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從范思娃離開之後,畢加索的生活習慣也改變,起來有時會睡至中午,就算走進畫室都無心情作畫,他會抱著他的山羊寵物發獃半天,又或是走到花園中喂白鴿剪草修葉。七十多歲的他活得倒像他的年紀,這頭黑豹疲累又惘然,沒有任何衝勁和鬥志。傳說中不老的男人,因為一個女人變得與平常老人無異。
小蟬在陽光下取笑他:「你看你,十足十老人家。」
畢加索說:「你說過我遲些會遇上我的第二任妻子。」
小蟬冷笑兩聲,繼而這樣說:「我敢膽擔保,她看見你這副尊容,寧可走到老人院做義工也不願意與你一起。」
畢加索放下修茸樹葉的剪刀,說:「你怎可以把我與老人院那些廢物相提並論?」
小蟬說:「你猜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希望你變作廢物?」
畢加索一怔,神情憤怒,但沒作聲。
小蟬看得見,她就是喜歡他永遠奈她不何。「妻子、情婦、忘記了名字的情人、口頭上傷害過的女人太多,不能盡錄。」
畢加索說:「我的女人都很愛我!」
小蟬笑出聲來。「你以為吧?」
畢加索望著一朵盛開的花,滿有自信地說:「我的心也愛我。」
小蟬沒出聲,靜靜地望牢著他。她看見,他正似笑非笑。
小蟬不會給他佔上風。她說:「我看見數年後朵拉的遭遇。對不起,我沒能力愛上你。」
畢加索問:「朵拉怎麼了?」
小蟬問:「你有興趣知道嗎?」
畢加索仰臉眯起眼睛看著陽光。他說:「我也念舊情的。」
小蟬就上前拉起他的手,說:「那麼,我們就去看吧?」
當畢加索感到手心一般溫熱之後,立刻就眼前一黑,正心慌以為自己有不利之際,忽然他又看見從黑暗中有一抹光暈續漸散開,只消數秒,光團內的影像就由朦朧變作清晰。畢加索看到,他正置身一所面積甚大的餐廳中。
侍應、客人來來往往,但沒有人看見他。
小蟬在他的耳畔說:「你看在邊那一格客人當中有你。」
畢加索走到左邊去。果然,他看見了自己,那是一個年紀更大,但看上去精神奕奕的自己,這個將來的畢加索,正與同伴舉杯談笑。
畢加索立刻安心下來。在未來的日子,自己仍然那樣魅力無限。
他說:「你看我,偉大的男人始終那麼偉大?」
小蟬一臉鄙視。「我真想讓你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未幾,有人前來告訴席上的畢加索,朵拉正在餐廳的另一端用膳,於是,他就興緻勃勃地走往朵拉的所在位置,笑意盈盈地把她領到他的同伴的餐桌前,朵拉茫然卻又驚喜,她實在也有多年未與畢加索見面,想不到,他一見她就那麼熱情。
畢加索向他的同伴介紹「這位就是朵拉,我從前的女人。」
朵拉怯生生地向大家問好。
正當所有人以為畢加索會與朵拉一同坐下來之時,畢加索卻扶看朵拉的手臂,領看她轉身走向餐廳的另一個方向。畢加索的神情開懷,邊走邊微笑,一直沒與朵拉說話。而朵拉,望著畢加索這種表情,忽然,不祥感頓生。她熟悉這個男人,合該有事發生。
果然,他帶看她一直走,最後,他推開餐廳的大門,二話不說就把朵拉推往餐廳之外。再見也沒說一聲,甚至不望她一眼。接看他愉快歡暢地沿路返回他與同伴的餐桌位置,他大笑兩聲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而,又開始風花雪月談笑風生。同桌的人互相對望,一同為他剛才那種令人愕然又殘酷的行為乍舌,然而,無人敢過問一句,也無人在席上提起可憐的朵拉。
朵拉站在餐廳之外,獃獃然的。原本坐在餐廳中的友人,走出來把她送回家去。
小蟬問站在她身邊的隱形畢加索:「你說你是否離線兼變態?」
連畢加索自己也不明所以。「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蟬說:「因為你無人性,以傷害愛你的人為樂。」
畢加索沒作聲,他皺住眉看著餐桌旁那冷酷的自己。
小蟬說:「自此之後,朵拉自覺深受侮辱,從此足不出戶,在巴黎過著隱士的生活。但她一直深愛看你,就算你死了之後,她也不肯賣出你的任何一張照片與畫作,縱然她的晚年落泊。她守住你饋贈給她的所有作品,彷彿為著守住你與她曾經有過的愛情。」
畢加索的心揪動,神色惻然。
小蟬嘆了口氣,說:「無論你對她再無情,她還是對你忠心不二。她對你的愛沒減退過半分。」
按捺不住,畢加索眼泛淚光。他衝動地走上前,意圖對另一個自己說些什麼。
小蟬拉著他。「沒用的,他聽不見。」
畢加索掩住了臉。小蟬說:「將來的畢加索應該由過去的畢加索改變。」
畢加索眉頭深鎖,雙唇緊閉,神情顯得悲傷。
小蟬說:「現在,你也討厭起你自己吧。」
畢加索低聲說:「我聽你的話。」
小蟬微笑,以雙臂圍住他的脖子。「放心,有我在,你想變得多好就會有多好。」
畢加索的表情漸漸放鬆,他相信小蟬的說話。他看著那厚顏無恥的自己,這樣問:「為什麼我會這麼差?」
小蟬告訴她:「你從來不肯讓其他人知道你對某個女人有愛情,你硬是覺得,其他人一旦知道你肯去愛,你就輸了。朵拉孤寂又可憐,你就更加不想其他人認為你會肯對這樣一個女人好。你的冷酷令你認為,朵拉配不起你的任何善待。」頓了頓,小蟬說下去:「你的態度亦分明表示,曾與你一起的女人別妄想有機會佔你便宜,你畢加索強悍又精明,你會儘力打沉所有以為自己稍佔上風的女人。你虐待朵拉,意圖殺一儆百。」
聽罷,畢加索就抽了口冷氣。
小蟬說:「愛一個女人、對一個女人好,對你來說是件沒面子的事。」
「天呀……」畢加索不斷搖頭。
小蟬拉起他的手,說:「不要怕,我們先回去,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小蟬抱著畢加索的手,帶他走出餐廳,繼而,穿過神秘的黑暗,再返到他家的花園中。剛才,花王發現畢加索中暈躺在草地上。
「老爺……醒醒……」花王搖晃他的身體。
畢加索睜開疲弱的眼睛,呢喃說出這,句:「幫助我……幫助我……」
小蟬站在一旁,笑得饒有深意。
小蟬帶領畢加索重溫他與朵拉的愛情。一九三五年,朵拉剛剛二十八歲,是一名已成名的攝影師,但她吸引他的,不是她的才華,而是那驚世的美貌,以及一口優雅流利的西班牙語。他倆在一所餐廳中相遇,畢加索經友人介紹下認識了她,而他發誓他從沒遇過一名比她更像女神的女人。她的舉止美麗迷人,她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憂鬱又閃亮,她的個性文靜敏感,極喜歡思考。最重要的是,她的確很美很美,是芳香馥郁濃烈醉人的那種美。她如一個沉靜凝重的夜間,性感又張力無限,充滿著神秘又不可思議的可能性。
一看見她,就能湧上成千上萬的靈感。偉大畫家需要的女人,莫過於此。
那時候,他已開始厭倦剛生下女兒的瑪莉特麗莎,這個金髮的健美女郎,已激發不起他的創作慾望。朵拉極富藝術天份,她能給予的比瑪莉特麗莎更多更豐富,她的美麗夠資格當上畢加索的模特兒,她的愛情可以滋養這個男人的心靈,她的知性令他的靈魂不寂寞,她的工作能力讓她成為他的工作夥伴。
彷彿她就是他的最完美伴侶。在那最美的時候,他的確令她感覺到,事情只有如此。世界上,不會再有女人比朵拉更匹配畢加索。
