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痴情成心魔苦樂自難捨
文舉考完試,人反而開朗了,我們終於有機會一同攜手遊歷長安。我頭一次發現,文舉非常有趣,閑聊取鬧,一個呆書生的樣子也沒有。我們在路旁吃豆腐腦兒,忽然想起他絕口不提考試的事情,於是問他有幾成把握,他只是淡淡的說:
「儘力由人,功名由天。」
聽起來似乎很瀟洒,不過我知道他心裡壓力有多大。
在這個年代,有多少人前來應考,窮困潦倒使他信落第之後連家都回不去。更何況他除了家人的期望,還有個江綠瑤,跟著又是江敖生,如果能中舉,那就嬌妻美眷榮華富貴,如果落榜,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很矛盾的道:
「杜大哥,我相信你一定能中舉的。」
如果他真的中舉,那麼一無所有的人,就是我了。
「小桃,這一趟能遇上你,就是最好的收穫了。」他很了解的伸出另一隻手,也輕輕拍在我手上,若有所思的垂下眼來。
又想些什麼呢?
在江綠瑤和我之間,曾經讓他有過猶豫嗎?如果有過,那麼也值得了。
很可笑的讓步了,是不是?
「小桃……」文舉喊我,把我的兩隻手都握住了。
「嗯?」
「我記得你的手受過傷,那麼大的一個口子,怎麼一點傷痕也沒有?」他反覆端詳我手,很是驚訝。
上次為了救文舉咬破手指,我自己都忘記了。
「真的耶!好神奇喔----」我把手抽回來,放在眼前,裝模作樣的看了又看。這書生,不知道是真的呆還是神經太大條,就相信了。
「會不會是你和爺爺住久了,也從他那裡沾了些仙氣,學了點神通?」
我笑道:「如果我得道成仙了,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對了,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手怎麼會受傷了。」
「嗯……就是看你昏倒了,我急得不知道該怎麼力,就咬破了。」我笑,胡說一通。
一路說說鬧鬧回到江府,一進門,管家就迎上來。
「杜公子,老爺找你好半天了!」管家道,把我撇在院子里,半拉半扯的把文舉拉走了。
什麼嘛,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一個人回到廂房,等了好一會兒,文舉板著臉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杜大哥怎麼了?」我站在他面前。
「小桃……」他抬起頭來,樣子有點恍惚。「你咬我一口。」
這……他又發了痴了。
我抓住他手指,放進嘴裡咬了一口,他痛叫出聲,人也跟著跳起來了,握住我的肩頭,高聲道:
「小桃,小桃,我中舉了!還是頭榜狀元哪!」
「真的?」我也叫。
「真的!」他點點頭,忘情的抱住我,眼裡閃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彩。
「可是,還沒放榜啊?」我抬起頭問他。
「記不記得江伯伯提到過的吏部侍郎,是他親自來說的,他說……說……」文舉說不下去了,大概是太多誇獎的話,他不願意再轉述。我們兩人在屋子裡亂蹦亂跳,哈哈大笑起來,文舉笑得好高興好高興,他從來不曾這樣笑過,就連在江綠瑤面前也不曾。
我也不曾這樣笑過,笑到都流出淚來了。
文舉總算是揚眉吐氣了,開始有些人上門來拜訪他,都是同榜及第的。他是狀元,又住在尚書家中,自然是一個很值得結交的對象。正式放榜之後,江敖生家裡更是熱鬧得不得了,接著是一連串的拜會、謝恩,人群把我們分隔得好遠,我不能再一天到晚跟著他,只好一個人在長安城的里坊巷弄內,無目的的到處遛達,近黃昏了才回到江府,一進廂房,文舉便敲門進來。
「小桃,你去了哪裡?」他道,近來意氣風發,更是俊秀昂然。
「到處走走啊。」我笑。
他嘆了口氣,在桌邊坐下。「我中舉的事還沒通知家人呢,我還要在這裡等著分派官職,又不能離開。」
「要不要找個人回去通知他們呢?」我道。
「這……」他猶豫了一下,看著我,道:「小桃,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好?」我笑,歪著頭瞅他。
「我一個人在這裡,實在不知道要請誰幫我送信兒,而且……我也已經夠打擾江伯伯了。」他道,很是愧疚。
