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席府是江陵一帶的世家大族,其盛名來自於以「參知政事」辭官退隱的席家老爺席朗;多年前他攜眷在家鄉擇地而居,由於慈藹謙和、樂善好施,也因此而建立起善名。
據說,席朗的掌上明珠席吹雪為一琴棋書畫皆精通的絕美女子,及笄之前便有數不清的富家權貴上門求親,卻都得到相同的回復--
早在席吹雪出世前就已為她指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江陵巨賈管府的二少主管少陽--未來可能握有家族經營實權者。
這樣的消息對所有求親之人來說不啻是又喜又憂--喜的是雙方門當戶對,兩方又是青梅竹馬,感情濃厚不在話下;憂的是,江陵管府為二少主舉辦完弱冠大禮的隔日,管少陽即失去蹤影,多年來杳無音訊,而這門親事亦因此而延宕未能如期舉行,著實急壞了雙方父母。
饒是如此,到席家求親之人依舊門庭若市;要知道,能得一才貌雙全的妻子可是許多男子的夢想哩。
「雪表姊,我回來了!」清脆的嗓音自亭外小徑沿路傳入。
席吹雪聞言輕抬螓首,一道綠彩影子映入眼瞳。
原來是親愛的小表妹來關心自已啦!席吹雪素手攏攏髮絲,一派優雅秀氣。
也好,晌午時刻,心情正悶著呢。
「夜兒,怎麼了嗎?瞧妳急的。」席吹雪合上手中的書卷,喚來婢女沏壺菊花普洱,霎時清香盈滿室內。
黎夜兒風塵僕僕的趕回席府,可不是為喝茶來著。她急急忙忙地抓住席吹雪的手問道:「我聽街坊鄰居說又有人來向妳提親了?」
呵,好事不出門,閑事倒傳得挺快的。
席吹雪啜茶的動作停了一下,不動聲色地隱去嘲諷的笑。「這事已不新鮮了,不是嗎?」天天上演的戲碼,她瞧久實在也倦了。
唉!不小心成為街頭巷尾的笑柄,該怪誰呢?
席吹雪嬌媚迷人的眸光瞄至疊放在書冊下的信函……她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那是一刻前由影飛城特使送至她手上的信函,書寫者即是那個使自己成為笑柄的男人管少陽。
真正的罪魁禍首自由飛翔寬闊的天空,卻讓她這弱女子在家鄉承受他的任性妄為……就算這傢伙每月都來信問候又如何?整封信裡頭提到「綠羅裙兒」的關心似乎還比她這個可憐的未婚妻多。
席吹雪在心頭叨念著:身為管少陽的未婚妻還真是可憐了,無端遭人拋棄,還得為未婚夫婿照顧這個太過善良率直的「小妹子」,想來可真讓人不平呀。
也許,她該為自己討回一點「公道」。
「雪表姊妳沒答應吧?」黎夜兒緊張地問。「表姊已有婚約在身,無法再與別的男子婚配。」
婚約……
席吹雪腦中一動,在裊裊熱煙下眨了眨眼,很快地眼眶濕潤,泫然欲泣。
「夜兒,別再提醒我,我是一個多麼令人討厭的女子了……」吹雪開始抽泣。「少陽為什麼要離開呢?難道是我不夠好嗎?或者他根本就不曾喜歡過我?」
「雪表姊……妳……別哭啊!」黎夜兒一瞧見表姊的淚水,整顆心開始慌了。
在她的眼中,表姊可是世上最美麗且善良的女子了,完美無瑕的她該是讓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寶貝,任何人都不能夠隨意傷害她。
就算……就算是陽哥哥也一樣不可原諒!
「我知道他是不喜歡我的……」席吹雪咬了咬嫣紅的唇瓣,扮起閨怨棄婦的醜態。「但我何嘗願意?父母之命、指腹為婚,我同他一般毫無反對的立場,但少陽卻選擇逃避來使我蒙羞,試問,被拋棄的女子如何能獲得幸福呢?」
「都是我不好!」黎夜兒自責道:「若非那時我上了陽哥哥的當,讓他離開的話,此時你們早已是一對神仙美眷,雪表姊就不會被那些閑言閑語給傷害了。」
「怎能怪妳呢。」席吹雪十分寬容婉順地拍拍小表妹的手。「怪只怪我自己命薄,無福承受……」說著說著,又開始啜泣。
「別這麼悲觀嘛!」黎夜兒安慰吹雪道:「我想,陽哥哥他應該不是如些毫無擔當的男子吧……可能……也許……或許,他就在回江陵的途中也說不定……」
怎麼可能!席吹雪在心中暗嗤。
管少陽現下就如同遨遊天邊的鷹,習慣了自由的可貴,又怎會自投羅網,回到這個百般拘束的牢籠?他當年會留下家傳寶玉冰瑣璃,就可證明了。
果然夜兒的思想就是太過單純。不過,多虧夜兒的善良單純,否則她這出苦守寒窯的戲碼誰來看呢?