一九三六年,故鄉西班牙內戰爆發,小鎮格爾尼卡的平民遭受轟炸,七千人的小鎮中,一千六百人喪生。畢加索深感痛哀,於是,就著手創作二十五尺高十一尺闊的大型油畫《Gueraica》,亦即是《格爾尼卡》。在作畫的過程中,朵拉一直在旁協助,她以照相機把創作過程記錄下來。
而這亦是兩人相處最親密的時刻。
小蟬與畢加索就站在一九三七年之中,未完成的《格爾尼卡》放在他倆跟前,畢加索在畫作前揮筆,朵拉燃起煙,站在後一點的距離注視。
畢加索對小蟬說:「我記得創作這幅畫作時的心情,那是我的曠世巨作。」
小蟬問他:「但你能否記起你和朵拉有多相愛?」
畢加索望向倚在牆角形神瀟洒的朵拉,微笑起來。「我那時候想,終於讓我碰上一名完全與我溝通無阻的美麗女人。」
小蟬說:「你又記不記得,你怎樣傷害過她?」
畢加索垂下了頭,聳聳肩。「要是我能記得起,那就表示我在意我的行徑。然而我相信,我是一個更糟糕的人,對不起,對於朵拉的眼淚,我已忘記了原因。」
說罷,畢加索也惘然。
小蟬牽起他的手,帶他走出這房間。她說:「我讓你重溫。」
她帶他走進另一個房間,推門而進之後畢加索發現,這個房間,同樣是剛才那間畫室,但時空不同,他創作的不再是反戰傑作,而是一系列的《哭泣的女人》。
輪廓分明的女人被畢加索以大小不一的三角形表達,看上去似倒插在臉孔上的玻璃碎片。一張臉究竟可以表達多少悲痛?那種破碎分離、結蹇志濉⒈覽JЭ兀全由一張臉涌瀉出來。一張臉,代表了一個國家的淪陷,也代表了全人類的眼淚。這個哭泣的女人所流下來的淚,彷彿永遠流不盡。
畢加索對模特兒朵拉說:「你再傷心一點,再傷心再傷心!要傷心得表達出全世界的苦難!」
朵拉不停地哭泣,那些眼淚,全是真實的。太多事情可以叫她盡情的哭。畢加索已與她一起兩年多了,他對她由最愛變成無可無不可,他多番縱容瑪莉特麗莎對她作出羞辱與傷害。他亦公開地表示過,他不會只與一個女人作樂,世上無女人對他真正重要。
朵拉剛與他攜手把《格爾尼卡》的博愛和偉大呈現世人眼前,然後畢加索就急不及待剝奪她的功勞;他把她降級為一名平常的女人,她的作用只供他作樂,只供他睡,畢加索才不願意與她分享他的任何光榮。在畢加索心目中,朵拉變成一名意圖沾光的無恥之徒,他生平最討厭人家占他便宜,於是,他看著這個女人,就益發不順眼。
他最痛恨別人說:「畢加索創作《格爾尼卡》之時,紅顏知己朵拉給了他很大的助力……」
他才不會讓女人叨他的光。想與他同在歷史上留名?拋頭顱灑熱血吧!他總認為身邊的女人對他付出得太少。
就這樣,充滿畢加索風格的憎恨席捲了他倆的生活,他開始毫無保留地打沉她。他鼓勵朵拉無時無刻處於抑鬱悲慟中,他辱罵她、取笑她,每天替她的哭泣臉孔造像。
「你哭吧!你哭吧!你哭吧!」
對,她憑什麼歡笑?她有資格笑嗎?以為當畢加索的女人是件輕易的事嗎?不不不,他就要看她何時哭出血水來。
就這樣,在日復日的哭泣中,朵拉意識到,要留住這階段的畢加索,她只能夠無止境地傷心悲哭。既然她的痛苦給他靈感,她就惟有一直苦下去。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朵拉陷入了一個不健康的精神狀況,她不願意令自己快樂。經典地,她成為了用眼淚留住男人的女人。
小蟬對畢加索說:「因為你,她覺得痛苦是她的人生責任。」
畢加索不願意承認:「她天性就憂鬱易哭!」
小蟬沒好氣地說:「但你可以教導她快樂地生活啊!」
畢加索覺得煩厭。「明明是她日日夜夜要自己流淚,根本不關我事!」
小蟬就義正詞嚴地斥責他:「男人的責任是要令女人一生幸福!」
畢加索怔住,彷彿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什麼?男人的責任?」
小蟬告訴他:「男人的存在目的是要令女人快樂。」
畢加索瞪大眼無法接受。「你說什麼?男人的生存是為了讓女人開心?」
「是呀……」小蟬叉起腰。「這才是最有男子氣慨的行徑!」
畢加索擺擺手。「別說笑!」
小蟬向他訓話:「真正強的男人是不會虐待女人的,真正強的男人會令女人真正幸福。而這種男人,就是世上最威猛的男人。」
畢加索失笑。「你要我當老婆奴?」
「別曲解我的意思。」小蟬瞪了他一眼。「我問你,你明白什麼是男子氣慨嗎?」
畢加索回答:「有勇氣、成功、令人敬佩的男人。」
小蟬說:「還有呢?」
畢加索想了想:「為國為民、偉大的男人。」
小蟬點了點頭:「還有其他嗎?」
畢加索說:「強壯、警惡懲奸的男人。」
小蟬的神情不置可否。她這樣告訴他:「有男子氣慨的男人,亦是不欺侮弱小的男人。你痛恨法西斯主義殘害西班牙的子民。皆因法西斯主義恃強凌弱,剝奪了人民的快樂。而男人對女人也一樣,真正令人崇敬的男人從不會剝削弱小的女人,不會令女人受傷害,不會剝奪女人的快樂。」
道理淺白易明,畢加索無從反駁,但為了不立刻佔下風,他兇惡地反問:「別浪費時間,你要我做什麼」
小蟬說:「你要這樣子告訴朵拉,她的眼淚只在你作畫時才有需要,而平日的生活,你要她盡量放鬆開心,因為你愛她,所以不忍心看見她不開心。」
畢加索覺得很難為。「這些事,我不說她也知道的罷!」
小蟬搖頭。「她只知道當她流出眼淚,你就立即當她如珠如寶。你令她完全扭曲了愛的意義。她一直以為,為你痛苦就是愛,她也一直以為,開心起來就是不愛你的表現。」
畢加索納罕,「她怎會這樣傻?」
小蟬氣結。「是你一手一腳造成的!」
畢加索說:「我從沒有迫她哭!」
小蟬跺地。「那麼,你自今日起要她笑!」
畢加索問:「迫她笑?迫她笑就是有男子氣慨的表現?」
小蟬但覺忍耐力已到了極限。她指著他說:「我知你明白的!你別裝糊塗!」
畢加索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要我說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你可別忘了,當初答應我的事。」
小蟬說:「你做得出色,我自然就會守約現身。」
畢加索滿意了。他擺了擺食指,「我試試看。」
小蟬見他準備好了,就走在他背後,雙手按著他的肩膊,推使他走近一九三七年的畢加索,畢加索意識到即將會發生什麼事,但還是忍不住要說:「你要我……」
「對啊,上身!」小蟬說罷,就把兩個畢加索二合為一。
在一九三七年揮動著畫筆的畢加索,渾身一震,神態有些茫然。
朵拉倒是哭得很凄涼,未進來畫室之前,她才與畢加索吵了一場。
而朵拉的哭泣聲,聽進畢加索的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可憐。這一刻,有異於任何一刻,畢加索居然心軟。他緩緩地轉頭望向凄楚的地,忽然完全不能理解,為何他要這個女人受這麼多苦。於是,他放下畫筆,走到一旁倒出一杯水,然後把水放到朵拉的手中,又愛憐地輕撫她的發項。
朵拉接過了水,訴異地望向他。
畢加索說:「傻女,我不想看見你每天哭哭啼啼,看著你哭,並不會使我快樂。」
朵拉瞪著淚眼望著畢加索,這個男人昨天才在畫室喝罵她,他說,如果她不是仍會掉眼淚,他早就攆她走。
朵拉怯怯地問:「你不要看我哭?」
畢加索跪在她身邊,又拉著她的手。「我更想看見開心的你,我想你快樂。」
