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抱著我疼愛的小貓「喵嗚」,學姊的貴賓狗「王子」跟在腳邊,等待著電梯下來。
我和一個我們學校夜間部畢業的學姊,合租號稱中市規畫得最好的國宅——「光莒新城」中的一間公寓。
光莒新城當初是配給退伍軍人居住,建材、坪數還依軍人的階級有所分別。聽學姊說我們這棟公寓屬於「將軍級」,是最好的。
這棟公寓高十五樓,每樓有兩戶。頂樓是空中花園,我住在十四樓。公寓里有四房兩廳兩衛,不過房東將套房鎖住,偶爾南下,他們則住進套房。房東是退伍將領,目前住在台北,每個月我們必須將房租匯寄上去。
兩年前搬出校舍,爸媽來台中陪我找房子。當時公寓里還有四個學姊,合住兩間房,餘一間面東、可俯望孔廟的房間要出租,房租三千五,廚房用具齊全,客廳有冷氣、有電視,非常舒適的一層公寓。我嫌房租太貴,但爸媽非常中意這裡的環境;他們不希望我去住一般學生租的頂樓加蓋、木材隔間的小地方。他們和學姊談妥,便要我住進來。
連著兩年契約到期時,房東都醞釀漲價。前年讓他得逞,我個人的房租高達四千。但去年相繼有兩名學姊出嫁,公寓里只剩三人,我們以房東漲價我們就搬為要脅,使房東今年維持一層公寓月租一萬二。而四千元還只是房租而已,並不包括水電費;再加上公寓的管理費,每個月實付的金額大約四千五。在學生里我租的房子算是高級住宅,房租也特高!
每年寒暑假都有想過要搬家,但好日子過慣了,外面出租的房間我都看不上眼,只好依舊窩在這層有家的味道的公寓。
和年長我數歲的幾名學姊都不熟。只要她們在宿舍里,我就一個人待在房裡,除非她們都不在,我才會在外頭活動。
上學期還有兩名室友,暑假過後,卻只剩下一位學姊。她說另外一名室友自動離開,房租會付到契約到期為止,要我不用擔心。我心底明白大概是怎麼一回事。這兩名學姊原是摯友,兩人好得不得了,像王子就是她們兩人合買的小狗。但上學期期末就常常聽到她們在爭吵,有一次甚至還打起架來,原來是其中一個搶了另一個的男朋友。
女人的友情真的很脆弱,一碰到愛情這回事就會「破功」!
王子舔著我的腳指頭,我踢開它,要它離我遠一點。
我討厭名種狗!
王子長得比一般貴賓犬還大一點,我覺得它可能是貴賓犬和馬爾濟斯的混種。
我討厭這種寵物狗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它們的骨頭實在很賤!它們生來似乎就該受寵愛,它們不知道狗有保護主人、看家的職責,它們只負責取悅人。所以說它們的日子過得比一般土狗、流浪狗好,有的甚至還比人尊貴。所以我討厭王子!
本來王子過得怎麼樣不干我的事,學姊們輪流照顧它。但學姊拆夥后,它跟著也被打入冷宮,幾乎整個暑假被關在陽台,沒有洗過澡。我看不過去,帶喵嗚下樓玩的時候也會讓它跟。
奇怪的是,在這之前它就很黏我。今年初學姊買它回來后,它見到我就猛搖尾巴,老愛跟著我。可是我打心底討厭它,它讓我想起花蝴蝶姜美禎。
我承認我嫉妒受人歡迎的姜美禎,但實際原因還不僅於此。她常常會來我身邊咬耳根數落某人的不是;當我聽信她的話,跟著討厭那個人時,卻又驚見她正與該人有說有笑。我最受不了這種兩面人了!
