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連三天,從白天到夜晚,軍營慶功宴的酒會歌舞如狂。
從內省快馬送到的琥珀酒一壇一壇的打開,烈性的美酒象水似的灌進喉嚨,喝醉的士兵四下里到處擁抱呼喝,肆無忌憚的大笑大唱。
我一直悶不吭聲的喝酒。在營中隨意走動,哪裡有敬來的酒杯,接過看也不看的喝乾。那個叫小期的親兵追著我大聲說著什麼,我也不理他,反正我醉了,人人都知道昭將軍醉了,無論周圍是真笑還是假笑,試探還是嘲諷,無論他們說些什麼,醉了的人都不必理會。
我不停的走,走出了中軍營,走向遼闊的荒原,好像有人從後面追過來,那人的力氣很大,把酒杯從我的手上硬奪去,不停的對我說著什麼,聲音從嚴厲到吃驚再轉到無奈。
我不理他說什麼,我只是瞪他,嘴裡反反覆復只說一句話,「讓我……我喝!」
打勝仗了,不是應該開心么,三軍都在和我一樣喝酒,我不是在一直開心的笑個不停么?
算了,杯沒有了,我還有酒壺。
那個人不跟我搶了,他只是跟在後面,看我走到哪裡。我還是不理他,拿著酒壺隨意的往前走,一直走到軍營通明的燈火在身後成了小點,周圍是黝黑的夜色,前方几步就是陡峭向下的山坡,我終於停了下來。
坐在山坡頂端,望著腳下的大地,大口的烈酒灌進口中,灼燒的感覺升騰而起,身體彷彿要飛起來,貪婪的追求那瞬間放縱的感覺。
漆黑的夜色中,周圍看不見人,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陡峭的山坡在我的腳下,我閉起眼睛,指著西方,「這裡是海港,易水最繁華的地方。每天太陽落下的時候,天邊一片的海水被晚霞映成鮮艷的紅色,美極了。」
「東邊這裡是徵山,易水最高峰。一年四季都是青色的,山上開滿了淡藍色的小花,成群的兔子松鼠在山上的樹林里出沒。」
「這裡是王宮前的廣場。過節的時候,狂歡的人群在這裡歌舞慶祝,無數精緻的各國工藝品擺滿了兩邊的店面,每天都熱鬧的像集市一樣。」
「這裡是城門。每次帶兵凱旋的時候,我的人民夾道迎接我們的軍隊,鮮艷的花瓣灑滿了紅色的地毯,美麗的姑娘流著眼淚擁抱出征歸來的情人……」
睜開眼睛,久久的凝望著腳下裸露出凍土的黝黑岩石。陌生的歌謠在風中熱烈的回蕩,遠方狂歡的士兵圍著篝火跳著不知名的舞蹈。
「這裡……是兀蘭。」我低聲道。
迎著寒朔的風,仰起頭,濕潤的感覺滑過臉頰,肆意的淚滾落下去。
酒意上涌,酒壺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陷入黑暗的夢中。
父王。是你么?
一片黑暗中,望著前方走近的身影,我欣喜的笑著,伸出了雙手。
父王,是來接我回城么?我知道您不會拋下我的。我是昭,您最寵愛的小兒子啊。
那個身影在黑暗中擁住我,吻著我的臉頰,不斷的吻去那肆意流淌的淚水。
不是,不是父王。是誰。父王不會這麼用力的抱住我的腰,他和藹的吻也只會落在我的額頭上。
那奇異的觸感從額頭滑落,滑過濕漉漉的臉頰,落在唇上,帶著冰冷的淚的鹹味。
※※※※※
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宿醉的頭像是巨石壓過似的疼。
撐起身子,發現居然在自己的床上,身上還披著行軍毯子。
昨天喝醉了之後似乎跑了很遠,怎麼自己回來睡下的都想不起來。
「昭將軍,你醒了?」小期從帳外探進頭來,「莫帥吩咐,今日沒什麼事情,昭將軍可以隨意。」
「好。」我幾下洗漱完畢,索性騎馬出營。
劍門關建設在崇山峻岭之間,名為關卡,其實除去異常堅固的防禦設施之外,就是一座小型城池。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城裡該有的民居,市集,一樣不缺。
大軍駐紮在西角,我牽著馬,慢悠悠的從市集中穿梭而過。
想不到劍門關里竟也有這麼熱鬧的地方。
路過一家米鋪的時候,我抓了一把新到貨的米,隨口問道,「一升賣多少價錢?」
店老闆殷勤的回答,「三十第納爾。」
我盤算了一下,不由吃了一驚,「這麼貴?」三十第納爾在內省足可以買到三升精細白面,更何況看色澤,這顯然是庫存的陳米。
店老闆笑了,「軍爺,自古大軍邊上就是生意場啊。那麼多人馬要吃飯,糧食貴點沒什麼奇怪的。」他的手一指旁邊,「喏,那邊的幾個軍爺聽到報價,眼睛眨也不眨就全部收購了。」
我轉頭望去,果然見到幾個身材魁梧的士兵正拖著成車的糧食離開集市。
想必是兀蘭軍費多,我管那麼多做什麼。想到這裡,我對店老闆點點頭,「謝了。」
正欲再往前走的時候,店老闆的臉上突然顯出驚愕神情,直直盯著我身後。
「軍爺。」他小聲的問,「後面過來的那位,是不是就是元帥大人啊?」
我一驚,也不回頭,立刻牽了馬想離開時,背後已經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昭將軍,這麼巧?」
我暗道聲晦氣,立定腳步,轉身行禮,「見過莫帥。」
莫炎一笑道,「不必拘禮了,沒見我今天穿著便服么?昭將軍今天準備到哪裡去?」
「沒什麼特定地方,隨便逛逛。」我回答。
今天莫炎的心情似乎不錯,也不在意我的臉色好不好看,對身邊的幾名親兵道,「今天大家都沒事,你們也自己去休息罷,我就和昭將軍在附近逛逛好了。」
