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單獨在水牢里關了三天之後,我被放了出來。

臨川尚男風這檔子事早就鬧到天下聞名,皇子高官誰沒有幾個男寵,貴族男子間某些「無傷大雅」的遊戲在臨川早已見怪不怪,即使這次在皇帝陛下面前鬧得這麼失態狼狽,換在平常狠狠訓斥一頓也就算了。但不幸的是,當時跟隨在皇帝身後的,除了二皇子之外,還有來自狄支國的一位貴客。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二皇子身邊陪伴著的,就是那位貴客了。大約是身體不太好,那位貴客穿著非常厚重,一件黑色狐裘大衣從頭包裹到腳,只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睛。

對當時的場面只看了一眼,那雙眼睛就挪開了。

然後有個很低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那位貴客便轉身走了出去。

對著這種場面,皇帝陛下氣得臉色鐵青,差點病發。

按捺著送走狄支貴客以後,皇帝果然雷霆大怒,莫極當場被責令在自己的皇子府邸里圈禁一個月。

與此同時,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只怕要當場格去爵位,打入水牢。

這時候,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旁邊笑吟吟看好戲的莫都居然出來會替我說話。

好言安撫了半天,皇帝怒氣稍減,加上身體不適急著回王宮,最後只是罰入水牢里關三天了事,結束了這場在臨川傳得沸沸揚揚的鬧劇。

自水牢里被放出來,一輛大司馬府的馬車早已停在外面等著。

打開門坐進馬車后廂,莫炎翹著腿坐在後座上,沒什麼表情的望著我。

他不說話,我當然更不說,只管夾起矮桌上放的酒菜大吃起來。

餓了三天,當然要先塞飽肚子才是正理。

一桌飯菜很快風捲殘雲。

放下碗,剛喝了一口茶,那邊已經開口了,「吃飽喝足了?」

「嗯。」我嘆了口氣,把茶杯放下來。

「水牢里關的舒服么?」淡淡的的語氣。

「不怎麼舒服。」我想了想,「不過還好,至少沒人用鞭子動私刑,更沒人拿鹽水潑過來。」

莫炎的臉色不怎麼好。

「我提醒過你。我的話你是不是一句都不會聽?」

我瞥他一眼,「抱歉,你提醒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他相當不快的瞪我,「這種帶出去只會惹事的脾氣,就該拿個鏈子鎖在府里。」

我回瞪他,「你儘管試試。」

莫炎愣了愣,居然大笑起來。「我果然沒有料錯,你平日里大概就是這種張揚性子!」

我的臉色頓時一沉。我什麼性子關他屁事!

莫炎還在不知足的笑,「說話做事都這麼直衝,壓也壓不住,真不知道你帶兵怎麼能打勝仗的?」

我冷哼道,「我能不能帶兵打仗,閣下不是清楚的很?」

莫炎的視線閃了閃,灼亮的眼神幽暗下去。

那場慘烈的戰役雖然最終攻破了易水,但三個月的圍城,倒在高聳的城牆下的兀蘭士兵不下十五萬,兀蘭人的鮮血層層的染在城牆附近的土地上,那鮮艷的紅色就連一天一夜的大雨也沖刷不去。

莫炎身為主帥,對於當時的場面自然記憶猶新。

「你最好不要在我的面前挑釁。」他直起身子,面對面的盯了我半天,冷冷的道,「易昭,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鎖你。」

我的心裡一滯。「你威脅我?」

莫炎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又躺了回去,放鬆的翹起腳,露齒一笑,「算不上威脅,我知道你的能耐。居然連大皇子都敢傷,你還有什麼作不出來的。」

這句話輕飄飄的傳入耳際,我的眼皮登時一跳。

莫極受傷的事,他怎麼知道的!

