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後，姚可寧終究拗不過范皓軍的纏功，讓他成功達陣，住進自己在外租賃的公寓，當起睡客廳的廳長來。

這晚，也許是清楚知道他就睡在外面客廳的沙發上，她反而睡不好，不斷夢到學生時期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就算大多時候都是在彼此競爭、鬥嘴，可現在回頭去看那些畫面，才嘗得出那些互動的小細節中有著酸、有著甜，而那滋味，她始終藏在心底。

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隔天，她根本是掛著兩個黑眼圈起床。梳洗過後，換上正式的服裝，她才走出房門。

客廳里一片靜悄悄，范皓軍已不知去向。人呢？

姚可寧很難解釋頓時湧上胸口的濃濃失望是為什麼。

好歹她也收留了他一晚啊，他就這樣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嗎？

不知怎地，她開始有些生起悶氣。

姚可寧略微失神地在沙發上落坐，恍惚地回想著，昨晚他真的住在這裡嗎？真的躺在這張沙發上嗎？

她好討厭現在這種感覺，更討厭現在這樣情緒起伏不定的自己。

因為他的突然出現，那些埋藏多年的感覺又一點一滴地回來了……可惡的傢伙！就這樣擾亂她的心，然後又拍拍屁股，一聲不響地走人，真的是太可惡了……

就在她不斷咒罵范皓軍的同時，「喀嗒」一聲，大門由外頭被打開了。

姚可寧愣愣地轉過頭看，隨即驚愕地張大眼。

「做什麼？見鬼了不成？」范皓軍手提早餐，沒好氣地哼道。

真、真、真的是他！他沒有走，他還在──

姚可寧有點激動，但她的情緒隱藏得很好，從她的神情看不出內心的激動澎湃，和極度的……喜悅。

「一大早你去哪了？」她沒有察覺自己的口氣略帶抱怨。

「買早餐啊。本來想親手做給你吃，可是看了你的冰箱，發現還是用買的比較快。」他涼涼地酸她。這位小姐的冰箱裡面只有一顆蘋果和一瓶冰水，其他什麼都沒有，她到底怎麼過生活的？

「你不是說對台北不熟？你怎麼找到早餐店的？」

「附近繞繞不就有了？」他習慣早起運動，昨晚跟著她回來的時候看見附近有小學，今天早上起床后便去操場跑了幾圈，順便帶早餐回來。

他把一杯咖啡牛奶和一份吐司放在她面前。「喏，吃吧，雖然比我家的差了一點，不過應該還可以入口。」

「呃……謝謝。」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咖啡牛奶喝了一口，然後才開始享用吐司，一雙圓眼不時在他身上打轉。

「幹麼一直看我？」范皓軍咬了一口漢堡，斜眼瞥她。

「我、我哪有？」她心慌意亂地轉開視線，把注意力放在手上的吐司。

「明明就有……」他咕噥道。「就知道你暗戀我很久了。」

「噗、咳咳、咳咳——」姚可寧忽然嗆到，咳得脹紅了臉。

「都多大了，吃個早餐還會噎到？」他一臉不敢置信，順手把飲料遞給她，讓她潤潤喉。

「還不都是你害的！」她白了他一眼，極力撇清。「我怎麼可能暗戀你？我、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耶！」這時候她才發現俊賢這個擋箭牌有多好用。

范皓軍一聽，雙眉揚高，表情有些詭異。

「你有男朋友？」

「是啊！懷疑嗎？」她不服輸地挺了挺胸，心中暗忖：哼，怎麼樣？恐龍妹也有蛻變的一天，別以為她沒人愛！

「喔？」他淡淡垂眸，有意無意地道：「改天可以見個面啊。」誰知道會不會是無中生有的男朋友。

「有、有這個必要嗎？」莫名地，她不想讓他見到俊賢。

「搞不好是你瞎掰的，眼見為憑啊。」他聳聳肩。

「好，算了、算了，我沒必要跟你爭論這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她忿忿地大口大口咬著吐司，不一會兒就把早餐解決了。

