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專生國科會計劃讓秀才變得非常忙。他偶爾繞過來我店採購糧食，或是打電話到店裡要我下班后幫他帶點東西去他住所，一方面也順便看看我過得好不好。看著他的泡麵餅乾提神飲料，我總是忍不住貼錢塞幾罐雞精給他。他一開始會推掉，「我不喝這個，就算你要我買我也沒錢付。」
「當作是你之前煮宵夜給我吃，我報答你的。」我聽宇庭，國科會計劃一做就是八個月，看著秀才臉上淡淡浮顯的黑眼圈，覺得非常難過。
成功的路很難走，要花很多的時間心血體力。秀才選擇付出，我決定逃避。在逃的過程里，仍然不免希望能給他一點援助。
秀才不能來接我之後，宇庭自告奮勇來帶我上下班。只是不像秀才那麼黏，宇庭還是很專註在自己的學會打工上頭。有時會從我這探探秀才情況，「他進度怎麼樣？」
「有按他們老師希望的在進行，但是離他預定的有點慢了。」我敲著收銀機，「一共是一百二十八元，這是吸管。」
「你有沒有想過也寫個計劃送上去啊？以後蠻有用的。」
「很難吧……我功課又不是頂尖，不是要附成績證明？」
「四年級就沒機會做了，二、三年級要好好考慮，就這兩年而已，阿秀也是在抓著最後的機會努力。」宇庭打開他買的飲料，一邊喝一邊虧我，「你還很希望雨永遠都不要停的話，也許可以跳槽去研究大氣現象啊。」
我拿放在櫃檯的免洗筷敲他的頭，他笑著猛躲。
「說真的，你現在，還會希望雨下了就永遠不要停嗎？」
「沒心情想那個。」有客人進來，我把筷子收起來。「你要等我下班嗎？」
「嗯，好啊，一起吃晚飯。」他說完就提著自己剛買的東西到外頭去了，以往例來看應該又是去附近書局繞繞吧。
很奇怪，最近面對他和秀才，我總有些說不上來的複雜感受。但是就是說不上來是什麼，也就不知道從何解決這些棘手的感受問題。
現在的我們已經不再一見面一開口就要對方做個抉擇，離開或是誰跟誰在一起的。因為秀才變忙，我們三個人湊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多半是陰雨連綿的天氣，秀才會好心地開著車把我們一個個送回家。
說到下雨，最近的宇庭很愛問我是不是還希望雨下了永遠都不停。每一次我都說不知道、沒時間想，他過陣子還是會問，他心裡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麼？秀才也是，有時車開著開著停在路口等燈變綠，也不跟我們聊天，只是趴在方向盤上凝望被雨刷清乾淨的擋風玻璃。
往好處想……也許以後，我們不再提起曾經想在一起的往事，我們會變成很好很好的朋友，老了以後一起坐在搖椅上看著自己的孩子們話當年，似乎比起現在硬要計較談戀愛應該誰和誰湊成一對感覺要好。
※※※
我們都變忙了。某些伴隨我們的脆弱的心情正在努力長大，卻不意之間，分崩離析。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淡漠真是一件令人難過的變化，又任其自由發展。
我對身邊的人越來越冷淡了。常常一句「我忙」，就推辭掉所有聚會與支持的可能。同學竊竊私語，討論我的感情生活是不是出了問題，「林雨婷腳踏兩條船翻船」的事故頻傳(即使子虛烏有)。我也懶得反駁。
秀才的專題做得越來越順手，動不動就是一堆漂亮的數據出來。八個月也不算長，放個寒假過去，也該是交計劃的時候了。他閉關到連來買泡麵的時間都沒有，常打電話來要我下班順道送過去，銀貨兩訖后也沒有時間多聊，我也學會冷冷地把東西交給他、冷冷地說再見。
不多給自己什麼關心他的機會。
我排了滿滿的考試：全民英檢托福會計事務技術士。然後非常用功念書，在繫上的排名也一路往上攀升。
「怎麼突然這麼拼？」連宇庭看到都嚇一大跳。