記得皇帝駕臨的當時,受了傷的莫極奮力撲過來,用我的身體遮住了他的傷口。雖然當時他在耳邊只說了兩句斷斷續續的話,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用籬真表哥的性命,換取我對所有事的緘默。

確實,在一個危機環飼的環境中,被政敵知道自己身受重傷這種事的實際影響力比「有傷風化」的風流罪名大得多了。

「看著我做什麼?只許他莫極在我的司馬府里設暗探,不許我莫炎派幾個人混進他的皇子府么?」莫炎漫不經心的陳述著,說話語氣是完全的肆無忌憚。

我沉默起來。

這個男人在臨川的勢力分佈,只怕比想象中還要更大一些。

車廂中安靜了片刻——

「怎麼不說話了?」

莫炎居然主動挑起話題,卻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色,「不贊同我的做法?」

「沒什麼可說的。」我別過頭去,「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莫炎若有所思的重複著,突然笑起來,湊近過來低聲道,「不見得吧。至少我沒有像大殿下那樣送美人籠絡你,更沒有像他那樣對你出手——」

我騰的火了,一拍面前的矮桌,「閉嘴!」

莫炎倏然住了口。

那雙眼睛的光芒漸漸的深了,變得幽暗不明。

一陣劇痛沒有徵兆的從雙臂傳來。壓住的力道大得驚人,彷彿要把手擰斷似的用力反扭到身後。

我又驚又怒的掙扎扭動,那張臉的距離這麼近,把我按在地上,單膝頂在背部的時候居然還笑,笑容那麼輕蔑,彷彿在嘲笑我的掙扎,那種表情恨不得讓人一腳踩上去。

然後不知道雙手被不知什麼東西牢牢捆住了,我被他拉起來,捆住的手又被幾下綁在矮小的桌子腿上。

「只會動嘴皮子,真動起手的時候就不行了。」莫炎蹲在面前,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放肆,「再說一遍,不要隨便惹我生氣。」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候,馬車卻漸漸停了下來。

車門外敲了兩聲,有個聲音輕聲喚道,「大人,到了。」聽口音,依稀是莫炎身邊那個心腹王參軍。

莫炎立刻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浮灰,把搏鬥中凌亂的衣服整理一下,開門下車。

我獨自一個人跪坐在車廂里,百葉窗帘沒有拉起來,車廂里的光線黯淡。

用力轉了幾下手腕,還是掙不脫,勒得反倒更痛了。那個男人當真睚眥必報,拴住手的地方都選的促狹,几案的桌子腿非常的矮,連挺直腰坐起來都不行。

雖然看不見自己這副樣子,想來狼狽的很。

我在車廂里發獃。混亂的思緒在黑暗中漸漸集中,感觀更加敏銳。

這是哪裡?

絕對不是大司馬府。

大司馬府門口的那條路非常熱鬧,不是現在這麼幽靜。

如果只是接我回府,為什麼莫炎會親自來?

既然人接到了,為什麼不直接回府,反而先到其他的地方?

王參軍身為莫炎身邊的幕僚人員,平素不常出司馬府的,為什麼今天也跟著馬車出現在這裡?

種種問題纏繞在心頭,透出不尋常的詭異來。

我低頭仔細思量,正來回推敲的時候,外面卻傳來一陣小小的嘈雜聲。

「太輔大人!這個是大司馬的馬車,不方便檢查的……」

阻止的聲音突然變成了一聲慘叫。

然後另一個聲音慢悠悠的傳過來,「這個人意圖阻止王都近衛軍的例行檢查,已經被按律正法了。這裡還有人反對么?」

外面死寂般的沉默。

耳際傳來皮靴有規律的踩在地面上的聲音,然後明亮的光線照射進漆黑的馬車裡,在眼前的地板上形成不規則的光斑。

我抬起頭。

透過被挑起的百葉窗帘,我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平凡的,似乎沒有任何特色的臉,卻有著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

我記起來了。在國宴當晚曾在王宮中有一面之緣的人,太輔遲均。

站在馬車外面,挑起百葉窗帘看著,他的眼中光芒閃過,然後緩緩露出了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裝作漠然的偏過視線,避開那道閃爍不定的眼神,不去看那個讓我倍覺狼狽的笑容。