「我知道。」讀書人臉皮薄,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了。不過,文舉願意把這件事情告訴我,那就表示他真的把我當成更親近的人。
我不讓他說下去,很輕鬆的道:「杜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消息捎給家人。」
「小桃,謝謝你!」他道,又拿出一個行包,塞給我,細心叮嚀:「這裡還有一點錢,你帶著,這一趟路途遙遠,一定要小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江府,文舉又仔細叮嚀了一回,依依不捨的送我出門。我裝模作樣的搭了車子離開,打算車子一出長安,就打發走車夫。
我來回一趟江州,要不了一個時辰,根本不需要急著走。
「小哥要替狀元公送信回家嗎?」車夫找我搭訕。
「是啊,你也認識他?」我笑,販夫走卒的消息也這麼靈通。
他哈哈笑了兩聲,道:「當然,我生平第一次這麼近見到狀元公,這一趟路不跟你算車錢了。」
這車夫,人倒也有趣,他不等我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
「會讀書就有這個好處,中個狀元天上就掉下來榮華富貴,先別說將來得了官做,現在就要先當上尚書的乘龍快婿!我們一家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拉車送貨,若指望有個子孫光耀門楣,唉,下輩子吧。」
我頭皮一緊,急急問道:
你剛剛說什麼?誰的什麼快婿?」
「新科狀元要和江尚書的獨生女兒成親了。」
「你聽誰說的?」我狐疑,不安在身上慢慢延燒。
「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江尚書還要做喜餅請街坊吃,每戶都分得到呢!咦,你是新科狀元的跟班,怎麼會不知道?」
他說得很輕鬆,就像提到了隔壁家的狗又生了幾隻小狗一樣的稀鬆平常,我卻是傻眼了,五雷轟頂似的耳里嗡嗡作響。
怎麼會……我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我跳下車,飛騰起來,也沒想到這樣會嚇到車夫。
去哪裡?江府還是江州?
當然是江州啊,替文舉送信,我是他的跟班——一那車夫說的。
我怎麼會變成他的跟班,怎麼會?
我駕著雲飛馳,望著千山萬水想不起來江州要往哪一邊。
我伸手扯掉朴頭,長發呼地被風吹開,在腦後群魔亂舞,跟著又扯掉身上青衫,疾風梗得我不能呼吸;經過一片樹林,一時心神混亂,摔在一棵大樹上,我站起來旋身穿好原來的長衣,才發現自己又回到長安。
繁華富庶的長安城之於我,卻已是水深火熱的地獄了。
江府上上下下已經開始張燈結綵,江綠瑤在房裡試禮服,鳳冠霞被的好不華麗,我頓覺一陣惱火!
我穿過屋頂,江府氣派的屋脊聳立在街坊中央,我腦里一片空白的大叫出聲:
「黑童!黑童!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我,四周空曠得連迴音也沒有,只有我喊得聲嘶力竭。
我乏力的坐在屋脊上,坐了好久好久。
「找我啊?」黑童的聲音忽然出現,我感覺到他在我身邊坐下。「江家可真熱鬧,我早告訴你,杜文舉不會愛你的。」
我連頭也沒抬,打斷他的話,道:「你上次說過要幫我對付江綠瑤,現在還算不算數?」
沒看他也想像得到他驚訝的樣子。
他傾了—頓,道:「行,當然算數,你要怎麼樣?」
「杜文舉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許她和文舉成親!」我咬著牙。
「我去取她來采陰補陽,壞她名節,她就不能和杜文舉成親了。」他若無其事的提議。
「不!這不夠,這不夠!」
失去名節,她還是可能和文舉成親。
江綠瑤,我恨她,我要她這一輩子離杜文舉遠遠的。
「也行,我把她剝光了掛在城門上,教她沒臉活下去,這樣夠不夠?」他冷冷的道。我知道他在看我,看我的目光,比他的話還要冷數百倍。
「我去替文舉送信……等我回來時不希望還看得到她。」我冷冷的說完駕著雲離開,把江綠瑤的命運交給他,把我滿心的妒恨交給他。
我早就說過了,江綠瑤不是我的對手,她在我手裡只是一隻小老鼠,要和我搶文舉?哼!等著吧!