「喔，恐龍進食的速度果然令人驚奇！」范皓軍故作驚訝貌。

姚可寧被氣得火冒三丈。「請容我警告你，這裡是我的地盤，要是你再繼續損我，你今天晚上就去睡火車站！了解了嗎？」

范皓軍端出無辜俊臉。「知道了。」

唔……這下子姚恐龍真的生氣了，不過冒著會被轟出去的風險，能夠看到她氣紅了臉的模樣，也值回票價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同居的日子，姚可寧越來越習慣客廳里多一位廳長，逐漸地也不怎麼在意范皓軍當初承諾會找房子搬出去的事了。

每天，早餐由他準備，然後兩人一前一後搭乘捷運上班去。她嚴厲規定他不準和她搭同一班捷運，在公司里也不許和她太過熟稔，以免被好事之人拿去當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下班后回到家裡，如果懶得開伙，就由他跑腿去買晚餐，然後兩個人面對電視各自吃各自的晚餐，雖然常常聊天內容還是酸來損去、沒什麼建設性，但這就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

因為有他的陪伴，姚可寧在異地的日子不再寂寞。

而范皓軍呢？

當然是假裝沒找房子搬出去這回事啦！

他當廳長當得可開心了，怎麼可能搬出去？

能夠每天一早就見到她，跟她一起吃早餐，這可是廳長才有的福利，所以他說什麼都不可能搬離這裡。他決定要纏著姚恐龍，纏一輩子。

這陣子每天的密集相處下來，他發現自己對她依然在意，儘管時間過了那麼久，但這段空白的日子，反而讓他們從小到大一起經歷的記憶在心中逐漸累積、發酵，他一天比一天更明白，自己當年那些幼稚無聊的行為跟反應究竟代表些什麼；愈是明白，就愈氣惱她在運動會之後逃避他、忽視他的行為，卻也愈想念她。

分開的日子裡，他身邊不是沒有人靠近，只是那些人之中，沒有一個能夠牽動他的心。讓他自然而然想發笑、或是板起臉孔生氣的，只有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姚恐龍了。

這次見面，情感非但未減，還燃燒得更旺盛。

他很確定自己的心意，那麼她呢？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她說她有男朋友，可他卻沒見過，到底她說的是真是假？有沒有可能只是為了充面子而編出一個假的男朋友呢？

一如以往的夜晚，姚可寧已經回房休息了。客廳里，范皓軍獨自一人還在看新聞，眼睛盯著電視螢幕，心思卻不在上頭。

到底……到底他該不該透露一點自己的心意？可是……又怕萬一他表白了，卻嚇到她了，那該如何是好？

可是他已經受夠了像現在這樣，每天看著她，卻只能保持距離，不能越雷池一步……他想靠近她、想牽她的手、擁抱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彷彿站在圓圈外面望著裡頭的她。

唉……感情真是折騰人，明明想要遠離，卻又讓人忍不住靠近。

正當范皓軍感嘆不已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啾啾啾。

鳥叫聲門鈴持續響著，他怕吵醒姚可寧，連忙跳起來，三兩步來到玄關，一把拉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看來有點流里流氣的男人，沒見過，不認識。

范皓軍雙手盤胸，靠在門框邊，懶洋洋地問：「找誰？」

吳俊賢瞪著眼前這個鋒芒明顯蓋過自己的俊美男子，接著後退一步，盯著門框上的門牌，確認自己沒有按錯門鈴。

視線再次回到俊美男子臉上，然後看向室內──擺設沒錯，這再度證明，他沒有按錯門鈴，那麼眼前這個傢伙是誰？

「你是誰？」吳俊賢不客氣地質問。

「我？我幹麼跟你說我是誰？」范皓軍忍不住笑出來。這傢伙真有禮貌啊，劈頭就問他是誰，他都還沒問他是誰勒！

「你怎麼會在可寧屋裡？你是她弟嗎？可是她哪來這麼大的弟弟？」吳俊賢說著說著自己皺起了眉。

他剛剛說了「可寧」兩個字，代表他沒找錯。那麼他是誰？范皓軍難掩好奇，卻不忘損他。「最好我是她弟。她根本沒弟弟好嗎？」

「你是誰？為什麼這麼了解可寧？」

「我？我的身分很複雜耶！你要不要先表明身分，我再跟你說明？」范皓軍退了一步，因為他真的太想知道這傢伙的身分了。

「複雜？馬的，你敢搶我女朋友，找死──」話一說完，吳俊賢就像瘋了一樣，揮拳就往范皓軍的嘴角招呼過去。

范皓軍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抹了抹發疼的嘴角，發現手背染上了淡淡血跡，向來愛笑的眼睛瞬間變得陰沈。