「太輔大人,這輛馬車有什麼問題么?」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另一個輕柔聲音,聲音很低,幾乎聽不清楚。

遲均的手一松,馬車裡的光線頓時暗下來。

我送了口氣。

「涉大人不必擔心,大司馬的車沒什麼問題,不過似乎大司馬和平南候之間發生了小小的糾紛,那個……」遲均曖昧的回答著,語氣中帶著某種奇特的意味。

我的心裡猛地抽緊。聽著那奇特的語氣,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直湧上來。

眼前突然又是一亮。我反射性的抬頭。

百葉窗帘被拉開一小道縫隙,取代那野狼般的灼亮眼神的,是另一雙幽深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深的望進馬車,目光從我的臉上轉到身上,轉到被捆縛住的雙手上,又慢慢的轉回來,若有所思。

我無法忍受的扭過頭去。

我認出那雙眼睛了。遲均口中的『涉大人』,竟然就是那位狄支的貴客。

狼狽的姿勢,凌亂的服飾,三天前見面時被壓在地上,三天後見面時依然不堪,任憑旁人看在眼裡,什麼感覺!

那種稱為屈辱的感覺緩緩從心裡升起,不受控制的擴散,蔓延到全身。被那道視線盯著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起來。

「涉大人,時辰不早了,二皇子正在恭候呢。」

「勞煩太輔大人帶路了。」

越走越遠的腳步聲中,隱約夾雜著低沉柔和的聲音,「平南候,就是易水國新降的二王子昭吧?」

「正是。涉大人以前和平南侯見過么?」

聲音頓了頓,「沒有見過。不過倒是聽說過不少他的事。沒想到……」

一聲輕微的嘆息聲。

我竭力裝作若無其事,但當那個帘子重新落下,無邊的黑暗再次籠罩在周圍,耳邊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長時間的蜷縮而酸痛不已,我閉了閉眼,有淚水緩慢的滲了出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迷迷糊糊感覺身子一輕,從冰冷的地板上挪到了一個溫暖而且柔軟的地方,手上的束縛被鬆開了,有隻粗糙的大手反覆的抹著,擦去臉上未乾的痕迹。

※※※※※

司馬府里住了幾天,我存心留意,從下人們的嘴裡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記得莫極曾提起過所謂『兀蘭的傳統』,裝作不經意的去問伺候的幾名侍女,沒想到她們的反應是紅著臉捂嘴笑個不停。

所謂『兀蘭的傳統』,就是成年男子間的附庸關係,身體上的臣服表示奉上完全的人。

見我聽得吃驚,乖巧可人的汀兒又小聲加了一句,「當然,除了附庸關係之外,有時候也有雙方攜手聯合的情況,身體上的關係能讓彼此聯繫得更緊密罷了。」

我愣了半天,問她們,「有什麼例子么?」

沒想到她們都吃吃的笑起來。小佩衝口而出,「您和我們大人不就是……」

汀兒見我的臉色不對,急忙拉住小佩,不讓她說下去。

我沉默了一會,又叫住她們,「外面的人,是不是也都覺得我和大司馬……是這種關係?」

「這個……」汀兒支支吾吾的道,「自從那夜……我們大人把您抱回來,然後……」

「然後整個臨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馬的人了。」

有個聲音從外面突然介面,隨即房門被大力推開,莫炎衣著華麗的走進來。

幾名侍女紛紛站起來行禮,「大人這麼早就過來了。」

「唔,你們幾個也在,那正好。」莫炎指指我,「服侍平南侯穿戴一下,他今天要隨我出門。」

任隨她們打扮穿戴,一切準備好了之後,莫炎又把我帶了出去。

一路之上,他幾次挑起話題,我始終不說話。

最後莫炎的脾氣也上來了。他冷笑,「居然還有時間生悶氣。這次得罪了大皇子,你還是多想想大皇子一個月幽閉之後出來怎麼應付罷。」

我語氣淡淡的道,「反正整個臨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馬的人了,這種麻煩事自然是交給大司馬應付去。」

莫炎一愣,居然大笑起來,「好。那就由我吧。」

我問,「你要怎麼應付?」

他懶洋洋的蜷起修長的腿,「當然是投靠二皇子啊。」

我瞠目瞪著他。

面臨政權更迭的緊要關頭,站錯了隊就是殺身之禍,這種事能隨隨便便的決定么?

