能行禮了。」
左首的身材瘦如竹竿之人便是夏長干。他掃了眼影子的屍身,呵呵笑道,「秋左使客氣了。秋左使今日從大體著想,不為私義所袢,一舉擊殺此叛逆,想必又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賀。」
右首的何莽也沉聲道,「如此一來,秋左使極有希望升入長老,以後我們兄弟便是平輩論交,這行禮二字是折煞我們了。」
「不錯,」夏長干接道,「秋左使本就是教主面前的紅人,如此一來想必是更得教主倚重,哪裡是我們這兩個其貌不揚的半老頭子比的上的。」
秋無意聽他意有所指,眼中頓時一冷,神色卻是如常,微笑道,「哪裡哪裡,夏長老如此說,卻是折煞在下了。」
他轉口問道,「不知兩位長老來此所為何事?」
夏長幹道,「影子的武功了得的很,教主擔心秋左使重傷之下會有什麼閃失,因此派我們兩人前來協助。」
秋無意哦了一聲,不經意的問道,「兩位長老什麼時候到的?」
何莽滿臉愧疚之色道,「說來慚愧,第一次來這死對頭的總壇,雖然有秋左使的草圖指引,但這來路上的機關暗伏實在是太多,我們處處防備著,雖然盡量快趕,還是來的有點晚了,到此處時正是秋左使一擊得手的時候。只是我們見秋左使已經建功,卻也不好意思進來了。」
秋無意點點頭道,「無妨,卻是辛苦兩位了。」
夏長幹道,「既然事已成功,秋左使行動不便,不如由我們將這屍身拿去埋了。」
秋無意垂首良久,嘆道,「我與影子相識一場,兩位長老也是知道的,今日他卻死在我手上……請長老讓我親手葬了他罷。」
兩位長老對視一眼,夏長干走上前去拍拍秋無意的肩頭,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
嘴裡說著,他快速的掃了眼影子的胸口傷處——看到如此傷法,影子肯定是不能活了。
趁秋無意還垂著頭,他悄悄施了個眼色給何莽。
何莽心領神會,當即長嘆道,「既然秋左使有如此心意,我們也就不好插手了。夏長老,走罷。」
兩人又寬慰了幾句,似陣清風般的從窗戶走了。
秋無意又坐了許久,聽他們去的遠了,方抬起眼,望著窗戶冷冷一哂。
來的晚了?明明從頭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半點不漏。
他低低喟嘆,心中黯然。
影子並沒有做不利於蒼流教的事,他不該死。雖說影子狂妄無忌,或許被教主察覺了他的非分之想,但教主一向公私分的清楚,這次格殺令著實古怪的很。
此外,教主派給黃、何兩位長老的任務應該是監視而不是協助罷。
想到這裡,他的心頭泛過一陣苦澀。
正思忖間,懷裡應該早已死透的人突然微微動了一下。
秋無意凝神出手,剎那間點了他心口周圍幾處大穴,乾脆利落的拔出匕首,草草裹了傷處。
這幾下甚為耗力,他倒回榻上喘了一會,看看更漏,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
他一咬牙,翻身下榻。
※※※※※
煙雨樓既為武林同盟總壇所在,在江湖上的聲望自然折損不得。歷年來,卻總有些膽大妄為的人物,為著各種各樣的理由來闖這龍潭虎穴。
結果他們都變成了骨灰,一壇壇的放在煙雨樓的無涯閣里,貼上名號,等人認領。
倒不是因為煙雨樓護衛繁多,警備森嚴;恰恰相反,諾大的莊院,護衛卻少的很。因為護衛的職責,真的只是出事時出來「護衛」而已。平素的巡邏只是裝裝樣子。
查敵的職責不在人身上,靠的是機關。
煙雨樓中遍布一種小小的警鈴,按之無聲。但只要一經碰觸,便驚動全樓。
那些不請自來的人,則誰也不知道這警鈴是藏在踩到的石板下面,還是倚身的欄杆裡邊。
莊院各處假山竹林,更是暗合了奇門陣勢,每到夜裡發動。
