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好冷。

全身的血液彷彿凍結,渾身泛著寒氣,如墜冰窟之中。

身上的毯子明明裹的很緊,卻還是忍不住的發抖。

「水……」是誰在呻吟?那乾澀的夢囈聲音,是我么?

好像有東西在眼前晃動,極力的想睜眼,卻什麼也看不清。

靠近的又是什麼?好溫暖。

「抱住我。」模模糊糊,彷彿從天際傳來的聲音。我不自覺的靠近那物體,抱住它,不住發抖的身體渴望著溫暖的撫慰。

似乎有個溫軟的東西貼上唇,甘甜滋潤的清水哺入口中。

那甘美的感覺讓人忘記了一切,身體遵從著本能,貪婪的索取著。

一隻手探上額頭,那手掌好涼。耳邊傳來低聲的嘆息。

周圍似乎一直在顛簸,神智有時清醒,有時昏迷。

周圍的環境變動得很劇烈,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也許喊殺聲震天,下一次卻或許突兀的安寧下來,靜得可以聽見風的呼嘯,草的低喃。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世界逐漸清明。

厚重暖和的毛氈墊在身下,阻隔了地面粗礫的砂石和碎草莖。頭頂遼闊的蒼穹籠罩著蒼茫大地,薄雲籠罩的星辰或明或暗。

有隻手伸過來,將滑落的軍毯往上拉了拉,蓋上胸口。

我側頭,對上那雙比星辰還要亮的眼睛。

跟記憶中的臉龐不一樣了。

不僅瘦了許久,向來注重儀錶的人,現在下巴卻長出了凌亂的鬍渣。只有聲音一如既往,依舊帶著微微上揚的,漫不經心的語氣,「你這覺睡得可真夠久的。」

「……很久了么?」我有些吃力的坐起來,瞥了眼周圍。

頭頂依舊是那片星空,此刻所在的廣袤土地,卻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處草原了。取代風吹草低的繁茂景象,如今身處的地方全是突出地表的嶙峋石塊和稀疏的草莖,巨大的斷崖,風化的岩石,半人高的荊棘叢隨處可見。

一陣風刮過,被大風捲起的碎砂石拍在臉上,我嗆咳了幾聲。驟然的變化讓我有那麼一刻的失神。

是了,想起來了。

那天劍門關事變之後,被阻隔在關外的幾百人被迫轉往北行,一路風餐露宿,艱難輾轉,卻還是沒能夠躲過狄支探哨的耳目。

之後的第五天,這支輾轉在荒原的流浪隊伍,終於被狄支的輕騎兵大隊從后趕上。

我忍不住低頭看自己被繃帶層層包紮的身體。

記得很清楚,交戰的當天,這不爭氣的身體似乎出了點問題。再然後……

「別看了。只怪你自己在劍門關下逞強開弓,害的傷口崩裂不說,居然還想拖著這種身體上戰場。」莫炎坐在旁邊,語氣淡淡,

「不久就跌下馬昏過去了。當晚就開始發燒,一直睡到現在。」

「……哦。」

他盯住我,皺眉,「除了『哦』之外,難道沒有別的話好說的?」

我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傷布,想了想,說,「我餓了。」

※※※※※

一壺馬奶放在眼前。

還有幾塊癟癟的乾糧,硬得像石頭的豆餅。連咀嚼的動作都異常消耗牙力。

我辛苦的把面前的東西一掃而空,抬頭卻看到莫炎盤腿坐在身邊笑。

「笑什麼?」我瞪他。

他忍了笑,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三月的時候,你曾經因為『行事有礙風化』被關進水牢三天。」

我不以為然。「那又怎麼樣?」

「放出來那天我去接你,你坐下來的第一件事,也是像今天這樣什麼都不問,只管大吃。」

「喂——」

正要反駁,當日之後的種種情景突然閃過腦際。

馬車之中的頂撞,搏鬥,繩索,所謂的懲戒,陰暗寂靜的車廂,透過窗帘的窺伺眼神……

——雖然隔了這麼久,有些事還是無法忘記,無法磨滅。

我的心裡泛起陰影,把盛著馬奶的壺往地上一放,不再言語。

莫炎大約也想到了那天他自己做的事,沉默下來。

相對安靜了很久,他仰頭看天,輕輕吐了口氣,說,「今天的天氣不錯。」

我沒有表情的注視著遠處被吹得四處滾動作響的石塊,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叢林。喀喇一聲,一株細小的胡楊被狂風颳倒在地,裂開的枯枝對著越來越陰沉的天空。