沒和她撕破臉過,是龔信文的勤。他也看不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姜美禎,但他說社會上人人都這樣,我們反倒該跟她多學點。我想想他說的有理,但逢迎各人喜好的事我做不來;最多我只和姜美禎維持死黨的關係。
被我抱在懷裡的喵嗚卻和王子有天壤之別的遭遇。喵嗚還小得只一個掌心就捧得住的時候被我撿到。在別人眼裡它只是一隻野貓,黑綠交錯的毛色、尖銳發亮的綠色貓眼,在在透露著叛逆不羈的野性,這也是我喜歡它的緣故,我覺得它跟我很相像。
原本只打算照顧它幾天,所以喵嗚喵嗚地叫它,久而久之喵嗚就成了它的名。起先放假回家時,我會把喵嗚托給龔信文照顧,現在則放它出外自己覓食。第一次將它留在門外時,我以為它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它承認我是它的主人,竟蹲坐在公寓樓下等著我,我當然又更寵它了!
顯然對於王子和喵嗚我也有階級之分,與那些崇拜名種貓狗的人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是我高興,我喜歡與人背道而行!
電梯在十四樓停了好久,現在終於開始往下降。
我覺得奇怪,這時候學姊應該不在家,住在對門的殷奶奶也好久沒遇見她了,會是誰從十四樓下來?
電梯門一開,我被電梯里的景象給嚇住了!
雖說電視、電影里,男女擁吻的畫面早看過無數次了,但這麼近距離觀看一男一女熱烈親吻的畫面,實在撼動人心!
女子穿著連身窄裙,閉著眼猛吸吮男子的唇,面容有些扭曲,十分專註地挑逗著男方。
男方則以同等的熱情回應著她,雙手在她背後游移。兩道軀體緊緊糾纏在一起,好似有多少難以言喻的慾火在體內熾燒著,看得我也跟著臉紅心跳!
懷裡的喵嗚,不喜歡被我抱得過緊而喵了兩聲。我才回過神,放鬆自己。
而還在對吻的兩人,依然不受打擾。男子則伸出手,按下電梯的CLOSE鍵,電梯門在我面前緩緩合上。
腳前的王子卻突然尖聲哀號!原來它被電梯夾住了。幸好電梯夾到它后,又自動開啟,只是電梯里纏綿的氣氛盡失,兩道人影這才分開。
女子不悅地瞪了我一眼,我自然也沒好氣地回瞪她。本來嘛!打擾到他們我是有點過意不去,但電梯是大家共用,她沒有資格埋怨我!
女子故作嫵媚的嘟嘴,算是不跟我計較。只是她不知道她嘴巴上的唇色已經掉了大半,雙色嘴唇看起來有點滑稽。
她一手搭在男子的肩上,眉眼都在巧笑,「你真的不送我?」
和姜美禎甜得膩人的嗓音如出一轍,我這才知道原來美女都是這種聲音。
「我還有事要做。」男子握在她腰間的手使了一下力,要她離開。
女子不開心地跺了一下腳。走出電梯經過我身邊時,手肘刻意頂了我一下。我的反應慢了一拍,只來得及在她身後空踢一腳出氣!
回過頭,看到男子一邊以面紙拭去唇上沾染到的口紅,一邊還掛著淺笑看著我。我撇開頭不看他。
當我準備按樓數時,他剛好也伸出手。當我看到兩人的手指同時聚集於十四樓的按鍵上時,愣了一下。
他的指尖輕倚著我的指尖,十四樓的按鍵發亮。我如燙著一般縮回手,移到電梯的左後角。
我發現他很高!身材比例很好。他兩手插進褲袋,平視前方,沒什麼表情。
我低著頭,吊起眼珠,偷偷打量他的五宮。
老天!他真的很帥!本來以為章翰郎已屬上上之貌;現在一看這人,反而覺得章翰郎過於孩子氣。他的眉宇之間鑲了點傲氣,但不逼人;眼神溫和、唇線輕抿,感覺上白領階級大概就是這樣。
我想我現在一定是一副賊模樣。我記得有一次和姜美禎、龔信文一起去逛夜市,有一名騎著摩托車、身後還載著女友的男生一見著姜美禎時,兩眼直發亮;眼珠子跟著姜美禎的身影斜到一方,甚至還回頭頻頻望著她的背影。那樣子實在有夠難看!