陣勢共十種,每日發動其中一種,由統領防務之人於傍晚時分臨時指派。
有這樣嚴密的機關防備,常住的人自然不能太多。煙雨樓每多添一個人,就會亂一次,倒也正好作為演習。
秋無意當初住進來時花了半個月才記熟,其中不小心碰了警鈴四次,困在陣中一次。次數之少,已經是極為罕見了。
蕭初陽驚擾了樓眾三次之後,心中極為歉然,獨自在莊院中轉了一整天,之後就再也沒有錯碰過。
蕭雪兒剛住進來的那段時間,則是全樓人的噩夢。
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在生意場上緇銖必較、精明過人的紀鴻熙,在生活上卻是極為懶散,一直到蕭初陽大怒之下限時三日,逾期再犯就趕出去,煙雨樓這才風平浪靜起來。
至於為什麼他放著同在金陵的紀家不住,偏偏要住進煙雨樓,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這樣嚴密的防守之下,夏長干、何莽二人能夠人不知鬼不覺的潛入九宵閣,靠的自然是秋無意交給卓起揚的詳盡草圖。
每隔一月,秋無意便會向蒼流教總舵傳出樓中動向,附帶最近的防務更動。別人若是提前一天,定然不知第二天會發動什麼陣勢,該走什麼樣的路線才是安全,秋無意卻是一定知道的。因為他就是坐鎮煙雨樓中,統領內務之人。防務也是他的管轄之一。
所以今晚,秋無意輕輕鬆鬆的帶著一個人出了煙雨樓。
說是輕輕鬆鬆,其實只是因為路上無人盤查。有幾處需要輕功提縱方能過去的地方,每過一處都如同受刑。
有處流水寬五丈,無橋,平時來來去去也不以為意,今日飛掠大半的時候傷口突然被牽扯到,真氣一岔,差點摔下水去。
秋無意苦笑。他進出煙雨樓無數次,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過。
金陵城郊多丘陵。只要出的城去,多的是叢林山澗可以藏身。他看看方向,運起身形,如一抹淡煙消失在街道中。
朝西面行了幾里,背上的影子已經醒了過來。
他低低在秋無意耳邊嘆道,「你竟然沒有殺我。」
秋無意只顧趕路,也不理他。
影子雖然連呼吸都吃力,卻還是勉強問道,「你今日不殺我,我在你心中……算不算是終於……終於有了一席之地?」
秋無意瞥了他一眼,輕輕開口了。
他柔聲道,「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丟下坡去。」
影子頓時噤聲。
過了一會,影子摟著秋無意的頸項,突然低低的笑起來。
他斷斷續續的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一心想殺你……卻始終……未成功……好容易這次刺了你一劍……沒想到你這麼快……就還回來了……真是……報應不爽……」
秋無意還是不理他,卻也沒把他丟下去。
又趕了會路,秋無意心中的笑意越來越濃,終於淺淺笑出聲來。
他負著一個大活人趕了小半個時辰的路,這一笑之下,突然覺得兩腿發軟。
幸好附近有個小樹林,他用最後那點力氣閃進林中。
林中一層薄霧籠罩。月色黯淡無比。
秋無意手中的寒玉匕首在黯淡的月色下發著幽幽冷光。
一按劍柄,半尺長的匕身突然縮進去大半。
他笑了笑,「柄部是中空的。」
影子靠在樹榦上服了幾顆傷葯,精神略微好了點,笑道,「好一把寒玉匕。若是刺入身體時才將匕身彈出來,定然無人逃的過。」
秋無意嘆道,「真不愧是頂尖殺手,剛剛差點死在這匕首上面,居然還有如此想法。」他轉過頭來笑道,「你方才也真會做戲,難道是平素詐死的次數多了?」
影子突然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他輕嘆道,「我方才是真的以為要死了。」