「……果然不錯的天氣。就是風好像大了點。」

「……」

「……」

他突然捉住我的手。

「你……」

掙了幾下,卻始終沒有辦法掙脫,握住手的力量反倒越發大了。我瞪過去,他的視線卻還是看著天空,彷彿根本沒有這回事似的。

正想一記手肘給點教訓,他卻先說話了,手指壓在唇邊。

「噓,你看那邊的鷹。」

沿著所指的方向,幾座巨大的高崖出現在視野里。

「注意看右邊山上,凸出來的那裡有幾個小黑點。」

我凝目望去,上上下下望了半天,終於在高崖頂處看到幾隻黑色的模糊小點。

「……那些是鷹?」目光充滿了懷疑。

「唔,是岩鷹。專門棲身在怪石嶙峻的高山之中,是鷹里最為兇猛敏捷的品種之一。」

我瞥瞥他,「這麼熟悉?莫非你在臨川的時候也馴養過這個品種?」

莫炎笑了,「你肯定沒有馴過鷹,一聽就是外行說的話。」

我低哼一聲,「無非是彰顯奢侈的貴族愛好。勞民傷財,我們易水可不流行。」

「倒也不是純粹為了顯露奢侈。」莫炎打斷話頭,倚著身後的大石頭笑道,「兀蘭風氣尚武你是知道的,馴鷹就是貴族男子孔武英勇的表現。想當年我曾經親隨陛下在洛河平原上縱馬捕鷹……」

他的眼神突然一沉,不說話了。

我怔了怔,意識到什麼,也閉上了嘴。

空氣僵止了片刻,還是他先開口,說,「沒有人馴過岩鷹。這個品種太難捕獲,補鷹人往往傷在它們喙爪下也捕捉不到。在臨川幾乎是有價無市。」

我漫應了一聲,挪開視線,轉換話題。「這裡——是哪裡?」

「伊古拉戈壁。」莫炎回答,「你大概也聽過這名字吧?伊古拉在狄支語中的意思就是『荒涼的地方』。」

我微微一震。不必他說第二遍我也知道伊古拉,因為這個名詞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瀚南大陸的眾多國家,又有誰不記得狄支的第一支騎兵就是從這伊古拉的荒涼戈壁中橫刀躍出,震懾整個大陸?

「你是說——」突然的認知讓人太過震驚,我不得不再次求證,「我們現在正在洛河平原以北,狄支的老巢——?」

「沒錯,現在我們已經深入狄支的國境,停留在戈壁的深處。」

他語氣平淡的說著,抬手護住了在大風中不斷晃動的馬燈的微光。

身邊的戰馬見主人有了動作,跟著打了個響鼻,馬蹄不安的踏著地面。

「這幾天離火的性子越來越急了。」

莫炎笑著起身拍拍愛馬的頭,安撫幾下,又走到身邊坐下,依舊靠著背後的岩石。

又是一陣大風從側面刮來,幾乎灌的滿嘴沙。我急忙扭頭避開風頭,強勁窒息的風勢吹在身上,夾帶的刺骨寒意卻讓人無法承受,重傷初愈的身體顫抖個不停。

他的頭轉過來,「冷不冷?」

「還好。」我說。

兩個字剛出口,那雙眼睛中的光芒閃動了幾下,隨即右手被一把攥住。

「還好?分明冷的像冰塊——這個時候還逞強。」他的聲音裡帶著不滿,探了探我的額頭,「幸好燒已經退了。你這次失血過多,傷口沒有及時治理引發了併發症,能揀回條命已經不錯了,居然還跟我嘴硬——要不要喝水?」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拿起身邊的皮囊,拔開木塞,傾斜著湊近我的嘴邊。

我喝了幾口,被灌的嗆到了,細細的水線從嘴角溢出來。

還沒有來得及擦拭,莫炎已經很自然的伸手,代替拭去了嘴角溢出的水滴。

我愣住了。

驚愕抬起的眼睛正正撞上迎過來的視線,那麼近的距離,那麼的促不及防。

眸光轉成深沉的暗色,那眼神裡帶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到幾乎貼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吹到臉上。

我的身體略微往後退了幾寸,卻被手掌牢牢的按住後腦不容退卻,然後他的唇俯壓下來。

盛水的皮囊掉落在地上。

※※※※※

天邊的薄雲聚集,逐漸遮住了揮灑的星光。

「易昭……」

越發暗下來的夜色中,我聽到他的聲音就在耳邊,低低嘆道,

「我看你連著幾天一動不動,真怕你撐不過去。」

我把頭偏過去,「生死由天,莫帥不必如此。」

「……不必么?」他靜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你還是恨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難挽回,對不對?」

我默默坐著,無話可說。

他這是在問我?抑或是問他自己?

這世上的事,一旦做了,就真的再難挽回……么?

豈止是他,那些半夜驚醒、輾轉反側的日子,我不是也一遍遍的問自己?