考試考得多了，以前每逢考試手心冒汗等等症頭都不藥而癒，真是神奇。準備考試的心情越來越清爽，以前秀才宇庭阿靜曉綾去圖書館，我可是哀怨到不行。每天神清氣爽地背著厚重的教科書考古題到圖書館，念到吃飯時間就隨便吃點東西，上班時間到了就去上班，下班回家就繼續念書，念到累了就去洗澡睡覺，衣服再積成一個星期的份送洗衣機……比起談戀愛，念書有成就感得多了。考好或考不好，都還有一紙證明。而愛情，虛無到極點。
秀才是不是也有這樣的認知？他把研究成果報告送出去以後，並沒有馬上拿著剩下的獎學金帶我們出去吃飯，反而和老師商量更多關於未來的可能。
「我以後念我們繫上研究所應該是跑不掉了。」秀才有天難得地想起我，打電話跟我聊天，「最近在和老師商量參加其它研究計劃的事，還沒忙完。」
「沒忙完還有空打電話給我」我笑著凋侃他，輕輕地把手邊的書收拾整齊。
「很久沒聽到你的聲音，蠻好聽的，花點電話錢懷念一下。」
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客氣？跟以前不太一樣。」
「這樣不好嗎？」
「我們都喜歡你以前一提到喜歡的事情就吱吱喳喳不停的樣子。張靜上次來我們研究室，說到你以前提起我眼睛都會亮起來。」他笑起來，「可惜那時我沒機會看到，現在也不可能看到了。你現在變得很冷了呢……跟以前那種我們拜託你幫什麼忙你會熱血沸騰、全力以赴的樣子不一樣了。」
「是我長大了啦。」
「如果長大要磨蝕掉你所有的熱情，我想大家都會希望你是高中時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我曾經是嗎？我眯起眼睛想起那時在學遇上的風風雨雨：被叫到廁所警告「你離凌宇庭秀文選遠一點」；當上會長，面對校方、學生兩方給予的壓力；導師對我的期許不斷轉折，一下希望我真的能在學生會做出成績，又希望我能全心應付我的功課……「我們不要你呼風喚雨……我們只要你一直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趴在窗檯，希望雨永遠不要停的婷婷，那就好了。」他頓了一下。「你有在聽嗎？婷婷？」
「嗯。」
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啊。日積月累，有那麼多外在的變數影響我，我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以前也是小女生，會趴在窗口傻傻地看著對面棟的秀才在走廊上談笑風生的樣子，看著看著就臉紅心跳。
可是現在，就算是秀才抱著我，我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了。
「你變得很畏卻……」秀才又停了一下，「是不是高中的時候，我讓你對愛情不信任了？」
「我不知道……」
「你可以慢慢想，我會等你喔。」秀才輕輕地咳了幾聲。忙過頭，感冒了吧。「你對愛情可能有太多詮釋，但是它真正發生的時候，往往是不需要那麼多理由的。你不一定要把情人和朋友分得很清楚……有時候，能夠聆聽你心聲的朋友，會親密得像你的第二個情人；而關切你、在乎你的情人，同時也是你最友善的朋友。」
我愣了一下。心思被秀才說中了，耳根一下熱起來。
「好啦……聽完你的聲音，我要去睡了。」
「保重身體。」我想不到可以說什麼，只能說這四個字。
「好久沒聽到你這麼關心我，真感動。」他爽朗的笑聲從電話的另一頭傳過來，真好聽。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學長吧……沉靜的聲音可以讓我安心，不管是在公車上搶不到座位，數學怎麼解都解不出來，他都可以告訴我沒事了，我有他在。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們席地坐在草地上，淡淡的香氣隨著微風吹拂過來，我們的心情都隨之發亮。
曉綾挽著她學伴的手，對阿靜說她要結婚了，阿靜拉住亦翔學長，嘟著嘴問亦翔學長什麼時候娶她，我、秀才、宇庭則在一邊商量當伴娘要準備些什麼東西……婚姻是戀愛的過程最後一站，可是也濃縮了所有戀愛里甜蜜的心情。我們拿出放映機，把一幕幕美好的回憶一一格放，投影在暗夜的星空里。曾經萬分痛苦的分手、為愛情流淚的每個畫面，在要和另一個人攜手到老的決定里，都是成長的動力。