說過後,他與她一同愕然。畢加索驚異著自己說這話時的溫柔,而這樣的溫柔出奇地令他感覺舒服,朵拉驚說他的體貼,她想不到,原來畢加索也會關心她的感受。
他與她的表情,同時候變得柔和溫暖。
畢加索說:「你當我的模特兒時可以傷感,但平日的生活,我要你開開心心。」
朵拉連忙抹走自己的眼淚,從那腫腫的臉上綻放出美麗的笑容。「我還以為是我一直做得不好。」
畢加索吻了吻她的手背,說:「你要學習調整你的情緒。《哭泣的女人》只是一幅畫,並不是人生。」
朵拉深呼吸,緩緩地搖頭:「以往你一直嫌我哭得不夠。」
畢加索扁了扁嘴,這樣說:「從今之後,你要答應我每天開開心心。」
朵拉望進畢加索的眼睛,她依然無法相信。「還以為你已經不再關心我。」說罷,淚水又再澎湃起來,愛哭的女人始終忍不住眼淚。
畢加索擁抱她,輕撫她的背。他輕輕說:「放心,我會令你每一天都幸福!」
朵拉又哭又笑,畢加索也微笑起來,他享受著此刻由自己而來的關愛與熱情。
令別人快樂,也可以是一件感覺不錯的事。
二人擁抱良久,小蟬站在一旁觀看,滿意得很。既然進展順利,她就決定把這個合二為一的畢加索留在這裡,她會讓他學會更多。
小蟬說:「遲早一天你會變成百分百好男人。」
畢加索聽得見,他抱著朵拉朝空氣中擠出一個趣怪的表情。
如是者,畢加索把朵拉呵護備至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他去了瑪莉特麗莎的住所睡了一夜,而原本,那個晚上該是屬於朵拉的。當他回到朵拉的住所后,朵拉就對他說,她等了他一整夜,煮好的食物變壞了不能再吃。
朵拉的語氣溫和平靜,並不是要怪他,但畢加索一聽就反感,他把身旁茶几上的東西伸手掃到地上,並以兇狠的眼神朝她辱罵:「你以為你是誰?你有權管我嗎?你們這些女人,在我未得到之前,總顯得那麼可愛,但為什麼我得到了之後,你們一個一個就賤得連妓女也不如?既然是妓女了,我睡在哪一個身邊有何關係?」
朵拉掩著耳,退到牆邊角落。
他怒氣未消,指著她高聲大叫:「走!走!你給我以後從此消失!」
朵拉按住胸膛深呼吸,她看著他那雙如殺人狂那樣殘暴的眼睛,決定找地方暫避。如他所願,這個女人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
小蟬都看見了,她走近畢加索,對他說:「你喝了毒藥嗎?幹嗎不再喝多點?喝死了就天下太平。」
畢加索是真的喝醉了才歸來,他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手抱頭頭痛欲裂。
「女人很煩。」他說。
小蟬說:「你有多過一個女人,當然就煩。」
他說:「我最憎女人管我。」
小蟬笑出聲來:「哈!她根本無管你,是你太敏感,怕被女人控制,於是,你反來一個下馬威,用意是唬嚇一下她。」
又被說中了,畢加索揚了揚眉毛。
小蟬再說:「現在回到一九三七年,你年輕得多,一個朵拉如何滿足到你?」
畢加索暗笑。「我一向都說女人可怕。」
小蟬到他面前望著他。「你可以有很多女人,多少個也可以,但問題是,你要學懂對每一個女人好,她們才會在受盡委屈后一樣愛你,而你,就會充滿男子氣慨,成為所有男士的偶像!」
想想也有道理。於是他說:「那我去哄回地。」
「對,這樣才是高手麻!」小蟬說:「用平常心去愛你的女人,不等於就此被她們管制,堂堂畢加索,無女人管得到你。」
畢加索很快就與朵拉和好如初。應付這兩個女人向來沒難度,只看他肯不肯去做。小蟬督促著他他跟著她的指示實行,大家都舒服。
事情其實很簡單,畢加索處於一個選擇性的局面,他可以選擇對女人好又或是對女人不好。
從前,他以為他只得待薄女人一個選擇,如今他嘗試另一個做法,感覺居然不錯。
一日,畢加索對小蟬說:「果然,對這兩個女人和顏悅色之後她們兩個也對我加倍服侍周到。朵拉不再無故發神經,瑪莉特麗莎也少了↓∴鑼隆U嬪衿媯男人只要三言兩語哄一哄女人,最後得益的也是男人。」
小蟬說:「嘩!你開竅了,就是嘛,男人令女人快樂,最後更快樂的是男人。」
畢加索說:「既然我開竅了你就要現身!」
小蟬說:「你距離合格仍然很遠呢!」
畢加索不同意。「我覺得我已是一百分的好男人!」
小蟬笑:「那麼我考考你。」
畢加索說:「隨便。」
小蟬問:「你帶朵拉又或是瑪麗特莉莎去見馬蒂斯時,你會怎樣表現?」
畢加索說:「我會與她們手牽手,不會故意冷落她們,我不會再害怕向別人展露我的愛情。」
「是嗎?」小蟬懷疑。
「是。」畢加索堅定地點頭。
「那麼,我們現在就去探訪馬蒂斯!」小蟬說罷,下一秒朵拉就走進畫室,她對畢加索說:「馬蒂斯先生剛致電,希望與我們吃中午飯。」
畢加索徑自笑起來,然後對朵拉說:「十分鐘后我們外出。」當朵拉步出畫室,他就望著空氣說:「我的心,你的試題非常突如其來。」
小蟬說:「日常生活題最能考學生的反應。」
畢加索笑得很自信。「保證非現身不可。」
那天中午,小蟬跟著畢加索和朵拉採訪當代另一位大畫家馬蒂斯的居所,她細心地觀察畢加索的言行,果然,他全程牽住朵拉的手與馬蒂斯談天,又不忘間中向朵拉拋來一個滿有愛意的眼神,逗得朵拉飄飄然,換轉是以往,他會當著其他人面前故意對自己的女人裝出冷酷。公開刻薄自己的女人,彷彿已成為一種在友儕跟前表演的節目。
今天,畢加索知道小蟬在監視,於是,好歹也要忍下去。他抑壓著體內那些兇悍的殘酷因子,一直保持著一種罕見的溫和與關愛。他故意放緩語調說話,又不忘當著馬蒂斯讚賞朵拉。到最後,馬蒂斯忍不住說:「老兄,看來你真的找到愛情了!」
畢加索聽見,起初的反應是怔住,他試圖找尋馬蒂斯的說話的破綻,看了馬蒂斯半晌,證實了他沒有嘲弄之意,畢加索才放心。
小蟬輕輕說:「輕鬆一點,他是在祝福你。」
畢加索點頭,笑得很安心。
後來,他們詞論這次會面。小蟬說:「讓其他人知道你正在戀愛中並不難受吧!」
畢加索喝了一點酒,說:「還好。」
小蟬又說:「告訴我你的心情。」
畢加索不諱言:「我覺得自己似在演戲……但當我想到故意竟落伴侶,其實也是一場戲之後,我就想,不如轉一轉演出的內容……」
「嗯……」小蟬覺得這個答案很特別。
畢加索說下去:「演一幕對伴侶關愛的戲,感覺還不錯,笑眯眯的,就連情緒也放鬆平和起來。好!好!有助養生。」
小蟬揚起眉毛。「今次你是演戲,但下次你就要真心。」
畢加索笑著說:「演戲也要有心的!我肯去演,你已該拍手稱好。」
小蟬其實頗滿意,但仍覺得有需要點醒他:「從馬蒂斯給你們的反應,你便知道表露愛意令伴侶有面子,而同時候你亦不會失去面子。今別人覺得你溫情、有人性,不會是件難受的事。況且,朵拉在任何場合也給足你面子,你令她好過,是絕對公平的做法。」
畢加索想了想。「對,我重視公平。對對對,很簡單,朵拉對我好,我就要對她好……」
然後,小蟬好笑。「嘿嘿,就因為你對朵拉好,她之後回報你一億噸的熱情!」她偷看了他們回家后的親熱節目。
畢加索眯起眼睛,笑得很開懷。「那你一定很羨慕朵拉!」
「自大狂!」小蟬揶揄她。
忽然,畢加索的表情收斂起來,他認真地說:「是時候你實踐你的承諾。」
小蟬企圖賴皮:「什麼……」
畢加索說:「別裝蒜!」
小蟬也自知避不過。她說:「那麼,別眨眼!」
頃刻,畢加索看見在他前面的地板上出現了一雙黑色的平原鞋和一雙足踝。
畢加索瞪大了眼,驚異得嘴巴微張。
小蟬俏皮地說:「這個就是我!」