見我吃驚不語,他笑得更放肆了,「不是已經是我的人了么?就跟著我來罷。」

馬車在二皇子府邸大門停下,隨即兩人通報進了門。

管家態度殷勤的上來招呼,把我們帶到偏廳坐下。

這時候,後面走上來一個小廝,附耳低聲說了句什麼。管家臉上顯出一個相當古怪的表情,過來對莫炎道,「大司馬大人,二殿下有要事在身,請稍後片刻……」

偏廳後面突然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呻吟。

大約是隔得遠,聽不大清楚,但只要聽到那甜膩的彷彿要滴出水來似的聲音,很明顯二殿下眼下正在做什麼「要事」。

管家的臉色頓時尷尬不已。

莫炎倒笑了。他爽快的揮揮手,「沒關係,我在這裡等二皇子出來就是。」

我坐在座椅上,聽那誘人的呻吟聲斷斷續續的從遠處傳過來,夾雜著喘息,漸漸變成了難以忍耐的低泣,不禁皺了皺眉。「這就是你要投靠的二皇子?」

莫炎眼皮都沒抬一下,「我這個主客都沒說什麼,你這個陪客說什麼。」

他看看我,把沒有動的茶杯往我這裡一推,「喝茶。茉莉茶,清火氣。」

我狠狠瞪他一眼。

不多時,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也低了下去,突然一聲尖叫。

過了片刻,偏廳的門被一下拉開,莫都神清氣爽的跨進門來。

「那個小妖精剛才偷偷跑過來,花了點時間應付一下,大司馬不會怪我吧?」他笑道。

莫炎笑著站起來,「怎麼會,這點小事而已。」

莫都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兩圈,又轉回莫炎身上,「今天請兩位來,主要是有一位客人想要和兩位見一見。」

「哦?」莫炎道,「不知是哪位貴客?」

莫都神秘的笑了。

然後他對外面揚聲道,「請那位大人進來。」

靜了片刻,有腳步聲輕微的響起,停在門口,兩旁的守衛恭敬的推開了門。

依然還是那襲黑色的狐裘披風,遮住了全身,披風豎起的領口蓋住大半邊面孔,只露出那雙幽深的眼睛。

我的心裡驀然一震!

「我是涉孤。」

那個聽過兩次的聲音低而柔和,帶著溫和的笑意。

然後他揭開了披風。

身材纖長,卻異常的消瘦。那張清俊的面容微笑著,也帶著病後的蒼白神色。

我和莫炎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震驚。

涉孤這個名字是大陸上的一個傳奇。出身於狄支國那個公認的蠻荒之地,他卻不知從哪裡修習了一身驚人的醫術,在大陸各國幾年遊歷,妙手回春,救活了無數生靈,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被世人尊稱為「醫聖」的人物。

——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個弱不禁風的男人。

涉孤微微的笑了。

他的目光轉回莫都身上,優雅的欠了欠身,「二殿下,這次帶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不好的消息。您準備先聽哪一個?」

莫都笑道,「先說那個好的吧。」

「好的消息是,尊敬的皇帝陛下在得知他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之後,終於打算立嗣了。」