這一切都是你自我的!
來到了江州,找到了杜家,竹籬圍著一塊小田地,種了點花……或者是菜,田裡一個老太太在澆水,樣子很是溫和勤快,她一定就是文舉的母親。
很快她就不需要這麼辛苦了。
我把文舉的貼子放在桌上,他的母親走進來,把它拿在手裡,慌慌張張的跑出去,一直跑到鎮上學堂,交給一個手拿戒尺的老先生,他一定是文舉的父親了,模樣有點像,氣質倒不像,他比文舉威嚴多了……文舉老了以後,也會像這樣嗎?
他看完了帖子,若無其事的說道:
「文舉及第了,還是個狀元。」
文舉的母親卻一下笑開,她高興的叫起來:
「真的!真是祖宗保佑,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他說在京里等著派官職,一切就緒后就會差人來接我們。」還是平靜的語調,可是他的聲音有點抖呢,連拿在手上的帖子也是輕輕的抖。
呵,同一件事,反應卻是如此不相同,這對老夫婦還真是有趣,他們以後是我的公婆了,我卻不能在這個時候和他們見面。
「喔!我去觀音寺還願。」她興奮的道,拿了帖子回去,匆匆提著竹籃子出來。我一路尾隨她,鄉間的微風輕輕吹過臉龐,心裡一陣清涼,我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悠閑了,風拂過發稍,拂過指間,讓我覺得自己很美,很好……
可是我真的很好嗎?
如果我真的很好,為什麼文舉負我?
文舉的母親高興的和路上相遇的鄉親寒暄,向他們說「我們家文舉及第了」,然後換到一些更誇張的祝賀——「我們這裡也終於要出一個高官了」、「這是全村子的大喜事啊」……
一個外人也為這事情這麼高興嗎?
他們只知道剛及第的狀元未來要當高官,卻完全不知道離鄉的遊子其實是個負心漢。
他不屬於我,就像我初來此地但卻不屬於這裡。是啊,我可以強求自己屬於這裡,卻不能要求這地方屬於我。
如果他不屬於我,那麼他屬於誰?
我搖搖頭,隨手拈下一朵野花,她在我手裡花瓣散落。
江綠瑤現在怎麼樣了?
老遠就聽到寺里的梵音了,沉鬱跌宥,一下一下敲在我心裡……
大士佛像端坐殿上,一進門,她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一眼望進我心裡。
我雙腿一軟,「砰」的一下跪在大殿冷冷的地上,淚水一串串摔跌下來。
都是女子,為什麼她可以這麼詳和,這麼慈悲,這麼寬容觀照世間。
因為她不曾在痴執的愛河裡膛過渾水?
還是她已看透這一切只不過是顛倒夢想?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愈參愈是顛倒模糊。總之她已離苦得樂,我卻愈沉愈深,在夢幻泡影里迷失本性,撞得頭破血流仍是沒個出處。
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我又怎麼能把我的傷害,報復在無辜的人身上呢?
