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煙雨樓被困於桃花瘴中,已是第十二日。全樓上下一片死氣沉沉。
外圍的蒼流教眾越發囂張起來,起先是隔著大門肆意喧囂嘲諷,這幾日彷彿是有了上面的授意,時不時的用竹竿挑起幾隻燒熟的雞鴨,或者是在門外烹茶飲酒,濃濃的茶香酒香遠遠飄進院子來,令樓中的一眾乾渴之人越發痛苦不堪。
一抹晨光照到臉上的時候,蕭初陽自睡夢中倏然醒覺。他緩緩側過頭去,見秋無意埋在枕頭裡猶自熟睡未醒,不由忍俊不禁。
多少年了,無意喜歡趴著睡的習慣還沒改過來。
昨夜兩人直聊到四更天,現在想來,所講的其實全都是一些過往的瑣碎小事,若是讓鴻熙知道了,定然要嘲笑他們兩人怎麼變得如此婆婆媽媽。
想到鴻熙平素的嘲笑口吻,蕭初陽忍不住搖頭嘆氣。
若不是昨夜聊起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記住如此多的細節小事。有些事連無意都忘記了,偏偏他還記著,一件件的細細數出來,提起一些兩人都有份的糗事,不禁相對大笑。
這些年來,每逢驚濤駭浪,艱難苦痛之時,幸好都有他伴在身邊。
蕭初陽含笑注視著秋無意沉睡中的秀氣容顏。不知不覺間,他的雙眸中已滿是溫情。
過了一陣,看看天色已經大亮,蕭初陽輕輕拍了拍秋無意。一動之下,秋無意立刻驚醒,翻身坐了起來。
蕭初陽微微一笑,「無意,大哥有些話要和你講。」
秋無意本來睡的有點昏昏沉沉,聽到這句話時,忽然有個念頭閃電般的轉過腦海,心頭一陣狂震,整個人頓時徹底清醒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問道,「大哥,什麼事?」
蕭初陽笑了笑,「說起來倒也和你有點關係。自黃老爺子滿門遇害之後,你這幾個月都在煙雨樓內養傷,只怕不知江湖上已經流傳開了無數關於你與黃家失竊的那份藏寶圖的傳言。」
「哦?」秋無意淡淡道,「莫非這流言傳的是:我趕去接應黃老爺子時見寶起意,於是和搶奪藏寶圖的勢力勾結,一起滅了黃家滿門不成?」
蕭初陽皺眉道,「不僅有此說法,還有更離譜的。只因你的輕功卓絕,於是便有傳言道,秋無意的那本家傳輕功身法秘籍也是自黃家藏寶中竊得的。我蕭家上下誰不知道那本秘籍已經跟隨你十年了,這種說法豈不是可笑之極?「
沉默了一陣,秋無意道,「這個傳言雖可笑,可是那次行動中,相關之人確實只有我活了下來,大哥為何不懷疑我?」
蕭初陽聞言不由莞爾,「說什麼傻話,我還不知道你么?你練了五年的蕭家七絕,十八歲時說一句不想再練了就丟在旁邊。這樣的性子,莫說去為什麼勞什子的武林至寶去殺人了,只怕別人捧著寶藏給你,若不合心意的話你都懶得去拿。」
秋無意咬著下唇,一時竟無話可說,只得在心裡苦笑。這十年的相處,雖然他摸透了蕭初陽的性子,蕭初陽卻又何嘗不是將他的脾氣了解得徹徹底底?