後來走在路上,我發覺人與人之間一直在互相打量。優秀的人聚集了大家的目光,劣等的人則令人不願再看第二眼。世人因美醜胖瘦而有不相同的待遇,實在很不公平。
我也愛看陌生的迷人男子,但絕不迷戀;主因是我有自知之明,那麼優異的人種眼光不會低到看上我這種人!
我長得不醜,當然也不漂亮,勉強還可以擠入中等美女之林。留著耳下三公分的學生頭;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扁不挺;走在路上不會讓人嫌礙眼,但也不會有人在擦肩而過後,還頻回頭看我!
喜歡上俊帥的章翰郎則是意外。可是我仍有自知之明,不曾奢望他會來追求我。
我必須強調,我是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卑!
移開停在他身上的目光,驚見王子竟然一直圍在他腳邊討好他!
所以我說寵物狗是賤骨頭!一點個性也沒有。
男子沒有詢問我的意見,逕自抱起王子。
我翻翻白眼,看到電梯已升到八樓。心裡覺得有點奇怪,他也上十四樓,難道他搬進對門?原來住在我們對面的殷奶奶呢?
我輕撫喵嗚的臉頰。抱著王子的他卻突然「啊!」的一聲,急急地放下王子。
喔哦——麻煩來了!王子竟然在他身上撒尿!真不知道這是一條什麼狗,竟會尿在人身上。只是,剛才在外頭散步時,它就如廁過了,怎麼還會有這種舉動?
也許男子身上有別只狗的味道。寵物狗討好人拿手,吃起醋來也拿手。
狗尿的騷味傳來我這方,我掩鼻。
男子平舉兩手,看著綿襯衫、西裝、長褲直流而下的濕潰,那莫可奈何的表情惹得我笑。
他聞聲回頭看我,「狗是你的?」
看來他想找人為他被糟蹋的衣服負責。
「不是。」我否認。而且王子本來就不是我的狗。
王子卻在此時窩到我腳邊。我氣它拆我的台,用力踢了它後腿邊一下,它不敢喊痛,垂著頭縮在角落。
「可是它跟著你!」他皺著眉,好像責怪我虐待動物似的。
電梯終於抵達十四樓。我雙眉一揚,跨步走出,說道:「是你自己要抱它的!怪誰?」
而且我下午丟掉的幾百塊,已使我的經濟陷入拮据了,哪還拿得出錢把他的衣服送洗?
他跟著也走出來,奸像還想說些什麼。不過我沒理他,我以最快速度打開家門。入門后迅速鎖上門,將一臉無奈的他隔離在門外!
我於將近七點的時候,抵達話劇社聚會的麥當勞。社長告訴我龔信文在六點半左右就離開了,因為他還得去補習。
當下我有一鼓氣沒處發作!我氣他竟然拋下我一個人單獨面對這一群和我不和的人!
我可以轉身離開的,但我卻留下來了。因為章翰郎會來……
我發覺為了章翰郎,我愈來愈沒個性了。
章翰郎在八點多來到聚會場所,馬上使得現場氣氛更加沸騰。我可以輕易的看出有幾位學妹也在愛慕著他,因為她們看他的方式和我看他的方式一模一樣——眼神里泛著痴迷!
一直覺得,看一個人要看他的眼睛,悲傷、快樂、痛苦、仰慕、厭惡都看他的眼睛。
原以為我也可以自章翰郎的眼中看出他對我的感覺……但是沒有辦法,我沒有法子從他的眼中讀出任何東西。
因為,當我看著他的眼,我便無法思考!
自他來后,我才撿回我的魂魄似的,和大家一起嬉鬧。這才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姜美禎一樣,已經扮著兩面人的角色了!
也就是說,我明明已打心底討厭話劇社這群人的嘴臉,卻為了一個他,我放棄我的堅持,而和這群人攪和在一起!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可是我卻喜歡他……
恨死了言不由衷的自己,卻又愛死了他欣賞我犀利言詞的目光!
