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自煩惱了半夜,沒想到第二日天剛朦朦亮的時候,關小開就把門敲的震天響,所有人都被他拖起來去趕廟會。
雁非揉著惺忪的睡眼苦笑,關小開向來是火氣來得快去的更快的脾氣,自己昨夜又是何苦自尋煩惱。哀嘆幾聲,還是無奈的從床上爬起來,用冷水潑了臉,耷拉著沉重的眼皮跟在幾人的後面。
這小鎮雖然不大,但地處魚米之鄉,百姓不愁生計,也算是富饒了。正巧這幾日是當地土地神的生辰,集會主要會場就擺在城隍廟前。從他們棲身的客棧走過去,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前面關小開陪著朱慕雲說話,不時在一兩個小攤那裡駐足,從鋪子上拿出些江南特有的小玩意兒來把玩一番。蒼子夜在離他們後面幾步的地方跟著走了一陣,往後面瞄了幾眼,緩下腳步,等雁非跟上來跟他並肩前行。
一行四個年輕人,雖然長相氣質截然不同,卻個個都是相貌脫俗。這一路走來,不知吸引了多少多情少女駐足,清秀佳人回眸。有那羞澀的,只管低了頭暗自羞紅了臉,偏偏還另有不少膽大的,傾慕的眼光一路追著飄過來。四處的脈脈秋波接得多了,連雁非的厚臉皮也有些招架不住,揉著沉重的眼皮抱怨個不停。
「你怎麼了?」蒼子夜明知故問。
雁非嘆氣,「若是你和朱慕雲逛逛廟會也就罷了,如今我們兩個大男人有什麼好逛的?」又看了幾眼附近聚集徘徊的少女,「你覺得被當街觀賞的感覺很好么?」
蒼子夜隨意瞥了眼周圍,「既然不喜歡,那你為什麼要來?」
「還不是被小開那小子硬拉來的?」雁非苦笑。
「關小開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聽蒼子夜的語氣突然轉得不善,雁非有些詫異的望了他一眼,笑道,「誰說的?如果小開讓我從此金盆洗手不去拔毛了,我肯定不聽他的。」
話題一轉,輕輕巧巧的換了個方向,「我說蒼大少爺,你也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人,今天倒是為什麼也跟出來?」
蒼子夜微微一怔,還沒想好該怎樣回答,雁非左顧右盼的突然叫起來,「糟糕!小開人呢?」
蒼子夜抬眼向四周看去,入眼的都是人頭纘動,哪裡還找得到前面兩個人的身影?
他淡淡道,「大概走散了罷。」
正是午時三刻,城隍爺誕生的時刻就要到了,洶湧的人群互相推搡著向廟門口處涌去。雁非和蒼子夜本來隔了兩三步距離,被身側的人群推擠之下,頓時身不由己的向兩側分開。眼看他們兩人也要被衝散的時候,擋在中間的幾個人突然莫明其妙的飛了出去。
眼前白衣閃過,雁非只覺得手掌一緊,右手已經被另一隻手牢牢握住了。
指節乾燥而溫暖,正是蒼子夜的手。
雁非暗自皺了皺眉,不動聲色的掙了幾下,沒有掙脫,那手握的卻更緊了。不止握得緊,還被拖近了一步,蒼子夜正瞪著他以茲警告。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總不能和他當街大打出手、驚嚇百姓罷?雁非同情的看看地上被蒼子夜運起沾衣十八跌摔出去的那些可憐路人,用空著的一隻手抓抓頭髮,只得無可奈何的任他拖著走了。
順著人群涌動的方向隨波逐流,不多時就到了城隍廟的大門。廟裡面張燈結綵,湧進了善男信女無數,四處香火繚繚。
雁非在大殿里瞧了一陣,覺得有趣,便也從廟祝那裡買了兩根香燭,一根隨手塞進蒼子夜手裡,自己拿了另一根點燃了,跪在蒲團上喃喃祝禱,「小民雁非路過此地,今天撞見城隍您老人家過生日,所以也來湊個熱鬧。剛才那麼多人求你事情,要全部記下來想必菩薩也累得不輕吧?我的心愿倒是直白的很,包您老人家一聽就能記住,我可說了啊。」
蒼子夜在旁邊聽得臉色越來越古怪,雁非倒是神色一本正經的很,當真開始許願了,「第一,希望我能財源廣進,拔毛多多,大發利市;第二,希望我的武功能再長進點,也不要天下無敵,只要以後不至於再被人追得到處跑就行;第三……」
說到這裡,他的音調忽然低了下去,用身邊人也聽不清的極低的聲音喃喃道,「願我能心想事成。」