兩人相顧默然。
過了片刻,影子冷笑道,「既然卓起揚要殺我,我就再也不算蒼流教的人了。」
他看看秋無意,又笑道,「罷了,反正我一個人也鬥不過他卓大教主,報仇之事不提就是。從今日起,江湖上就再沒有影子。唔,倒也樂得逍遙!」
秋無意微微一笑,放下心來。
他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當時最後那幾個字亂七八糟說的什麼?」
影子愕然片刻,道,「你沒聽明白么?」
他隨即露出一個促狹的笑意道,「好話不說二遍,你現在求我我也不會再說了。」
秋無意輕輕一扯嘴角,又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霧有點大了。兩人的身影依稀朦朧。
秋無意本來斜靠在樹上,霎時間一下驚起,拉過影子閃入密林之後。
不過片刻時間,只聽幾聲輕微的碎葉聲響,有四個人魚貫而入。這四個人個個身手輕盈,顯然都是武林高手。
秋無意隔著霧氣,凝目看過去,不由一怔。這四個人他居然都認識。
算來他們也都是武林同盟的常客,分別是華山掌門鄭遠行,峨嵋掌門靜辰師太,江西雷家家主雷賀文,還有替他療傷的薛穆言薛神醫。應該各處天南海北的宗師極人物,卻悄悄的潛入金陵來,其中必定大有蹊蹺。
秋無意摒息伏在隱處,進退不得。
江湖上有些事是聽不得的。行走江湖,送掉一條命容易的很。只是有些時候卻由不得你不聽。
若在平時,他自忖不遜於其中任何的人。即使是四人合擊,若當真打不過,跑也跑得。只是如今,一個秋無意,縱使加上一個影子,也擋不住四人中任何一人的傾力一擊。
他與影子對視一眼,同時無聲嘆息。
幸好今日有霧。
他們將身子伏的更低。
只聽四人站定,相互寒暄了一番。如此寒暄應該配上敞廳、清茶方才適合,在如此荒郊野外聽來,不免顯得有點可笑。
四人寒暄完畢,相對一陣沉默。
過了片刻,華山掌門鄭遠行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不知各位調查的如何?」
雷家當代家主雷賀文長嘆一聲,沉重道,「鄙人近遣門人明查暗訪了大半個月,幾乎在濟南挖地三尺,不料舍弟以及三位世侄的屍首卻是始終找尋不到。」
說完又是一聲長嘆。
秋無意心中一動,頓時想起上次死在他手上的那四人來。其中的丁子雨,雷賀武,羅曉眉,不正是他們的門下子弟?
再仔細聽去,只聽峨嵋靜辰師太點頭道,「峨嵋上下四處搜尋,卻也是沒有任何結果。」
鄭遠行黯然道,「華山亦是如此。」
靜辰師太嘆道,「沒想到貧尼已經四十多了,卻還活得好好的;曉眉她才二十五六,就已不在人世,居然連屍首都找不回來!」她心情激動之下,揮動拂塵,地上登時顯出一條深深裂痕來,「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影子聽見此話,瞥了秋無意一眼,心道,「這老尼姑恐怕這輩子不能為人了。」
瞥見秋無意線條柔和的側臉在夜色里朦朧如玉,他心中怦然一動,痴痴的盯住看了好一會,這才又轉頭回去繼續看林中四人。
只見鄭遠行點頭道,「不錯!無論兇手是何方勢力,這筆帳一定要討回來!」
雷賀文沉聲道,「如今四處調查卻是毫無頭緒,卻又從何查起?」
靜辰師太緩緩開口道,「其實還有一條線索,只是……唉!」
鄭遠行輕捋長髯,沉吟半晌,問道,「師太說的可是秋無意秋少俠?」
暗處兩人早已猜到,只是靜靜的聽。
靜辰師太介面道,「不錯!他是與曉眉以及其它三人最後有聯繫之人。若不問他,只怕天下再也無可問之人了。」
鄭遠行嘆道,「在下又何嘗未想過!只是秋少俠他身負重傷,在下和雷大俠幾次遣人去煙雨樓拜訪,卻均被蕭盟主擋回了。」