自從喜歡上他后,我常常會懷疑我究竟在幹什麼!
像現在,我根本不需要在這裡口沫橫飛,只為博君一笑。按照我以前的生活方式,我應該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左手邊是一大疊漫畫、小說,右手邊則擺著一堆零食,任自己由著故事情節哭哭笑笑!
我真的很懷念以前的日子!當時候的我,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過得十分自在;日子裡只為書中情節而悲而喜。
如今我卻看不下任何書。
我只是一直的想他、想他、想他!想他淺笑的模樣、想他在陽光下奔跑時散發的光芒,想他的一言一語……
喜歡一個人真的很苦!
聚會在十點半時終於宣告結束。有不少人相約一同走到公車總站搭車回家,有一些騎摩托車的學長、學姊則載著順路的學弟妹同行。
最後,如我所料,只余我和章翰郎必須走路回家。
我們的方向相同,可以一起沿著學校前的道路,經過百貨公司直到交叉路口,再各自往左、往右回去各自的宿舍。
有一個學姊在發動摩托車前還一直叮嚀他要送我回家。我看著他,他一臉為難。
向學姊道再見后,我們啟步走回學校。
「今天晚上真的挺愉快的,不知道以後大家還能不能像這樣聚在一起。」章翰郎在我專心望著兩人并行而映在地上的影子時,突然說道。
我遲了幾秒,才完全吸收他的話。「聽起來好像話劇社要倒了似的。」
「沒有啦!」他急忙解釋:「我的意思是,以後我不太有時間再到話劇社了。」
「為什麼?」如果他不去話劇社,我也省得再見那群聒噪的學妹;可是如此一來,我和他之間的交集將愈來愈少。
「學長介紹我入撞球校隊,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我對戲劇並不是很有興趣;而且你知道,我完全不會演戲。」
這倒是真的。當初他會進來話劇社是由於社裡缺男角色,而這屆的副社長和他同班,硬是將他拉來飾劇中一角。而演戲這回事,我覺得天分很重要,章翰郎則沒有演戲的天分。當他念起台詞時,面孔僵得像雕像;一上台則像根會走動的木頭似的在台上晃來晃去。看他演戲會讓我覺得實在糟蹋了劇本!
「不會演戲有什麼關係?」我笑著轉頭看著他的側臉,「你有舞台FACE,光站在台上,就迷死不少女生了。」
這話也是真的。像演藝界里,還不是長相第一,實力第二?章翰郎雖然演技不佳,但每回參與公演,他都能得到非常討好的角色,很多女學生都喜歡看他!
他轉頭看我,「你不要這樣說,我從來不覺得我長得好看。」
我聳聳肩,不想挑明的誇他。我相信他對自己的外貌自有某種程度的自信。
「我聽乙班的人說,電資科好像來了一個很不錯的男老師。」章翰郎說。
我想他轉移話題的原因,大概還是不習慣和我聊及彼此的切身問題吧!
而我,我居然也不太希望更進一步了解他;怕真正的他,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並不是我真正喜歡的章翰郎!
說穿了,我竟只是將他塑造成心中所勾勒出來的白馬王子——原來我和男友一個換過一個的姜美禎一樣幼稚……
我不禁懷疑起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我喜歡這種懷疑,因為這可使我不再一勁兒的將感情釋予他;說不定還可以收回已釋出的情感,不再一勁兒只想對他好、只計畫著在某個地方能遇見他!