我旋身竄出,向長安飛馳,一日將盡了,有些事情,卻即將開始,或者已經開始……
江府和平時沒什麼不一樣,但是泡在沉靜的月光里,有種教人心虛的冷清,我只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江綠瑤的房裡已熄了燈,我「碰」的一聲衝進去。
她死死的躺在床上,衣衫整齊,黑童靠在窗邊,月光里的眼睛亮得教人害怕。他望著我,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意外。
「我在等你,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你他媽的該打,該打該打該打……」我大罵。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怒火,走上去沒頭沒腦的槌打他,淚水就隨著我的拳頭起落,一下一下槌打我自己。
「就只會站在一旁看熱鬧,你什麼都知道,卻為什麼不勸我……就等著看我糗,就等著看我糗……」
黑童也不分說,挺著胸靜靜由著我發泄心裡悲傷。
我打累了,伏在他胸前哭得一塌糊塗,他溫柔的拍拍我的肩,道:
「走吧,我陪你。」
「她……」我擔心江綠瑤。
「她明早就會醒過來了。」
我順從的任由他拉著我,天南地北的到處去,去哪裡我一點也不關心。在西湖邊上,望著教人煩躁的湖水,我自言自語:「如果我送完信回去,他見到我,會怎麼樣?」我還是帶著希望的,黑童一言不發,我又問:
「你知道他哪一天拜堂?」
「不知道,我想去攪和?」
我沒回答,連搖頭也沒有,我真的不知道。
「你說過,如果他負了你,你就回蓬萊山,」他望著遠方,緩緩說道:「現在就是回去的時候了,走吧,我不要你變成這個樣子。」
「我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們剛認識的那一天,你為了救江綠瑤和我大打出手,可是……為了杜文舉,卻居然要去陷害一個你救過的人……」
「我還是趕回來阻止了!」我心虛的辯解,強作笑顏,拉著他道:「不回蓬萊山了,咱們到處去玩,把那些該死的事情都丟開好了。」
黑童不會信我的話的,他很被動的讓我拉著飛到雲端,怎麼扯也不起勁。
「喂,你幹嘛?」我問,黑童還沒回答我,雲端一聲輕喝:
「小桃,總算找到你了!」
是紫櫻姐姐!
「糟了!」我嚇了一跳,拉著黑童飛得更快,為什麼要跑我也不知道,隱約明白不會是好事。
我夠背的了,現在只要是壞事,我統統不想知道。
「怎麼了?」黑童莫名其妙。
「有人追我。」
「我還以為你只有江綠瑤一個仇家,沒關係,我幫你打發。」
他笑著說完,不分青紅皂白,呼地伸長尾巴,朝紫櫻姐姐甩打過去。
「住手!」我大叫。
可是來不及了,紫櫻姐姐長袖一揮,黑童的尾巴不聽使喚的夾著疾風朝他自己回拍,「啪」的一聲打在臉上,黑黑的臉多了一道血痕。
「你要死了!敢打我紫櫻姐姐。」我罵他。
「你又沒說清楚……」他話沒說完,紫櫻姐姐轉眼來到身前。
「快走!」我低喝,使勁推開黑童,他很識相的順勢騰身飛起。
「妖孽!」紫櫻姐姐冷哼一聲,口裡念咒,一道寒光又從指上飛射出去。
「紫櫻姐姐手下留情!」我一個箭步衝上前拉住她,轉眼工夫,黑童已經不見蹤影。
紫櫻姐姐沉著臉看我,我心虛的低下頭。
「我真是沒想到,你才出來沒多久,就捅出這麼多摟子,居然還跟蛇妖混在一起。」
「我……我沒幹什麼啊……」
「還說沒有,月老都找上門來了。」
我想到紅線,心頭一酸,握著左腕,眼眶燙熱起來。
「那條紅線……沒有月老說的那麼有用……摳門的老頭子吹牛……」
紫櫻姐姐語氣和緩下來,道: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靈芝仙草她們都跟我說了,你帶頭大鬧考場,對不對?」
「我沒有,是有人施法術擾亂文舉,讓他不能好好考試。」我抬起頭,為自己辯解。
「功名利祿早有天定,豈能由你胡攪蠻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已經犯了天條了?」紫櫻姐問。
「天條,天條有天文數字那麼多條,我哪裡記得住!我只知道他在受苦,我不要他受苦。」我激動的喊出來。
「小桃,你對他……你!」紫櫻姐姐驚訝極了。「你告訴我下山來玩,怎麼會墮入情慾迷津之中。」
「紫櫻姐姐……你幫我……」我求她,我只能求她。
「姻緣早有註定,你硬是把紅線牽在你們倆之間有什麼用?難道你要給他做小?」紫櫻姐姐訓道。
「做小?」我訝然。
什麼是做小!
「江綠瑤命里是他的人?」我問。
紫櫻姐姐嘆了一口氣,卻不說話。
這是天機?去他的天機!