那幾名親兵雖然遵令去「自己休息」,卻還是遠遠的跟在後面,一直尾隨著過了兩條街還不離開。
莫炎回頭看了看,笑道,「這群小子,連我的話都敢不聽了。」
「是擔心莫帥安危吧。」我跟隨在他身旁,目不斜視的走過又一條街,「誰知道關里會不會混進姦細。」
莫炎瞥了我一眼,「這不是有昭將軍在旁邊保護本帥么?」
我不冷不熱的道,「末將武功低微,難以擔起保護元帥的重職。」
莫炎聽得大笑起來,「太謙虛了吧?說實話,跟昭將軍走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尤其擔心我的安危。」
我的臉色一綳,「莫帥請勿拿末將開玩笑。」
「好了好了。」莫炎今天的心情似乎相當好,揮揮手,換了個話題,「想不想看看關外的洛河平原?」
※※※※※
城北。北城牆頭。
朔風吹得牆頭青色的軍旗呼啦拉的響,雖然是中午了,山嶺間總少不了薄薄的霧氣。金色的陽光射穿霧氣照耀在大地上,大塊青灰磚石砌成的堅固城牆在崇山峻岭間蜿蜒百折,北洛河在陽光的反射下就如同一條白色的緞帶般,鑲嵌在大片青黃色的草原上,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閃爍著亮光。
「沒親眼見到之前一定想不到吧?劍山南麓是險峻寒冷的崎嶇高地,北麓卻是這麼一大片豐沛的草原。」莫炎的手搭在城垛之間,遙望著眼前的景象,輕聲感嘆著。
他的手指向天邊,「看見那邊的黑色小點了么?是原來駐兵的地方。從現在的腳下一直到那裡,這片疆土原來都是我們兀蘭的。」
「只不過現在都是狄支國的了。」我靠在城垛上,望著遠方。
莫炎應聲回頭,皺眉道,「又在想什麼不敬的念頭?」
「莫帥不要冤枉末將。」
「就算身經百戰,一句忤逆的話也足以抹煞掉所有的戰功。」
「末將什麼也沒有說。」
「在我的帳下倒是無妨,以後對其他王侯貴族的應答語氣應當更委婉些。」
「請莫帥指點末將應答。」
「……」莫炎盯著我看了半天,笑了,「打了你十軍棍,現在還在記恨哪?」
我低下頭,「不敢。末將謹記教訓。」
對面伸過來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收了回去。
莫炎輕微的嘆了口氣,轉回去,依舊望著天空。「易昭。你真的很像我從前的樣子。」
「末將倒不覺得。」我冷冷的道。
「性子,脾氣,都像。」莫炎笑了笑,「就連現在頂撞的方式也像。」
我扭過頭去,望著天際的遠山。
他笑道,「我不怪你的罪,你直接說,你現在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
「不想說就算了,想必又不是什麼好話……易昭,你來看。」
我應聲抬頭,看到他抬手指著眼前景象。
「你看這眼前千里平川。只要我一聲令下,萬眾齊心,狄支關外的大軍未必是我的對手,誰又說我不能光復國土,在此地徹底洗雪兀蘭的恥辱?」
他側過頭來,牆頭的大風吹亂他額前褐色的發,金色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五官輪廓顯得異常深刻,「易昭,你也曾經帶過兵。喜歡這種盡在手中的感覺么?」
我注視著眼前的遍野草原,再抬起頭,久久凝望著遠處冰雪覆蓋的高峻山川。
不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也曾這樣指馬平川,豪言萬丈。也曾肖想過大陸爭霸,群雄逐鹿。但是……所有的夢,也不過是夢而已。
縱然握有千里平川,縱然掌控萬眾將士,如今看來,卻都比不上一個易水,我心念於茲的家鄉。
如此的想念,想念到夢中總是盤旋不去它美麗的身影,閉起眼睛就可以清楚的描繪出那繁華的街道,每天每日如此的渴望那來自海港的自由的風。
在這個野心勃勃的兀蘭大地,沒有人可以了解吧……
默然良久,我反問,「你喜歡么?」
「大概吧。」莫炎漫不經心的道,「男人多多少少都會喜歡掌控一切的感覺的。」
「說到這裡——你昨天喝醉了,知道么?」他突然岔了一句。
「……大概吧。」頭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幸好醉了也還記得按時回營。」
他突然轉過頭來,注視著我的眼睛里閃動著異樣的神采。
最後,卻只是淡淡的道,「昭將軍還是當心點的好。掌控一切的感覺雖然好,一旦喝醉就很容易失去掌控了。」
「多謝莫帥提醒。喝酒容易失控,要不要在軍中頒下禁酒令?」
他一愕,隨即大笑起來,「你不聽就不聽罷,這是想讓我成為三軍怨恨的人么?算了,一個人醉不如大家醉,今天我索性請所有的將軍過來喝酒,你來不來?」
「好。」我乾脆的應承下來,不想在城牆上久待。
盯著大步走在前面的背影,我至今無法忘記,在大陸的另一端,與這裡類似的另一個城牆上,曾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景象。
半個時辰后,軍營中新的一輪宴席開始了。菜肴流水般的送了上來,在場的將領們無不醉倒在琥珀酒迷人的芳香中。
酒酣耳熱時,莫炎在宴席中站起,大聲的道,「各位,今天這是慶功宴,同時也有件事情要在這裡宣布。」