那些曾做過的事情,那些曾發生過的事情,如果時光倒流,讓一切重來,又當如何……

「大人——」耳邊傳來一句輕聲呼喚。

糾纏的身體驟然分開。

我扭過頭,狠狠的捏著手指,強迫急速跳動的心跳快些平穩下來。

莫炎深吸口氣,問道,「小伍,什麼事?」

小伍低著頭匆匆走近他身邊,附耳小聲了句什麼,莫炎的臉上閃現過一絲驚異的神色。「他在哪裡?」

「就在那邊。」小伍用手指了個方向。

莫炎想了想,又問,「現在多少人知道?」

「只有我和小期。」小伍回答,「我們商量了一下,小期做事最為小心,所以現在由他陪著。我來通報大人。」

沉吟了片刻,莫炎站起身,「我去見見他。」

往前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瞥了我一眼,對跟在後面的小伍說,「你就留在這裡,好好照顧昭將軍。」

「遵令。」小伍躬身領命,隨即果然走過來,就坐在我的旁邊,當真擔負起保護責任來了。

莫炎的背影逐漸走遠,周圍漸漸歸於平寂。

靠著岩石安靜的坐了一會,小伍服侍著又吃了點乾糧食物,我望著莫炎身影消失的方向,慢慢的問道,「小伍,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小伍愣了愣,忙碌著收拾東西的手不自覺的停了下來。

「很糟糕是么?」

小伍悶坐著,也不答話。過了良久,苦笑了一下。

「昭將軍,當日劍門關之變,我們的人馬為五百騎。但這幾天且戰且退,現在還健在的只剩下不到三百騎了。」

「這樣啊。」我扶著石頭站起來,遙望著遠方巡更的燈火憧憧。

想來莫炎也算是一代名將,替他兀蘭帝國的版圖擴張立下了不少功勛,如今竟然陷入如此的窘迫境地。想起進駐劍門關當日的意氣風發,忽然有些莫名的心酸。

正待說話,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

想起方才小伍急匆匆的趕過來,寧可打斷那種場面也要立刻報告莫炎的緊張神色,再回想起他們之間零碎的對話片斷。

可以確定是有人半夜過來,而且這個人多半是不速之客。

在這樣惡劣的情勢下,有可能半夜過營、又在意料之外的人……難道是……

心臟突然漏跳一拍。

「小伍。」我若無其事的喚著身後的親兵,「剛才什麼事情,看起來很緊急?」

「……沒什麼大事情。有些小事找大人商量。」

「哦。」我隨口應著,打量著周圍的陌生景色,輕咦了一聲,「小伍你來看,那邊為什麼拉起了一圈帳幕?」

小伍的聲音頓了一下,站在身後回答說,「是……大人他在靜思對策。」

「是么?」我笑了笑,轉身問,「小伍,狄支的追兵離我們多少里紮營?」

「五……五十里。」

「肯定?」我盯著小伍。

他的目光瞬間游移了一下,說,「肯定。」

「說謊!」我冷冷道,「恐怕連五里都不到罷!」

小伍呆了呆,強笑道,「昭將軍,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

「我看到狄支的新王了。只帶了一些護衛,夜過敵營。」我盯著他,「沒有大兵壓境,涉孤怎麼會這麼大膽?」

小伍的臉色刷的變白,往後退了兩步,慢慢的靠著石頭坐下來,苦笑道,「昭將軍不愧是神射手,隔的這麼遠還能看見,實在眼力過人。」

我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若不是小伍不善弓箭,他就會明白,就算是神射手也不能在黑暗中夜視太遠的。

如今幾句話誆過他,看他這樣反應,就算原來只是猜疑,現在都可以確認了。

——居然真的是他。

涉孤當真好大的膽子。若不是肆無忌憚,就是有恃無恐。

低頭想了想,我說,「涉孤和你們大人有私交。圍而不攻,深夜來訪……是勸降的吧?」

小伍悶聲不吭,良久,點了點頭。

「你們大人的意思呢?」

等了片刻,得不到回應。

「……我明白了。」我輕聲說著,「兀蘭的皇帝這麼的對待你們,你們卻還是死心塌地的替他賣命?」

小伍坐在原地,還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緊緊的咬住了牙。

遙望著遠方的燈火憧憧,我冷冷的道,「為君主盡忠儘力,死而後已。你們身為兀蘭臣民,這麼想也無可厚非,只是未免太愚忠了——」

沉悶的擊打聲傳入耳朵。我看到小伍咬著牙,一下接一下的,狠狠的捶著身後凹凸的石壁。

拳頭很快磨破出了血,竟也彷彿沒有任何感覺似的繼續捶打著,任憑鮮血順著石壁蜿蜒的流下。

再抬頭的時候,小伍無聲的哽咽著,淚水流了滿臉。

「昭將軍……以為我們沒有勸過么!」他大口的吸氣,勉強克制著道,「我雖然是兀蘭人,但是我還是要說……去他媽的狗皇帝!不值得我們大人替他賣命!但是我們勸又有什麼用?——大人他不肯降狄支!」