閉上眼睛又靜靜默禱了幾句,雁非跳起來把香插進香爐里,對蒼子夜笑道,「該你了。」
蒼子夜點點頭,當下也點燃了香燭。
「在下蒼子夜,也只求菩薩三件事。第一,願蒼鷹堡勢力再壯大,安然度過任何江湖風浪;第二,願家母身體安康;第三……」他沉吟片刻,吐出的聲音竟也低了下去,「也願我能心想事成。」
起身將香火插進香爐,側頭再看去,雁非正懶懶散散的靠在大殿的朱紅柱子上,黑若點漆的眼睛望著他,突然微微一笑,「我們求的第三條竟是一樣的內容,當真是巧啊。」
蒼子夜搖頭,「不一樣。」
雁非笑笑,也不再多說,抬頭望望天色尚早,問道,「他們兩個人都不見了,我們下面去哪裡?」
蒼子夜想也不想便道,「陪我走走。」
雁非靠在柱子上卻不動,一雙眼睛只是淡淡的望著他,「蒼大少爺,你這是命令我?」
蒼子夜怔了怔,不覺放緩了聲音口氣,卻依舊堅持道,「陪我走走。」
雁非看了他片刻,嘆氣道,「好吧。」
混雜在擁擠的人群中出了廟去,兩個人默默無語的並肩而行了一陣,在嘈雜的集市人聲中,蒼子夜的聲音不大,卻分明的傳入耳際,「這些天為什麼躲我?」
雁非笑笑,語氣說不出的輕鬆,「我有么?」
「你有。」蒼子夜望著身側的男子,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他不是傻子,他也不遲鈍。這麼多天的相處雖然看起來毫無異狀,但只要關小開和朱慕雲不在的時候,雁非就很少說話,能睡就睡過去,能打坐就運上幾個時辰的功,更不用說主動開口挑起話題了。
這麼明顯的躲避舉止,蒼子夜又怎麼會察覺不到?
雁非皺起了眉頭,似乎很煩惱怎麼回答似的抓抓頭髮,見蒼子夜的眼神依舊望著自己,一副不得回答不罷休的神情,只得道,「你忘了你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追殺我的日子了?要不要把我身上的傷口統統揭出來再給你看看?」
他苦笑,「蒼大少爺,惹不起你,難道想躲也不行么?」
蒼子夜默然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挑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做不知道?雖然你的武功不弱,不過天下又有幾人能逃得過蒼鷹堡上下的聯手追捕?你以為我如果當真想要輯拿或者格殺,單憑你一個人就能逃出這幾千里之外么?至於你身上的傷……」
他的語氣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懊惱的神色,「是我御下不嚴,一時失察,讓他們傷了你。」
雁非嘆氣,「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養好的傷,你一句御下不嚴就蓋過去了?這刀子果然不是捅在你身上的。「
蒼子夜輕哼道,「若不是你在路上詐死嚇去了嚴堂主的半條命,又設賭具騙去了四五個堂主身上的所有銀兩,他們會合起來對你公報私仇?這傷也有一半是你自找的。」
雁非摸摸鼻子,「算了,這刀子挨都挨了,事情就打住罷。」
蒼子夜道,「好,這事不提,剛剛我問你的——」
雁非突然啊了一聲,道,「那邊搭了檯子唱戲,我瞧瞧熱鬧去~~」拋下身邊的蒼子夜,幾步就擠過去了。
蒼子夜站在原地良久,慢慢的跟了過去。
廟會臨時搭起的戲檯子就在城隍廟外,此時檯子上正演的熱鬧,台下人頭躦動,叫好之聲不絕於耳。仔細聽了幾句唱文,卻原來演的是十八相送。
台上的祝英台明眸倩兮,一路借物比人,處處隱晦提點,偏偏梁山伯不解風情,枉自送了十八里路卻依舊識不破那女兒身,看得台下扼腕嘆息聲不止。
蒼子夜平日就不喜戲劇,看了一陣只覺得無趣,見身邊雁非看得興緻勃勃,輕哼道,「如梁山伯這般男女不識的蠢人,怎麼會讓祝英台這等奇女子傾心相愛?」
雁非正看得起勁,隨口答道,「既然傾心相愛,那還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蒼子夜一怔,思緒頓時從台上拉轉過去,不知不覺中竟將雁非的話喃喃念了幾遍,望著雁非的眼神不覺有些變了。