這句話一出,熱鬧的宴席上頓時安靜下來。
「仰仗各位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此番我們才得以順利收復劍門關,將狄支大軍再度趕回關外。在這裡,我莫炎敬各位一杯,祝我兀蘭富強。」
「祝我兀蘭富強!」在座各人紛紛起身,仰首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莫炎的視線掃過每個人的面孔,繼續道,「此間戰事已了,因此我決議,三日後大軍班師回王都。」
沒有準備的聽到這句,安靜的宴席上頓時嘩的一聲,各位將領議論紛紛。
霍平吃驚的道,「莫帥,我們剛剛戰勝狄支,三軍士氣無比高昂。這麼大好的局面,難道我們不乘勝追擊……」
「窮寇莫追。」莫炎揮手道,「霍將軍不必再說,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各位吃完這一頓之後,便各自回去準備罷。」
他坐回座位,看著眼前的將軍們都還怔然站著,一笑道,「你們都站著幹什麼,豎樁子么?還不坐下來喝酒。」
歌舞再起,熱氣騰騰的美酒佳肴再度上桌,宴席恢復了原先的喜慶熱鬧。
連著兩個時辰,除了中間站起來那次之外,我一直在坐席上不停的喝酒。上好的琥珀酒就如同水似的灌進喉嚨里,宴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我就醉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几案上的。耳邊朦朦朧朧的,彷彿是酒宴撤下,將領們告辭離開的聲音。
雜亂的聲音持續了不太久,漸漸的安靜下來了。
有幾個人的腳步聲走過几案邊。
依稀是霍平的聲音在抱怨,「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莫帥居然要退兵,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幾聲低低的笑。風鎮羽的聲音溫和的道,「莫帥想的可比打一兩場勝仗要長遠多了。」
「風將軍,這話怎麼說?」
「霍將軍忘了么?現在由大殿下監國,二殿下最近在王都的形勢好像不怎麼好啊。如果莫帥現在出關迎敵的話,等追擊完畢,只怕二殿下那裡已經——」
說話的聲音倏然頓了頓,帶著笑意的語氣問道,「展將軍也還沒走?你覺得呢?」
另一個腳步停下來,原地站了片刻,又大步走遠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霍平的聲音重新響起來,「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風將軍,你猜出來展雲這舉動的意思了么?」
「不知道。」風鎮羽嘆氣,「展雲不喜歡說話,有時候確實是大有好處的。「
兩人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風將軍,那邊的易昭可能會聽到么?畢竟他是降臣,有些話還是……」
「呵呵,你沒注意么,他今天喝的酒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還多。易昭心裡不舒服,今天就是存心要喝得大醉的。放心,早醉沉了……」
無盡的黑暗籠罩了周圍,佔據了所有剩下的意識。
※※※※※
連著幾日宴席,連著幾日大醉。
本來對風鎮羽,霍平,展雲等人還有幾分沙場印象的好感,自從那天半醉半醒間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話之後,我便喝得更加放肆,正好有意無意的避開這些將領。
朝野的暗流涌動似乎已經蕩漾到了軍中,我一個不明究竟的局外人,何必跟著攪那一池渾水。
這幾日大軍準備撤退,他們都忙的很,我樂得悠閑。
每到半夜時分,我總喜歡一個人遠遠的走出營門,走到那個陡峭的山坡邊,迎著刺骨的風,在黑暗中獨自喝酒,喝醉了也無妨,反正喝得再醉我也能自己走回去,睡到自己的床上。
這幾天加緊審訊,從被俘虜的狄支士兵口裡也查明了當初黑騖軍大敗的最根本原因——
狄支騎兵為什麼會出現在劍門關內。
原來他們派出姦細,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竟然自高聳的劍山山脈中找出了一條險峻的小道,可以迂迴繞進關來。
莫炎大驚,命人仔細探察的結果,那條小道在千百年前應當是洛河的支流,只不過如今早已乾涸,只留下廢棄的河床和邊緣的枯草。幸好乾涸的河床並不寬,一次最多容五名騎兵並頭前進,只要派一支軍隊駐紮把守,狄支再也無法自由進出。
消息傳回,劍門關上下總算放下心來。
第三日清晨開始,大軍開始陸續開拔,返回王都。
先是前鋒營,然後依次是左軍,右軍,斷後的是中軍。
軍營里的聲音少了許多,掀開大帳的帘子,可以看到外面一張張興奮的臉。
從戰場上留的命在,馬上就要返回故里,他們當然會興奮。
「你。站住。」我隨口叫住一個經過門口的士卒。