莫都的眼睛里閃過奇異的光芒,「真是好極了。那壞的消息又是什麼?」

「壞的消息是,」涉孤語氣平淡的道,「就在剛才,圈禁中的大殿下被陛下提前特赦了。」

莫都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消失了。他沉吟著,站了起來。

「不能再拖了。」他對莫炎道,「我們到外面去。」

莫炎點點頭,跟他走了出去。

涉孤目送他們走遠,卻沒有跟上。

「你不去么?」我問道。

他似乎沒有聽到似的,半天不說話。

在我準備獨自離開這個偏廳的時候,他卻幾步跟上來並肩同行,依舊是低而溫和的聲音。

「本來二殿下是不會邀請你過府的,是我說想見你一面。」

我驚訝的望著他。

他側過頭,微笑了,「在這裡過得好么,昭殿下?」

舊日的稱呼在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沖入耳中,我的鼻子有些發酸。

深吸了口氣,「還好。」

「是么?」他淡淡說著,拉起了披風,重新遮起自己蒼白消瘦的面容,「我是醫者。我看你的氣色間有悒鬱之色,應該是過得不大好罷。你這幾天是不是都睡不安穩?」

我沉默以對。

兩個人安靜的走出一段路程,「其實我見過你一面。」他突然道。

「兩年前,我曾經遊歷去易水一次。正好那次你剛剛幫助鄰邦的厥目國擊退兀蘭的進犯,我見到你帶兵凱旋入城的景象,印象非常深刻。」

我只能苦笑。兩年的時間,還不足以物是人非么?

「過去的事了,還提他幹什麼?」

他微微一笑。還是很溫和的語氣,口吻卻沒有徵兆的犀利起來。

「怎麼,才來臨川半個月,昭殿下的滿腔意氣都消磨盡了么?」

我霍然抬頭,「你到底是誰!」

「不是說過了么,我是涉孤。」他微笑著鞠躬,徑自離去。

望著他瘦削的背影遠去,眼前明朗的景色也似乎漸漸的迷離起來,攏在薄霧之中,撥弄不清。

※※※※※

「其實你早就暗中投效莫都了。是不是?」

回府的馬車上,我這樣問道,語氣卻是肯定的。

看到了莫都對他的親近態度,突然又回想起水牢出來的當日在馬車裡聽到的種種細節——那日直接驅車去的地方,想必就是二皇子的府邸。

莫炎扯了扯唇角,算是回答了。

然後他突兀的問了我一個問題,「傷了大皇子的當天,你有沒有覺察到一些異樣?」

被他這麼一說,我頓時想起了當天的情形。「確實有些異樣。」

他的眼神立時專註起來,「說說看。」

「頭暈目眩,思緒變得混沌,就連出手都失分寸。」

想起當時,若不是最後一刻勉強清醒了點,那一刀再划深下去,只怕莫極就當場死在我手上了。

靠在後座沉默了許久,莫炎問,「那天跳舞的籬真後來是不是一直在你們旁邊?」

「是。」我有些詫異。「你知道他的名字?」

莫炎有些嘲諷的笑了。「他可是有名的很。」

他突然轉過臉,「不管你跟他以前什麼關係,以後離他遠點。」

「為什麼?」

「我想起來了,那天他身上的香氣不正常。按你的說法,大約是迷香一類的東西了。」

我冷冷道,「你是說表哥他會害我?」

「看起來不像會害人的樣子?」莫炎驀然冷笑一聲,「咬人的狗不叫。記住,他是二皇子的人。」

※※※※※

第二天,果然正式傳來陛下謀立儲君的消息。

一時間,朝野震動。一直以來蠢蠢欲動的兩派人物之間的矛盾立時激化,無論是皇帝當面的唇槍舌戰,還是暗地裡的勾當都是層出不窮。

態度激進的大皇子派人物,財務省大臣承震當場和二皇子派的幾位軍務省大臣發生激烈口角,雙方不歡而散。第二天傍晚,承震在回家的路上失蹤,多方尋找不果。

三天後,承震的屍體在護城河裡被撈了上來。驗屍的結果是酒後失足落水。

第七天,臨川的城西大街發生大規模的衝突,雙方甚至動用了小型的火炮,衝天而起的大火將城西兩條街道的民居焚燒殆盡,直到王都近衛軍趕來才把械鬥雙方驅散。這場大規模的衝突當場驚動了城北的王宮,病中的皇帝大為震怒,喝令太輔遲均嚴查到底。