蕭初陽道,「我今日要和你說的,卻正是關於藏寶圖之事。你可知道這在江湖上鬧得風風雨雨的藏寶,其實並不是黃家所有?」
秋無意搖搖頭,心中詫異萬分。他雖然從黃城舉那裡親耳聽過前因後果,卻不知道蕭初陽是如何得知的。
只聽蕭初陽接著道,「此事說來話長。我雖不知黃老爺子是如何得到這批寶物的,但聽江湖上的形容,卻也大致猜得出寶物的來源。雖然現在江湖上鮮少人提起,但你定然知道鴻熙原本有個二叔,他就是二十餘年前大名鼎鼎的『摧心劍』紀少寒!」
「當年紀少寒武功高絕,行走江湖僅數載便贏得了赫赫名聲,被公認為當代白道的第一高手。唉,只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樣一個俠義人物,卻栽在蒼流教的秋公主手上。」
秋無意聽到秋公主三個字,心頭頓時像被一把千斤大鎚狠狠錘了一下,他望著蕭初陽,一時間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蕭初陽卻沒有察覺,望著窗外出神半晌,接下去道,「紀少寒迷戀秋公主——卓澤淵的妹妹卓秋——而至不可自拔,紀少冬世伯苦勸他不果,無奈之下最後只得威脅將他逐出家門。不料紀少寒心高氣傲,竟然昭告武林,主動脫離紀家,迎娶蒼流教教主卓澤淵之妹卓秋。走出家門時隨身只帶了他多年收集的幾十把名劍。」
聽到這裡時,秋無意冷冷插口截道,「卻不知大哥說的這些陳年舊事,與黃家的藏寶圖有多大關係,又何必解釋的如此詳細?」
蕭初陽愕然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日卻怎的如此不耐心?兩者間絕對有大幹系,你慢慢聽下去便是。」
「紀少寒此舉雖廣遭白道非議,但秋公主同時亦昭告武林,聲明脫離蒼流教。如此一來,各派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兩人夫唱婦隨,倒也過了一段平靜日子。」
說到此處,蕭初陽嘆息一聲,「只可惜卓秋果然是蒼流教的姦細!」
「秋公主婚後不久,便隨乃夫四處拜訪白道各大門派中好友。只是別人把酒言歡的時候,她卻是悄悄將各派密藏的武功秘籍尋了出來,一一抄錄在案,送回蒼流教去。她的身手頗為了得,強記文字的能力又是極好。如此秘密行事數年之後,才有一次終於失手,被人當場擒獲。」
「卓秋為人倒也坦蕩,當場供認不諱。在場諸人看在她剛剛給紀少寒生下骨肉的份上,原想讓她自盡。不料紀少寒愛她至深,竟然不惜打傷多年好友,護著卓秋和孩子奪路而走,逃亡江湖。」
「這個消息暴露之後,卻是在江湖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無數人或為了私怨,或為了卓秋身上那些還未送到蒼流教的武功秘籍,或為了紀少寒的家傳劍譜和收藏的名劍,聯手布下了天羅地網,對他們一家三口圍追堵截了數月。當時情況實在是慘烈無比,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紀少寒劍下。只是他武功再高也不是鐵打的身子,終於在圍攻中和妻兒失散,最後落得慘死深淵的下場。」
秋無意抿緊的雙唇微微一抖,開口問道,「大哥是如何知道紀少寒最後是死於深淵之中的?」
蕭初陽嘆道,「父親他老人家當時在場。」
秋無意垂下眼瞼,沉默無語。
蕭初陽道,「當時懸崖邊圍了十數人,卻不幸都是紀少寒的仇家。父親趕到時,那些人已經挑斷了紀少寒的手筋腳筋,逼問秘籍和名劍的下落。紀少寒飽受折磨,只是他性子傲的很,卻是死也不肯開口。及至見到了父親,他忽然掙扎著要以寶藏下落換取妻兒性命。唉,沒想到他居然痴情至斯。」
秋無意淡淡問道,「義父他老人家答應了?」
蕭初陽喟嘆著搖了搖頭,「沒有。父親他亦是身處兩難,便只得兩不相助。」
秋無意的心頭一陣冷笑。原來蕭勁面對著一群人欺凌一個廢人,採取的是壁上觀的態度。不愧是一代大俠,有取捨,有擔當。
「紀少寒絕望之下,居然大聲將藏寶的地點公布了出來,然後用盡最後力氣滾落懸崖。在場的十餘人大多是一方宗主的身份,聽到藏寶地點之後,立刻各自率領下屬匆匆離去。義父悟到紀少寒的意圖是讓這些仇家自相殘殺,所以也是急忙趕去,不料……唉,卻終是遲了一步,到達藏寶洞窟的外洞時,只見到滿地殘肢斷兵,血流成河,眾多高手互相拚鬥而死。再往裡走,恐怕是尋寶的人觸動了機關,內洞從裡面塌陷,巨石落的滿地,進入的人都被砸成肉泥,竟是無一生還!」
雖是二十餘年前的往事了,但蕭初陽低沉沙啞的嗓音緩緩道來,卻依舊聽得驚心動魄。
蕭初陽嘆息一聲,道,「父親擔心這些武林秘籍落入惡人手中,因此將它們盡數收藏起來。今日我想跟你說的,便是這些秘籍的下落。」
他湊近秋無意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隨後正色道,「我雖然從未親自去過,但記錄地點的羊皮手卷卻在我房裡。記住,回去蕭家之後,按照我剛才告訴你的方式,在手卷內便可找到地點。千萬當心,黃家只得了小部分藏在別處的寶藏,便引來了殺身之禍,若是讓他人得知蕭家藏了眾多各門各派的秘籍,後果不堪設想!」
一口氣說了如此多的話語,到最後一句時,蕭初陽的聲音已經嘶啞不堪。
秋無意怔了良久,輕嘆道,「大哥,我們還回的去么?」
蕭初陽淡淡一笑,道,「無意,傳令下去,召集眾人在中庭集合,我有話要說。」一邊說著,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中庭而去。
見他的背影去的遠了,秋無意閉了閉眼,將隱在薄毯下的手伸了出來。
捏成了拳頭的修長手指,從剛才起,竟然一直控制不了的微微顫抖著。他此刻的心情,一時竟也分不清是激動,緊張,抑或是茫然?