「我不要!」我叫,眼淚應聲摔跌下來,一顆一顆,把我也打痛了。「我不要我不要……什麼是命?那是准註定的?他問過文舉沒有?文舉同意過沒有?為什麼又沒人來問過我,沒人把我和他註上一筆,我不要……」
我惱瘋了,哭道:
「我去殺了江綠瑤!」
「小桃!」紫櫻姐姐怒喝一聲,我動也不敢動一下。「你胡鬧什麼?原來的狀元公是文曲星君投胎轉世,將來要居高官輔佐皇帝的,被你這麼一攬和,整個唐國國運都要為之更改,你還渾鬧!」
我嚇住了,一點也不知道自己闖了這麼大的禍。
原來如此……
所以,文舉在考前莫名其妙得重病。
所以,科場上那亂他心神的人自稱是來護駕的。
也許本來他這一趟是考不到功名的……
所有的神仙都聯合起來算計他!
「你這就跟我走!」紫櫻姐姐拉我拉不動,回眸瞪我,厲聲道:「你不走?這事已有人善後,我帶你回去處署,頂多關你一百年,要是玉帝派人拿你,你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嗎?」
我搖搖頭,真的要走,才知道我有多麼割捨不下文舉。
「讓我再去見他最後一面。」我央求。
紫櫻姐姐翻臉了,一甩長袖,怒道:
「我說了這麼多,你硬是要逆勢而為?」
「小桃不敢,我只是……想再見見他。」
雖然我低聲下氣,紫櫻姐姐卻沒有同情我,她瞪著我,目光不是嚴厲,而是無奈。欲言,又止,最後她嘆了口氣,道:
「小桃,我不可能看著你陷入萬劫不復卻不拉你一把,你聽好,現在就跟我回蓬萊山不許再出來,直到那個叫杜文舉的投胎轉世,你永遠也認不出他來。」
「不要!」
這是個殘酷的宣判,我大叫起來。
紫櫻姐姐毫不睬我,她拉住我手腕,口裡念咒,瞬間移形回蓬萊山,我連反抗的時間也沒有。她布了迷陣把我關在山巔,並且下了封印,憑我怎麼哭喊,就是狠下心不肯理我。
三天。
整整三天,我獨自一人在迷陣里喊得聲嘶力竭,回應我的只有空谷回音,然後,我終於又變回一株思念的樹,沒有生命,只有回憶----
「關關睢鳩,以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杜大哥,你不好好讀書,念這些靡靡之音。等孔老太子來敲你的頭,你就知道厲害。」
「不必等孔夫子了,小桃子現在就敲敲我的頭吧。」
「好,我敲,我敲,我敲敲敲敲敲……」
那是在哪裡?荒野的茶棧對不對?那個晚上……我還偷偷吻了他。
文舉,你心裡真的比較喜歡江綠瑤嗎?
不會的,深情的那一夜裡,你告訴我你愛我,你愛小桃的……
我倒卧在地上仰望著天,連痛苦也不得不平靜……
沒有生命,把回憶也都拿走好了,我想念他,折磨自己。
他是故意要我替他送信的吧,他要和江綠瑤成親了,卻權謀的故意支開我,不肯當面把事情對我說。
他居然這麼對我!
杜文舉,不值得我這麼愛他,是不是?