半個月之後,太輔把查出來的結果呈了上去,奏章里恭謹的寫道:「本次事件系兩群流氓酒後鬥毆,縱火燒毀民居,責令他們賠償損失后,相關人員已全部斬首。」

皇帝看了之後長嘆一聲,暗自懊惱把事情交給遲均。但是相關人員都已經殺了,這件事也只能就這樣不了了之。

正式傳出立嗣風聲之後的第二十七天,久卧病榻的兀蘭皇帝突然召集滿朝文武進宮。

這道旨意傳下來,所有人都知道人選已經定下了。沒有意外的話,皇帝準備在所有人的面前宣布下任繼承者。

這天大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我已經站在王宮大廳之內,和滿朝高官一起,恭敬的等待陛下駕臨。

環掃周圍,莫極早就到了,那身金色的禮服在人群中異常的耀眼。

相對來說,莫都卻是遲遲沒有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二皇子派的諸位大臣的臉上漸漸顯出不安的神色來。

暗自瞥了眼莫炎,他卻恍若不覺的站在人群外面,和身邊的幾位將軍談笑風生。

太陽升起的那個時刻,清越的鐘聲響徹王宮,面容清矍的兀蘭皇帝在宮人的簇擁下出現在大廳的正門口。

相比於他灰白髮暗的臉色,他的眼神卻依然相當的銳利。

莫夜,這位兀蘭歷史上最為野心勃勃的皇帝,在他即位的三十年之內,將兀蘭的版圖擴大了一倍。卻也是因為他的好戰,他才會以皇帝之尊而幾度戰場受傷,最後一次在洛河平原受的箭傷至今無法痊癒,成為他的致命傷。

皇帝駕到,所有人全部單膝跪下,恭謹迎接。

皇帝的視線在面前掃視了一圈,虛弱低沉的聲音問道,「二皇子怎麼沒有來?」

幾位二皇子派系的大臣相互望了幾眼,誰也無法解釋,只能垂下頭去。

皇帝顯然是動了怒氣,來來回回的走了幾步,頓下腳步。

「也罷,不等他了。」

他幾步走上台階,坐上那高高的帝座,雙手平攤在座位寬大的扶手上,

「今天召集各位過來的意圖,想必各位都清楚了。今天,我——兀蘭帝國第十三任皇帝,莫夜——即將宣布帝國下一任的儲君。」

他招招手,附近的內侍送過來一個銀盤,上面盛著一張華貴的羊皮捲紙。

「打開他。」皇帝吩咐道。

內侍恭敬的接過那個羊皮捲紙,緩慢展開在皇帝的眼前。

皇帝清了清嗓子,開始親自宣讀詔書。

「大陸歷723年3月28日,兀蘭帝國選立第十四任儲君。茲選定——」

單膝跪在周圍的大臣們屏息靜氣。眼前這薄薄一張羊皮捲紙,不僅決定了未來帝國的主宰者,也許同樣決定了他們的生死。

就在這無比肅穆的時刻,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

砰的一聲巨響,王宮大廳的門被強硬的撞開了。

有幾個滿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的從門外跨進來,衝過跪了一大片的王公貴族,直撲到皇帝座下的台階旁邊,大聲的痛哭起來。

我悄然抬起頭。皇帝停下了宣讀,眼睛注視著那幾個人擅自闖入者,顯然竭力隱忍,但是眼底暴風雨般的怒氣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一群王宮侍衛驚惶的從門外跟著追進來,迅速的穿過人群,按住那幾個滿身血污的人就要拖出去。

痛哭的那幾個人大聲的叫喊起來,「皇帝陛下!請陛下立刻下令,為二殿下報仇!捉拿兇手!!」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所有人都驚的失去血色,殿堂里頓時就像燒沸的油鍋那樣炸開了。

「都不要吵!」皇帝騰的站起來,「說清楚!」

「二殿下進宮的半路上遭到伏擊,除了我們之外的侍衛全部陣亡,二殿下也身受重傷——」

話沒有說完,幾名二皇子派的將軍已經跳起來,變得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另外一邊的莫極,「是大殿下下的手!一定是他!!」