這些年來,他追隨著蕭初陽出生入死,為的就是教主的一個期望。期望失落在蕭家的秘籍,有一日可以重歸蒼流教。
長久的等待,在這個瀕臨絕境的時刻,居然得償所願。
無數個念頭如長長的絨線般雜亂的交織在一起,秋無意的心緒一片紛亂。
過了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紛亂的情緒壓制下來。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到平日那個處事淡然的無意公子了。
一刻之後,中庭之上。
蕭初陽緩緩將視線從面前的眾人身上收回,心中不由黯然。
他還記得當初那個時刻。就在此地,眾人振臂高呼,誓死守護武林同盟,那又是何其悲壯的場景?不過是相隔了十餘天,同樣的百餘條精壯的漢子,居然都變的如此憔悴不堪。
幾日不見,護衛總領葛勁松的臉頰已經深深凹陷進去,可是他的身體依然站的筆直,像一株青松般佇立在原地。
葛勁松清點人數完畢,啞著嗓音道,「盟主,能站的起來的兄弟們共一百五十二人,都在這裡了。」
蕭初陽點點頭,目光一一掃視過面前眾人,沉聲道,「各位,如今情勢嚴峻,內無水糧,外有瘴毒,援兵又是久久不至。有道是『無水三日死』,只怕再過三四日,這裡就只剩下一片屍骸了。」
這番話說得極為實際,眾人聽了,面色均是一黯。
蕭初陽道,「人皆有一死。但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各位空負各派絕學卻無法施展,若是竟被生生困死於此,那豈不是天下最為不值之事!」
見諸人默默點頭,蕭初陽接下去道,「因此,我有個打算。」
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大步穿過人群,走到緊閉的門扉邊,伸手拔掉插銷,拉開大門。
只聽「吱嘎「聲響,關閉許久的兩扇朱漆大門緩緩洞開。門外三十步開外,數十丈高的桃花瘴依舊一片粉色迷朦。
蕭初陽望著桃花瘴沉吟半晌,走回來站定,對眾人道,「困在這裡不是辦法,我決定破釜沉舟,闖一闖這桃花瘴。」
秋無意一驚,這不是自尋死路么!
果然,蕭初陽此語激起大片反對之聲。紀少冬帶著紀家上下數十人也立在旁邊,聞言一跺足,怒道,「初陽,你這是做什麼?身為武林同盟盟主,你怎麼可以如此輕涉險境!」
蕭初陽微笑道,「我已經仔細考慮過了。既然這裡以我的武功為最高,理應由我來試。」
紀少冬愣了愣,苦笑道,「初陽,難道你忘了我么?」
他回過頭去,緩緩看過周圍眾人枯槁憔悴的面容,心情沉重萬分。
「初陽,你還年輕,又有重任在肩。我的武功縱然不及你,好歹也是練了幾十年,不如讓我這把老骨頭去闖闖罷。」
蕭初陽怔了半日,垂首道,「紀世伯你……」
紀少冬呵呵一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道,「初陽,我紀家的內功修鍊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看我的罷。」
他豪氣大起,運起內力長笑道,「外面的小賊聽著,今日我就要闖闖這鼎鼎大名的消魂桃花瘴,看它能不能鉤走我紀少冬的魂!」
雄渾的內力襯得紀少冬的聲音在中庭不斷迴響,裊裊不絕,門外卻始終是一片沉寂。
與平日的嘈雜相比,今日情形越發顯得詭異。
紀少冬冷哼道,「沒膽的小賊。」正欲舉步時,忽然覺得背心處一股大力撞來,頓時眼前一黑,軟軟坐倒下去。
他雖然被制住,神智卻清楚的很。這種凌空點穴的功夫,若非是蕭家七絕之一的「隨心指」,還有什麼?