靠，居然動手，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氣了。

他舉起手，準備還以顏色，卻被人由後面拉住。

「住手！」姚可寧穿著睡衣，驚慌地一把抓住范皓軍的手，不讓他動粗。原本她快入睡了，卻被隱約的爭執聲給吵醒，出來一看，剛好看見吳俊賢動手，她的瞌睡蟲立刻統統跑光光。

「可寧，他是誰？！」吳俊賢先發制人，問得醋意濃厚。

「姚恐龍，你抓住我幹麼？放開！」范皓軍不爽地扯了扯手臂，她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

「不行，不要打架。」她不肯放。

「我再問一次，他是誰？為什麼會在你家？」吳俊賢受不了一直被姚可寧冷落，於是提高了音調。他們交往都多久了，可寧從不肯讓他在這裡過夜，這傢伙倒是有特別待遇啊！

「他──」姚可寧心急地看了一眼臉色不大好看的范皓軍，不知道該怎麼介紹他的身分才好。

豈料，范皓軍手臂一張，把她攬進懷裡，宣示主權。「我是她男朋友。」

聽他這麼說，姚可寧嚴重呆愣，無法反應。

男、男朋友？什麼時候范皓軍成了她男朋友了？

吳俊賢則是氣到想再度揮拳。「你放屁！我才是她男朋友！」

「吳俊賢，你再動手試試看！」一見范皓軍又要被打，姚可寧自然而然地挺身而出。

吳俊賢被吼傻了，他怔怔地看著向來溫柔、好脾氣的姚可寧，此刻變身成為一隻母老虎，就為了這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男人？有沒有搞錯？

他是吳俊賢耶，受到眾女子歡迎的吳俊賢耶！

自尊心嚴重受創，難以平復，他憤而開口：「姚可寧，我──我要跟你分手！」反正他想提這件事很久了，拜託，他身邊要怎樣的女人沒有？姚可寧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姚可寧還在氣他動手的事，現在一聽他說要分手，爽快地點頭答應。

「好！」

「好？！」吳俊賢持續傻眼。

「我跟你分手。」姚可寧雙手把吳俊賢往外一推，簡單俐落地道：「不見，不送。」然後砰地一聲關門。

屋裡恢復成一片寂靜，門外，吳俊賢忿忿地踹門叫囂。

「跩什麼跩！姚可寧，你只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跟你交往是看得起你。要分是不是？你就不要後悔！哼！」

姚可寧壓根兒不想理會他，任他在門外像只瘋狗一樣亂吠，吠完了、吠累了他自然會走。

果不其然，不過短短三分鐘，門外的人累了，果然乖乖離開，還給他們寧靜的空間。

從頭到尾，范皓軍眼看著姚可寧勇敢捍衛自己，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

她對他……應該不是全然沒有感覺的吧？否則也不會為了他跟男友決裂……

姚可寧氣呼呼地轉過身來，還不忘碎碎念道：「我真是瞎了眼睛，才會看上一個這麼沒品的人，分了也好，以為我希罕啊！呃……」察覺他直瞅著自己看，她有點彆扭地問：「幹麼這樣看我？」

「他……就是你傳說中的男友？」一說話便牽動嘴角的傷口，使他一張俊臉略微扭曲。

「對，一個可有可無的男友。你的嘴角在流血耶，天哪，他出手也太重了吧！」姚可寧發現他的異狀，拉著他到沙發上坐下，搬出醫藥箱，語氣和表情都含著焦急與擔憂。

「小傷而已。」見她坐在自己對面，忙碌地張羅要替他處理傷口，鳳眸轉為深幽，靜靜地望著她。

「小傷？都流血了還小傷。可惡，我剛剛應該補他一腳的……」姚可寧越說越氣，沾著碘酒的棉花棒不自覺用力按在他的傷口上。

「嘶——」范皓軍縮了縮肩膀。

「啊，對不起對不起！」她急忙道歉，自然而然地捧著他的臉迭聲問道：「怎麼樣？還好嗎？沒事吧？」

他舉起雙手，覆蓋住她捧著他臉龐的手，同時看見她驚愕的表情。「我沒事，別擔心。」

他……幹麼啊？害她、害她開始緊張，心跳又亂了。

而且，為什麼要握著她的手，又為什麼用這種熾熱的眼光看她？別這樣，他那雙眼亂會放電的，她……她快招架不住了！

姚可寧垂眸，想要閃躲。

「看我。」他沉聲命令。

她不由地聽命，悄然抬眼，怯怯地望著他，一口氣就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地，非常難受。