脾氣暴躁的烈將軍當場就要衝過去動手,被人拚命拖住。但激動的情緒就如同火上澆油般的蔓延開,大廳里亂成了一團,兩派尖銳的質問,吵嚷,甚至對罵聲不絕於耳。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

比之前還要驚惶的尖銳呼喊幾乎衝破耳膜,諸位官員不由停下動作,吃驚的望向上面——

站立在大廳最高處的皇帝晃了幾晃,捂著舊傷的胸口處,緩緩倒了下去。

又是一聲驚人的巨響。大廳的門被猛然踢開了。

成千上百明晃晃的槍尖出現在門口,皮靴整齊劃一的踏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激起陣陣迴音,響徹宮宇。

「裡面的人全部抓起來!」

執掌王都近衛軍的男人冷笑著站在最前面,盯著王宮大廳里的混亂場面,那雙灼亮的眼睛殺氣騰騰。

※※※※※

大陸歷723年3月28日,王都臨川發生了一件震驚帝國的事件。

二皇子在進宮的途中被襲,生死未卜。王都近衛軍拘捕了所有嫌疑人員,包括帝國最高機構的全部官僚,皇帝陛下因為震驚和憤怒舊疾複發,卧床不起,全國上下的軍政一時陷入癱瘓。

刺殺事件發生后一個小時,太輔頒下戒嚴令,臨川的八個城門全部緊閉,不準進出。

之後的三天時間,王都近衛軍在臨川城內大肆搜捕,在市場口斬殺的嫌疑犯人超過五千人,血流漂杵,帝都之內風聲鶴唳。

※※※※※

當我被從軟禁的地方放出來的時候,那場大清洗已經基本完成了。

不出意料的,那三天之內被殺的大多是大皇子派的中堅力量。

因為事情發生的時間太早,大多數中低層的大皇子派官員都是被王都近衛軍從床上揪起來,直接拖到刑場正法。其中又有不少是滿門抄斬,死後連收拾屍身下葬的人都沒有,無頭的屍體被拖到亂葬場里一扔了事。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發難,莫極顯然猝不及防。當我再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臉頰已經深深的凹陷下去,人顯得更為陰沉了。

盯著遲均的背影,他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還是太宰容光眼疾手快,一招手,幾名侍衛看似安撫,實際強制的按住了莫極的可能舉動。

不過片刻間,莫極已經冷靜下來,沉默的離開軟禁的府邸,驅車回大皇子府。

這場大清洗徹底表明了太輔遲均的態度。幾天之後,莫炎脫離中間派的身份,開始光明正大的出入二皇子府。自此之後,觀望的中間派官員紛紛投靠莫都,雙方勢力此消彼長,局面大變。

幾天之後,應莫都的邀約,莫炎帶著我再次拜訪二皇子府。

莫都靠在床頭,大半個身子裹在名貴的白駝絨毯裡面,胸口象徵性的裹了幾道繃帶,美貌的侍女跪在床前,將剝好的水果喂進口中。

白駝絨的毯子不正常的凸起,裡面顯然還有個人,烏黑的長發從毯子邊緣露出來。

我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眼角里突然瞥見莫都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有些醒悟過來,挪開了視線。