那個士卒顯然是個步兵,歲數不太大,被我叫住的時候嚇了一跳。「昭、昭將軍,有什麼事吩咐?」
「你們中隊還有多少人?」
「稟昭將軍,本來有兩百多號人,現在活著的只有一半了。」
我點點頭,「拿去。」把手裡拎著的包袱丟給他,「帶回你們中隊,大家分了吧。」
剛把帳簾放下,外面傳來一聲驚喜大叫,「謝謝昭將軍的厚賞!」
「昭將軍?」大帳里收拾行李的親兵小期獃獃的站直身子,「您……您分到的那些細軟珠寶……」
「都扔給他們了。」我隨口說著,躺回自己的床上。「小期,昨天的醒酒湯有沒有剩的了?」
「……啊,有!」小期跑出去,不多時便端了滿滿一碗回來。
我一口氣喝下去,頭重腳輕的暈眩感頓時弱了不少。
「昭將軍,宿醉的感覺很好么?」一層帘子格開的裡間傳來平靜的聲音。
「好極了,多謝莫帥關心。」我把碗遞還給小期,在床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小壇的琥珀酒來,啪的拍開封泥。
裡間的聲音平穩的道,「昭將軍,中軍明天清晨退兵,如果你起不來,難道要本帥命人用擔架抬你走么?」
「無妨,只要莫帥留給末將一匹馬,末將傍晚之前一定可以追上大軍。」
「留給昭將軍一匹馬,只怕傍晚之前昭將軍會不小心跑到關外狄支的大營去了。」
「末將不敢。」
「怎麼,昭將軍也有不敢的時候?」
「莫帥明察秋毫,末將當然分毫也不敢妄動。」
說一句,喝一口,幾句說完,小壇的琥珀酒已經喝下去一半。
「昭將軍……」小伍走上幾步,似乎想要拉住我,被我瞪了回去。
裡間沉默了半晌,莫炎冷冷道,「讓他喝去。喝醉了扛走,最省事不過了。」
半夢半醒的時候,天漸漸黑了。
我習慣性的起身往營門外面走,走到離軍營遠遠的,那個可以讓我放縱的地方。
漆黑的周圍,眼前重重的迷霧,我茫然四顧,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盡頭。
恍惚間,驚天的烈火在眼前熊熊而起,那是哪裡?是易水的城頭?破碎的東門?還是城內燃燒的民居?
「殿下,救我!」「救我!」無數驚恐的面孔在眼前閃過,無數的聲音組成悲慘的音調。
我站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卻動彈不得。
我救不了……
留在這裡,留在兀蘭的軍營里,我連一個人也救不了……
『易昭,你也曾經帶過兵。喜歡這種盡在手中的感覺么?』
有個聲音在耳邊回蕩著,那是誰?帶著躊躇滿志的表情,傲然望著遠方的洛河。
險峻的山脈在眼前倏然遠去,場景變成了易水的城門。鮮艷的花瓣灑在紅色的地毯上,年輕的將領在萬民夾道歡迎中策馬進城,帶著同樣躊躇滿志的神情。
「昭殿下!」「昭殿下!」兩邊的百姓歡呼著,爭相伸出熱情的手臂。
對了,那是我。那次協助厥目擊退兀蘭帝國來犯,勝利凱旋的場景。
坐在馬上的將領是我,但我現在明明站在旁邊,冷眼看著那一切在面前重演。
『父王。』年輕的王子單膝跪在易水的君主面前,眉宇間的神采如此煥發。『兒臣幸不辱使命。』
『此去辛苦了。』王上拉起了幼子,深深的注視著他。
王子被看得有些不安,『怎麼了,父王?』
『沒什麼。』王上笑了笑,『只是想到兀蘭在這五年已經滅了臨近的四個小國,這次竟然又把主意打到我們的鄰居厥目國身上。這次如果讓它得手,唇亡齒寒,只怕我們易水也免不了……』
王子笑了,眉宇間閃過與秀美容顏不合的逼人英氣,『易水絕對不會被蠶食的。有兒臣守著一天,就絕不會讓兀蘭的鐵蹄踏進易水疆土。』
王上慈愛的摸著幼子的頭,微笑著,視線卻望著遠方,透過高大的宮門,彷彿看到了常人無法看到的將來。
『昭兒……如果此次被進犯的是我易水國,你會怎麼樣?』
『兒臣必將誓死捍衛國土。』
『如果竭盡全力,仍然不是敵手呢?』王上的聲音有些低沉。
年輕的王子吃驚的望著易水的君主。『父王,發生什麼了?您為什麼會這麼消沉?』
『我只是說萬一啊。』王上淡淡的笑著,『即使是戰敗了,只要王族願意歸降,按照兀蘭慣例,都會被帶回臨川吧。你看臨近的甄國,興國,還有夜瀾國,他們的儲君不是都在臨川封了爵位么?』
『所謂的封爵而已。』王子的聲音裡帶著鄙夷,『看他們現在過得每天被人折辱的日子,還不如當時一死殉城來的痛快。』
王上搖了搖頭,『至少可以活下去,不是么?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啊。——或者就像羽國的儲君那樣從秘道逃生……』
王子沒有吭聲,只是偏過頭,漫不經心的望著宮門外湛藍的天空。
王上住了口,久久望著幼子,眼睛閃動著複雜的光芒,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懊惱,『你啊……早知道不要這麼寵你就好了……』
年輕的王子露出炫目的笑容,飛揚的神采如天邊不羈的風,『您又要說『怎麼不跟你王兄多學學他的沉穩呢』是不是?不過現在說也晚啦,父王。』他親熱的過去攬住君主的肩膀,『說了半天,餓死了,宮裡的慶功宴早就該擺出來了吧?還有給我的祝福吻呢?』
『慶功宴自然少不了你的。』君主低低的嘆了口氣,帶著無盡的寵溺在幼子的額前印下一個吻,『願永恆流長的易河保佑你,我的易水之璧。』
我錯了么?當日的我說錯了么?