我凝視著他,「為什麼?」

小伍搖頭,「大人平日里決斷的很,但這件事不知為什麼就是不同意。」

他突然抬高了音調,聲音裡帶著殷切,「昭將軍,既然你知道了這件事……請昭將軍勸勸大人吧。」

我失笑,「我勸有用么?你們幾個是他的心腹親隨尚且勸不動他,我又算——」

說了一半的話猛地頓住了。

就在不久之前的記憶突然跳進腦海,嘴唇頓時覺得火辣辣的熱,我狼狽的中止了對話。

小伍的神色也有些尷尬,不過還是堅持著說,「我們大人……是一心一意對昭將軍好,如果換了昭將軍說話,大人一定會……」

「好了。」我喝住他,想了想,說,「是不是考慮到狄支人復仇心重,他殺了太多人,擔心歸降之後被報復的緣故?」

「不可能。」小伍語氣肯定的說,「狄支的風俗重複仇但也重英雄,我們大人當世英雄,如果當真願意歸降,他們應該不會太難為大人的。」

我笑了笑,「降將難為。」

小伍低下了頭,不言語了。

「再說,你們大人欠下狄支的人命實在太多了。別的不說,單說上任狄支王的死,就算在他的頭上——」

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涉孤似乎永遠微笑著的蒼白面容。想起那夜他不動聲色的聯敵,弒主,奪權,這樣的人一旦成了狄支的王上,只怕容不下所有知道內情的人……

我深吸口氣,「小伍。」

他的眼神中滿是期待,「昭將軍有何吩咐?」

「帶我去他們那裡。」

※※※※※

簡陋的軍隊甚至沒有行軍帳篷,即使是這麼機密等級的會談,參與的兩人的身份令人咋舌,也只能憑空拉開一道帷幕,在曠野中進行。

風很大很急,小伍身上卻不斷的有冷汗滲出。

違背軍令,私下裡把第三人帶來這裡,被發現了就是死罪。

我安撫的拍拍他的肩。

夜風帶來了斷續的交談聲。相隔十丈的距離,風很大,聽起來有些吃力,依稀正是莫炎的聲音。

「那天在關內,指揮半夜燒糧、劫營的人果然是你。」

「是我。」涉孤的聲音平和,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為什麼?」

「塔龍是我雷裕族的第一勇士。我不能讓他流落在兀蘭境內。」

「所以你和塔龍就是在那夜裡趁亂出的關?」

「不錯。如果當時你在那條河道駐紮的兵馬多一倍,我們就出不去了。」涉孤聲音淡淡的道,「很可惜,難得我那次窮途末路,你卻沒有抓住機會——你看,今夜我們的情勢就完全顛倒過來了。」

莫炎沉默了一下,笑了,「是很可惜。」

「早在臨川我就提醒過你了,容光是不會讓你風風光光的回去的。」涉孤的聲音平和,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記得。」莫炎平靜的應了一聲。

「你不信?」涉孤的聲音靜了一下,低柔的嗓音嘆道,「你也不是傻子,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你應該心裡清楚。」

「承蒙君上提醒,在下知道了。」回答的聲音卻依然平淡。「不知君上還有別的事么?」

「莫帥認為還有別的事?」涉孤回了一句,聲音溫和,其中的語氣卻猛地銳利起來,「我為什麼在這種大兵壓境的前夕過來見你,真正想說什麼——你不明白么?」

周圍瞬間靜止下來。

空氣在沉默中變得凝滯,籠罩在四周,低沉的氣氛盤旋不去。

過了一會,涉孤的聲音重新響起來,嘆道,「在臨川時,你不回答。在這裡,你依然不回答。莫炎,我的達鞍,你對兀蘭真的那麼忠心么?」

我的心裡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達鞍——那不是狄支語中的「兄弟」?

「忠不忠心,有時候也很難說。」莫炎平淡回答著,他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穩定,甚至還帶了幾分淡淡的嘲諷,「不過是身不由己罷了。」

那人靜默了一陣,笑起來。「你什麼時候也開始說『身不由己』這種話了?真不像你。」

莫炎也跟著笑,那份嘲諷意味卻更加濃重。

涉孤住了口,久久的回頭盯著莫炎的臉。他突兀的開口,「我明白了。」

黯淡的馬燈照亮了涉孤蒼白的面容,「當年你和兀蘭皇帝在下城立下的誓約,居然到現在還在——」

「我們定的是生死之約。」莫炎的嗓音低沉。「只要一方不死,另一方就必然遵守的誓約。」

涉孤思忖了一下,又浮現出微笑的神情,

「我的達鞍,聽說兀蘭的皇帝陛下已經進入彌留狀態,昏迷的時間比清醒時還要多了。」

「但還是偶爾會清醒一下,是么?」莫炎的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容,「只要他沒死,我就還是你的敵人,涉孤。」

涉孤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拉開了帳幕。戈壁的風帶著尖利的哨聲刮過身邊,遮住頭臉的斗篷被猛然吹散,黑色的長發在風中亂舞。