他眼中似乎有什麼情感在流轉著，她猜不透，只覺得他那雙眼睛彷彿漩渦，快要將她捲入裡頭……

被他這樣瞅著快要無法呼吸，姚可寧連忙深吸了幾口氣，試圖開口，打破這尷尬曖昧的氣氛。

「呃……那個……」

「想知道我為什麼愛跟你作對的原因嗎？」他忽然露出微笑。

她困惑地望著他唇邊那抹笑意，像被迷惑了似的，乖乖點頭。

「其實我並不是討厭你。還記得嗎？你說過你死都不會喜歡上我。」明明是這麼久以前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氣憤。

對，沒錯，她曾說過，但後來不也自掌嘴巴了？還好他不知道她的心意，否則豈不被他取笑到不行？

姚可寧點了點頭，想要解釋。「那是──」

但顯然他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逕自續道：「我很生氣，我不喜歡聽到你這麼說，但當時我不清楚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情緒反應，只有選擇與你作對，看你生氣，我才會好過一點。」

「既然不是討厭，那為什麼……」姚可寧還是不懂，是他的自尊心受創了嗎？還是為了什麼……

「後來我才慢慢懂了。」范皓軍對她展露從沒有過的溫柔微笑，宣布謎底。「其實是因為我喜歡你，但我自己不知道，所以聽了你說的話，莫名覺得惱火，開始和你唱反調，這樣我心裡才會好過一點。」

「喜歡……我？」姚可寧真的傻了。

此刻，她的手被他握在手裡，手心不斷地冒汗，平靜的心湖被扔進一顆石頭，湖面餘波盪漾。

「是喜歡，不是討厭。只是，當我明白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不知道為什麼，你就突然不理我了。久而久之，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靠近你，之後……我們的距離就越來越遙遠了。」

想起那時候，形同陌生人的他們，他就一陣心酸。他還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心情有多低落，明明看得見她，卻觸碰不到。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就在他面前，他握著她的手，一切是這麼真實，不是虛幻，她真的在他身邊。

「可是，現在我們又遇見了，我不想錯過老天賜給我的機會，也不想有遺憾，所以我向你坦承我的心。」

姚可寧緩緩低下頭，腦海中慢慢消化他所說的話。

他說了好幾遍，他……喜歡她，對吧？她沒聽錯吧？老天！這……這是真的嗎？他喜歡她？

見她好像還是難以接受，范皓軍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沒關係，你不用急著回應，我只希望你不會因為我說了這些話而討厭我就好。如果你覺得我還不夠資格，我會努力去達到你理想的條件。這意思是……我會努力追求你，讓你心甘情願接受我。」

低著頭的姚可寧不發一語，沉默到范皓軍都快要心臟病發了。

「我還是對你造成困擾了，對嗎？」緩緩地，他準備放開她的手。

但出乎他的意料，她主動緊握他的手，不讓他放手。

范皓軍揚起眉。「你……」

「既然你跟我分享你的秘密，那、那我也要說出我的秘密。」她脹紅了臉，但總算肯抬頭正視他了。

看她謹慎又緊張的態度，也讓范皓軍跟著緊繃起來。

他像個接受精實訓練的阿兵哥一樣坐挺身體，準備聆聽。

「其實高中那年的運動會，我找你……找你是因為……因為……」她有些膽怯，但思及他剛剛那番勇敢的告白，那麼她也該敞開心胸才對啊！

深吸了一口氣，姚可寧一鼓作氣地道：「我找你就是想告訴你──范皓軍，我喜歡你。」

這下換范皓軍變成木頭人了。

他獃獃地與她對看，兩人的臉都一樣紅，心跳一樣快，手心都在冒汗，卻沒人想要放開。

這麼說……是命運在捉弄他們嗎？

相隔了六年，原本互屬的心兜了好大一圈才又會合，但緣分就是這麼奇妙，死對頭有可能變成情人，孽緣也有可能變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