畢加索問:「這雙足踝是你的嗎?」
小蟬跳動。「漂亮吧!」
畢加索笑逐顏開。「這就是你的腳?不可思議!了不起!」
小蟬以跳芭蕾舞的姿勢站立。「多謝讚賞。」
畢加索很興奮。「再來再來!」
小蟬就像舞蹈員般躍動,並且徑自哼出音調:「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畢加索雙手按在額頭前,不斷地搖晃腦袋。「難以置信,真的難以置信!」
小蟬再次站定。「滿意吧!」
畢加索要求,「快顯露你的小腿、大腿、腰……」
小蟬好笑。「嘿嘿,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畢加索雙拳緊握。「哎呀,我最痛恨等待……」
小蟬說:「那麼你識做啦!」
「好!」畢加索霍然站起來。「為了見你的全貌,我會努力對女人好!」
從來,要令一個男人改變,女人總要出一些法寶。
16
朵拉的攝影事業如日方中,也因為她替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作出攝影記錄,因此就更聞名,但同時候,畢加索向她遊說放棄攝影事業,他常說攝影是一種低層次的藝術。朵拉多番與他討論此問題,最後得到的答案是:「如果你堅持攝影,你就不再是我的女朋友!」
朵拉明知道畢加索不合理,但為了愛情,她願意放棄最熱愛的事情。畢加索高興極了,他又再一次成功地控制他的女人。從此,朵拉棄影投畫,她受教於畢加索,學習成為一名畫家。
她會對別人說,有機會涉足其他藝術領域是一件好事,而自己有畢加索做她的導師,實在難能可貴。但真相任誰也知道,放棄攝影是一種犧牲,朵拉的攝影事業,該可以再上高峰。
神態酷極的朵拉,總是一次又一次被擺佈於畢加索的掌心中,冰美人的外表下,是一顆脆弱得一握便碎的心。
小蟬看得眼睛冒火,這個重新年輕的畢加索,重複地打擊愛人的事業。
她對畢加索說:「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
畢加索說:「我在扶助朵拉成為出色的畫家!」
小蟬冷笑。「哈!才不!」
畢加索正在繪畫他最喜歡的動物鬥牛。
小蟬說下去:「你在摧毀她原本的事業。」
畢加索瞄了瞄小蟬現形了的那雙足踝,這樣說:「我的心,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蟬說:「就算你有志讓她成為畫家,你也不應該令她放棄原本的事業。」
畢加索停止揮動畫筆,說:「她也覺得事業不再重要呀!」
小蟬說:「所以你要重新令她知道事業的重要!」
畢加索皺眉,神色鄙夷。「為了什麼我要這樣做!」
小蟬以腳尖拍了拍地板。「因為有天你會拋棄她。」
畢加索便無話可說。小蟬說出重點:「你要幫助朵拉自立,令她有自己的人生。」
畢加索以指甲抓了抓臉龐,一直以來,他就是最討厭讓女人有她們自己的人生。
畢加索說:「我會給她足夠的照顧,你也知道的,我饋贈了她大量禮物,當中包括珠寶和我的畫作。」
小蟬走近他,說:「由今天起,你要學會給女人有她們人生的自由,你要扶助女人獨立於你。」
畢加索瞪大眼。「你說笑,哪有男人會令女人獨立於自己?」
小蟬坐在放在一旁的安樂椅上,這樣說:「只有女人獨立,她才能在被男人拋棄時自救。而你,百分百會拋棄她,所以她更加需要有自己的人生去幫助自己。」
畢加索重申:「她有我的畫作。」
小蟬搖頭。「不足夠的,只有事業才能令女人真正自救。她有事業才可以完全情緒獨立,事業會讓她明白,她也是個有能力的女人,她不需要一生依附你。她若然只擁有你的財產,她會覺得一生也擺脫不了你。」
畢加索望著安樂椅下的那雙小腳,這樣說:「她根本不想擺脫我!」
小蟬努力說服他:「你還不明白!只有幫助她擺脫你,一天你拋棄她了,她才不至於沉淪!」她嘆了口氣。「你也看到她年華老去時的悲哀吧,她一生也走不出你的陰影。你若是有心令她真正快樂,你就要把握這些機會改變她,令她有一個更堅強的下半生!」
畢加索仍然頑固:「從來無聽過男人要幫助女人擺脫自己!」
小蟬沒好氣。「其實你是懂的。」
畢加索盯著她的腳,抓了抓頭。
小蟬說:「既然你可以叫她放棄攝影以便讓你去操縱她,你也必然明白如何可以使她獨立於你。」
畢加索定了定。他發現他實在無法在她面前假裝任何事。
小蟬也不怕說下去:「你也討厭女人有成就,萬一她真的成為一流的攝影名家,你怕你會妒忌得要死。」
畢加索爭辯:「我怕什麼?我是最偉大的藝術家?」
小蟬說:「不,你怕,因為你什麼也妒忌。」
對,這就是畢加索。
畢加索說不過她,只好噤聲。但為了不讓自己佔下風他這樣說:「我肯做,只為了看你的全相!」小蟬才不怕他。「你說什麼我也不介意,最緊要你的行為正確,我不要你毀掉朵拉。我把你帶回來不是讓你毀多她一次,我是要你救活她,以及其他女人。」
畢加索不耐煩,他做了一個代表煩厭的手勢。「好好好!別煩我!」
小蟬從安樂椅中站起來,地板上有一雙小腳正步離畫室。畢加索的目光現在終於有焦點了,他可以看清楚小蟬來去的方向。那雙走動的小腳讓他忍不住笑得勾起了嘴。
這雙小腳的主人專門左右他的行徑,但這小小的腳委實太可愛了,可愛得令他無法不屈服。
畢加索倚在畫室的窗前,他把他與朵拉的事情反覆想了又想,最後決定接受小蟬的建議。午後,當朵拉努力地在畫室作畫時,畢加索觀察了她片刻,繼而,說:「算了吧,你還是走到浴室畫你的手指甲好了!」
朵拉驚惶地握著畫筆,臉色由白變青再轉紅。她屏息靜氣地問:「是不是我無天分?」
畢加索搖了搖頭,說:「是我不忍心。」
朵拉麵露疑惑。
畢加索說:「事實是,你的真正天分是攝影。」他望著他的女人,說下去:「你若是繼續發展你的攝影事業,你會有成就。」
朵拉定定地望著他,問:「你真是這樣認為!」
畢加索嘆了口氣,然後微笑。「你想畫畫我可以教你,但你要答應我,你不可以放棄攝影。」
朵拉見他和顏悅色,便放膽問下去:「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畢加索走上前,把手放到她的臉龐,對她說:「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事業。」
頃刻,晶光閃亮在朵拉的眼睛內,她說:「我……我不知應該怎樣說……」
畢加索取笑她:「怎麼了?」
朵拉綻放出開懷的笑容。「你真是個特別的男人!」
「是嗎?」畢加索說。
朵拉說:「其他男人不會做的事,你會做。」
「啊——」畢加索很高興。
朵拉再說:「很少男人會支持女人的事業。」
畢加索擺擺手。「是他們迂腐罷了,呵呵呵呵呵!」
然後朵拉就這樣說:「我答應你,我會永遠愛你!」繼而,她給了他答謝的一吻。
這一吻只是輕輕的,卻叫他無比的心花怒放。他望著自己的女人,忽然很快樂很快樂。
原本,他想看的是,他已毀掉了這個女人一次,今次隨小蟬回來,又再毀掉她多一次,實在無意義兼無趣味。他一早體會到握碎她的人生是如何滋味,他無必要再品嘗多一次。
原本,就連放過她這想法也是殘忍的。現在望著這個女人的眼睛,他卻快樂得很。這真是愕然的一回事,扶助一個女人的人生,居然直接令他心情大好。
這是為了什麼?是因為心中有善意,人就自然會快樂嗎?