就在這時,旁邊忽然有個聲音幽幽介面道,「梁山伯縱然不識女兒身,卻待祝英台如兄如弟,呵護親密,又怎能不令英台傾心?」
雁非聽這聲音熟悉,急忙抬頭在人群中望去———說話的果然朱慕雲。
原來關小開和朱慕雲兩人竟也隨著人流擠到這台下來。
立於三步之外的地方,朱慕雲的眼睛不看著台上熱鬧,卻只盯著蒼子夜,幽幽道,「我若是英台,不怨梁兄駑鈍不識真身,卻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蒼子夜抿緊了嘴唇,挺拔的身軀立在人群中,視線在朱慕雲的身上只略微停頓,旋即轉開頭去,恍若未聞一般。
朱慕雲偏過頭去,眸子中淚光隱隱,卻強自帶著微笑勉強道,「關兄弟,這裡人多氣悶,我們去河邊看蓮花燈好不好?」
關小開拍拍他的肩膀,大聲道,「好!就去河邊罷,何苦留在這個地方受人家的氣!」
當下也不管周圍驚訝的視線,徑自撥開人群護著朱慕雲走了。
雁非搖搖頭,嘆道,「本來我也想去河邊猜猜燈謎的,這下弄得如此尷尬,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唉~~」
蒼子夜望著台上,面無表情的道,「你不是喜歡看戲么?不妨就在這裡看幾個時辰好了。」
雁非唉聲嘆氣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被這麼一攪局,誰還有興緻看下去……」
正說話間,雁非神色一動,伸到半空的懶腰動作猛然頓了頓。
有道白光在眼角倏然閃過,一道銀芒從身側悄無聲息的襲來!
剎那間,雁非的手掌在半空中一翻一轉,隨即若無其事的將那個懶腰伸完,垂下手去。眼角不經意的瞄過去——
是一枚銀梭子。
放眼望去,周圍人海茫茫,依舊熱鬧紛雜,哪裡看得出半分異動的痕迹?
幾步之外的蒼子夜神色冷然,眉宇間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手掌攥緊成拳,莫非竟也扣住了一枚同樣的銀梭子?
無緣無故,當街發難,他們到底惹上了什麼樣的人物?
就在這時,河邊驀然傳來一片驚呼。
雁非心裡突然猛的閃過不好的預感,急急扭頭!
千百張陌生的面孔中,他一眼便看見了關小開。向來大大咧咧的神情,此刻竟然反常的布滿了驚惶之色。
雁非的臉色突然變了!
又一片的驚呼聲中,雁非的身影如大鵬般騰空而起,掠過人群,直奔關小開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小開,你沒事罷?!」
關小開驚魂未定,指著河水道,「我沒事,但他……雲老弟他掉下去了……」
清澈的河流嘩嘩流淌著,一個淺色的人影在水裡浮浮沉沉,仔細看去,卻不正是朱慕雲!
人群中的驚呼聲再起,蒼子夜踩著圍觀人群的肩膀,幾步飛掠到岸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關小開道,「本來好好的,突然就滑下去了。肯定是剛才人多手雜的時候雲老弟一時不慎,被擠掉進水裡了。」
蒼子夜和雁非對視一眼,不覺挑高了眉頭,「怎麼這麼巧?」在他和雁非被暗器襲擊的同時,朱慕雲就落水了。莫非有什麼暗中的聯繫……
關小開怔了怔,見朱慕雲還在水裡撲騰,身子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大急之下,他怒道,「都這時候了還有閑情說什麼廢話?人在水裡,你救是不救?」
蒼子夜提了口氣,正欲下水救人的時候,心裡突然一動,一個念頭隱隱閃過腦海。他仔細的望了幾眼水中的朱慕雲,當下停了腳步,轉頭低聲問旁邊的雁非,「朱慕雲會不會水?」
雁非笑笑,「他會不會我是不清楚,不過生在江南水鄉的,又有幾個不會水?」
蒼子夜一揚軒眉,又注意多看了幾眼,見朱慕雲在水裡這麼久了卻始終沒有沉下去,以手足在水中的擺動來看,竟似乎是會踩水的。雖然掙扎的狼狽,但眼睛卻還不時的瞟向岸上自己的方向。
莫非竟是在期待自己去救他,來個英雄救美么?