他皺眉道,「只是如今已過這麼久時日,若是再不查個水落石出,只怕小徒和三位少俠的大仇就永不得報了。」
說完,他轉過身來,對著站在邊上不發一言的薛穆言道,「如今情非得已,我等縱使被天下人詬責,卻還是要請薛神醫伸手援助,將秋少俠暗地裡帶出來罷。」
影子聞言一怔。如此說來,竟是不惜得罪武林同盟的蕭初陽,要強行劫人了。
他暗想,「江湖上只聽過靜辰老尼對峨嵋派護短的很,難道華山的鄭老頭竟也是如此報仇心切么?」
他又瞥了眼秋無意的側臉,卻見他微微冷笑著,也不知想到了什麼。
想起前些時日從下人處聽到的幾個零碎片斷,心中若有所悟。他悄悄拉過秋無意的手,寫下兩個字,「藏寶」。
秋無意微微頜首,反手寫了兩個字,「虛偽」。
影子順勢握住秋無意的纖長手掌,卻被一下掙脫了。
秋無意冷冷一眼掃過來。
那邊薛穆言卻是沉默不答,氣氛有點冷場。
雷賀文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我們千懇萬求,難道薛神醫竟是不肯了?」
薛穆言冷笑一聲,「天下求人之法有萬千,老夫竟不知有擒了對方女兒來求人的法子。」
雷賀文的臉上閃過郝然之色,乾咳了幾聲不說話了。
這邊鄭遠行卻又是一聲嘆息,懇切的道,「薛神醫切莫生氣,這實在也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們只是麻煩秋少俠移動幾日而已,將養兩天應該就無大礙了。至於薛侄女我們是好好款待的,一切只等秋少俠過來。」
薛穆言呆立半晌,驀然長嘆道,「罷了,秋無意我管不了,你們定要保證小女的平安。」
三人互視了幾眼,一口應承下來。
薛穆言道,「今日老夫已在秋無意的葯里下了三日醉,現在他應是早已睡沉了。趁此時天黑,老夫帶你們去他養傷的九宵閣領人便是。」
影子聽到薛穆言的話,神色古怪的看了身邊清醒無比的秋無意一眼。
秋無意的神色卻也是古怪的很。
那日被紀大老闆嘲笑了一通,蕭雪兒雖然自此不再熬藥了,卻是堅持喂秋無意喝葯。
她向來畏苦,因此每次都灑一大把糖在湯藥里。偏偏秋無意是受不了甜的。
今日的葯汁里糖還灑的多了,秋無意只抿了一小口就差點吐出來。於是那碗葯汁全部倒進了床下。
想不到一向闖禍的蕭雪兒這次無意中卻幫了大忙。
眼看那邊三人大喜之下,又寒暄客氣了幾句,眾人離開樹林而去,暗處兩人方才緩緩坐起身來。
秋無意突然笑了笑道,「這下可有趣了。」
影子皺眉道,「我怎麼看不出哪裡有趣?九宵閣里還是滿地的血跡,他們這一去,你還能在煙雨樓裡面待么?」
秋無意悠悠道,「只怕他們沒有到九宵閣,就先碰上夏長干與何莽兩位長老了。」
夏長干與何莽兩人身處敵營,自是萬分謹慎,來時是如何來的,走時便是按著同樣路線,絲毫不差。
可是秋無意的草圖中卻沒有提到,這煙雨樓的進、出兩條路線偏偏是正好相反的。若進來時左轉,出去時還是得向左轉,踏錯一步就會身陷陣中。
無涯閣的眾多骨灰罈子中,不乏黑道的頂尖高手,有許多就是栽在這上面。
影子問明了他昏迷時發生的種種事情,大笑道,「這兩個老頭子平素仗著把年紀,倚老賣老,我一向看他們不順眼的很。這次趁機殺了,倒也是大快人心。」
秋無意淺淺一笑道,「真巧,我也看他們不順眼的很。」
影子忽然不笑了。他問道,「既然你存心不放他們回去,又何必當真扎我一劍?」
秋無意嘆道,「你不知道教主當時也在外面么?」
影子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你竟聽出來了?」
秋無意遲疑了一下,若無其事的將話題扯了開去。
影子心裡忽然有點酸酸的。他聽說過,有過肌膚之親的人,在感知對方的存在時,通常都有種常人沒有的默契。