我們長大了。也變成可以匹配得上對方的人了。托那些躓踣傷感的戀愛之踢。
宇庭很有耐心地對付我的冷淡態度。亦翔學長約聚會，我不肯去，他就來押著我下班，說些「大不了回去我幫你洗衣服寫作業」之類我絕對不任之實踐的承諾。
「我看我們以後要設個簽到簿，如果雨婷跟秀才簽到的次數比阿靜還少，以後我們吃飯的賬單就寄給他們了。」亦翔學長看我老不甘願地被拖出來，忍不住取笑我，「打工打到這麼忙？連跟學長出來吃個飯都不肯喔？還是你不想看到宇庭？」
「唉唷。」我連可以回什麼話都想不到，只好哀嚎一聲充數。
「最近的婷婷很拼喔，直逼書卷獎。」宇庭在一邊補充說明。
亦翔學長喝了口餐前的飲料，「唷？這麼厲害？」
每次聚會亦翔學長都趕著把事情做完才來，往往前一頓都沒空吃，只好請服務生把飲料調得甜甜的在餐前先送來，免得飯還沒吃到就因為血糖太低昏倒了。我其實也常常忘了吃飯，但是就硬是要撐著，亦翔學長就故意喝得一臉美味，故意引我羨慕。
哼，我才不管你。竟然還說要把賬單寄給我，真是天地良心啊……「其實雨婷你也不差，就是沒遇到好老師對不對。」亦翔學長突然感嘆萬千，「要是你遇到好老師，你說不定現在就進了哪間公司，然後一畢業就可以馬上升主管……」
「哪這麼誇張？學長你真是抬舉我。」今天的飲料是調得多甜？學長說得這麼動聽。
「我常覺得啊，遇到一個好老師，肯鼓勵你、幫助你，你的潛力就可以得到完整的發揮了。宇庭跟秀才就是啊。」亦翔學長指指宇庭，「他高二的時候，要不是我們導師罩著他，他也不是那種會去跟校長拍桌子的個性。要不是很多科老師都很疼他，他大也懶得念書吧，光學生會就夠忙了，哪還有時間跟秀才拼全學年第一名。」
「亦翔啊，你是在怪以前吳老都不疼你羅？」宇庭笑嘻嘻地虧亦翔學長，「高一他疼阿秀疼得要命，你本來還是他得意門生，一下子失寵，就乾脆不念他那科了……」
「所以我現在才會覺得，遇到一個肯疼你的老師很重要啊。」亦翔學長理直氣壯。
我回想我以前的老師們，的確沒有特別寵我的，但是也很少遇上處處針對我的。這也能構成我高中聯考失利的原因嗎？我忍不住笑起來讓人不念書不努力的理由真好找啊。
「笑什麼啦……我真的耶。以前我們高一還沒分組，我們跟秀才同班，我們導師超疼秀才！根本沒把我們其它人放在眼……」亦翔學長口氣挺酸，「我們導師跟我們很親，我原本以為他會很在意每一個學生咧「結果哪知道，他就特別寵秀才，動不動就是我猜秀才一定可以一直保持在全學年第一名，聽到就嫉妒死了！我們都不是人啊？開口閉口都秀才秀才，害我一開始還很討厭秀才！」
「喔？我沒聽錯吧？」我想起高中時，傳聞中跟秀才不和的是宇庭，可不是亦翔學長呢。
「你沒聽錯，我一開始真的超討厭秀才。甚至到要分組的時候，老師也要退休了……他跟我們預測了幾個以後可以考得上第一志願的人，那個名單里竟然有秀才、有宇庭，可是就是沒有我」氣死我了……」亦翔學長拿起紙巾裝哭，「我高一超拚命的耶，在我們班也好歹是數一數二的，想不到老師那麼不看好我，宇庭那時候功課還比較差一點，老師都覺得他會考上「哇咧……好像我一定會馬前失蹄一樣……」我聽得傻眼，轉頭向宇庭求證。宇庭學長微笑點頭，「他說的都是真的。」
「結果你看，我果然沒考上第一志願，唉唉唉。」亦翔學長嘆氣連連：「要是當時他說我一定辦得到，我就算只是那種吊車尾的笨蛋，拚死也會不辜負他、做給他看！所以雨婷啊，我跟你說，你遇到好老師一定要好好把握！」「呃……我現在自己很用功就好了啊。」
「如果你像秀才一樣，動不動就有老師問他想不想送計劃，你一定也會跟他一樣拼吧。」餐點送上來，我們讓沒吃飯的亦翔學長先用。亦翔學長吃飯也沒閑著，「你看他，現在簡直把命送給他們繫上老師，連覺也沒好好睡，感冒也沒空去看醫生。」
「我會好好盯著他的。」我盯著亦翔學長的飲料，說得有點心虛。天曉得我多久沒關心過他，還是他打電話來，聽到他在話夾幾聲咳嗽才注意到他生病了。