忽然,畢加索覺得自己充滿使命感。這個女人的一生,是好是壞全依靠他。
控制一個女人,目的是想她一生依靠他,但居然,扶助一個女人,都會構成一種令男人很有尊嚴的依靠。他依然是這個女人的創造者,關鍵只在乎他想把她創造為悲慘還是幸福。
男人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魔鬼。就因為他已經當過魔鬼,今回,他要當上神。
當上神之後,會不會就如小蟬所說的那樣,令男人更加有男子氣慨?實在拭目以待。
而畢加索亦因此得到他的獎勵,小蟬展露了她的小腿,黑色平底鞋之上,是一雙穿著貼身彈性黑長褲的修長小腿。
「很奇怪很奇怪!原來看著一雙小腿走路是這樣奇怪的事!從今之後,你不再是我的心,你是我的怪小腿!」畢加索吃吃地笑。
小蟬說:「努力吧,你會不斷地看多一點又一點。」
畢加索與朵拉的感情日趨穩定,他也對她作出大量的饋贈,他一直知道,朵拉是最懂得保存他的作品的女人。
他對朵拉說:「這些我創作的珠寶首飾和畫作你要好好保存,他日你有需要可以自行處理。它們的價值等同黃金、我不會介意作變賣。你要記住,你要做出令自己開心的事,而我最希望你生活舒適。」
朵拉感動得緊緊擁抱著他不放,她感嘆著說:「我從來沒遇過比你更大方的男人!」
畢加索有很奇妙的反應:「你遇過的男人都是壞男人呀!」朵拉快樂地抱得他更緊,而畢加索狡滑地想,原來偶然做一次好男人,就會變成一世的好男人,這樣子都可說是如意算盤。
以往,當他向一個女人作出饋贈之後,他一定會找機會大肆侮辱她一番,要不然,他就覺得便宜了她們。無女人可以白佔地便宜呀!今日,他已無興趣要她們以眼淚作抵償,畢加索嚮往新奇,他更有興趣看著她們如何得到幸福。
「未見過女人幸福,很想見見。」就成為畢加索的新思想。
就等於既然人一世物一世,有機會當然要見見外星人那樣。
小蟬非常高興,她把大腿現形出來。而畢加索的評語是:「天呀!你看上去太高,我不喜歡又高又瘦的女人,可怕恐怖慘不忍睹!」
小蟬氣結:「那以後你就只看我的一雙腿好了,我怕再現形多一些的話,你會難過得想死!」
畢加索嬉皮笑臉。「我又不至於那樣變態……我不會只想要女人的下半身。」
小蟬就追打他。畫室內有一雙長腿在跑動。
畢加索邊躲避邊說:「你看你,像兩枝竹竿那樣怪異!」
小蟬叫嚷:「所有人都說我的雙腿線條優美……」
本來還想說下去,卻又說不出口。小蟬站定下來,她記起了一個人。
阿光。
阿光是第一個稱讚她雙腿線條好的人。也因為他的稱讚,小蟬以後常常穿窄身褲和短裙。
不知怎地,忽然記起他。Mystery不是有一個忘懷舊情的服務嗎?她來到畢加索身邊這麼多年,都未想起過阿光。難道……
「我的竹竿長腿,你怎麼了!」畢加索叫喚她。
「沒什麼。」小蟬搖了搖頭,低聲說:「我懷疑我們要趕快一點,恐怕時間不夠。」
Mystery的沙漏時計,就在小蟬心中開始流瀉。
小蟬把腰顯露的一天,畢加索做了一件很聰明的事,他成功收服鬧情緒的朵拉。
那一天,瑪莉特麗莎趁畢加索外出,就走到他與朵拉共住的居所中作出一次具攻擊性的拜訪。朵拉讓她進來,但沒為她侍候茶點,朵拉並不打算與情敵假裝友好。
閑話家常數句之後,瑪莉特麗莎開門見山地說:「你別以為你可以代替我。我替他生了孩子,我才是與他不能分開的那一個。」
朵拉微笑,說:「他也有提議要我生孩子,是我不想生。」繼而,她的笑容燦爛起來。「女人以孩子來縛住男人,未免太落後也太悲哀。」
瑪莉特麗莎按捺著脾氣這樣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為自己鋪好後路。他告訴過我,他愛的是我,他一點也不愛你,他與你一起,皆因你也算是個好助手。你也明白他的吧,以他這種節儉的個性,最好所有助手也是免費的。」
朵拉眨了眨眼,表情倒有點啼笑皆非。「我不清楚你來我們家的目的是什麼。但我倒是不怕讓你知道,他這陣子對我極好。」說罷,她聳聳肩又嘟嘟嘴。
「是嗎?」瑪莉特麗莎故意瞪大眼睛,又提高了聲線。「他對你很好嗎?」然後,她由手提袋中掏出一疊信,遞到朵拉跟前。「我這一次來這裡是想你了解你目前的狀況。畢加索對我是一心一意的。」朵拉接過那疊信,她隨手翻出一封,看不了兩行便臉色驟變。這疊全是畢加索寫給瑪莉特麗莎的情信。
瑪莉特麗莎加上一句:「這些信都是近兩個月寫的。」
會面完畢,瑪莉特麗莎不懷好意地帶笑離開。朵拉就花了一小時把這十數封信讀完。當抬起眼來之際、她的眉頭鎖得極緊,表情也拉得長長。她的樣子像塊朽木。
畢加索回來后,朵拉就對他說:「下午的時候,瑪莉特麗莎來過。」
畢加索神色安然鎮定。「她來做什麼?」
朵拉把那些信放到他面前。「她要我看這些信。」
畢加索撥開信,只看了一眼,然後說:「那又怎樣?」
朵拉皺住眉問:「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畢加索的表情帶著一種謊話的無知:「當然了」
朵拉說:「你愛著我之餘,也可以這樣愛她嗎?」她指著那些信:「你對她說她是世上唯一你所愛的!你又讚賞她是世上最富女性美的女人!還有……你看看你寫了些什麼,你說,一天你老了,你每天清晨張開眼來的第一刻,你想見的人只有她!」
說罷,朵拉激動得喘氣掩臉。
畢加索瞪大眼,看了看那些信,又望了望朵拉。他的神情一直帶笑,他才不會覺得是什麼一回事。他說:「情信就是這些內容嘛!有什麼出奇?」
朵拉掩臉搖頭。「但為什麼你說你只愛她一個……」
畢加索就說:「談情說愛就是說這種話呀!」
朵拉嘶叫:「但你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些話!」
畢加索啼笑皆非。「那麼我由明日起對你說!」
朵拉仰臉嗚咽。「不!不!你根本一直不愛我……」
「唉……」畢加索嘆氣,上前抱住她。「你一早知道我不止有你一個女人。」
朵拉抽泣,沒回答他。
畢加索說下去:「這數個月以來,我已儘力去對你們好。我對她好,也對你好。我對你的心意你也感覺得到吧!」
朵拉掩住臉,她的心情很迷亂。
畢加索說:「她要看情信,我便給她寫情信,正如,你想要我的畫作,我就饋贈給你一樣。」
朵拉想了想,又覺得事情不失公平。
畢加索說:「那麼以後我送她我的作品,而你,我就寫情信吧!」
朵拉才不肯吃虧,她拍打他。「我兩樣都要!」
「好好好!」畢加索哄她。「不要再哭。」
朵拉抹去眼淚問:「為什麼你不能夠專一愛我?」
畢加索望進她的黑眼珠內,然後他決定這樣說:「我不怕告訴你,我不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但我在你面前,會成為世上對你最好的男人。」
頃刻,朵拉愣住。她可以發誓,從沒聽過這樣中聽的甜言蜜語。就這樣,她的神情一點一點放鬆下來,最後,在漂亮的臉孔上,綻放出一朵嬌美的鮮花。
她輕輕說:「這也是我最想得到的。」
朵拉的眼神溫柔脆弱又敏感,這個女人才華最高,卻又是他所擁有過的女人中最不堪一擊的。畢加索看著她,真的不忍心再做出傷害她的事。他輕撫朵拉的黑髮,剎那間,他很想很想對她作出最真誠的承諾,但心事滑至嘴唇邊,又說不出口。
朵拉看懂了,她問:「你要說什麼?」
畢加索輕輕搖頭,低聲說:「我想答應你,我以後都不會傷你的心。」
朵拉笑得很開懷:「謝謝。」
畢加索嘆息。「如果你遇上的是其他男人,你就不用分分秒秒害怕被愛情傷害。」
朵拉說:「但他們不是畢加索。」
畢加索揚了揚眉。是的,這就是一切的最終答案。
畢加索的女人為愛上畢加索付出代價;而畢加索已立下決心,讓她們的代價減至最低。她們怎樣也要有一定的付出,只是,他已不貪求她們的全部。
榨取她們的全部來幹什麼?他都不需要那麼多的愛。
為了鼓勵不斷進步的畢加索,小蟬把腰肢現形。
畢加索卻對小蟬的腰興趣不大。「沒什麼特別,也並不性感。」
小蟬說:「我並不是尤物型女人。」
畢加索說:「醜女人我見得少,不介意偶然見見。」
小蟬大笑:「哈哈哈哈哈!」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被踐踏后仍然這麼開心。
隨後,她問:「你究竟更愛誰?」
「你。」畢加索敏捷地回答。
小蟬繼續笑:「哈哈哈哈哈!」畢加索終於看到,她笑彎了腰的樣子。那截小蠻腰會左右扭動,花枝亂墜呢!