蕭初陽苦笑著收回手去,道,「紀世伯,冒犯了。」
紀少冬大怒道,「蕭初陽你這個小子在做什麼!還不快點解了我的穴道!」
蕭初陽不答,反倒轉身走過秋無意身邊,低聲道,「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偏僻處站定,卻是相對無言。
沉默了一陣,秋無意開口問道,「你真的要去?桃花瘴劇毒無比,任你武功再高強,只要沾上一點便是無藥可救……」
只說了一半,蕭初陽便打斷了他。「無意,不必說了。我也知道今日一去,只怕是有死無生。」
秋無意訝然道,「既然知道無倖免之理,你……又何必自己去送死?」
蕭初陽仰起頭來,悠悠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喟然輕嘆,「我不能不死。蒼流教圍攻武林同盟之事天下皆知,若我這個武林同盟盟主不死,他們便不算勝,也便不會放過你們。」
秋無意垂下眼,隱起嘴角邊的一絲嘲諷,輕聲道,「即使你死了,你以為蒼流教就會放過其它人眾么?」
「一定會!」蕭初陽斬釘截鐵的答道,「無意,我不是剛剛告訴你,蕭家收藏了眾多秘籍么?只要你和蒼流教交涉,卓起揚定然會同意以秘籍的下落換你們的性命。」
秋無意愕然抬起頭來,還未說話,蕭初陽笑著擺擺手道,「別說了,只怪我過分自信於自己的預先布置,妄想裡應外合一舉殲滅魔教。若是當初聽從你的意見連夜撤出金陵,我們也不至於落到這般處境。秘籍也好,名劍也罷,不過都是些死物,只要你們能活著出去,那些勞什子東西全部給他們又何妨?」
怔怔看著蕭初陽微笑的面容,秋無意忽然覺得這笑容看起來刺眼的很。然而一時間,他又說不出來為什麼。
正恍惚時,什麼物體在眼前閃過。秋無意一驚回神,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發獃了許久,蕭初陽不知何時已經欺近到距身前只有半步的地方,夜空般的眼眸含著幾分隱約憂傷,正默默的凝視著他。
下一瞬間,蕭初陽便移開視線,不著痕迹的退了半步。
然後他伸出手指,溫柔的將秋無意耳側垂落的一縷髮絲掠到耳後,含笑道,「無意,以後要自己保重了。」
秋無意看著他的背影毫不遲疑的向中庭而去,咬著唇暗自想,「蠢人,真是個蠢人!是你自己找死,莫怪我不攔你!」
回到中庭,蕭初陽環顧四周,對著全體盟眾道,「我以內力罡氣護體,若是能順利穿過這桃花瘴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沉吟片刻,緩緩道,「各位就不必再試了。到時再由無意和蒼流教交涉,想辦法離開此地罷。」
他對眾人一笑,隨手整整衣衫,運起護身罡氣,向門口的桃花瘴緩步走去。
走了兩步,紀少冬在身後凄厲大叫一聲,「初陽!」
只聽撲通一聲,葛勁松猛地跪倒在地,捂住臉頰,一滴淚水由指縫中滑落下來。
誰說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處!