蒼子夜冷冷一笑,對雁非道,「我去找尋敵蹤。」白色的身影閃過,人已在十幾丈外。
人群嘩的大噪,圍觀百姓又是紛紛驚嘆不已。
雁非沒好氣的咕噥著,「你都走了,我留在這裡幹什麼?」
剛走幾步,關小開大急,衝過來正正擋在面前,「我不會游水!大雁你不是會水嗎?救人啊!」
雁非摸摸鼻子,「那個,我想還是算了,等雲老弟什麼時候想開了自己爬上來罷……」
朱慕雲雖然在水中,岸上的對白卻聽得分明。一片震撼暈旋中,他茫然的抬起頭來,正迎上雁非似瞭然、又似憐憫的眼神。
剎那間,心頭如遭電擊。
捨棄了自己十幾年的矜持,放下了身段臉面,不惜一切的跟著他,念著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在被人擠落下水那一刻卻突然幻想,幻想近在咫尺的他願意伸手挽救自己的性命。
難道……自己的心思,這個雁非什麼都知道?如果連雁非都瞞不過,那麼……豈不是更瞞不過他……
嘴唇不自覺得顫抖起來,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雁非走了,他更是早就走了。只剩下岸上那麼多陌生人,那麼多道陌生視線漠然的看著自己在水裡掙扎,等著看我自己爬上去……
呵呵,原來自己的種種舉動,自始至終……都只是個笑話……
湧起水霧的眼睛,帶著濃濃的悲哀絕望,放棄的闔上了。
就在這一刻,朱慕雲的手臂停止了揮動,腳下不再踩水,身子立刻緩慢的沉了下去。
在岸邊圍觀眾人的驚呼聲中,河水淹沒了他的頭頂,只有一隻手留在水面上顫動著,掀起圈圈漣漪。
關小開的臉色變了!
看看四周再無認識的人,也沒有人願意援手,他猶豫了片刻,狠狠的一跺腳,脫下外衣,咬牙跳入水中!
※※※
眼前樹影重重,卻不見半個人影。
這次遭遇莫名其妙的暗襲,敵人的武功卻是高得出奇,起先還能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追了幾十里之後,以蒼子夜和雁非的輕功,居然把人追丟了。
見蒼子夜還在不死心的四處找尋可能的蹤跡,雁非懶洋洋的向樹上一靠,就地盤膝坐下休息。
身子雖然歇下來了,眼睛卻還是隨著蒼子夜的身影晃來晃去。晃到最後,雁非實在忍不住抗議了,「喂,你坐下來歇歇好不好?在面前閃得我眼暈哪。」
蒼子夜瞪了他一眼,彎下身子又在地上找了許久,卻還是徒勞無功。看看天色已經黑了,再找也不可能找到些什麼,只得悒悒的走回來坐下。
休息了片刻,元氣恢復了些,他打量了幾眼四周鬱鬱蔥蔥的闊葉樹林,出聲問道,「這是在哪裡?」
雁非咦了一聲,指著自己的鼻尖,詫異的道,「你是在問我?」
蒼子夜眼皮一跳,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四個字,「當我沒說。」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安靜了一陣,這次是雁非開口了,「你看我們有希望在半個時辰之內找到路回去小鎮上么?」
回答他的是言簡意賅的另外四個字,「怎麼可能。」
「唉,我想也是。」雁非抬頭望望烏雲翻滾的陰霾天空,無奈道,「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好像我們今夜會有點小麻煩……」
蒼子夜也抬起頭來望望天色,又看看周圍被山雨之前的驟風颳得四處飄搖的枝葉,視線最後落在對面那個人的臉上。
雁非靠坐在樹榦上,只是覺得有趣的盯著蒼子夜看,好像就快被淋成落湯雞的人沒有他自己似的。
蒼子夜面無表情的站起來就走。
身後傳來雁非的聲音,「喂,你去哪裡?」
「去找山洞躲雨,你愛待在這裡就待著罷。」