畢加索把問題認真想了片刻,才對她說:「其實兩個都差不多……一個具母性又有肉感,簡簡單單,令我很舒服……一個充滿藝術細胞,與我很能溝通……但肉感的那一位從來不會明白我的作品,我也不好意思帶她出外交際見人;具才華的另一個,個性又憂鬱得令人難以開懷,一想起她那種靜止的陰鬱,我就以為這是世界末日的前夕。」
「結論是,」他聳聳肩。「兩個都不愛。」
小蟬說:「有些人是不會愛上人的,我也明白,感覺這回事無人可以營造。但今日也不錯,最低限度,你沒愛上也肯對她們好。」
畢加索說:「原來你的要求也不高。」
小蟬說:「可以愛上當然就好,但你這種大魔王……一步一步啦,你肯不虐待女人,我已覺得人自己有成績。記住我這一句『男人的使命是去令女人幸福。』」
畢加索說:「但女人也要令男人幸福啊!」
小蟬說:「她們每一個早已儘力令你幸福。」
畢加索想了想,無從反駁。
小蟬笑起來。「我明白你,你不肯付出得比別人多。放心吧,你的女人愛你,一定比你愛她們多,起碼多十萬八千倍。」
畢加索豪邁地張開雙臂,激昂地說:「無辦法,藝術是我的第一位,世上所有事物,包括我自己,也要為藝術犧牲!」
小蟬失笑。「又是這一句,」繼而再說:「你要犧牲隨便犧牲吧,對你的女人你要盡一個男人的本分。」
畢加索彎下了嘴角。「你看,做男人多痛苦!」
小蟬說:「別誇張。你有什麼苦受過?」
畢加索望著這條小蠻腰,忽然這樣說:「你一定是那種御夫有術,受盡男朋友疼愛的女孩子。」
小蟬一怔,她抓了抓頭。「我像嗎?」
畢加索說:「要不然,你怎會這麼懂得教男人如何去愛女人?」
小蟬眨了眨眼,沒作聲。她慶幸畢加索尚未看到她的臉。她的臉上帶著害怕被識穿的神情。
畢加索再說:「你的男朋友全部都經你改頭換面吧,我猜你一定是個控制狂!看來,你與我是同一種人。」
小蟬苦笑,十分無奈。
畢加索問:「怎麼不作聲?被說中了嗎?未來世界的女人真的難侍候,什麼女性主義、男女平等……」
小蟬這才說話。「我從來不說什麼女性主義、男女平等。我一直只想你對你的愛人好。」
「現在我還做得不夠嗎?」畢加索瞪大雙眼。「我開始害怕女人會反過來虐待我!」
「夠夠夠!」小蟬沒他奈何。「我給你一百分!獎你一百隻小白兔!」
後來,小蟬靜心細想畢加索對她的誤解,真的她自己倒沒想過,為何她會在男女關係上懂得教導畢加索。
一切是否願望投射?她渴望由阿光身上所得到的,全部投射到畢加索的戀情中去。
其實,可以教曉畢加索,為什麼不去教曉阿光?
小蟬雙手托著臉龐,剎那惘然。
一天中午,畢加索忽然心血來潮,對朵拉說了以下的話:「你明知我會不斷尋找新的愛人……」
朵拉心一慌,連忙從飯桌上抬起眼睛來。
畢加索擺了擺手。「別緊張,我不是說現在。」
朵拉就暗地呼了一口氣。
畢加索說:「我雖然有你、瑪莉特麗莎,還有……奧爾佳……」提起髮妻的名字,他就禁不住皺眉。「但世上仍然會有別的女人吸引我。」
朵拉放下手中叉子,帶著笑說:「我知道你間中會風流一次。」
畢加索輕輕搖頭。「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不止是一夜風流。」
朵拉的臉孔就拉長了。畢加索說:「我會遇上其他心心相印的愛人。」
朵拉急急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問:「到了那時候,你會拋棄我嗎?」
畢加索沒打算說謊:「我也不知道。」
朵拉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不知不覺間握成一個拳頭。她發現,她已開始呼吸急促。
畢加索用餐巾印了印唇角。他說:「所以,我要你有心理準備。」
他這樣一說,她的頭就立刻疼痛。她伸出右手撫著沉甸甸的額頭。她彎下嘴,語調帶著激動:「你要我由今日起準備些什麼?準備收拾細軟被你趕走嗎?」
畢加索這樣說:「我要你有心理準備另外找一個男人。」
朵拉怔住放下了右手,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畢加索。
畢加索說:「到時候,我要你有你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不想拖累你的下半生。」
朵拉的心一陣悸動,神色惘然。
畢加索沒再說話,在四目交投間,他微笑。朵拉看得懂他的笑容它代表了溫柔,以及關愛。
一股酸和暖,夾雜在心房內旋動。朵拉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嘴唇微抖地望著這個男人。
畢加索微笑依然,他說:「我想你好。」
瞬間,所有澎湃激動一涌而上,由心頭直衝上鼻尖與眼眶,哭泣的衝動席捲了她的所有血脈,已無法按得住了,朵拉就在畢加索跟前掩面痛哭。
畢加索趨前捉住她的手,安慰她:「乖乖,別哭。」
她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漸漸,就哭得渾身抖震。
畢加索說:「當我幸福時,我也想你幸福,當我照顧不到你,我想有人代我照顧你。」
她掩往悲哭的臉,想說但又說不出話來。
畢加索上前擁抱她。「我不要愛過我的女人沉淪,不要為著我待薄自己,到老了,你也要開心的活下去。」
朵拉懇求他。「別再說……別再說……我的心好痛……」
畢加索輕吻她的發頂。說:「你要記著,有一個男人,希望你一生也活得好。」
她聽見了,哭聲變得更響,那抓住畢加索外衣的手,用力大得青筋暴現。為了他剛才的一番話,就算當畢加索的女人再沉重,也無比值得。
畢加索再說:「一天我放棄你,你就要同時候放開我。」
朵拉嗚咽著不住地搖頭,她實在無法想象她會有放開畢加索的一天。
畢加索吻著她的臉。「世界上,自有很多好男人願意去愛你。我對你別無所求,我只想你一生都快樂。」
畢加索並不是信口開河,他真的願意跟著自己的說話去做。
她沉淪半生對他並無益處,倒不如鼓勵她尋找自己的快樂。當他不再想要這個女人的時候,他沒意思去霸佔她的人生。
他從不知道,他願意這樣無私地放開一個女人。當他發現了自己是願意之後,感覺原來也不壞。當上一個無私的人,居然有一種偉大美好的感受。
說穿了,一個男人的好與壞,真的只在於一念。
一念之間,他真心想對她好,又有機會說了出來,她聽過後感動了,他就會有實行這念頭的力量;一念之間,無數的可能性逐漸地發生。而命運,從此就被改寫。
小蟬真的很對。只要抱住要令女人幸福的信念,男人在愛情中就會有方向。
畢加索樂得簡簡單單。他寧願跟看這指標去做,餘下的心神,便可全花到創作上去。