這是哪裡?
過去的我在王宮中,那現在的我又在哪裡?
眼前的白霧倏然轉濃,一切在白霧中淡去,我看不清周圍。
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響起,劃破夜的寧靜,我從昏睡中猛然驚醒,「父王!」
無盡的黑暗中,有黯淡的月光從縫隙透進來,照在大帳內簡陋的行軍床上。
似乎有個人躺在身邊,一隻手摟著我的腰,他的手還撫摸著我的發。
「誰——」我的聲音在一瞬間僵住了。
月光依稀,映出那熟悉的英挺面容。
莫炎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撐起身子,對外面喝道,「出了什麼事!」
竟然沒有人回答。
剎那間,莫炎迅速跳下床,一把抓起枕頭旁邊放著的劍,唰的挑開了隔簾。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紅色。熱浪的氣息撲面而來,大帳周圍到處是熊熊的火光。空氣中傳來戰馬不安的長嘶,驚醒的士卒驚惶失措的四處亂跑,有的甚至連軟甲都沒有披,來回奔走的士官長大聲的呼喝著手下的士卒,「起來!」「不要磨蹭,快點穿戴好!!」
小期喘著氣出現在大帳外面,微微顫抖的音調,「大人,狄支劫營!」
一聲尖銳的呼哨,十幾支尖利的長矛破空而來,慘呼聲響起,幾名來不及披甲的步兵在眼前被長矛釘在地上,抽搐著停止呼吸。
莫炎的臉色一變,幾下穿戴好盔甲,「備馬!」
「小翟已經去牽馬了——」
嘶啦一聲震動耳膜的裂響,大帳的壁帷突然裂開一條大縫,閃亮的刀光從縫隙里一閃而過,寒冷的風立刻猛烈的灌進內室。那道刀光再次閃過,壁上出現了一個十字型的巨大豁口,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彪悍躍起,黑衣黑甲的騎兵的眼睛在黯淡的月色下露出嗜血的光,對著莫炎的立身處,騰空的馬蹄當頭踏下!
大帳被割破的那個瞬間,我撐起昏沉的身體,拔刀砍向身側最近的那個帳篷角!
刀光閃過,拴住帳篷角的木樁應聲而裂,失去了支撐的大帳立刻坍塌了一邊。混亂中,我迅速的鑽出帳去。
「大人!」幾個親兵的聲音在背後同時響起,尖利到音調都變了的聲音。
我回頭望去,正看到那高高揚起的馬蹄。黑甲騎兵臉上嗜血快意的表情還沒有褪去,一排箭矢不知從哪裡激射而出,騎兵和戰馬身上同時插了七八支箭,倒了下去。
又一道鋒利的寒光映入眼帘,莫炎持劍割破倒塌的帳篷邊壁,接過親兵遞來的韁繩,一躍上馬。
「不要慌!查明敵人數目和方向,準備迎戰!」他厲聲喝道。
時間正是半夜,熊熊大火引起的濃煙瀰漫了周圍,什麼也看不清楚。
過了不久,我便發現看不清楚周圍的原因並不只是濃煙而已。在這個一天中最冷的時分,洛河高地落下漫天的白色大霧,尤其到了火光不盛的地方,四周景象影影綽綽,白茫茫一片。
不知從哪裡而來的敵人,便在這個大霧的夜晚,鬼魅般的從四面八方襲擊。
縱馬在營中賓士,兩邊的火光和廝殺聲讓我的酒意醒了大半,手卻不聽使喚,依舊沒什麼力氣。
眼前的景象迅速的變換,腳下橫七豎八躺著倒伏的屍體,比起方才經過的那片營區,這一片安靜的詭異。
視線掃過那些屍體,看裝束都是兀蘭士兵——
看來狄支騎兵是最先從這裡突破的了。
我瞥了眼正前方。今天中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如果迅速調兵在這裡堵住缺口,然後借著兵力優勢在外面反包圍,說不定還能扳回一城。
這個念頭在腦中轉過,我立刻勒住馬匹,就要撥轉方向。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有規律的馬蹄聲,聽聲音不急不慢,在這個混亂的時候更顯得異常。我凝目望去,大霧中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只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
來人漸漸近了,近到我可以借著周圍的火光看見他的裝束。那是——
狄支人!
手中的刀反射性的抬起,正要策馬迎上的時候,兩邊突然傳來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那聲音如悶雷似的響徹耳膜,幾名騎兵以驚人的速度出現,瞬間就到了近前,眼前白光閃過,四五柄馬刀同時割破了濃密的大霧,帶著驚人的風聲,從不同的角度兇猛劈下!
被包圍了?!
我的心頭劇震,一個後仰避過兩把刀,手中的刀鋒向上架住另一把刀,身體在這種危險的平衡狀態維持了不過剎那,另一把晚了半刻的馬刀已經帶著勁風當頭砍來!
