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八月暑假剛過，九月到來，天氣卻依然熾熱。

此刻不過早上七點，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空，把整片大地照得金黃閃亮，光芒折射，彷彿是一幅圖畫。

這個時候的「藍天小鎮」，已經完全蘇醒過來了。

已經退休養老的老公公、老婆婆們一如往常地聚集在附近國小的操場上運動，體能好的打打太極拳或者做外丹功；想要溫和一點的，就相約在操場上慢走，不僅可以活動筋骨，還可以聊聊八卦、或者就政治問題高談闊論，每個人紅光滿面、容光煥發。

而街道上則是鬧烘烘一片，好不熱鬧。

有些家長開車或騎車，忙著送小學生到校上課，而國、高中生則三三兩兩結伴走在一起，往各自的學校前進。

在早晨時段最忙碌的就數早餐店了。

「藍天路」上，「姚家包子店」里擠滿了老一輩的老顧客，與「天天來早餐店」里的一群年輕學子做了明顯區隔，各有各的客層，生意不分軒輊。

此時的「姚家包子」內──

「姚太，我要一杯豆漿，一份燒餅油條。」

「好，來，三十。」人稱姚太的「姚家包子」老闆娘笑咪咪地收下銅板，不忘和老顧客閑聊幾句：「老王，剛運動完啊？」

「是啊，通體舒暢呢！」王伯伯笑呵呵地回答，不忘用力拍自己的肚子一下，抬起雙下巴，頗驕傲地道：「都是每天持續的運動，讓我肚子小了一號，腰圍也小了一吋呢！」

「喔，那真是不錯的收穫啊。」姚太笑了笑，又忙著招呼另外一位客人去了。「陳太太，多買一份早餐……你兒子有回來吼？他在竹科發展得不錯吧？聽說最近升主任了是不是？恭喜啊！」

「昨晚到的，一回來就說今天要吃你們家早餐呢，呵呵呵……」聽見寶貝兒子被稱讚，陳太太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一旁的許太太聽了不是味道，故意曖昧地笑問：「唉唷，陳太啊，昨晚我看到你兒子牽著女孩子的手回家哪，該不會是好事近了吧？」還沒結婚就帶女孩子回家住，這還得了！

陳太太有些尷尬地笑了下。「欸，年輕人的事，我可沒法作主喔！」深怕再被追問似的，陳太太趕緊拎起早餐，揮了揮手，倉卒地道：「好了不說了，我還要去對面買吐司呢。」

似乎有什麼關鍵字傳進坐在一旁叼煙看報紙的老闆老姚耳中，只見他一雙白眉微微一皺，把煙給捻熄，報紙朝桌上一扔，伴隨極度不屑的輕哼。「吐司有什麼好吃的？」

和他坐在同張桌子吃早餐的三個女兒聽了默不吭聲，僅是互看一眼，又低頭默默吃著家中出產的饅頭夾蛋。

老姚看著對面的生意如此之好，不禁撇嘴嗤道：「我真搞不懂現在的小孩在想什麼！明明是東方人，偏愛吃吐司，哼，幹麼？以為吃吐司、喝咖啡牛奶就能當外國人啊？」

「噗——」姚家大姊姚可寧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卻沒膽笑出聲。

她爸真是夠了，歪理一堆，可是她才沒膽反駁，聽聽就算了。

「還是我三個女兒傳統，愛用國貨。就是喝了我姚家豆漿，吃我姚家包子，才會每個都長得白泡泡幼咪咪的。」老姚說著說著感到沾沾自喜，卻不懂女兒心裡的悲哀。

「唉……」姚家三姊妹互看一眼，同時在心中暗暗嘆氣。

她們也想吃吐司配咖啡牛奶啊，可是有這種是非黑白分不清又不講道理的老爸，她們哪敢亂來？即使從小到大每天吃自家出產的產品吃到膩、吃到煩、吃到想吐，還是不敢踏入對面的敵區一步。

老姚似乎還沒說夠，一雙厲眼直盯著對面瞧，邊批評道：「那些女孩子是怎麼回事？范家兒子哪裡好？怎麼每天早上都等在那裡，一個個臉紅得像是猴子屁股……」

猴子屁股？姚可寧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爸說得真好，這也是她心中相同的疑問。

每天早上，「天天來」門口都擠著一堆臉紅的女學生，全是為了多看范皓軍一眼。她覺得她們的崇拜和愛慕真是太盲目了，眼界未免太窄，那個范皓軍才不像她們想像的這麼好！

他嘴巴壞得要命，又愛酸她，脾氣差又沒禮貌，老是愛用那雙別人眼中會電人的鳳眼斜睨著她……這樣的傢伙到底哪裡好啊？莫名其妙！

看到那群女生死纏著他，她就沒來由地一陣火大……奇怪，她到底在惱火什麼？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姚可寧！」