看看天色,秋無意站起身來道,「我要回去了。」
影子驚訝道,「你竟要把我丟在這個鬼地方?天寒地凍的,也不怕凍死我?」
秋無意嗤笑一聲,也不管他,竟真的轉身走了。
莫說這江南二月的天氣,即使是數九寒天,可以凍死一頭大象,也絕凍不死他影子。
※※※※※
江湖中有世家三公子。
洛陽蕭家的初陽公子,姑蘇慕容家的飄香公子,還有無門無派的無意公子。
說起來秋無意實在是個例外。雖說「英雄不問出身處」,偏偏江湖中最是看重出身來歷。本來以秋無意的出身不明,再出色也列不入世家三公子之列,反倒容易遭人猜忌。
只是他卻是不同。
江湖中人盡皆知,秋無意雖然不是七大世家之人,卻是蕭家初陽公子的義弟,自十三歲起便住在蕭家,一住便是五年,算是半個蕭家人。反倒是蕭家正宗的大小姐,蕭初陽的寶貝妹妹蕭雪兒,卻是幼小離失,流落江湖,到十五歲時才被蕭家尋到,但一身刁蠻潑辣的脾氣再也改不掉。
有人感嘆道,若是蕭雪兒早一點遇到秋無意,定然能比現在的修養好的多;偏偏她入蕭家時,秋無意卻已離開闖蕩江湖。比起令人頭痛的蕭雪兒,江湖人還是更為認可秋無意為蕭家子弟。
這三大公子其實本來是四大公子,應該還有金陵紀家的鴻熙公子。只是紀鴻熙這人怪的很,不喜歡別人喊他鴻熙公子,偏偏要別人叫他紀老闆。
開始的時候,有幾個不識時務的人當著他的面喊錯了,紀鴻熙笑眯眯的也沒說什麼。一個月之內,開鏢局的路上被劫鏢,上萬兩的紅貨被搶個精光;營運馬場的柵欄突然倒掉,母馬跑的一批不剩;做生意的見今年南方藥材短缺,從東北買了幾萬兩的藥材南下,才發現有人搶先他一步出貨,整個江南地帶無人購葯,數萬兩銀子血本無歸。
自此,江湖人每見到紀鴻熙,總是恭恭敬敬喊一聲「紀老闆」,再也無人敢提「鴻熙公子」四字。
三位公子加一位老闆,年輕一代的正道俊彥中,風頭無人能及。
※※※※
秋無意走的比四人晚了,可是卻比他們早一步進了煙雨樓。
秋無意的身形並不比那四人快,甚至或許還慢上點。只是那四人皆不熟金陵地形,走的是官道。而他是抄小路回去的。
已是寅時。
為了影子,他折騰了整個晚上,方才趕的急了,還吐出一口血來。
秋無意卻不後悔。要做什麼,他一向清楚的很。
無意公子,是江湖英雄口中聞名的俠少,香閨少女夢中溫柔的情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與他結交。但四海之大,卻沒有幾個人知道秋無意的本性。
一向很少有秋無意真正在意的事。便是一千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看一眼。
但有些事情,他一旦在意了,卻是一定會去做。
就比如他替屈家報仇。
其實他和屈墨本沒有任何交情。他見到的時候,那個黑衣少年已經傷重垂死,奄奄一息的躺在河邊。秋無意從河邊走了過去,彷彿旁邊躺著的是一條狗。他只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不經意對上了那少年的眼睛。
那雙充滿了孤獨絕望,卻是滿是倔強的黑色眼睛。
於是秋無意停下了腳步,靜靜的聽著少年一邊咳血,一邊講述屈家的仇怨。
少年講完,勉強道,「我死之後,天下再無人會提此事。你這次若能替我將此事傳出去,我來世一定報答你。」
秋無意笑了。他悠悠道,「將此事傳播於世,就報得了你屈家的仇么?」
他不僅救下了那個少年,還接下了少年的委託,用最直截了當的辦法解決了此事。
而今日,秋無意又碰到了影子之事。
教主是他心裡的一座山。為了卓起揚,他可以去死。
但影子是他的知己。
天下眾生芸芸,又有幾個是他的知己?
他不救影子,還去救誰?