從頭到肩籠罩在這刀勢之內,我避無可避,一咬牙,用力崩開架住的那柄刀,迅速的翻身滾落下馬!
戰馬的哀鳴在耳旁凄厲的響起,這一刀貼著肩頸過去,正正斬在馬鞍上,余勁未消,竟然順勢斜劈進馬身,激起的鮮血有半尺多高。
崩開那一刀時手臂用力太大,現在開始隱隱作痛,我按著右邊肩胛往旁邊迅速的退了七八步,退到濃霧完全遮住了我的身影,還來不及喘一口氣,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大喝,我大驚回頭,
眼睜睜看著一個黑色身影在我的背後無比迅疾的靠近,高大的騎兵俯下身體,馬刀高高舉起,厚重刀身掠起的勁風隔著半尺距離已經刮在身上,帶來死亡的氣息——
當的一聲巨響,半空中火星四濺。
猶自滴著血的金邊刀口硬生生的架住奪命的刀鋒,兩馬交錯的瞬間,金色的刀順著刀勢向上反削,一聲凄厲大叫,對方的手臂落在地上。金色盔甲的身影收刀反轉,坐騎旋風般的飛馳回身邊,對我伸出一隻手,我來不及多想,立刻握住,就勢一拉翻身上馬。
幾十名兀蘭騎兵迅速的合攏過來,保護在兩邊,前方傳來的嗓音沉聲道,「護住後面!」
我從軍馬囊袋中抽出弓箭,對著追來的狄支騎兵就是幾箭射去,片刻之後,空氣中傳來連續沉悶的落馬聲。
周圍白霧茫茫,無論是追擊還是逃逸的一方,很快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我長吸了口氣,劇烈跳動的心臟慢慢的平復下來。目光盯著面前的背影,我道,「多謝莫帥出手相救。」
前方沉默了片刻,莫炎冷冷的道,「不是叫你在軍中不要擅動么?單槍匹馬,逞什麼英雄!」
「……我沒聽見。」
「借口!」他的語氣強硬,「就算你要行動,事先怎麼不請示我?如果我沒有恰好在附近,你能活到現在么?」
「……」我被他的不分青紅皂白氣得不輕。
當時一片大亂,沒有聽見莫炎不要擅動的命令也數正常。雖然手上沒有一兵一卒,但是身為偏將,遇戰不出的罪名我擔不起。
心情極度惡劣,我硬邦邦的扔了一句回去,「莫帥大可以不救,大不了我這條命給他們罷了!」
莫炎突然回頭瞪我,臉色非常的難看。
看到這發怒前的預徵表情,我心裡已經有了準備。「末將擅自行動,是不是又要領十軍棍了?」
他沒有預料我這樣說,愣了一下,惱怒的神色漸漸褪去,深褐色的眼睛里閃動著幽深的光。
「剛才我以為……」
才說了幾個字,他倏然住了口,回過頭。
然後他狠狠的一抖韁繩,縱馬狂奔向前。
又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從前方響起,李延萬夫長的聲音大聲傳來,「是莫帥么?」
「是我!」莫炎喝道,「情況怎麼樣了!」
李延大聲回稟,「已經派兩個騎兵大隊包抄過去了!來犯的狄支蠻子數量不多,已經被切成東西兩大塊,力爭各個擊破!」
「全部攔住他們——」莫炎在周圍衝天的火光中猛然勒住馬,「你說他們的數量有多少?」
「很少,估計不超過五百騎!」
莫炎的臉上閃過沉思的表情,迅速的吩咐道,「傳令過去,務必生擒幾個活口——」
就在這時,一匹馬自遠處急速奔來,年輕的騎兵隔著遙遠的距離就大聲叫道,「莫帥,攔不住了!騎兵大隊趕到的時候,狄支蠻子已經殺出一條路來,至少有一半逃了!」
「那追擊的結果呢?」
「稟莫帥,今天霧大,狄支蠻子的馬腳程又快,追不上——」
「有生擒的活口么?」莫炎打斷他。
騎兵的臉色不安,「本來抓了受傷的十幾個……沒有留神,全部自盡了……」
莫炎的臉色沉下來,「那就是說一無所獲了?!」
翻身下馬,在原地來回走了幾趟,他越想越惱火,一腳踹飛了旁邊的長凳。「十萬中軍,竟然攔不住區區五百人!」
我抬頭,望著周圍籠罩著的白色的大霧。
茫茫的夜色中,狄支的騎兵驟然而來,又如颶風般消失無蹤。
傳說中的輕騎兵,果然名不虛傳。
「易昭,你說他們莫名其妙的來一場夜襲,有什麼目的?」返回大帳的路上,莫炎突兀的出聲問道。
我望著他,他帶著沉思的表情慢慢走著,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旁邊事物。