老爸突然大吼自己的名字，這可把姚可寧從自己的思緒當中給吼醒了。她驚慌抬眼，只見老爸和兩個妹妹都瞪大了眼直盯著她瞧。

「呃……爸？」她怯怯回應。

老姚皺眉眯眼瞪著大女兒。「我剛剛說話你都沒在聽啊？」

「我……呃……」面對威嚴十足的老爸，姚可寧只能傻笑以對。

「我剛剛問你，你會不會像那些女孩子一樣，去迷范家的兒子？」

「怎、怎麼可能！」姚可寧趕緊否認，太過驚慌失措之下，手上的饅頭夾蛋還掉落在面前的空盤子上，引來兩個妹妹的竊笑。

老姚瞄了眼散落在盤子上的饅頭夾蛋，厲眼回到女兒脹紅的臉上。「不會就好了，你這麼激動幹麼？」

「我哪有？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啊！」姚可寧重新取回她的饅頭夾蛋，白了兩個妹妹一眼，心中無奈又哀怨。

拜託，老爸幹麼三不五時就問她這個問題啊？而且三姊妹裡面只問她喔！害她每次都抖得半死，深怕回答得不好，又被老爸吼。

可是，這問題應該要問她兩個寶貝妹妹才是吧？難道說三姊妹之中，她比較像會迷上范皓軍的那個嗎？

老姚十分滿意女兒的乖巧，但仍不忘放狠話恫嚇。「不可能最好，要是哪天被我發現你也像那些女孩子一樣，我就打斷你的腿！」

「知道了啦。」都說不可能了，還放話威脅她是怎樣？姚可寧忿忿地咬著饅頭，心中積滿怨氣。

她跟范皓軍八字不合，她會喜歡上他才有鬼啦！

另一頭的「天天來早餐店」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范家夫妻各司其職，家中的五個孩子也非常懂事，早早起床在店裡幫忙，雖然忙碌，全家人依然面帶微笑、同心協力應付不斷上門的人潮。

范家長子范皓軍就站在煎盤前面，頭上綁著吸汗的白色純棉汗巾，身上則是簡單的運動衫、運動褲及球鞋，套上凱蒂貓的圍裙，手裡拿著鍋鏟，忙著翻動煎盤上的荷包蛋及熱狗、培根，很有主廚架勢。

熱氣不斷往他臉上沖，熏紅了俊美臉蛋，額間、鼻尖隱隱約約冒出薄薄汗珠，但專註的眼神、俐落的手法，引得圍觀的女學生們不斷低聲讚歎──

「皓軍真帥！你看你看，他的臉頰紅撲撲的耶！」

「對啊對啊！好可愛喔，好想親一口……」

「色女！不要臉！皓軍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幾個女學生不時嬌羞低笑，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推來擠去，說到後來差點沒打起來。

這時，一個身穿超短百褶裙的女學生伸手撥開眼前擋路的人群，好不容易突破重圍，擠到最靠近櫃檯的位置，嬌滴滴地舉手發問：「學長，我的蛋餅和咖啡牛奶好了嗎？」

范皓軍轉過頭來，百忙之中仍給了對方一記足以顛倒眾生的微笑，語氣溫和輕柔。「再等一下喔，馬上就好。」

「好——」女學生紅著臉，像幼稚園小朋友一樣乖乖應道。

「拜託，她以為她是誰？」

「好想揍她哦！想吸引皓軍注意也不是這樣……」

「新來的啦！你沒看她衣服上只綉一杠？新生咩！」

她的舉動引起周圍女生的不滿，扔白眼的扔白眼，碎碎念的碎碎念，有些女生目露凶光，隨時有可能聯手把女學生拖出去痛扁。

他可是范皓軍耶！「藍天小鎮」里所有女性的夢中情人，沒有人可以接近、沒有人可以褻瀆的耶！

「不要吵了啦，皓軍去洗澡了，我們到外面等他啦！」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女生們拎著早餐，陸續向店外移動，耐心等候她們心目中的萬人迷出現。