這些荒淫的貴族。

「大司馬,交代的事情辦的怎麼樣了?」莫都問道。

莫炎回答,「已經在大皇子府里找了只替罪羊,用了幾個小時的刑,要他招什麼他就招什麼,已經認罪畫押了。」

「好極了。」莫都滿意的笑起來。

兩人又聊了幾句,莫炎問道,「那邊怎麼樣?」

莫都微笑著道,「沒什麼動靜。聽說我親愛的哥哥天天關在房間里,拚命的喝酒生悶氣。」

莫炎大笑起來。

「那太宰呢?他也沒有動靜?」

「容光?他倒是里裡外外跑個不停,可惜效果似乎微薄的很。」

莫都慢慢說著,嘴唇彎起的弧度越來越高,最終也還是大笑起來,「有你和太輔兩個人輔佐,一個手握兵權,一個掌控王都禁軍,容光那個老狐狸又能把我怎麼樣!」

招招手,幾名婢女送上精緻的茶點水果。

「你們嘗嘗看,這幾樣水果都是早上新鮮運到的。」

莫都隨手從身旁的瑪瑙托盤裡捻起一個殷紅色的果實,「尤其是這個胭脂果,以前可不容易嘗到。現在易水城那裡設了驛站,總算能運來臨川了。」

他微笑著,瞄了我一眼,「平南侯怎麼不說話,也不吃水果?」

莫炎曖昧的笑了笑,「他這兩天身子乏,胃口精神都不太好……」拿起一顆胭脂果放在我身邊的果盤裡,狀似親密的貼近過來。

「吃。想被他扣下來么?」他低聲道。

聽著房間里四處的吃吃輕笑聲,我垂下眼睫,拿起那顆家鄉的果實,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著。

莫炎拿過侍女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回頭望見那微微顫動著的凸起的絨毯,不由笑起來,「殿下把他要回來了?」

莫都一笑道,「現在這局勢,那邊心裡也明白。當然是我一開口就要回來了,容易的很。」

隨口說著,他拍拍毯子裡面,「不要停。」

正事已經談完,兩個人的話題越扯越遠,無所顧忌,說得不在意,聽者卻難堪。

我盯著窗戶上掛著的鳥籠子發獃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等到莫炎起身告辭。

走出那扇門的那一刻,身後隱約傳來莫都的輕笑,「等急了吧,你這個小妖精……」

隨即是一聲壓抑的尖叫喘息。

我鬼使神差的回頭,透過半開的窗戶,莫都已經將毯子掀開,翻身壓上去。

看清躺在他身下那張酡紅迷醉的面容的時候,我的肩頭微微一抖。

「怎麼了?」莫炎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回頭問道。

「……沒什麼。」我吸了口氣,大步往前走,把身後的一切遠遠拋開。

坐在馬車上,我望著窗外飛閃而過的街景,沉默不語。

「在想什麼?」莫炎問道。

我拒絕回答。

莫炎盯著我看了半天,突然笑起來,「你怕什麼,我又不會那樣對你。」

我沉著臉,依然不說話。

車廂里安靜著,坐在兩邊的兩個人,各自望著窗外的風景。

「……不如死了的好。」

「你說什麼?」莫炎驚訝的回過頭來。

我冷冷的道,「你不是也看到籬真今天那幅樣子了么?與其讓人這樣褻玩,不如當初就死了的好!」

莫炎聽著,眼睛里浮現出淡淡的嘲諷,「你又不是他,怎麼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得其樂?」

我瞪著他,「我知道他以前是怎麼樣傲氣的一個人。」

「傲氣?」莫炎輕蔑的笑了笑,「大概一開始是有點吧。不過後來被我們尊貴的二皇子看中了,帶回府里調教了幾個月就再也離不開男人了,後來有幾次借給其他高官貴客,也沒見他尋死么。」

我的臉色倏然蒼白。

「還有最近那次借給大皇子,居然還自己偷偷跑回二皇子府,那時候你不是也在么?」

我怔了怔,想起當天那個甜膩的呻吟聲音,「是……他……」

「不就是他。」莫炎漫不經心的仰起頭,靠在後座上,「莫都口裡的那個小妖精。」

我默默無語的靠在馬車後座,閉上了眼睛。

緩慢的車輪聲吱嘎響著,突然混雜起奔騰急遽的馬蹄聲。似乎有幾匹馬從後方疾馳而來,有人猛力的拍打車廂,「大人,停車!大人!」

莫炎挑開窗帘,「小伍,怎麼了?」

外面那名叫小伍的親兵喘著氣,急促的吐出五個字,「二皇子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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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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