「對方投入的兵力稀少,雖然中軍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但沒有損害到根本。如果對方此舉不是純粹為了振奮士氣,就很像是聲東擊西的戰術。」我回答。
他點點頭,「就是說拖住我們的注意力是么?」
「拖住我們的目的何在?」他自言自語著,「難道主力去攻擊前日拔營的前鋒營?左軍?或者右軍?颶風軍團已經被打散,就算糾集了所有關內的殘餘力量也不會超過五千騎,主動攻擊無異是自殺……」
他突然站住腳步,「難道是……」隨即又搖搖頭,「不可能。」
眼看著已經走到重新立起的營帳門口,他立定腳步,「罷了,小股勢力在關內成不了大氣候,隨他們折騰去。」
早有親兵上來,服侍莫炎洗漱躺下。
我屈腿靠在自己的床鋪上,點了盞油燈,從長靴里掏出一柄匕首,拿了塊布,細細擦拭著精光閃耀的匕身。
大帳里安靜了一陣,裡間的隔布被撩了起來,縫隙里露出莫炎的眼睛,「天亮還要啟程,不睡么?」
我搖搖頭,依舊擦著手上的匕首。
「怎麼,睡不著,還想喝酒?」
我還是搖搖頭,「承蒙莫帥白天提醒,末將以後不喝酒了。」
「擔心喝酒誤事?」莫炎笑了,隨手放下隔布,「鬼門關走了一趟,總算是知道保重自己的性命了。」
「自古從軍免不了沙場裹屍還,丟了性命也沒什麼好說的。末將不過是擔心喝醉睡下之後,又被人近身還不知道。」
裡間的聲響突然停住了。
「什麼意思?」隔了許久,莫炎聲音低沉的問。
「沒什麼意思。」我把匕首放在床頭,吹熄了油燈,和衣睡下。
又隔了很久時間。
「易昭。」
裡間的聲音慢慢的道,「和我在一起,你覺得屈辱么?」
我睜開眼睛,望著帳篷外漏進來的星光。「兀蘭的風俗,和易水不同……令人難以忍耐。」
「難以忍耐……」莫炎輕聲重複著,壓抑鬱沉的嗓音,低到沉重的意味。
「就算是屈辱罷!」他的聲音恢復了平常的冷靜,「明目張胆的把匕首擺在身邊,什麼意思?在這裡刺我一刀,你以為你能活著出營么?——或者,你覺得比起性命來說,為人的驕傲更重要的多?」
「……」我沉默著,手指不知不覺的握在一起。
「就是因為你驕傲到無法忍受任何屈辱,你的父王才放棄了你么?」
語氣淡淡,傳到耳中,握住的手指猛然揪緊!
※※※※※
夜空很黑。
漆黑的夜色中,我睜著眼睛,望著帳篷頂破洞漏下來的黯淡的光。
無法忘記,連著幾日的放縱買醉,這幾天夢中的歡笑寧馨。以及每當從夢中清醒的瞬間,那種銘心的痛。
也清晰的記得,就在幾個時辰之前,是誰的手攬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撫摸著我的發,動作如此的溫柔,溫柔到不像平素的那個人。
那種撫慰的感覺,和這幾日夢中的感覺……好像……
我抬起手,疲憊的遮住自己的眼睛。
無法反駁。根本無法反駁。當記憶中的往事重新翻起,撥開了過去無法撥開的迷霧,事情的真相已經昭然若揭。
兩年。接受著王家近乎溺愛的恩寵,白天為了鞏固易水城池的防衛而四處奔走,回到王宮的時候,看到的是被督促政務到近乎嚴苛的王兄,在深夜哭得雙眼紅腫的母后,還有總是輕聲嘆息的父王。
記得當時的年少輕狂,在萬眾的面前,高高揚起手中的王劍,信誓旦旦的保證易水的未來。原來……
原來早在兩年前,我的未來就已經被放棄了么……
嘴角輕輕的勾起,勾成苦澀的弧度。
幸好是漆黑的夜晚,幸好有遮住一切的黑暗,在這樣安靜的夜晚,可以放任眼角的潮濕越來越濃,不用顧忌,無聲無息——
遮住眼睛的手臂被猛地拉下來。沒有徵兆的出現在床邊的男人,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怒意。
「男兒丈夫,要哭就大聲的哭!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我獃獃的看了片刻,反應過來,用力的揮胳膊摔開他。
你生氣什麼!看到我的笑話了,你儘管笑吧,又憑什麼對我發怒!