「夜兒,我想,要是妳能說得更順暢一些,應該會比較有說服力。」吹雪幽幽地道,壞心地戳破表妹拙劣的說詞。
夜兒心急地想出言安慰,卻又無法尋到適當的字句。
「我--」
「唉,也罷,人說會成為夫妻是前世欠下的情債,我認命了,此生吹雪若只能痴痴地等待,那……我寧願長伴青燈,終老一生了……」末了,她甚至自桌邊的綉櫃中抽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匕首--
「雪表姊,妳做什麼?!」
黎夜兒愕然,來不及反應,就見到銀亮的刀鋒一閃,落下了一束髮,她驚懼地回過神,急忙跑上前奪取吹雪的匕首,深怕她再次下刀傷了自己。
席吹雪則很「順勢」地任夜兒搶去了兇器。
「不要理我,讓我削去三千煩惱絲吧,那麼我就不會如此悲哀難過……」
「雪表姊……妳怎會那麼傻!為了陽哥哥,妳竟削去妳引以為傲的美麗髮絲……妳平時是那麼愛惜的……」夜兒握緊那束青絲,心中的鬱氣直直悶燒。
吹雪偏過螓首。「我的心情妳不懂……」
呵,傷害自己烏黑閃亮的髮絲是很心疼啦,但如果能夠達成目的,犧牲一下倒也無妨。
從未見過樂天知命的雪表姊對一件事如此認真,愛戀的力量讓夜兒純然的心靈起了一絲絲的疼惜與憧憬。
「不!我懂!」夜兒像是下了個重大決定般地深吸一口氣。「雪表姊如此深愛著陽哥哥,我……願意幫妳找尋他!」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陽哥哥可能是一時忘了雪表姊仍在等他迎娶過門,所以才放心在外地闖蕩,假使她將雪表姊的真正想法告訴陽哥哥的話,他應該會了解的……
「真的?」席吹雪再次確認。
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只用了第一招哪。
這麼容易就上勾了?
「嗯。」黎夜兒堅定地點頭。「我必定會將陽哥哥帶來見妳,雪表姊可別再想不開了。」
頃刻之間,席吹雪收了淚眼,唇邊也揚起了笑容。
「夜兒果然是我的好姊妹,那麼此等重責大任就交給妳了……務必將妳陽哥哥帶回來啊,我會一直等他的。」
「我會的。」單純的黎夜兒並沒有任何懷疑,一心只想早些將人帶回,以慰雪表姊的思慕情懷,匆促地向吹雪告別,準備尋人去--
「唉!」再度寂靜的閨閣中傳來一聲嘆息。
流了那麼多淚,也該補補水分……席吹雪素手端持香茗,悠哉悠哉地享受陷害人的好心情。
影飛城--當代中最為神秘不可窺探之地;外界傳聞其從商起家,數代以來皆以富庶聞名天下;自數年前由城主邴奕戰接手治理后,一反韜光養晦的守成經營,改以狂放直截的方式迅速累積了不可計數的財富。
據說,影飛城之所以富可敵國的原因,除了主事者能力不可小覷外,其左右的四位堂主更為城主的重要助手,各司其職協助影飛城在外的各項事務及商行管理。
其中,東堂之主管少陽即負責為影飛城對外聯絡。
江南初春,陰雨扉扉,在午後的一場細雨後,管少陽步出了自己的院落,直往好友司空宇住所踱去。
「司空……你在嗎?」
管少陽昨日才替目前有要事纏身的城主邴奕戰巡視完邊地商行趕回影飛城。照道理說,連日來的奔波應該已經讓他疲憊不堪才對,可也不知怎麼搞的,心頭總有些懸挂不去的事,連帶使他坐立難安,感覺似乎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於是,在忍耐了一個晨昏后,管少陽終於受不了那股難以忽略的困惑,想找個人來解解悶。
「司空,快出來呀!」他直接往好友司空宇--西堂之主所居的院落走去,在一片桃林下的涼亭里找到了似神仙伴侶般的一對男女。
沒有意外地,司空宇正與愛妻嚴冰心品茗談心。兩人在經歷了一段糾葛的情劫后,更懂得放下纏身俗事,同享人生。
「找了你半天,原來躲在這裡與心愛的妻子談情說愛啦!」管少陽自在地挑了個石椅坐下。
「好說。」司空宇笑道,朝妻子頗有深意地眨眨眼。「忙裡偷閒不為過。」
「喂!別在我這孤家寡人面前表現你們恩愛的幸福樣!」管少陽表面上受不了地直嚷嚷,其實心中卻比任何人都為他們高興。
能尋得相知相守的伴侶是一生中最難得的幸運,司空與嚴冰心的幸福是向上天賭來的,很慶幸有情人終成了眷屬。
嚴冰心掩嘴輕笑,浸潤在愛情之中,從前的冷冽氣息漸漸被溫暖取代。「我與宇才正聊到你呢。」
「我?」管少陽指著自己。擅於卜卦的司空不可能無端地提起他……
難不成他最近真的有事?