凝視著對面的褐發男子,涉孤卸下了所有的表情,神色冷漠的吐出最後一句話,

「明天。狄支的軍隊不會再等了。」

莫炎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勢。

涉孤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暗色的斗篷重新裹好面容,一言不發的走出帳幕。

「糟了,他們談不攏。」小伍的額頭全是冷汗,「昭將軍,怎麼辦?你有沒有辦法讓大人回心轉意——」

「沒有。」我打斷他的話,扶著石壁慢慢坐下,靠近小伍身邊。

小伍差點跳起來,「但是您剛才不是答應了——?」

「抱歉。」我看看他,「我什麼也沒有說。」

手中運足力氣,匕首柄準確的擊中腰眼。

小伍應聲倒了下去。

一行幾個身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走過。我默不作聲的計算著距離,等他們走近,從藏身的岩石後面閃出來,正擋在他們面前。

涉孤一怔,停下了腳步。身邊的親衛搶上來護住他。

看清我的那個瞬間,他微微的笑了,示意親衛退下,「原來是昭殿下。深夜前來,不知道有何見教?」

我也對他笑了笑,「有些事情,想和君上商量。」

他笑得客氣,我笑得疏離。前些日子的那一夜,那一箭,都好像這夜風般的了無痕迹。

涉孤的眼神閃動了一下。

「不知昭殿下想說……」

我直視對方,斬釘截鐵,「兀蘭即將大亂。易昭在此向狄支借兵,助易水復國。」

※※※※※

戰場上沒有永遠的敵手,也沒有永遠的夥伴。

——這句話是父王常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也是曾被我嗤之以鼻的一句話。

但我現在卻出現在這裡,此時,此地。

前一刻還是幾乎要了我的性命的對手,下一刻轉而成了鋌而走險的交易夥伴。

「易水復國?」涉孤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逝,露出瞭然的表情。「原來昭殿下心頭念念不忘的,是這件事啊……」

他淡淡的笑著,「但有件事昭殿下知道么?據我手裡的情報,殿下代表易水歸降兀蘭之後,易水民眾似乎不能領會殿下的苦衷。個別激進的民眾,甚至以在易水城公開搗毀王室的畫像雕塑,以殿下的名字為恥啊。」

我沉默著,笑了一下,「我想也該如此。」

「殿下的歸降保全了易水城的四十萬生靈,卻遭來累累罵名。若說普通民眾不了解這一片苦心,也就罷了,偏偏——」涉孤搖了搖頭,道,「『抗外侮,驅內賊』。」

「……什麼意思?」

「五日前,兀蘭皇帝病危,臨川朝野混亂。三日前,令王兄在易水城豎起反叛大旗。」涉孤的語氣意味深長,「那六個字,就是令王兄豎旗討伐的口號啊。」

抗外侮,驅……內……賊……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手指不知不覺在背後攥緊,又僵硬的鬆開。

那幾個字在心底反覆衝撞,宛如利刃,割的人心腸斷裂。

一股酸澀的感覺油然升起。

內賊的意思……是我……

早知道大哥做事冷靜周密。這樣的口號,果然是下了決定,不計代價挽回王室的聲譽了……

「昭殿下還是決意幫助令王兄么?」

猛然回過神,涉孤在黑夜中對著我微微的笑,那笑容卻沒有到眼睛里,他的眼神一片冷漠,「按本王的估計,易水的君主原本是打算犧牲你,保存另一個兒子的。」

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麼多天,在心頭翻來覆去的想,這樣的結果——也早就預料到了。不是么?

心底自嘲的想著,聲音比想象中更平穩,

「多謝君上的勸說。只不過做什麼,不做什麼,是我自己決定。既然易水還在,我也還在,為什麼我不幫。」

涉孤的臉上閃過驚訝的表情,他笑了。

「真是個固執的人。」

思忖了片刻,他又搖搖頭。「易水不過是個城邦小國。借兵給易水,狄支有什麼好處?」

我直視他的眼睛,「易水雖然是個小國,卻富甲一方,狄支如果願意借兵,易水必當厚金相贈。第二,復國重建之後,自然有易水聯合附近一眾城邦,在南方拉扯兀蘭的後腿——這樣的局面,對於狄支國有利無害吧?」

「聽起來確實如此。不過……」涉孤沉吟著,「狄支的好處僅此而已?」

我笑了笑,「易昭言盡於此,但一旦協議達成,雙方的好處當然不會僅此而已。」

除去這些表面上的利害關係,還有更深層面的東西沒有說出口。

狄支政權動亂,局勢不穩,加上新敗給兀蘭,種種不安定的因素——這些都不是剛掌權的涉孤一下子能夠控制的。雙方聯合的提議一旦達成,由易水和兀蘭正面對敵,拖延時機,對狄支豈止是有利而已!