「他也真可憐，連追你的時間都沒有了……」亦翔學長顯然講話方式被阿靜傳染，動不動就要絮絮叨叨別人的感情幾句，「這下宇庭有機會啦，你也省得二選一的麻煩了。」
「我……」
「你可以不用解釋，我都懂，我都懂。」亦翔學長把服務生送上來的餐點推到我面前，「吃飯吃飯。」
我看了宇庭一眼，他眼底笑意淡淡。
※※※
飯後原本我們都會找秀才出來續攤。每每我們吃完飯準備要喝咖啡用夜宵的時間，差不多也是秀才剛忙完準備要吃泡麵的時候。宇庭總會提議去宿舍把秀才拎出來，「偶爾也該讓他好好吃一下正餐。」
可是今晚，大概是這次選的餐廳出菜太慢、或是席間亦翔學長的抱怨太多，等我們吃完飯，都好晚好晚了。我打秀才手機，他說他已經吃過泡麵了。
「那找他出來喝個茶吧，他生活太緊繃了。」宇庭笑秀才簡直是賣命給國科會，「還沒得獎就先過勞生病，就太不值得啰。」
秀才在電話那頭允諾，反倒是亦翔學長面有難色，「我跟阿靜的熱線時間到了耶，下次再跟你們出來吧。」
「婷婷，你聽亦翔說了以後，有沒有什麼感想？」
我一頭霧水。我該要有什麼感想？
宇庭看我傻眼，好聲好氣慢條斯理地對我解釋：「好像自從選完學生會長之後，你很久沒有找到一個穩定的目標了。感情生活一片空白，雖然有人追你，－－咳咳，那個『有人』好像包括我在內－－，但是你完全沒辦法去思考你要什麼成績嘛，也是最近才開始慢慢進步，好像都沒有什麼得你全力以赴的東西。亦翔剛才說了那麼多，你有沒有什麼感想？」
「因為，我還在想我對愛情的定義吧！所以我沒辦法很輕鬆地告訴你們：我不想談戀愛、或是我想和誰手牽手走在大街上。」至於課業，唉，「成績嘛－－很多老師都覺得我是『凌宇庭的學妹』，我一點自己表現得很好的成就感都沒有啊！好像我表現得好是應該的，表現得差就丟了你的臉。」
「你想太多了。就算老師沒辦法忘掉你是凌宇庭的學妹，你也可以大聲地說你已經就是『林雨婷』，不要老是多加三個字上去呀！」宇庭笑不可抑，「等到過段時間，你有屬於你的職業了，你就會有你自己的名字了啊。那些名女人，絕少有人會叫他們什麼人的太太，她們會有自己的名字，是因為她們的鋒芒畢露，也贏取了眾人認同與社會地位。你還小不要太在意老師怎麼說嘛……你就是最好的學妹了啊，不然我和阿秀怎麼會想圍著你轉？是老師還沒發現到你的光芒啰！想不到你會在意老師怎麼說。」
「學長你怎麼這麼說，我當然會在意啊？」
「婷婷乖，你的未來是只有你才能想清楚的。不管我和阿秀怎麼努力想左右你，你的愛情、你的成就，都只有你才能完成。」宇庭站挺了身子，像大哥哥安慰小一樣，雙手拍在我肩頭，「你要好好想清楚，我們都會等你長大的。愛情發生的時刻很自然……任何外力只能協助它的完成，沒辦法改變它的結局，懂嗎。」
高中開始和字庭相熟后，常常，在我惶然無措的時候，字庭都會在我身邊陪我解決一切問題。有他在，我很安心……就像曾經，在公車上、秀才身邊，那種溫暖相依的感覺。雖然，這一次，「好複雜喔。」我嘟起臉思考他那一長串話。
「慢慢來。」宇庭笑笑地推著我進羅多倫，秀才正站在櫃檯歪著頭想要點什麼飲料好。「咦，阿秀，你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啊？」
「剛才跟老師在附近吃飯啊。」秀才看我們也湊過來點飲料，匆匆決定要一杯美式咖啡，好讓我們可以順利點餐。
「你不可以喝這個啦！」我叫住準備幫他沖咖啡的服務生，「小姐，幫他換果汁？」
「你怎麼了啊？今天突然這麼關心我，嘖嘖。」秀才覺得明天的太陽要打西邊出來，「很不尋常喔，是不是剛才來的路上發生什麼事了？」
「我本來就很柔體貼……」
「我們好像以前都沒感覺到耶，失敬失敬。」
「你也覺得啊！我們果然是哥兒們！哈啥哈！」
「……喂！」
笑笑鬧鬧，我們似乎回到過往。高中那種心無設防，說要永不再見、卻也無法割裂的單純情感，又回到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