但懷疑終究只是懷疑,我知道自己依然深陷情沼。
「連你也聽說了?這個老師真這麼厲害?才剛來學校就名聲大噪。」下午姜美禎也提到這名新來的老師,這會兒連他也提起。學校里每學期進進出出的老師不少,大家並未特別去注意,這名老師竟可以引起話題,我心中不禁也升起小小的好奇。
「這個老師雖然屬於電資科的教授,可是他在電資科好像只教一班,而在我們科里則教你們班和隔壁班。」章翰郎說出他所得到的訊息,「昨天他上隔壁班的課,引起不小轟動,下課時我們班的女生都跑去教師休息室看他!」
「我沒有聽說他也有教三乙。」我皺了皺眉,仍不相信這名老師會好到哪去!大概是這幾年和幾名老師屢生齟齬,我對老師已沒有好感!何況這新來的老師教的還是電腦——我和電腦天生有仇!「他教得怎麼樣?」
「聽三乙的人說,他教得很生動!而且他還要重新建立他們對電腦的基本概念。」章翰郎神情有點羨慕,「怎麼好老師都在你們乙班?」
國貿科五專部每年級有甲、乙兩班,管理教官不同、任教老師不同,常常形成兩班互相競爭的局面。
「哪有?哪有好老師在我們乙班?」待在這所學校進入第四個年頭,我還沒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好老師。
「不勝枚舉哪!像專業科目國貿理論,我們就很羨慕你們的老師!」
「天哪!」我做出頭痛的模樣,「那個『阿嬤』五十分鐘的課,有四十五分鐘在抄黑板,五分鐘在休息,有什麼好羨慕的?」
「因為你們考試念念考古題就能輕鬆PASS;哪像我們的國貿老師,考試題目有夠難的!」
我笑著看他,不再回話。光這點我和他的理念便完全不同。他和時下的學生一樣,覺得上課輕鬆、考試簡單,以及沒有點名習慣的老師就是所謂的好老師。我的要求卻不一樣,我希望老師除了正課要有一套生動的教法外,還能輔導學生有正確的生活觀念——我還沒遇過這種老師。
漸漸走近學校,我們愈趨沉默。
龔信文曾問過我期望一個怎樣的男友。姜美禎說她要一個永遠都有說不完話的男友;我則回答,我想要一個即使面對面沒有話說,也不會覺得尷尬的男友。
不是嗎?現代人太害怕無語的空隙。一旦空氣靜下來,就急著找話題,企圖維持氣氛的熱絡。而情人分手,排名第一的理由是「個性不合」,排名第二的理由則是「沒話說」!
我想要個即使沒話說也能心靈相通的男友!
而和章翰郎如此沉默的走在一起,我既不覺得尷尬,也不擔心這種沒話說的情境;當然,更沒有覺得和他心靈相通……
我愈來愈不相信我居然已喜歡他一年了……
「學姊……」他突然低喚。
「嗯?」
「我不是叫你啦!」他兩隻手在胸前搖了搖,「我是想說,剛才學姊……要我送你回家……」
原來是這件事。這個話題似乎有點敏感。「嗯,怎樣?」
「我想,你可不可以自己回家……」他說得有點愧疚。
從剛才他為難的神色,我早已料到他的想法。所以此刻我能夠率性的拍他的肩膀,「我本來就打算自己走回去了。因為能送我回家的人,必須是個特別的人;而你,還沒有那種資格!」
他可愛的皺鼻,「我也是。我還沒遇到讓我願意送她回家的女孩!」
「這樣最好!」我也跟著皺鼻。
我們停在十字路口,往右是我住所的方向。
「那麼……」他側著頭準備道再見。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件事,「你有沒有留著去年你和學妹們合演的劇本?」
他想了一下,「應該有吧!你要幹嘛?」
「能不能借我?期中考後的英文話劇比賽,我想從那個故事改編過來。」
每學年話劇社都會讓二年級的社員自辦一場公演;到目前為止,仍是我和龔信文合演的「海水正藍」最具水準。而去年章翰郎他們演出的劇本,是由一位已畢業的學姊撰寫,情節不錯,不過被他們演得很糟!