我應該聽紫櫻姐姐的話忘了他,一百年的牢獄之災正好潛心修練,就當作換得一次教訓,以後千萬別再相信愛情,別再跌入迷津……
我搖搖頭,風吹來,把回憶吹得滿山都是,和文舉在一起的苦與樂,像冰與火,滿山滿谷的繚繞,即使我努力變回一棵樹,也幾乎要發狂。
「桃兒……桃兒……」
有人喊我,我朝聲音來處望去,有個人徒步走來,謝天謝地,終於有人上來看我,陪我說話。
是絳萱,她走近了我才認出她。我握著她的手低聲喊她,這才發現自己嗓子都啞了。
「絳萱,你怎麼能來?」
「桃兒,怎麼弄成這樣……」絳萱很同情的看著我,我從她的黑眼珠里看到自己,披頭散髮,一張臉又臟又黑。
她拿出手絹幫我擦臉,又替我梳理好頭髮。
「為了杜文舉,弄成這樣真的值得嗎?」
「你不會懂的……」我搖搖頭,靈機一動,抓住她的手臂道:
「絳萱,你幫我,幫我出去。」
「不行的!」絳萱叫道。
「我只去看看他,去看看他就回來了,算我求你,我求你!絳萱,現在只有你能幫我!」
「紫櫻姐姐下了封印了……」她遲疑的道。我打斷她,急道: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我們幾個就你法力最高。何況你能上得了這山巔,一定可以幫我解開封印。」
絳萱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
「你答應我,只能去看看他,馬上就回來,知道嗎?」
「嗯嗯嗯。」我急切的點點頭。
絳萱盤腿而坐,閉上眼睛,按了手印,一會兒指上發光,顯然是念力驅動了,而且專一的驚人,我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境界。
驀地,她右手雙指按在我的眉心,道符咒灌進腦里,我立時覺得精神起來。
「絳萱,謝謝你,我一定很快回來,不會連累你的。」我道,雙足一蹬,騰雲飛離虛無縹緲的蓬萊山。
長安城江尚書府,我乘風輕巧翩然的落在屋頂上。
入了夜的深宅大院還是有人忙碌著,喜幛已經掛起來,觸目驚心的一簇簇鮮紅色,從這裡到那裡,掛得滿屋都是。
我輕靈落在園子里,穿過花徑、拱門,不落聲息。
我心頭一緊,拿新科狀元?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咱們聽差辦事,問那麼多做什麼?」這個卻是喳喳呼呼的。
「不是嘛,新科狀元現在人旺氣旺,憑我們兩個小鬼,哪裡拿得動他,城隍爺應該親自出馬。」
「唉,還沒動手就說拿不動,太沒志氣了吧。新科狀元也是人啊,是凡夫俗子就沒有拿不動的道理。走吧,幹活兒啦。」
聲音漸行漸近,我看到兩個鬼差老遠姍姍走來,寬大的白長衫,披頭散髮拖著黑色鐵鏈。
我恍然大悟,紫櫻姐姐說這件事情有人善後,原來是這麼善後法!這兩人要用那個東西綁走文舉?
不可以!
我上前去攔住他們,那兩個鬼差怔了一怔,瞪大眼睛望著我。
「小丫頭,你幹嘛呀?」
「你們是來帶走新科狀元的?」我沉著聲。
「是啊,仙姑有何指教?」
「我沒有指教,只是要你們回去,新科狀元拿不得!」
「閻主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你是哪裡來的,連這個規距都不懂。」他冷哼,懶洋洋的口氣聽來似乎很不以為然。
「請仙姑讓路,要是誤了時辰,我們大家都擔待不起。」
我一句話也不想多說,站在原地瞪著他們。
「不要理她!」其中一個說完就要穿牆而入,我橫臂擋住他,他突然拿鐵鏈砸向我,我俐落的閃開,變出長劍,開始一場惡鬥。
出得蓬萊山,頭一次獨自面對敵人。
這一次,我沒有幫手。
這是我自己捅出來的紕漏,我當然只有自己收拾。
對方為了完成任務,招招狠辣,不知道鬥了多久,鐵鏈愈架愈沉,我累得喘不過氣來,重重的鐵鏈趁虛而入,繞過我的頸子,兩人一左一右的扯住鏈子,幾乎把我勒死。
我眼前發黑,只覺得頭快要脹破了,隱約看見身旁白影,我提起最後一點力氣,揮劍狠狠的一刺到底!