離九宵閣不遠處有處秋思亭,他自己提的額匾。
秋思亭附近景緻極美,尤其到了暮秋,遍野的楓葉燦爛如天邊的晚霞。閑暇無事時,他也常在這裡飲酒休憩。
秋無意現在就倚在秋思亭的橫欄邊,冷眼望著困在下面陣中盤膝而坐的夏長乾和何莽。
他看的見陣中人,陣中人卻看不見他。
天氣很冷,而這兩個人卻滿身是汗。以他們在江湖上的樹敵之多,若是被擒住,只怕會被凌遲碎剮。
可他們現在卻不能動。
只要一動,就會陷入陣中,陷的更深。
汗水一滴滴的從兩人額頭上落下。
秋無意伏在欄杆上,單手支著下頜,靜靜的倚在亭子里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突然,他瞥了眼遠處,微微一笑,側身隱入亭柱后。
今夜的主角登場了。
四道黑色人影飛掠過高牆,像幾片落葉般悄無聲息的落在地面上。
秋無意看去,見諸人均是一身夜行打扮,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來,不由暗自一笑,心道,「這下卻是更好辦了。」
薛穆言沉聲道,「今夜的陣勢是『十面埋伏』,諸位腳下當心,隨我來。」他替秋無意治了許久的傷,對到九宵閣的路徑相當熟悉,當先行去。
鄭遠行,雷賀文,靜辰三人也知道其中厲害,踩著薛穆言的落腳處向陣中行去,毫釐不差。
左轉右折,稍頃就轉過一塊假山,眼前霍然開朗。
眾人卻齊齊怔住。
前方五尺處,正盤坐著夏長干、何莽二人。
靜辰師太當年有個愛徒就是慘死於夏長干之手,死前更是受盡凌辱。她七八年來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見到仇人分外眼紅,當時眉頭倒豎,向前一步,執起拂塵就要動手。
鄭遠行皺起眉,伸手將她阻住,低聲道,「此二人定是陷入陣中,料他們也逃不脫,不如待煙雨樓將他們擒住之後,師太盡可將此賊要來隨意處置,卻勿為了今日一時之氣,誤了大事。」雷賀文也是低聲催促不已。
靜辰狠狠一揮拂塵,恨聲道,「先便宜了這兩個奸賊。」
四人走過他們身畔,直奔九宵閣而去,夏長乾和何莽卻還是凝神抵禦幻像,對周圍毫無所覺。
秋無意隱在亭后,神色露出一絲冷意來。
若是他們當真不惜驚動煙雨樓也要擊殺夏、何兩人,倒也罷了。
如今也怪不得他。
一閃身,秋無意飄然落到秋思亭旁的竹林邊上,纖長白皙的手按住了其中一根不起眼的細竹。觸手冰冷,這根枝節分明的翠竹竟然是純鐵所鑄。
他手中運力,將竹干向下壓到底,又向左邊轉了兩圈。
一陣細微的吱嘎聲從地下傳來,九宵閣附近的陣勢已變。
正在陣中的六人同時覺得周圍景色變暗,再定睛看時,身邊的人突然都消失了,只剩自己孤身站在中央,眼前已經一片白霧茫茫。
再一瞬間,無數的暗器箭石從白霧中激射而出。
今夜全樓發動的陣勢本來是「十面埋伏」。所謂「十面埋伏」,取的是敵不動我不動之意。陷入陣中之人,只要不輕舉妄動,便不會有性命之憂。想要脫身,卻是極難。
但秋無意方才轉動陣眼,已經把九宵閣一帶陣勢改成了十種陣法中最為霸道、輕易不用的「千重雪」。
千重雪下,不留活口。
陣中人每動一步,刀槍暗器便如附骨之蛆,綿綿不絕,不死不休。
陣中響起一片兵刃呼喝之聲。
陣勢既已發動,秋無意再不遲疑,向九宵閣掠去。
他淡淡的想,夏長乾和何莽倒也罷了,擺放著眾多黑道梟雄的無涯閣中,若是再放進這四位白道大俠的骨灰罈,定是有趣的很。
只可惜要重新再找一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