而因為中午發生了這件事,晚上就相應地發生了更大的一件事。
畢加索與朵拉出席巴黎一間畫廊的開幕典禮,席間記者與朵拉閑談,朵拉表現得春風滿面。畫廊展出的正是數名法國畫家以「愛」為主題的作品,記者問朵拉與畢加索的愛情生活,一向慎言的她以「Superb!」一字形容之,並且公開說:「女人不會再找到一名比畢加索更懂得愛情的男人。他是男人中最無私……也最性感!」
翌日報章紛紛報導了朵拉讚賞畢加索的話,標題變成「世上最性感男人畢加索」,「畢加索,女人的夢中情人」「雌性動物的共同偶像」……
畢加索拿著報紙,看得眉開眼笑。小蟬就在一旁說:「傳媒簡直是瞎了眼!」
畢加索用報紙覆蓋自己的臉,笑著說:「無辦法,畢加索統治世界!」
小蟬在畢加索的身邊坐下來,這樣對他說:「從今之後會有更多女人愛上你。」
畢加索挪開臉上的報紙,仍然興奮得很。「想不到哄一哄朵拉,就會產生這出色的宣傳效果!」
小蟬說:「所以,男人對女人好,得益一定是男人。全世界女人所仰慕的男人,都是本性不壞、才華超卓,卻又會情深款款愛著身邊女人的類型。你朝著這方向進發,你的名聲定必更上一層樓!」
畢加索點了點頭,繼而問:「我會成為二十世紀的男性偶像之首嗎?」
小蟬回答:「那就要看看以後女人對你的評價。朵拉與瑪莉特麗莎之後,還有不怕與你作對的范思娃,你在晚年遇上的賈琪琳洛克不會對你有什麼意見;但在奧爾佳在生時,她常常對別人口出怨言,而朵拉鬱郁終老,瑪莉特麗莎以自殺了結生命;這些都會為你帶來負面影響,給人寡情的印象。」
畢加索就苦惱地抓了抓頭。
小蟬說:「對女人好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而是一生一世的事。大家對你已經算寬容,無人要求你專一,世人只想你對你的女人善良關愛。」
畢加索聳聳肩又攤攤手。「那麼多謝各位!」
小蟬笑了笑。「看來你仍未願意屈服。」
畢加索伸著懶腰。「我已經盡了全力,我是享受做好男人的。對一個女人好可能很彆扭,但糟蹋一個女人,亦不是什麼特別快樂的事,算了吧,對女人好,感覺新鮮一點。」
小蟬結論:「對女人好,贏的都會是你。」
畢加索望著小蟬那古怪的腰連同下半身,說:「我也覺得事事順利,心情愉快。」
小蟬說:「對別人好,永遠是雙贏的。」
畢加索又開始嬉皮笑臉:「我聽話當了好男人,來,快給我獎勵!」
小蟬就如他所願再現了身。腰之上是她的上半身和雙手,在黑色緊身衣和緊身褲包裹之下,她的全個身形就放到他的面前;只剩一個頭,她還是不肯讓畢加索看她的臉。
小蟬等候他的反應。畢加索的表情有種不懷好意的嚴肅,小蟬看著,大概已猜到他會說些什麼。果然,畢加索說:「你這種算是什麼身材?男孩子似的!哎呀,令人大倒胃口!」
小蟬不甘示弱。「我這叫做模特兒身材,我來自一個全民瘦身的年代!」
畢加索呱呱大叫。「恐怖,恐怖!與饑民無異!」
小蟬啼笑皆非。「我明白你,你喜歡女人豐腴多肉。」
畢加索轉身,一臉鄙夷。「令人大失所望!」
小蟬氣結:「一早告訴過你我不是尤物。」
畢加索誇張地抱住頭。「但也不必平胸吧!」
「平胸穿衣服才好看!」小蟬說。
畢加索叫嚷:「你們常說我所重塑的美感怪異,但總怪異不過女人在未來世界流行的身形,怎麼可能呀!」
小蟬失笑。「你要學習接受我們這種美的標準。」
畢加索指著她的胸脯說:「你一定要補償我!一定要!」
小蟬向後退了半步,又故意用雙手擋著自己的胸前位置。「我不會隆胸的呀!」
畢加索笑。「我是要你把臉孔呈現出來,然後與我談戀愛!」
小蟬說:「你休想!」
畢加索迫近她。「你是我的心,你終必歸我所有!」
小蟬大叫:「傻瓜才會與你談戀愛!」
畢加索把她的身體推向牆邊。「你不是已經改造了我嗎?肥水怎能流向別人田!」
小蟬用手掌隔著自己和畢加索的胸膛。「你讓我想想。」
畢加索退後一步,狐疑地望著她。「我還以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你敢膽回來我的世代改變我,卻又不夠膽與我愛一場。」
小蟬沒作聲。
畢加索狡滑地笑。「你說過我是愛情懦夫,看來你也不遑多讓!」
小蟬更加無話可說。
畢加索說:「我警告你,你快些把臉孔放到你的脖子上,我實在忍受不了要把視線焦點繼續放在你的平胸之上……」說罷,他就一臉厭惡,兼且發出「嘖嘖嘖」的怪聲。
小蟬把雙臂繞在胸脯前,腳尖在原地拍打。就這樣,他倆對峙了一會。
繼而,小蟬伸直手臂指向畢加索說:「哪有男人這樣向女人示愛?正笨蛋!」
說過後,她就故意氣沖沖的走開,畢加索望著她的身影,吃吃地笑。
畢加索對小蟬說:「如果我能夠把你的樣子畫出來,你就要給我看你的臉。」
小蟬覺得合理,便讓他猜想她的樣子。無頭無臉的她坐在模特兒慣坐的椅子上,身體朝向畢加索。畢加索以銳利的目光瞪看她,似乎胸有成竹。半小時之後,畫布上就出現了畢加索心目中小蟬的臉。
小蟬走到畫布前看了一眼,立刻彈跳開去。「這個就是我,很失望呢!毫無想像力!」
畫布中的那張臉,臉圓圓,眼細細,鼻子塌下來,嘴唇又橫又厚。
小蟬又說:「你不用這麼神似的模仿高更!」
畢加索擺出沒所謂的神情。「你不露面以後我就看著她來幻想你。」
「不可能吧!」小蟬嫌棄極了。
「那你露面吧!」畢加索說。
「啊!你故意把我畫成原始野人那樣,為的是迫使我露面!」小蟬抗議。
畢加索說:「我總不成天天與一個無頭女人來談戀愛嘛!」
小蟬立刻說:「誰與你談戀愛!」
畢加索試圖捉著她的手,但失敗。「你好歹也與我愛一次嘛!難得這些日子我們心靈相通。」
小蟬一邊退後一邊呢喃:「才不……」
畢加索問:「你究竟怕些什麼?」
小蟬含糊地說:「說不定我露面之後,你又大大地打擊我……」
畢加索纏下去:「不會了,其他女人的臉重要,但你的臉一點也不重要。」
小蟬望著他,他的樣子倒不像是說謊。
畢加索說:「每一個人都想與自己的心來一場戀愛。」
畢加索的神情認真又誠懇。
剎那間,小蟬動搖,很想立刻為他展露自己的臉。
畢加索忽然說:「你是不是從來未談過戀愛?」
小蟬說:「我有男朋友的呀!他還打算娶我為妻!」
畢加索問:「是順利的戀愛嗎?」
小蟬說:「不知多順利!」
畢加索隨即大笑:「哈哈哈,大話連篇!」他氣定神閑地作出分析。「戀愛順利的女人怎會懂得一堆又一堆的戀愛理論?只有戀愛不如意的女人才會花腦汁去思考愛情。你愛得一點也不順利。」
小蟬大聲地叫嚷:「你上次才說我像是那種懂十八般武藝的女朋友!」
畢加索瞪了她一眼。「我想,到了如今,我才真正看穿你。」
小蟬不作聲。
畢加索說:「笨女人,給我猜中吧!」