不一會兒，洗去滿身油煙味，換上一身清爽校服的范皓軍出現了。

「爸、媽，我先出門了。」

范將只是點了點頭，范太太則是含笑目送兒子。「路上小心喔。」

「知道了。」他把後背式的書包單掛在一邊肩上，順手從櫃檯里拿了一片吐司叼在嘴邊，準備上學去。

他才剛出店門，就被一群女孩子包圍，有如眾星拱月。在女孩群當中，身高一百八十三公分的他顯得鶴立雞群，想不教人注意都難。

周圍女生嘰嘰喳喳的吵雜聲，范皓軍已經習以為常，好脾氣的他依然面帶微笑，偶爾聊上幾句，就哄得女生們心花怒放。

「哼！」

忽然，這一聲輕哼飄進他耳中，他頓了下腳步，側首看去──

「姚家包子店」門口，那個和他八字不合、天生犯沖的姚可寧就站在那兒，鼓著她包子般的臉頰，斜眼睨著他。

因為這一枚挑釁的眼神，原先溫和帶笑的俊臉悄然收起。濃眉一挑，范皓軍也回以一記挑戰眼神，彷彿在說著──看什麼看？

姚可寧接收到這則不友善的訊息，氣得倒抽一口氣，臉蛋扭曲了下。

范皓軍得意地揚起嘴角，樂見她輕易被自己激怒的模樣。

姚可寧怒瞪他一眼，拉著她的好友，氣呼呼地轉頭離去。

他收回目光，眉眼間儘是愉悅。

哈！一大早就能看到姚恐龍氣炸的臉，還真是讓人心曠神怡啊——

走在上學的路上──

「你跟范大帥哥又怎麼啦？」身為姚可寧的同班同學兼手帕交，小倩還是不懂，就連她都會多看幾眼的范皓軍，為什麼會讓可寧這麼討厭？

「你沒看到他剛剛那種欠揍的眼神嗎？」姚可寧握了握拳，感覺心中還是有一股鬱氣糾結。

啊——好想掐住范皓軍的嘴皮子，狠狠地扭、狠狠地拽啊！

「欠揍的眼神？有嗎？」小倩仔細回想了下。

「就是有！」

「我覺得……他的眼神很迷人啊。」小倩自己說著，還不由自主紅了臉，但為了怕觸怒自己的好姊妹，她選擇轉過頭掩飾自己火紅的臉。

「你們這些人……」姚可寧垂下肩膀，無力低嚷。

周圍的人，不管是小倩或者是她兩個妹妹，全都迷戀范皓軍，只除了她……難道她真的是異類？她是不是該去醫院做個檢查？否則天天看這些女生追著范皓軍跑，她都要懷疑自己有多不正常了。

「唉呀！你不能怪我們嘛！先別說我們這些正處於青春期的女生，你沒看鎮上念幼稚園和國小的小妹妹也很愛他嗎？更別說那些婆婆媽媽了。只要是女的，哪有不愛他的啊？」小倩咕噥道。

「難道我真的是異類？」姚可寧喃喃自語。

小倩上下打量了好友一番，忍不住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說可寧啊，你和范皓軍從小一起長大，難道你對他……從來都沒有一點點心動的感覺嗎？」

鎮上大家都知道可寧從小和范皓軍一起長大，是青梅竹馬，又總是就讀同一所學校，可是彼此之間的感情不僅不親密也就算了，每回見面，兩人都像是恨不得咬對方一口泄恨的狠樣，說是世仇敵人還比較貼切，真是教人摸不著頭緒。

「當然沒有！」姚可寧激動否認，殺人般的目光落在好友身上。「許倩如，你居然敢問我這個問題？」

小倩是最了解她的人耶！怎麼還這麼問？真是夠了喔！早上被老爸嚇唬一次已經夠了，現在小倩又問這種問題……吼，無力……

「唉呀、唉呀！我只是隨口問問，你不要當真啦！哈哈哈……哈哈哈……」小倩胡亂揮了揮手，安撫她的情緒。

「以後再問，你就死定了！」姚可寧語帶威脅。

「知道了知道了。」小倩撇頭嘀咕道：「奇怪，可寧是那個來了嗎？怎麼火氣這麼大？」

進了校門，鐘聲響起，開始了「藍天高中」的一天。

她快瘋了、真的快瘋了！她快要崩潰了！

接近放學時刻，姚可寧腳步蹣跚地步入洗手間，選了一間最近的廁所，走進去把自己反鎖在內，整個人虛軟無力地靠在門邊。

搞什麼鬼啊？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大家都中邪了嗎？還是約好了要整她、捉弄她？否則為什麼那些人都問她相同的問題？

首先是老爸說：「你會不會像那些女孩子一樣，去迷范家的兒子？」

再來是小倩說：「你和范皓軍從小一起長大，難道你對他……從來都沒有一點點心動的感覺嗎？」

接著不知為何，她就像是落入一個無限迴圈的空間里一樣，全世界的人似乎突然都中邪了，竟然開始猜疑她對范皓軍的觀感。一整天下來，她起碼被問了十遍相同的問題──「學姊，你真的不喜歡皓軍學長嗎？」