「快告訴我!」
少陽的個性還是如此耐不住,一聽到想知道的事,精神全來了。司空宇也不道破,只是搖頭輕笑。
「又來了,啥都不透露,只一徑兒地笑!」管少陽瞪了他一眼,接過嚴冰心遞上的香茗,啜了口后才又道:「怎麼司空這性子一點都沒變哪!一定是妳太縱容他了。唉……娶得嬌妻不如娶一知己,最教人妒羨的是你這小子魚與熊掌都兼得啦!」
「羨慕嗎?」嚴冰心倒完了茶品,邊啜飲邊微笑地逗著他。
「是,我很羨慕!」奇怪,怎麼該變的人沒變,倒是這氣死人的性子被嚴冰心學了個十足十?管少陽沒好氣地咕噥。
「不必太欽羨別人,不該你的送到你面前仍會錯失;而該是你的,想躲都躲不了。」司空宇怡然自得地撫琴,神情十分愉悅。
「等等!」管少陽聽出了弦外之音。
司空的話里有玄機!
「你方才說的是?」他急急問道。
「我說了什麼嗎?」難得興起了玩笑的興緻,司空宇很自在地享受著。
「司空!」他都快悶死了,司空宇還逗他著玩!
「你還是這麼急躁。」嚴冰心掩嘴輕笑。管少陽的個性率直不喜掩飾,會表現出這麼心煩的模樣,看來他這幾日真是困擾極了。
「少陽,你相信宇嗎?」
管少陽一派服氣的表情。
「當然信!」怎麼可能不信!先別說司空宇天生的直覺總是奇准,再加後天修為的觀象排卦能力,但……「唉!妳又不是不了解司空的性子,他若不願吐露,誰都逼不了。」
「方才,我為了你排了個生辰……」一反常態,司空宇緩緩說道:「近日來,你將有大事纏身。」
「哦?」管少陽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尋常!真的不尋常!平時就算他死纏活賴,司空總是以一句「天機不可泄露」把他堵得死死的,這次怎會那麼乾脆?
「我會有什麼事發生?難不成是劫數?」管少陽胡亂猜測道。
嚴冰心聞言噗哧一笑。
「劫數……或許喲。」要知道,桃花太多,也會釀成災難呀。
「喂喂!究竟什麼事?你們夫妻倆搞得我精神緊張了!」管少陽難掩心頭不安。
司空宇但笑不語,站起身走出亭外。
管少陽雙手環胸等待好友未竟之語。「你……別一徑地望著天邊啊!」神秘兮兮的,若非與自己切身有關,他才不會在這兒傻傻地破壞人家夫妻談心。
靜凝了許久,司空宇才輕道:「東風吹來,綠柳拂水,相映在夕照餘暉之下,美如一幅人間仙境。」
管少陽沒好氣。「這落日彩雲就算是美景,也天天都有,不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吧?」現在他心裡正煩惱著,看什麼都是白搭啦!
「稍安勿躁,我這不是要說了嗎!」司空宇搖頭嘆道:「落日彩雲是天天都有,可卻日日不同哪!瞧,你不覺今日的特別不同嗎?」
管少陽不感興趣地順著好友所指之處望去。
「不就是夕陽餘暉,會有什麼不同--」驀地,他住了口。「咦?你沒說我還沒發現,今天的夕照好象有些奇異。」
雖是落日,卻居中不西落,餘暉相映在繾綣的霞雲上,瀰漫一股詭異的紅艷光華……這樣的情景太炫目,漸漸地,管少陽感覺自己的神智似被吸入那層層疊疊的霞光中……
「絕景讓你看傻了眼?」司空宇拍了拍好友的肩,喚回他冥游的神智。
「你無緣無故提起天色,一定有其道理。快告訴我,這代表什麼?」管少陽急道。
「還不懂嗎?」司空宇突然笑出聲,眉宇間滿是戲謔。「日正當中,而紅雲繞日,以我之見,你管少陽紅鸞星將動了。」
「什麼?!」管少陽大驚。「你開玩笑的吧?」
怎麼可能!當初就是為了躲避繼承家業及那樁兒戲婚約,他才離家遠避江南,今日司空竟告訴他他紅鸞星動……那豈不是代表多年來逃離的苦心將白費了?