李建憑站在人群中呆了片刻,猛地拔出劍來,嘶聲大呼道,「盟主!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他正待跳起來追上去,身邊一個護衛死死的抱住了他。
李建憑怒吼道,「你他媽的放開我!」回頭過來正待再罵再扭打時,卻愕在當場。
他看的很清楚,死死抱住他的那個人的臉上,早已一片淚水縱橫。
李建憑獃獃的站著,手一松,青鋒劍沉重的墜落到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淚水無聲的滑出眼眶。
五步……四步……三步……
蕭初陽將真氣提升到十成,渾身衣袍無風自動,運行至全身的真氣激蕩不休。
望著眼前霧氣朦朧的桃花瘴,他的心中一片寧靜。
一個個熟悉的形象在腦海中倏然閃過,父親,娘親,雪兒,鴻熙,慧苦大師,武林同盟中的手足,各門各派的長輩、朋友……
最後在腦海中閃現出來,印象最鮮明的那個人是………
蕭初陽的嘴角噙起一絲溫柔的笑意。
還有一步。
蕭初陽閉上了眼,咬咬牙,一橫心就要邁進眼前的粉色霧氣中。
正在此時,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突然從後面傳來,急促的道,「等等!」
他訝然回過頭去,秋無意喘息著停在大門處,指著天邊道,「你看那裡。」
蕭初陽愕然仰起頭來。
頭頂上的天空依然是蔚藍顏色;但遠遠的天際處,雲層似乎加厚了。白茫茫的雲層緩緩的從天際向這裡飄過來。
站在中庭的眾人忽然覺得一陣陰涼。抬眼望去,在頭頂肆虐了十幾日的驕陽,此刻被大片的雲層遮住了。
庭院中颳起了一陣小小的旋風,捲動地面上的幾片落葉四處亂舞。
眾人獃獃看著,眼中的神色驚疑不定。
他們不敢再期待什麼。這些天來,他們已經經受了太多的失望打擊。
然而,真的起風了。
時不時有一陣大風吹過中庭,牆頭血紅色的同盟大旗也就不時的飄展開來,一陣陣的獵獵作響。
天上的雲越聚越多,顏色漸漸濃了。
仰望著陰沈起來的天空,蕭初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在凝神企盼的仰望著天空。一些虔誠的人已經跪下,口中不住禱告著信奉的神明。
又一陣風刮來,帶來涼絲絲的冷意,感覺起來無比的舒服。
有個跪下祈禱的護衛忽然跳起來,顫聲道,「一滴……真的有一滴……我剛才感覺到了……」
語音未落,一道耀眼的閃電毫無徵兆的閃過天幕,撕裂了蒼穹。
雷聲大作。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
下一瞬間,急驟的暴雨轟然傾瀉而下,天地萬物頓時迷朦在重重雨簾中。
豆大的雨滴連接成柱,不斷的衝擊在身上,聚集在中庭的人們卻如木雕般,獃獃站在一片豪雨之中。
沒有狂喜歡呼,沒有忘形嬉鬧。互相看去,對方臉上縱橫的是淚水,還是雨水?這傾盆大雨中,卻再也分不清楚。
蕭初陽疲憊的閉上眼睛仰起頭,任憑這姍姍來遲的江南梅雨沖刷著他乾燥開裂的皮膚。
只差一點。
他只要多走一步,此刻就已經是桃花瘴中的一堆枯骨。
只要多走一步,他就再也啜飲不到這上天賜予的甘露,再也看不到他心頭挂念的人。
許多原來模模糊糊的事情、想法,在剛才的生死瞬間,他似乎突然就領悟了。
蕭初陽緩緩回頭望去。秋無意佇立在硃紅色的門扉之下,一襲白衣勝雪,及腰烏髮如墨,亮如晨星的雙眸正默默的注視著他。
他不再遲疑。
一步,再一步,瓢潑大雨中,他極其緩慢的走了過去。短短十數丈的距離,他卻感覺走了十數年。
隔著瀑布般的雨簾,蕭初陽定定的看著面前的人。如此熟悉的身影面容,雖然在一片煙雨朦朧中,卻依舊如此耀眼奪目,讓人無法移開眼神。
蕭初陽一下子緊緊抱住了他。
「得救了……」他喃喃的道,「上天垂憐,我們得救了……」
似哭又似笑的面容上,在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滴晶瑩的淚水混和在雨水中,悄然滑落眼角。
彷彿過了很久,又彷彿只過了一瞬間。他低下頭,深切凝視著懷中的人,「無意,有件事我剛剛想明白,我想跟你說。你聽我說完就好,即使之後你打我罵我,甚至不再認我這個大哥,那也是我自找的。」
秋無意心中有些不安,垂下眼睫,勉強道,「大哥,若是會傷到兄弟感情的事,不說也罷。」
蕭初陽澀然一笑,道,「有些事卻是一定要說個清楚的。我……」
就在此時,他突然緘口。幾乎與此同時,秋無意警戒的轉過頭去。
在瓢潑大雨落地的聲音和轟隆作響的雷鳴聲中,他們依然清清楚楚的聽到,自城外傳來了一聲爆炸巨響。
片刻之後,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來人似乎極多,眾多馬匹的奔騰踏地之聲彙集在一起,竟然蓋過了眼前的狂風驟雨,震的地面都在隱隱顫抖。
蹄聲漸行漸近。
難道是……
蕭初陽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