她捂著耳朵在心中大喊：夠了！夠了！夠了！她不喜歡范皓軍！不喜歡！非常不喜歡！超級不喜歡！永遠不可能喜歡──

叩叩。

敲門聲伴隨著小倩的聲音傳來。「可寧，走啦，放學了，書包幫你拿來嘍。」

姚可寧放下捂著耳朵的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讓神智清醒一點，然後才打開門。

「你還好吧？」小倩觀察著好友臉上異樣的神情。

「OK啦。」姚可寧走向洗手台洗了把臉，接過自己的書包，和小倩隨著放學人潮向校門口移動。

孰料，忽然有個女孩不知道從哪裡殺出來，整個人直接擋在姚可寧面前。

「學妹，有事嗎？」小倩開口問道。

女孩雙眼緊盯著姚可寧，以宏亮的音量問道：「學姊，你真的不喜歡皓軍學長嗎？！」

此話一出，讓周圍所有人的腳步都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她們，似乎都在等著姚可寧會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的確很教人疑惑。大家都知道姚可寧和范皓軍是對門鄰居，從小一起長大，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念同一所學校；大家也都知道範皓軍很帥，甚至大家都愛范皓軍，沒有女生討厭他，因此，姚可寧對范皓軍那一點都不掩飾的厭惡，以及這兩人在學校裡頭冷淡的互動、幾乎不搭理對方的反應，反倒詭異得令人匪夷所思，越看越好奇。

九月開學沒幾天，剛入學的新生就聽說了這兩人撲朔迷離的關係，與其胡亂猜測，不如當面問個一清二楚，於是幾個比較大膽的女生忍不住，直接殺到姚可寧面前，這也就是今天姚可寧快要崩潰的原因。

而此時此刻，學妹的問題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爆了姚可寧心中的火山。

在眾人注目之下，姚可寧咽了咽口水，深吸了口氣，抬高下巴，以清亮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我──姚可寧，死都不會看上范、皓、軍！」

聞言，周圍起了一陣鼓噪，大家得到答案之後便作鳥獸散，人潮很快地散去了。

「相信以後不會再有人問你這個問題了。」小倩拍拍好友的肩。

「但願如此。」

奇怪，話說出口了，再也不會有人問她這個白目問題了，她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怎麼此刻卻感覺雙腿軟癱，整個人像虛脫了似的……姚可寧又深吸了口氣。

「那我們走……呃……」小倩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雙眼圓瞠，看著某個人正朝這裡走來。

「怎麼了？」姚可寧納悶地轉頭，朝好友的視線焦點看去──

那個雙手插在口袋，正朝自己悠閑走來的傢伙不就是……范皓軍

他……他聽到了嗎？聽到她剛剛說的話了？

就、就算他聽見了好了，那、那又如何？反正、反正這是她的肺腑之言，還、還怕他聽不成？

話雖如此，姚可寧不知為何倒退了一步，眼睜睜看著面帶微笑的范皓軍走來，最後停在自己面前，含笑的雙眸落在自己臉上。

他的笑容一如以往，但是看在姚可寧的眼裡，又有點詭異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真是謝謝你。」平穩的語調，聽不出任何情緒反應。

「謝、謝什麼？」她傻愣愣地問。

「替我省去了不少麻煩呀！」姚恐龍、姚包子、姚大餅，看了你的臉就想捏一把！面帶微笑的范皓軍放在口袋中的手握了握拳。

「麻煩？」

「是啊！既然你都說不會看上我了，我也不用煩惱會被恐龍喜歡了。你知道的，被恐龍喜歡，也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他慢條斯理地回答。

「你──你說什麼？恐龍？！」姚可寧咬著下唇，滿臉氣憤。

看她氣紅了雙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他微掀嘴角一笑。「天快黑了，為免嚇到路人，我看你還是早點回家去吧！再見嘍，恐龍妹。」

語畢，范皓軍便越過她朝校門的方向走去。

背對著姚可寧，他臉上已全然沒了笑容，濃眉少見地微微蹙起。

她居然說死都不會看上他？！

拜託，他哪裡不好？又孝順、又會照顧弟弟妹妹、又會做早餐、待人處事又有禮貌、脾氣又好……這樣的好青年哪裡找？她姚恐龍眼睛是變成化石了嗎？！

可惡！

沖著她這句話，他范皓軍跟她卯上了！

從今以後，他們的戰爭將會持續著，且……沒完沒了！

走著瞧好了，姚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