「還有。」我毫不遲疑的繼續說,「如果易水滅兀蘭,版圖對分。日後如果有兩國接壤的一天,若涉大人答應不與易水為敵,我亦承諾不主動攻擊狄支。」

涉孤盯著我看了片刻,忽然失笑。「昭將軍的作風真是很強悍哪。」

我聲音冷靜的回答,「我只是談論日後的可能性。如果易水和狄支聯手,這樣的局面未必不可能。」

涉孤久久的沉吟著。不動聲色的聽完最後一句,又凝神想了想,笑了,「真巧,我欣賞強悍的作風。」

我的心頭一動。「君上的意思是同意了?」

涉孤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好,就如昭將軍所言,狄支願意出兵助易水復國!」

我應聲舉起手掌,發起誓約,「在易水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約。」

「必信守承諾。在依古拉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約。」

尖利的刀刃割破手掌,兩人的傷口交疊,交匯的鮮血滴落戈壁的沙地。

大陸最正式的血之盟約,以鮮血為契,生死成約。

涉孤收回滴血的手掌,蒼白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憔悴,他自己卻完全不以為意。

他思忖著,說,「話先說好,貴國將來如果有內戰的話,昭殿下希不希望狄支插手?」

「不會有內戰。」我打斷他的話,肯定的說。

他凝視著我,視線中透露出深思。

良久,思慮的視線漸漸平和。幽深的目光中露出探究之意。

「昭殿下。」他溫和的詢問,「你的意思……你當真什麼都不想要麼?」

我一笑反問,「君上覺得我應該想要什麼?」

涉孤的唇邊露出一絲笑容,「請不要多慮,本王只是很好奇而已。我是說——相比於協助令兄復國——昭殿下不覺得男兒活在世上,理應當闖下自己的一番天地么?」

我靜靜的望著他,一時無語。

自從上次碰面到現在,他越發顯得削瘦了。在幾名侍衛壯碩身體的圍擁下,單薄的身軀彷彿一陣風都能吹走。但吐出話語的時刻,那平靜的神情卻掩不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激越光芒,彷彿燃燒著生命的亮光。

我仰起頭,望著蒼莽天幕。

「闖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同一片大陸上,人與人的信念,渴望,決心,竟是截然的不同。

就比如眼前的涉孤,虛弱單薄的身體裡面,卻有著如此野心勃勃的靈魂。

而我……

不知為什麼,腦海中忽然閃現出某日下午的場景。在那五月微風的高原上,有人帶著醉意伏倒身上,指著我的心臟處笑嘆,「一個時時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個有野心的人。」

心頭忽然一陣起伏波瀾。那時那刻,說出我的心聲的……為什麼是他。

不知不覺的,我握緊了自己的手掌,彷彿握緊了心中最沉甸甸的地方。

「我只想要,一切像從前一樣。」

涉孤的肩頭微微一震。

「想要……像從前一樣……」他喃喃的念著,任旁邊的侍衛包紮著傷口,飄忽的眼神越過周圍,落回那臨時遮起的帳幕之內。

他忽然回過頭,神情慨然的笑了,「你啊……難怪他……」

「難怪什麼?」我揚眉。

他卻倏然住了口。

過了一陣,他又笑了笑,「只可惜這世上沒什麼能夠像從前一樣不變的。有些事情,即使你我,也不能阻止。」

伸手握住我的手掌,涉孤深深的望我一眼,「後會有期,易昭殿下。」

我握了握那隻單薄冰冷的手掌。我昨天的敵人,我未來的同盟。

「這是什麼?」涉孤帶著訝然的語氣,低頭凝視手心多出來的圓盾形重銅。

「是我們易水的王家徽章。」我抿了抿唇,「以此徽章為信物,王上日後可以向易水軍隊證明我們的盟約關係。」

涉孤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黑黝黝的物體拋過來。

我揚手接住,那是一件鐵質小牌。

「收起這件半塊虎符,以此向我的軍隊證明身份。」他淡淡的說著,「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吧?最好在天明之前想辦法離開這裡,本王可不想看到我的血之盟友這麼快死在亂軍之中。」

我瞥了眼那塊小小的鐵牌,不動聲色的攏進袖中。

「還有……」涉孤的視線掃過身後,嘴角浮起一絲微妙的弧度,「你最好想想怎樣和你的主帥交代你今晚的行動。在決戰前夜裡通外國,這可是死罪啊,昭將軍。」

「我自會向莫帥解釋,不勞王上費心。」我笑了笑,「倒是王上在敵營盤亘不去,難道就不怕走不掉么?」

再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涉孤一行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黑暗中,彷彿從來沒有出現在這裡。

我攥緊了手裡的半塊虎符鐵牌,深深的呼吸,揚起頭,迎向遠方。

漆黑的深夜中,不意外的對上一雙熟悉暗沉的眼。

「我是不是打擾了昭將軍會見貴客?」

隔著十幾丈距離,他淡淡出聲,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來,

「小伍被你怎麼了?殺了?」

「打暈了捆起來而已。」我平靜回答,「還有,昭將軍這個稱呼是你們兀蘭的軍銜,現在已經出了兀蘭國境,我不希望再聽到這個稱呼。」

「口氣這麼強硬?」莫炎唇邊扯出一抹冷笑,「和狄支的主君達成了協議,膽氣壯了?」

「是,」我神情冷漠,「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跟涉孤達成交易,那又怎樣?」

莫炎的眼神一暗。啪的一拳迎面打過來,我踉踉蹌蹌的後退兩步。

唰的聲響,帳幕被揭開了。

他的手勁很大,拉的我一個趔趄,被他甩進了帳幕,跌倒地上。

「篤定我不會殺你?」

他俯下身,揪著衣襟抬起我的上半身。壓迫的氣息逼來。「這麼多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我揚起頭,毫不退縮,「我沒有背叛。」