「我回去找找看,改天拿給你。」
「麻煩你了。」我退後兩步,舉起手,「拜拜!」
「再見。」他點一下頭,趁著綠燈,跑過馬路。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悵然油然生起。沒有人知道性情堅毅的我其實是多愁善感的;誠如我也未試著去了解過花蝴蝶姜美禎的心中,是否是脆弱且易傷的。
轉過身,我跨步走向光莒新城。
繞過這個路口,便進入住宅區。和學校附近的繁華相比,這裡寂靜得有點誇張。
路燈黯然,我的影子透著微弱的月光,拖得長長的。那種一個人漫步在孤寂黑夜中的感覺,有點凄美、有些傷感。
我時常藉著這種感覺醞釀淚水。我覺得眼淚真的是一種很好的發泄工具。
可是現在我卻不想哭,因為實在沒什麼值得哭泣的!
我有點氣自己現在不知在幹什麼?!只是喜歡一個人罷了,為什麼非得弄得驚天動地的才行?似乎在下意識里,我期待著和小說一樣轟轟烈烈的愛情!
憑我如此平凡的人呵!
原來我和所有我以為幼稚的女孩一樣,夢想著有一天能飛上枝頭。
我……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曾經很認真的向姜美禎、龔信文提出這個問題。姜美禎說她活著就是要迷昏所有男人,以及不斷的談戀愛。龔信文則說人活著,大概就是等著吃三餐吧?!
我問得很認真,他們卻答得很敷衍。
身為一個學生,每天固定一個時間起床、到達學校、和同學聊著千古不變的話題,然後回家、做做日常雜事……日復一日,過著同樣的日子……日復一日,覺得生活除了無聊就是無聊!而充實,何謂充實的生活?每個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一樣在過,為何有人蹉跎,有人則讓時間過得實實在在?這之間的差別從何定義?
想……想談戀愛……談戀愛以後,類似這樣的疑惑,是不是就會減少?
我笑自己神經!姜美禎他們可能會笑我想男人想瘋了!
停在公寓大樓前,我掏出鑰匙要打開一樓大門。一邊將鑰匙對準鎖孔,一邊心想——談戀愛?連個對象都沒有,還想……
我還沒扭轉鑰匙,大門卻被打開了。我仰起頭,腦中轟隆一響……
下午被王子撒泡尿在衣服上的男子站在電梯前,是他幫我開的門。
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時傻住。我只不過是仰起頭,與他目光相遇……
唉!想男人想瘋了?
電梯門開,我和他走進電梯,這回我不再伸手去按樓號。
「你還在念書吧?」他開口和我閑聊,「附近專校的學生?」
「我在工作了!」我撒謊,好玩嘛!
他一臉不信,不過沒進一步問。只是又道:「怎麼這麼晚回來?」
我不喜歡陌生人以關心的口吻問這種問題。「你還不是一樣,這麼晚還站在這裡?」
他扯了扯嘴角,對於碰我的釘子似乎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拿衣服去送洗。」他故意提起下午那件事。
「騙誰?洗衣店會營業到這麼晚?」這下我對我的態度也有些訝異。我很少在初識的人面前表現出這麼真的自己。
他卻笑了起來,那笑容是會炫惑人的。「我先拿去送洗,然後又到朋友那裡聊聊,所以現在才會站在這裡。」
「你幹嘛跟我報告你的行蹤?」我雙手抱在胸前,不以為然的道。
「大概是因為剛才我問起你的行蹤吧!」他倒答得有板有眼。
我看了他一眼,沒話可以再和他扯下去。
他卻又說道:「洗衣店老闆告訴我,衣服不一定洗得乾淨,怎麼辦?」
「騙誰?沾在衣服上的狗屎都洗得起來了,與水相溶的尿會洗不起來?」反正先前也沒多淑女過,講話能多粗俗就多粗俗。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能讓我這麼爽快開口的人,在他面前我沒打算保持什麼形象。
他又笑了,對我的話完全不以為忤。「你真的在工作了?你和別人說話都是這樣的嗎?」
我想他大概是給我一個說實話的機會。但我若說了實話,不就自首先前我說的是假話?「我很老了,你看不出來嗎,而且我沒受過什麼教育,朋友間都是這麼說話的;我以為你也是。」他才不是我這類沒教養的人咧!下午他穿著西裝,氣質昂然而優雅;現在他穿著一件淡褐色的休閑服與米白色的休閑長褲,有著十分迷人的帥氣。可是我卻故意貶低他,看他會有何反應。
他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你很老了?我以為你才十六、七歲。」
他盯著我的臉看,好像想掃描出我臉上是否有代表上了年紀的皺紋。但他的眼神同時揪住了我的心,我心驚地撇開頭,微怒道:「你老人家怎麼這麼多話!」
「我多話?」他無辜的反指著自己。不過我知道比較傷他心的是「老人家」這三個字。
「有夠多話!」
電梯終於抵達十四樓,我以快速走出電梯來表達與他說話的不耐煩!