扭過頭,轉向帳篷的角落,幾下去擦臉上的痕迹,洶湧的淚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幹凈。
臉被用力的扳回去,他的大手伸過來,粗魯的抹拭著。
流了滿臉的淚水暴露在外人的面前,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在近處閃動著不知名的情緒,讓我感覺尤其狼狽。
「放開!我叫你放開!滾!!」
我大聲的罵,用力的掰他的手,他的手卻像生根了似的,怎麼掰也掰不走。那隻手在我的面前固執的晃個不停,我的怒氣越來越熾,忍到無法忍耐,我狠狠一拳揍了過去。
拳頭打到沒有防禦的肉體上,結結實實的悶響。莫炎的身體被打的一晃,他慢慢擦去嘴角的血絲,盯著我的眼睛里閃動著晦暗不明的光,然後也是一拳揮過來。
後面的事不知道怎麼發生的。鬱積在心裡的強烈的感情終於找到突破口似的洶湧而出,所有的負面情感完全轉化成單一的怒氣,那種甚至說不出為什麼的憤怒全部宣洩到對方身上,平日想象不到的野蠻動作粗魯的撕扯著對方,像受傷的野獸,在撕咬對方的同時發泄自己心中的怨愆。
黑暗的大帳里,兩個人悶不吭聲的在床鋪上滾動扭打,用拳頭,用腿,用膝蓋,用一切可以用的上的最原始的武器毫不留情的攻擊,撕破的衣服散的七零八落,裸露出來的地方不斷的壓擠廝磨,沉重的喘息著,身體不由自主的興奮起來了。
一記擊中肉體的悶響,我應聲倒在床鋪上,他撲過來,試圖按住我的手。我曲起膝蓋就撞過去,偏了一點點,只撞在小腹上,他悶哼一聲,沉重的身體趁勢倒下來壓在我身上,兩隻手肘牢牢按住肩胛,粗魯的扯開我的衣服,對著裸露出來的肩頭就是一口咬上去。我倒抽著冷氣,這混蛋,咬的牙印周圍都滲出血來了,我偏過頭,也是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耳邊聽到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一隻手指伸進口腔里,試圖讓我鬆開嘴。我按他的意思鬆了口,然後對準手指狠狠的咬過去。
血腥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鮮血淋漓的手指抽出去,彼此沉重的呼吸聲靠的那麼近,我被他壓得動彈不得,用我能想到的各種話罵他,他惡狠狠的瞪著我,突然低下頭,用他的唇堵住了我所有的聲音。
被按在床上,手腳都被牢牢壓住,那種陌生而奇異的痛感鋪天蓋地的洶湧,每一下動作我的身體都忍不住微微一顫,他的汗一滴滴的落在我的脖子上,彷彿灼燒的溫度。淹沒一切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本能的感受著那緊密貼著的熾熱的身軀,承受著每一次有力的挺動,那種奇異的充實感覺。他沉重的呼吸掃過我的臉頰,不時的咬我的唇,那個不斷摩擦的地方逐漸感覺不到痛了,麻麻的,幾乎虛脫的暈眩包圍了全身,懶洋洋的感覺,那是肆意發泄之後的驟然疏緩的放縱感,近乎於快意——
低低一聲悶哼。我喘著氣,手指牢牢抓著行軍毯子,揪緊,再鬆開。
莫炎顯然是老手。禁慾已久的身體經不起熟練的挑逗調弄,反覆不斷的衝擊,意識漸漸陷入半迷失的狀態。
身體之間不斷的互動摩擦,越來越快。承受的地方敏感到了極致,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更加強烈,每次深入的碰觸都是一種折磨。
「嗯——」耳邊模模糊糊的聽到一聲充滿了誘惑意味的呻吟,隔了好久才發覺那是我的聲音,我驚的倏然張開眼睛,莫炎伏在身上,專註的望著我不知多久,輪廓深刻的面容上說不出是激動還是忍耐的表情,褐色眼睛里的光芒異常灼亮。
他的動作幅度突然加大,強烈的快感鋪天蓋地的衝擊,我渾身一顫,難以忍受的仰起頭,死死的咬住自己的手指,把差點衝口而出的呻吟硬生生的壓回去。
「不要忍……叫出來。」莫炎撥開我咬住自己的手,他的聲音裡帶著情慾的沙啞,「昭,在我們兀蘭,男子之間的情事並不只是代表著屈辱……就像我們今晚這樣……」
一縷汗濕的頭髮垂落到額際,他的五官輪廓漸漸的清晰起來。
我挪開視線,望著縫隙里漏進的微弱的晨光。
靜靜的躺在簡陋的行軍床上,緊密接觸的胸膛處傳來彼此劇烈的心跳。
「後悔了?」他咬著耳垂問道。
深深的吸氣,努力平復自己不穩的呼吸,「……他媽的。」我低聲罵了一句。
「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
急促的喘息聲漸漸平復下來,休息了片刻,我起身穿衣。坐起來的時候,身體忍不住微微一晃。
他也坐起來,想扶住我,被我推開了。「時辰不早了。大軍很快要出發了吧。」
「時間差不多了。」莫炎透過帳篷頂的破洞望望天色,回過頭來,「昭,你是第一次吧?如果感覺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命人——」
「不必了。」我打斷他,「還算舒服,我很滿意——雖然沒有和女人那麼舒服,不過感覺還不錯。」
莫炎穿衣的動作在半空中倏然頓住。「……你這樣想?」
「嗯。」我隨口應著,站起來扣衣服上的紐扣,「這裡是兀蘭,就按照你們兀蘭的風俗來一次。如果在易水,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般會去找個女人。」
說著的時候,我穿戴整齊,回頭笑了笑,「——當然,如果莫帥介意的話,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好了。」
一瞬間,莫炎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他很快的恢復正常,也跟著笑了笑,繼續穿著衣服。
「大人,起了么?」
王參軍的聲音在帳門外響起,聲音相當的急促。
沒有人應答。
「大人?還在裡面么?」王參軍的聲音更焦急了,帳簾動了動,有人想要進來。
莫炎勃然大怒,猛地喝道,「滾出去!」
外面的幾個人嚇得手一抖,帳簾迅速落下,嚴嚴實實的遮住裡面。
莫炎深吸幾口氣,平穩了聲調,「有什麼事?」
「五十裡外加急報,四處軍糧庫遭襲!」
莫炎驚的一下站起,「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半夜,同時遇襲!」
「……我馬上過去。」
整好衣服,起身,走過身邊的時候,他頓下腳步。「昭,你在這裡先休息——」
我低下頭,「末將的名字是易昭,莫帥還是按原來叫的好。」
他定定的望著我,褐色瞳孔的顏色驀然轉深,就像幽暗的潭水,看不清明暗深淺。
隨後他掀開帘子,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