雁非搖搖頭,慢吞吞的伸著懶腰站起來,「居然丟下我。幾年不見,這小子的少爺脾氣是越來越大了。」嘴裡喃喃的抱怨著,看看頭頂上閃電銀蛇般的在天際亂舞,還是明智的跟著蒼子夜的腳步過去。
他們的運氣不可以說不好。僅僅一刻鐘點的時間之內,就真的被他們找到一個天然山洞棲身——雖然地方髒了點兒,味道臭了點兒,時不時的還有雨水從洞口倒灌進來。
大雨傾盆,山洞口落下的雨水竟像瀑布似的,地面上的泥沙被雨水沖刷的四處橫流。雁非小心的避開地上污濁區域,找了處勉強稱得上乾燥的地方,靠著石壁坐了下來。
蒼子夜望著四周的灰土和蜘蛛網,擰緊了劍峰般的眉頭,過了好久還是站著不動。
雁非側頭打量了他半天,突然笑起來,把身上的罩衫脫下來鋪在地上,拍拍手道,「蒼大少爺,這下可以坐了罷?」
蒼子夜遲疑了一下,卻沒有過去。
雁非嘆氣,「不會吧?連我身上穿的衣服也嫌臟?」
蒼子夜搖頭,「不是。如今替換衣服都在客棧里,現在弄髒了你的衣服,明天你穿什麼?」
雁非笑道,「怎麼突然變得婆婆媽媽的!明兒把這衣服收了拍拍灰不就成了?我又不是愛俏的小姑娘。」伸手拉他坐下來,「你站這裡像根樁子似的,我看得難受。」
蒼子夜側頭看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黑玉般的眼眸中閃耀著不知明的光芒,良久方道,「你變了。從前你的潔癖比我還重。」
雁非笑了笑,「幾年的江湖闖蕩下來,人當然是會變的。」
山洞裡突然沉寂下來。
安靜了片刻,雁非手裡亮起了火摺子,語氣輕鬆的把話題岔開,「在城隍廟裡聽到你祈福,現在雪姨的身體如何?」
蒼子夜回答,「娘親的身體還算安康。有些小病,不礙事的。」
兩個人盯著眼前跳躍的細小火焰,突然又不說話了。
又靜默了很久很久,眼看手裡的火摺子就快熄滅了,雁非從懷裡又掏出個新的火摺子點亮。
驟起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山洞。蒼子夜的視線從火摺子往上,慢慢的轉到雁非的臉上。
他開口道,「小非,跟我回蒼鷹堡。」
瓢潑般的雨聲響如雷鳴,卻蓋不住清冽的聲音。
雁非似乎有些詫異的看了看他,隨即身子往後一仰,靠在石牆上微笑起來。懶散的笑容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說出的話也滿帶著戲謔語氣。
「跟你回去,作你的僕役?」
蒼子夜抿緊了薄薄的嘴唇,半晌才道,「做僕役還是座上賓,都由我決定。蒼鷹堡現在由我主事。」
跳躍的火光映在蒼子夜俊朗的側面上,雁非偏過頭來,上下看了他幾眼,笑道,「當真有少堡主的架勢了。」
他的目光垂落手上,盯著火摺子出神了許久,輕呼了口氣,「我還是喜歡現在的生活。雖然艱苦了些,但是開心自在。不如就保持這樣罷。」
「小非……」
雁非驀然打斷他,與夜同色的閃亮眼瞳直視著蒼子夜,微笑道,「抱歉,我不喜歡這種叫法,還是叫我大雁的好。」
蒼子夜沉默半晌,道,「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雁非靠在石壁上,懶洋洋的合上眼睛,「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蒼子夜注視著他良久,把頭轉過另一個方向,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盯著頭頂的蜘蛛網出神。
山雨來勢猛烈,直下到後半夜仍未停。呼嘯的風不時的從山洞口刮進來,整個山洞中寒意瑟瑟。
火摺子早就點完了。
雁非靠在石壁上,耳邊聽著大雨沖刷泥土的聲音,眼睛不知何時重新睜開了。
又一陣夜風帶著水氣鑽進山洞肆虐,細如牛毛的重重雨絲直撲到臉上身上,饒是有內力護體,雁非還是忍不住激零零打了個冷戰。
旁邊靠牆而睡的蒼子夜微微動了動身子。只怕在睡夢中也冷了罷?