轉動鑰匙打開公寓大門時,我卻回頭問亦在開鎖的他,「喂!本來住我們對面的不是一個殷奶奶嗎?她搬走了?」
他臉一沉,「她是我姑婆。一個半月前去世了。」
「啊……」殷奶奶看起來一向十分健朗的,怎麼會突然……我打開門,但沒有舉步入屋。我又問他,「殷奶奶養的狗呢?」
我想他現在一定在心裡嘀咕:這女孩還不是一樣很多話!
他咧嘴一笑,「『威利』在裡頭,你要不要見見它?」
我搖搖頭。原來他養著威利,身上有威利的味道,王子才會在他身上撒尿。
「喂!」當我轉身入內時,換他喚住了我。他說:「我們會再見面。」
他語中的篤定令我心中一悸。我踢掉腳上的鞋子,滿不在乎的說:「住對門本來就會常常再見面的,有什麼了不起?」
我合上門,上了鎖,兩手伏在門邊,唇邊卻忍不住地淺笑。
我不知道我在笑什麼。我在開心嗎?有點滑稽!
我轉身走入房間,喵嗚立刻跑來我的腳邊和我打招呼。我打開收音機,拿起床邊的毛線球與喵嗚玩著。電台里傳出一女性歌手的歌聲——
因為我的心我的心
註定我這一生必須在你的劇本里賣命的哭泣
囚為我的心我的心
註定我這一生必須在戀人堆里可憐的孤立
我如被捅中心事般坐正起來,立刻將收音機關掉。
孤寂……不論身置何處,我都有被孤立的感覺……
在戀人堆里,可憐的孤立?這些歌詞是預言嗎?近來我的確有這種感覺……
站起身,我走到書桌前,摸摸桌上的課表,然後反身將自己狠狠地甩到床上!
喵嗚很習慣我這個動作了,當我躺在床上后,它會過來舔我的臉。
眯著眼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我想起章翰郎所說的,他還沒遇到讓他想送她回家的女孩……有一天會吧!有一天,他會遇見令他心動的女孩的。
沒有奢求過他會來追我,但希望在我畢業前,他別和任何女孩子交往。現在,我卻不確定了,或許他身旁有個女友,會讓我早點死心。
可是,我到底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呢?
當自己覺得喜歡上某個人時,有兩種原因。一種是情不自禁的喜歡——當兩人相遇時,打心底升起了一抹就是他的迷戀!另一種,則是有目的的喜歡。比如說為了想談戀愛、或是想結婚,而開始注意著周邊的人,發掘自己可以喜歡的對象。後者所代表的喜歡,包括了感情之外對於現實的衡量。
而我對章翰郎,是屬於哪一種喜歡呢?是情不自禁,或是為了想談戀愛而喜歡他呢?
想談戀愛……腦海里隨時都是這個念頭。
想有個男友……因為他可以送我回家!
我側過身子,與喵嗚摩挲著雙頰,如祈願般的自言自語:「喵嗚,等到明天醒來,能不能不要那麼費心的去喜歡一個人,而是有個人好喜歡、好喜歡我……」
有一滴淚自眼角滑落,隱沒在髮際。
孤單的面對自己真的很可怕。
所以我渴望談戀愛,渴望……渴望有個疼我、陪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