他挑眉。過了半晌,微微冷笑,「我明白了。你一直堅持是易水人,現在對著我們這群兀蘭人,當然談不上背叛了。是不是?」

揪著衣襟的手勁越來越大,呼吸都開始困難。我不吭聲,只是默默捏緊了袖子里的鐵牌。

不,你不明白。

「想要復國,居然不惜與虎謀皮?」面前的,是那種帶著嘲諷的神情。

我無懼對視,「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是老虎吞了我,還是我剝了老虎的皮?」

「不錯,將來的事現在難說。」莫炎冷冷的道,「但是不要忘了,你現在就在我的軍中。在你剝下老虎皮之前,我便軍法處置了你。」

「你盡可以做!」我擦了一下傷口滲出的血,視若無睹的站直了身體。「我現在確實就在你的軍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是不要抬出你兀蘭的軍法教訓我,我不是你們兀蘭的臣民,莫炎。」

「為了一個已經顛覆的城邦,連命都壓上,值得么?」

我閉上眼睛,「你不是我,怎麼知道值不值得。」

他沉默了。

過了很久很久,因為安靜而凝滯的空氣中,他再次開口,聲音裡帶著難以言喻的意味。「……那我呢?在你做下決斷之前,想到我沒有?為我打算過沒有?——告訴我,易昭。」

他的氣息在耳邊噴吐,越來越靠近,那聲音裡帶了危險的成分——

我倏然睜開眼,望進他的眼睛。

「知道么?有的時候,真想拔去你的翅膀,讓你乖乖的待在身邊,永遠都不違逆我。」

他逼近的臉龐,帶著可怕的認真神色,「很多次了,易昭。頂撞,違逆,挑釁,我都忍下來了。我一輩子沒對人低三下四過,這麼久日子了,這麼小心的對你好,你還是不領情。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在自尋麻煩,只要來幾次硬的,也許一切就解決了。」

我冷冷的望著他,「耐心消磨盡了?打算像馴養你的那些寵物鷹那樣動手了?你盡可以試試看。」

他不說話,只是近距離的盯著我,依舊是那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眼神。

「你盡可以試。」我揚起頭,彼此清楚的對視著,「還記得你馴養的鷹是怎樣餓死自己?只要你試,你會再看到一次。」

「你威脅我?」他的聲音冷下來,「威脅不是個好主意,易昭。」

我咬著嘴唇,看著他眼中激烈的光芒閃動,看著他壓下來,伸手撥開已經半敞的衣襟。緊密抵住的軀體火熱高溫。

「不是威脅,是說明。」任他欺近,我動也不動,只是漠然的說,「莫炎,你今日碰我一下,我永生絕不原諒。」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抬起頭。

我直視著他,表情冷漠。

他伏在身上。靜靜的。

過了一會,他苦笑一聲,撥了撥額前亂髮,坐起來。

我撐起身體,面對面,隔著幾丈距離坐下。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易水那個商貿小國,開戰之後卻那麼難纏,為什麼你們易水的人性子一個比一個烈,想法總是讓人琢磨不透……」

黯淡的馬燈火光下,他盯著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嘆氣,「大概這就是國風的不同罷。」

我沉默著。

「就說我們兀蘭,知道陛下從小怎樣教誨我的么?」沒有人介面,他自己繼續說著,「『御人如馴鷹。恩威並施,嚴刑懲戒他的過失,溫情打動他的心扉,他終會死心塌地。』他的原話。——自從遇到你之後,我的以前那套都沒用了。」他苦笑一聲,「責罰你,你和我對著干,對你好,你不領情。易昭,你自己說,我應該怎樣對你?」

我搖搖頭,「……你還是不明白。」

他挑起眉頭。

我抬起視線,望著遠方黑黝黝的巨大斷崖。

「你跟我說過客什鷹,說過岩鷹,讓我看它們翱翔的姿態多麼的自由自在,說他們難以捕獲有,因此有多麼的珍貴。還記得么?」

收回視線,側頭望著他,「但他們終究是屬於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馴服的鷹,雖然還能飛翔,卻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經算不上鷹了。」

「易水,對於征服者來說,那只是一個已經顛覆的城邦。但是對於我們易水人來說,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雖然是以民眾意志決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時還會犯下極為愚蠢的錯誤,卻是一個自己可以決定自己的將來的地方。」我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我的堅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麼,不管任何代價,我也要走下去。」

莫炎——身為兀蘭貴族的你……能了解這種堅持么?