「這不是件好事嗎?怎麼你聽聞之後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嚴冰心不解。
管少陽朝她擺了擺手。「唉,妳不懂……這是很複雜的前塵往事,總說一句--我不想奪人所愛就是了。」怎麼辦?他開始頭痛了。
照道理說,他已離家多年,除了與少數幾人有秘密聯絡外,音訊全無的他應該不會被老家的人找到才是,除非有人出賣他!
現下他腦中就有兩個極不可靠的人選,一是他敬愛的兄長,另一個就是挂名的未婚妻--席吹雪。
難不成,大哥已經看不過他耽誤吹雪的年華,親自來逮他了?以他那忠孝兩全的個性,極有可能犧牲自己的愛情來成全爹對他的期望。
不不不……管少陽愈想愈心驚,不能讓那些有心人得逞,否則不就太對不起自己及好兄弟了?
「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司空,替我轉告城主,今年巡視商行的工作就交給我了,沒有一年半載我不會回來--」
他邊走邊說道,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還有,這段期間若有人找我,就說我歸期不定,不用等了!」
嚴冰心看著愈來愈遠的身影,心裡不禁有些擔憂。
「少陽就這樣逃走,不要緊嗎?」
司空宇輕啜口香茗,似是心中有數。
「妳放心,要說命運啊,沒人比我們更了解它的無常了,不是嗎?」
該來的擋不住,註定失去的亦留不了啊。
「說的也是。」嚴冰心憶及兩人曾有的過往,唇邊浮現微笑。
命運哪,可不是能任意驅使的……
時近清明,雨雖紛紛落,卻仍是擋不住市坊繁榮的景象。在京城虹橋的兩側站滿了許多應節觀景的遊人,一艘艘巨帆駛近,形成一幅既熱鬧又壯觀的景緻。
扮成男裝的黎夜兒隨著人群被擠上虹橋,看著眼前的萬頭鑽動,原本尋人的辛勞已被驚嘆所取代。
站在虹橋上,夜兒首次看到河海的廣闊,這種眼界開闊的感覺是在江陵時無法體會的。
震撼哪!
「人說京城繁榮異常,果然是真的,在這麼熱鬧的地方生活久了,也難怪倦鳥不知返。」連她都被這繁榮的景觀吸引,又何須多疑陽哥哥的心理?
雖然這麼想,可不代表她贊同他的行為。
再怎麼說,耽誤女子青春的罪過不小,男方遲遲不出面了結婚事,對待嫁閨女的名譽是一種非常大的中傷,難不成真等到雪表姊長伴青燈時才來後悔嗎?
想到這兒,黎夜兒心中不免煩惱。
早先,雪表姊叫她至影飛城尋訪,卻得知陽哥哥比她早一步離開了此地;接著,一對神仙美春似的夫婦語帶神秘地告訴她到京城最熱鬧的地方找,必定能手到擒來。
可是,這京城如此廣大,每個地方都人山人海,叫她往何處去呀?
「唉……為什麼你要離開呢?」黎夜兒解下腰際的青紗綉袋,滿腹疑惑地喃喃自語。
綉袋裡的冰瑣璃是陽哥哥隨身之物,當初她跑回房中為他取出,滿心以為可以再尋回從前的快樂時光,誰知當她氣喘吁吁跑回亭子時,早已失去他的蹤影;年幼的她既難過又傷心,她是如此相信他啊!
多年來,她一直想問他這個讓自己揮之不去的疑惑--
他,究竟為了什麼必須不告而別,且一去了無音訊?
日復一日的時光飛逝,十多年匆匆而過,記憶里的陽哥哥早已成了一抹模糊的記憶,她亦早已記不清他的模樣。
想想也是,當年他離家時自己年紀尚小,對於可以記掛的回憶並不多,除了冰瑣璃,那是她唯一可以憑念他的牽繫……
由於黎夜兒太專心於緬懷過往,以致忘了自己身在橋上,一不注意,就被後頭搶看畫舫的人們撞了下,冰瑣璃眼看就要掉落橋下--
糟糕!那可是陽哥哥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啊!
夜兒沒有多想,直覺地身往前傾,伸長雙手在千鈞一髮的那一刻接住了它。
「還好……」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它。
黎夜兒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另一波人潮將她擠到橋邊,在旋身時她竟踢到了地上的石塊--
「啊--」
撲通一聲,四周突然靜音,繼而響起漫天大喊的救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