凄厲的慘叫聲驚動了黑夜,連園裡的樹木也顫慄了,啪啦啪啦的一群宿鳥四散飛去。
頸子上的鐵鏈鬆了,我一灘泥似的軟倒在地上,渾身都痛,尤其肩膀的地方,熱辣辣的像有火燒著。
「走!」
鬼差扶著受傷的那一個閃身消失,「呀」的一聲,似乎是有人開門。
我靠在園子里的假山旁喘著大氣,手肘磨破了一道口子,飄然的長衣當然也割破了,我伸手朝肩膀疼痛的地方摸了摸,一陣千針萬刺,教我狠狠倒抽了口涼氣。
我受了傷了……
真是氣人。
蓬萊山多的是稀奇的花草樹木,為什麼偏偏是我練成了血肉之身,下凡走這一道,忍受皮肉之痛,情慾之苦。
「好痛……」我忍不住低聲呻吟,好想哭。
「小桃?」一個熟悉的呼喚把我震懾住。
我全身都無法動彈,甚至連將頭轉動一下都顯得那麼困難。文舉慢慢走過來站在我面前,滿臉的驚訝、迷惑,還有一大堆我懂得和不懂得的神情。
「你去幫我送信,這時候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他緩緩蹲下來,仔細的端詳我,然後視線停在我的臉上,戒懼的問:「你到底是什麼?」
呆書生其實不是真的呆,他還是發現了。
黑童說過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人,他不會愛我的。
「蓬萊山的蟠桃精……」我道,很小很小的聲音。
他驚訝的退開了,張著嘴,我完全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我等著,覺得身體慢慢變涼。
「你受傷了?」他道,似乎很努力的在平息自己,隔著一點距離,審視我的傷處。
「不要緊,我好得很快。」我說謊,我根本沒力氣替自己療傷。
「像手指頭那樣嗎?」這次的語氣緩和多了。
他慢慢靠近我,愈來愈近,就像我們以往說話的距離。
「那天晚上……原來真的是你……果然不是在作夢。」他恍然大悟的深深望著我。
是啊,是我,就是我……
文舉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手,緊緊的將我抱在懷裡,而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
他握著我的手,我看見他手心捏著我的髮帶,心頭一凜,我不知道為什麼髮帶會在他那裡,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拿來捏在手心。
「你要和江綠瑤成親了?」我笑著任淚水滂沱,靠在文舉胸懷,杳亂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小桃……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這件事……是我辜負了你……」他痛苦的道。
對不起?或許這三個字不說還好一點,說了表示他的選擇不是我,即使他不知道我是蟠桃精,他的選擇也不是我。
「不要,文舉,不要為我難過……」我道:「我過生日,到人間來胡鬧一場,現在要回去了,這段日子對我來說,只是小小一場夢而已……你也不要為了一場夢難過。」
一場痴心愛戀,一夜深情繾綣,在生死無常天命輪迴之前,都只是一場夢。
為了夢心痛,我一個人就夠了。
「我要走了……」我想要站起來,文舉卻把我抱得更緊。
「不,小桃,我要你,你不能走!」
「像江敖生那樣,擁有兩個夫人嗎?」我脫口而出。
「小桃,江姑娘對我情意深重,而且江伯伯對我有恩……」
他急著道,我搖搖頭打斷他的話。
我不肯的,我不可能深愛著他,又忍受我們之間有個江綠瑤……
而且,我闖了一堆禍,剛剛還打走了兩個鬼差,這事不會善罷的,也許很快就會有人來拿我了。
記得楊戩說過我會有一場大劫,現在我明白了,我的劫數,其實就是我自己。
我以為我幫了文舉大忙,誰想得到反而害了他。
所有的事情都被我弄得一團糟,無法收拾。
「我不能留下來……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夠了。」
「不……」他低頭吻我,就像那夜一樣深刻。
「你會記得我嗎?」我問。文舉點點頭。
我將臉埋在他手心裡,淚水也跟著一起在那裡埋藏。
「不要了,文舉,你還是不要記得我,」我苦笑,笑自己又痴又愚。「思念之苦椎心似的,我受過那種苦,不要你也一樣。」
我鐵著心從他懷裡抽身離開,文舉驚慌急切的叫喚,我在雲端回頭,淚光里,看見他跪在地上呼喊:
「小桃,別走,小桃——」
我沒有停下來,眼見他變小,樹蔭遮住了他,城市又淹蓋樹蔭,他的聲音,卻仍清楚的在耳里回蕩。
……這是最後一次聽他喊我了。
也罷,我會把這聲音帶著,仔細帶著,一直到魂飛魄散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