久久的沉默。兩個人就這麼安靜的對坐著。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只有角落裡的沙漏不停沙沙的響著,馬燈黯淡,映得人影昏黃。

遠方傳來了凄愴的歌聲。隱隱約約,若即若離。

仔細聽去,那音調似曾相識。

「這是……?」

「兀蘭軍中的殤歌,還記得么?」

他蜷起腿靠坐著,和著歌聲,輕輕打著節拍,低聲哼著。

「旌蔽日兮敵若雲

終剛強兮不可凌

首身離兮心不懲

魂勇毅兮為鬼雄……」

簡單的四句,反反覆復的哼唱著。

「以前我兀蘭國曾有位大將軍,一生經歷無數場戰役,未曾一敗,贏得了『戰神』的稱號。」

萬籟俱寂,只有他的聲音淡淡的敘述著,「但將軍的四個兒子都死在戰場上,妻子積鬱而終,這位將軍年老之後一個人住在諾大的將軍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愛兒,常常對著畫像老淚縱橫。這首殤歌,就是他祭奠兒子們的時候寫的。」

停了片刻,他忽然道,「其實老將軍寫的最後一句是『魂勇毅兮歸故里』。只要兒子們的魂魄能夠安然返回故鄉,能不能成為鬼雄,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吧……即使是習慣了為皇權朝廷效命、習慣了窮兵黷武的兀蘭人,有時也是會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堅持的……」

蒼涼的曲調,相似的場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剎那間,彷彿重回故鄉。在那個城破的前夜,城頭的士兵們低低哼著易水的殤歌,給心愛的姑娘寫下訣別的書信。

眼前身影朦朧,彷彿看到熟悉的將領們城頭浴血,斑斑的熱血自身體噴出,灑滿了青色的城磚。

外面的歌聲還在繼續,職守的士兵們輕輕的哼唱著,陌生的音調,帶著相同的絕決與凄涼。

我揚起頭,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耳邊聽到低低的嘆了一聲,溫暖的身體靠過來。

「昭,我累了。陪我一個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絕的話語在舌尖滾了一圈,最終卻沒有說出來。就在那句話後面,我聽到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馬燈早已熄滅了。

漆黑的夜色籠罩了周圍。飛砂走石的狂風在深夜中咆哮,蓋過了帷幕內絮絮的話語聲。

「這些……都是陳年的傷疤?」

「是啊。」

「都是小時候打架打出來的?」

「唔。」

「……傷成這樣,那個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說你也是他的兒子?」

「算了吧。我沒有名分,就算從小作什麼比他們好,挨打的當然總是我。直到後來被欺負夠了,我就去跟他們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領頭的,一直打到再沒有人敢欺負我了才罷休——你在易水沒有碰到過這種事吧?」

「……沒有。一向只有我揍別人,沒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聲的笑了,換了個姿勢枕在我的腿上。

「後來我發現了,無論我怎麼樣,好也罷,差也罷,他總當我是一團空氣,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頭,對我笑了笑。那時候我好高興。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決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質子,一去就是七年。」

我對著馬燈黯淡的火光出神。「七年……足夠一個少年長到成年了。」

「是啊,真的很久。有一陣,我幾乎以為一輩子就會這樣過了。」

「可惜後來,你還是回去臨川了。」

「唔。」

「……我討厭臨川。」

「我知道。」他又翻了個身,「我也不喜歡。」

「為什麼?那是你的王都。」

「……那不是我的。」

一隻手被他的手掌牢牢扣住,發梢蹭在手背上,很癢。他咕噥著,「昭,你說,我不如莫都,還是不如莫極?為什麼他們有的我就不能有?我也是他的兒子,只為了身上一半異族的血統,他就一輩子提防我。」

我沉默著搖搖頭,望著遠方。

颶風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大聲肆虐著,風聲把話尾颳得斷斷續續。

「還有那幾個所謂的皇子兄弟,見面恨不得互相吃了對方,皇家真是天下最可笑的地方……」

「……可惜這裡沒有酒,不然我們還可以喝一杯,不過你的酒量真差勁……」

「……昭,過來,別賭氣了……」

咕噥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囈語。

我垂下眼,凝視著枕在腿上、沉沉睡去的男人。

褐色的頭髮大概有幾天沒有好好梳理過了,雜亂的覆蓋在額頭上。

安靜的面容,所有的表情都在睡夢中化開了。

此刻,他不是兀蘭的三軍統帥,不是毀滅易水的劊子手,不是用武力強迫屈服的敵人……

此刻的這個人,只是一個叫做莫炎的男子。一個喜歡一個人縱馬荒原,喜歡看天邊飛翔的鷹,喜歡夕陽,在眾人面前放肆的談笑著,卻同時防範著所有人的,孤獨而寂寞的男子。

凝視那張沉睡中的安靜面容,良久,視線落在衣袖。那個微微凸起的暗袋中,藏著費盡心機得來的半片虎符。

我解下鐵牌,掛在他的手腕上。

外面的殤歌漸漸的緩了。

我盯著角落裡的沙漏發獃。不知不覺的,神智陷入了深沉的茫思之中。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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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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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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