這九月入秋的江南天氣早晚溫差大,最容易受寒。白天穿得單薄些沒關係,到了夜裡,這單單一件白色絲織長衫可當真要命了。
這麼大的人了,居然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雁非嘆了口氣,認命的把身上貼身穿的里褂脫下來,略微側了側身子,輕手輕腳的罩在蒼子夜身上。
短褂上猶自帶著體溫的溫暖熱度,覆在年輕修長的軀體上。雁非近距離的端詳著閉目沉睡的俊朗容顏,微微一笑,喃喃道,「小夜居然長這麼高了……」
又伸手把褂子往上拉拉遮住蒼子夜的胸口,正想要起身走動驅寒的時候,他的身體猛然一僵——
還沒有離開胸前的手突然被用力拉住了。
雁非明顯一驚,卻又瞬間放鬆下表情,若無其事的笑著打招呼,「原來你已經醒了啊。正好我冷的緊,把短褂還我罷。」
蒼子夜目光如炬,緊盯著他不放,「你……剛才叫我什麼?」
「啊。」雁非恍然拍拍自己的額頭,「一時嘴快就叫錯了,抱歉抱歉。蒼大少爺不要介意就好~~」
黑玉般的眼睛里驀然閃過異樣的光芒,蒼子夜單手撐起身體,抿緊了嘴唇,注視著面前若無其事的微笑著的人。
塵封已久的記憶,在聽到那不經意的兩個字的時候,卻猛然的翻湧出來,在心底叫囂著,舊日的情景如往事再現,一幕一幕的在眼前重溫。
隱藏在心底許久的話語不知不覺的泄露出來,「不要這樣叫我,不要叫我少爺。」
對面的回答卻只是無所謂的聳聳肩頭,隨即又露出那個最常見的懶散笑容來,打著呵欠道,「不叫就不叫罷,隨便你。天都快亮了,我可得好好補眠一場。」
……他又在逃避了。
如果不挑明白,他就會永遠的逃避下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用笑容和藉口敷衍過所有的明暗試探。
等待,也終究有個限度的。
蒼子夜定定的看著雁非的側臉許久,終於不再遲疑。
微微俯下身,手掌抬起他的下頜,制住他瞬間的掙扎,嘴唇悄然壓上去了。翹開因吃驚而微分的唇瓣,捕捉著躲閃的舌尖,閉上眼睛,感受著彼此身體傳來的熱度,聆聽著對方心口穩定的脈搏。
濃濃的,帶著沉澱的情感的一個吻。
沉醉於剎那的幸福。
急促的喘息聲初定,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蒼子夜鬆開了鉗制的力量,手卻還是搭在腰間,平淡的語氣中夾雜著隱約的苦澀,「既然不願意,為什麼不索性推開我?」
「你不就是想要這樣么?」雁非嘆氣,「現在滿意了,可以放開我了罷?」
蒼子夜身體一震,視線和對面的視線交匯了。
他的眼神平靜的很,沒有帶出多少想象中的慍色,卻是帶著幾分為難的,就彷彿對著犯了錯事的頑皮孩童時經常露出的那種無奈神色。
蒼子夜的眼神一飄,不甘,失落,懊惱,種種的神色糾結著滑過眼底,表情不知不覺冷了下來。
原本搭在腰間的手向上一抬,拉下了胸口的幾層衣襟,只聽嗤的一聲輕響,光裸的肩頭立刻露出來。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用手指緩慢摩挲著光潔的肌膚,濕熱的吻沿著後仰的脖頸,漸漸落在形狀優美的鎖骨上——
「夠了。」
半裸的胸口微微震動著,雁非的聲音沉了下來,變得黝深的眼瞳直視著蒼子夜的眼睛,「做事不要超出限度。小夜,不要再做出讓你我後悔的事。」
蒼子夜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兩個人就這樣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互相沉默對視著。
僅僅片刻時間,卻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然後蒼子夜垂下眼睛,伸手替雁非拉好了衣衫。幾乎不可聞的聲音低低的響起在耳際,「我不逼你。」
靜寂的黑暗中,綿密的吻重新落在唇上,彷彿對待珍寶似的輕柔,帶出極低的昵喃,「告訴我,現在的生活,你真的快樂么?」
雁非閉上眼睛,有些沙啞的嗓音慨嘆似的回答著,「是。很快樂。」
每次看到小開的明朗笑容的時候,心裡真的,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