小蟬扁起嘴。
畢加索問:「告訴我,你有什麼愛情願望?」
立刻,小蟬就綻放了一個笑容,然後說:「殺死我的男朋友!」
畢加索連忙向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嘩!」
小蟬蹺起雙臂,囂張地說:「怎麼了,怕了嗎?」
「哈!」畢加索仰臉哼了一聲,繼而說:「我怕什麼你心理變態?我才是始祖!」
又真的說得很正確。
畢加索還有以下一句:「我的心,你正正經經地露面吧!你幫助了我,我也想好好幫你一把!」
畢加索伸出了手,小蟬把他的大手看了半晌,才決定把自己的手也伸出來。當兩手一握之後,心頭就湧上哭泣的衝動。
是的,她從來是最無勇氣的一個人。只有活得像幽靈一般她才得到自由。
其實結果只得一個,小蟬始終會向畢加索露面。我們總希望喜歡我們的人會完完全全地接受我們。
在露面前的一刻,小蟬對畢加索說:「我下了很大決心才讓你看我的臉,你要答應不可以取笑我!」
畢加索望著她,這樣說:「我等了這一天太久,我已經無法再忍受望著一個無頭女人來過日子。」
小蟬說:「我知你不怕恐怖的事。」
畢加索說:「我不怕不等於我會欣賞。」
小蟬深呼吸,畢加索看見她的胸膛在起伏。也是時候了,小蟬合上眼睛轉過了身。畢加索定睛地望著她的背影,他看見在那粉嫩的後頸上,正有一點一點的黑色匯聚起來,而未幾,他便看到她的髮鬢;看樣子,她是結了髮髻。然後,頭的形狀續漸明顯,單薄的黑色漸變得實在而清晰;小蟬的頭形很圓,而她的耳朵尖尖的,並沒有耳垂。
這是一個合比例而好看的頭形,也十分適合結髮髻。畢加索微笑了,心中蕩漾出很好的預感。他靜靜地等待這個女人把她的臉轉過來。
小蟬仍然背著畢加索站著,她的心情緊張到不得了。這是她一生人中最重要的決定,她的臉孔將會暴露在世界上其中一雙最苛刻的目光跟前。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全身的肌肉已全然僵硬,而腦袋,更是真空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懂得轉身,那速度緩慢如電影中的超級慢鏡,十多秒才移動一毫釐。
畢加索集中精神,眼也不眨地瞪著這個史上最神秘的背影。
懸疑得像希治閣的電影情節,在令人屏息靜氣的氣氛下,他看見那小小的顴骨,繼而是眼眉、眼珠、鼻子、下巴。當她的側臉全讓他看見之後,那轉動的速度就加快了;末幾,畢加索就看清楚小蟬的一張臉。
小蟬抵受不了畢加索的注視,把臉垂得很低很低。
畢加索一直在看,默不作聲。
小蟬偷偷抬眼望了望他,見他神情極嚴肅的,她的心立刻就慌張起來,連忙以雙手拴住臉,繼而神經質地大叫:「天呀!我又做錯事,天呀——」
畢加索走上前捉住她掩臉的一雙手,用力揶開,他喝止她:「幹嗎似個被毀了容的女人!」
他用右手按住她的雙手,再用左手握緊她的臉龐。小蟬,直使勁地瞪起眼,表情痛苦又不自在。畢加索要把她仔細地看得一清二楚。世界上每一個女人都有一張臉,但只有這個女人的臉,畢加索發誓不會錯過。她的臉很白很白,額頭平坦廣闊,皮膚幼嫩,沒有皺紋;眉毛細巧,經過人工的修飾;眼睛的形狀細緻修長,雙眼皮的線條深而明顯;鼻子挺直優美,在臉部的比例上顯得略長;嘴唇薄薄,有種寡情的狠毒;臉形漂亮,是百分百標準的鵝蛋型。
這不是一張絕色的臉,看上去有點怪怪的,但正因為如此,反而蘊含了一種奇特的韻味。
「嗯。」畢加索哼了一聲。
小蟬張開眼,漆黑的眼珠溜向他。畢加索的臉上帶著笑意。
畢加索說:「還可以。」
小蟬舒了一口氣。世上再沒有另一句話,更能叫她安心。她站直了身,又伸手撥開畢加索握著她臉龐的大手。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臉一邊問:「我……真的不難看?」
畢加索說:「你長得像日本那種浮世繪內的女性。」
小蟬失望極了。「天呀!」她再次以雙手掩臉。「你認為我長得丑!」
畢加索啼笑皆非:「我沒有那樣說。你的樣子看上去很特別。」
小蟬在指縫間偷望他。
畢加索伸出手指在她的臉上指指點點:「眼可以移下一寸,鼻子可以分成兩截,嘴唇可以由左邊切割至右邊……重新在畫布上組合后,都不失為一幅畢加索式的美人圖。」
小蟬放下掩臉的手,謹慎地觀察畢加索,他的目光亮亮的、愉快的,像是真的衷心欣賞她的臉。畢加索用手指輕撫小蟬的耳畔,對她說:「你該信任我的審美觀。」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膚上摩擦,耳畔這位置,向來是女人的敏感地帶,不消數秒,她就放鬆下來,甚至合上了眼睛,陶醉在這個男人的魔術手中。
畢加索微笑,他喜歡極了她的神態,比一頭貓更像貓。而當小蟬重新張開眼睛后,她便看到畢加索溫柔的神色。
四目交投,忽爾有種說不出的浪漫。良久,二人沒再說話,他們相視而笑。笑容由旖旎轉變為開懷,最後小蟬笑出聲音來。「別這樣望著我啊!」
畢加索抱住她的腰,笑著說:「要望的要望的……起碼要望足一世紀!」
小蟬忽然覺得害羞,臉上一熱,她就垂下了頭。
不得了,她知道,往後一定會有很多害羞的時刻。她抵受不了這男人望著她的目光,那豹一般的眼睛,銳利得像要把女人吞進肚子里……
畢加索又再抬起她的臉,他投訴:「有什麼理由你可以看我,而我不能看清楚你?」
小蟬回答他。「因為我是你的心,你該永遠看不清你的心。」
畢加索望牢她。「那麼我的心,我們愛過天昏地暗好不好?」
小蟬溜了溜眼珠。「怎樣愛?」
畢加索的神情有點苦惱。「朵拉……瑪莉特麗莎……」
驀地,小蟬靈光一閃,她提議。「不如——」
畢加索望向她,在同一秒立刻接收得到。「我們——」
「返回過去的年代!」二人齊聲說。
小蟬興奮地叫嚷:「我們返回藍色時期的畢加索階段!」
畢加索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那時候,我更年輕,該可以給你最精壯的愛情!」
小蟬掩住嘴笑。「好啊好啊!」
畢加索抱住她的腰,騷她的癢處,逗得小蟬笑聲震天。畢加索說:「你這個女人,多好福氣!」
小蟬掙扎。「說什麼好福氣……」
畢加索便說:「我把我一切最好的,都全送給你。」
畢加索放開了她,她就站定了,牢牢注視畢加索。這個剛說過話的男人,臉上有一種情深的認真。
小蟬以雙臂環抱自己,嘆了一口氣,之後,就徑自傻笑。是的,她也知道自己是不可理喻的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