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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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戩兒,既然西海王如此說了——便將他子侄送回吧。」天帝點了點頭:「若真如你自己所認那般,也是你的不是。」

默然片刻,楊戩淡淡搖頭:「玉帝,不是我抗命,實在是那個人——我不能送回。其中原由,我自會於私下和西海王說明。」

轉身向殿上施了一禮:「如果再沒其他的事,懇請玉帝准許楊戩先行退下,回人間去了。」

「戩兒!——」高高在上的天帝神色有點微惱了:今日若不給西海王一個交代,叫這滿殿仙佛看著,縱不道是自己偏袒親眷,難道不暗笑自己天威不存?

「除了西海王這樁,聽說近來你在人間,另有所做所為頗招天怒人怨啊。」天帝冷冷道,看向了一邊垂首而立的川蜀土地。

「是。……小臣正欲稟告。」土地爺心裡一慌:原本想瞞報此事,沒想天帝早已知曉了。「真君殿下他前些天曾在一日內亂更四季,更招來三天暴雨,以致川中洪災泛濫,生靈塗炭。……這個,已惹得人間民心惶惶了。」

「玉帝……」戰戰兢兢的東海王也躑躅著上了前:「那場大雨是微臣所布,可實是受了真君殿下脅迫,不敢不從。……」

「楊戩,這事你可有辯解?」天帝道,已是改了稱呼。

漠然看了土地爺一眼,楊戩心中冷笑:若不是自己保佑了這川中數千年,這位表面上仙風道骨的土地爺,還不知在哪裡逍遙自在,甚至荒唐不堪!

「那四季是我所改,暴雨也是我引的。」楊戩淡淡道:「楊戩從不曾位列仙班,川中一帶原也不是我管轄之地。如今的確是我為了一己之私,殃及了民間生靈,並無辯解。」

惱怒地看著他,天帝道:「楊戩,既無辯解,便去靈鷲山下的明鏡檯面壁三年吧!至於西海王的子侄——」他冷冷抬首:「你就不用再強留,便在你上天之時,已有天將奉命下凡,將他帶回送還西海了。」

「什麼?!」楊戩勃然變色:「恕楊戩無禮,這三年面壁待我有空再領吧!」轉身大步,已是飛身向殿外衝去。

靈霄殿上,眾仙神色默然,心中卻都暗暗吸了口氣:犯下這數條滔天大罪,只不過罰去面壁,已是大大的網來一面了。可饒是如此,這強駁天威,野性難馴的相似一幕,如今兒,在幾千年後又重演了。……

高坐在金鑾殿上的天帝,壓抑不住的惱怒神色漸漸平復了:「太白星君,麻煩你去一躺西天如來處,請他再出面一次吧。」……

三檐四簇的南天門外,聲動驚天。團團天將圍在正中的,是未披戰甲、一身輕裝的楊戩。

「楊戩,同殿為臣,何必非逼我等刀槍相見?」威武的托塔天王李靖左邊,是他相貌清秀的的長子和次子金吒木吒。而右側,竟是他的師叔赤松子、廣成子二人。

「走開!」素來語言冷靜的顯聖真君眼中現了兇狠:「今日無論是誰擋我,我楊戩一樣的殺神弒佛!」

「戩兒!師叔在此,你也不聽一句勸么?」赤松子皺了眉:「玉帝罰你,說來也是……」

「師叔,戩兒實在是沒時間耽擱,恕日後再賠禮吧!」楊戩冷冷截道。

托塔天王心中一窒:從沒見過這天界的第一神將如此暴怒啊,這場仗,竟是不能不打了。可想那五百年前的妖猴尚攪得天宮大亂,如今這降了那猴子的楊二郎真發了威,又該是怎樣光景?

「那就只有得罪了!」他點點頭,手中寶塔忽然旋風般飛起,和著四周幾件猛然暴長的神器一起,祭向了被圍在正中的楊戩和他身邊的嘯天神犬。

……

靜靜坐在青城山下的清幽湖邊,籬仰頭痴痴望著天。那個人,會如很久以前悄悄夢想的那樣,腳踏五彩祥雲,身披戰袍地在日落前回來,看著他死去嗎?

他曾那樣的壞過啊,要是臨死前想看一看他痛苦的樣子,會不會有點過分?想得他一生一世的懊悔,會不會有點貪心?……他悠悠地想,嘴角的笑有絲苦澀。

太陽已在半空,刺眼的光線從茂盛的林木間直射下來,灼熱,同時冰冷。

「籬表弟?……」輕輕的呼喚在身後忽然響起,卻象一聲驚雷,在這晴空驟然炸起。

僵直地挺起了脊樑,籬慢慢回過了頭。……刺目的正午驕陽下,敖烈和敖炎兩道熟悉的身影幽靈般從樹后冒了出來。

「我們來接你回龍宮。」嘻嘻笑著,二太子敖炎一步踏上了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早知道這般兜兜轉轉還得繞回來,還不如當初就留在宮裡專心侍侯我和大哥,對不對?」

滿漲著酸楚的心轉瞬間浸沉在了冰水中,籬的呼吸急促了,腳向後移了移:「你們怎麼……會來?」

皺了眉頭,大太子敖烈的眼光有點陰沉:「籬,看來你果然過的不好,比上次在龍宮見時,又瘦了幾分。」陰沉沉將臉湊了近,面上兩道微微泛著淡紅的傷疤逼近了籬:「上次回龍宮探望三弟時給我留的這紀念,我特意沒用靈芝草消了去——知道為什麼?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老老實實趴在床上,幫我敷藥,求我饒你的冒犯。」

靜靜看著他,籬不動聲色地繼續向後面移動了些許。——身後,湖泊中微鹹的味道飄在咫尺間,隨著清風散發著誘惑的氣息。

「楊戩就快回來了,他不會讓你們帶我走。」他開了口,沒有什麼表情。

「父王和三弟因為你的事把他告到了天庭,就算他回來,也得把你交還給龍宮。」二太子敖炎笑了,舉手撫摩上了他尖尖的下巴,嘖嘖道:「聽那條小青斑說:楊戩的手段可比我和大哥厲害得多,快把你的小命給折騰完了,倒也可憐。」

「小青斑?」籬驚疑地看著他。

「對啊,那條小傻魚對你倒忠心得很,拼了命前來西海替你求救,現在已經死了。」敖炎笑道。

死了?!……心裡忽然痛得象是被什麼撕了開,籬踉蹌著,抓住了胸口的衣物,手指顫抖了。……

一直臉色暗沉的大太子敖烈皺了眉:「怎麼了?」一把抓過了他來,心中一片狐疑:那小青斑說他快死了,該不會是真的有什麼不妥吧?

扭頭想躲避那輕辱的手,奮力掙扎,胸口卻空蕩蕩地幾乎全無力氣。那根曾一樣地刺傷過敖烈和楊戩的骨刺早不在身邊了,如今,也再變不出那驕傲的魚尾。

慢慢停了那毫無作用的反抗,籬明白了一件事:這死前最後的時光,竟怕是不能安靜度過了。……

天空中忽然一大片雲彩翻滾而來,隨著風聲響動,轉眼飄到近前,一群天兵天將在一員盔甲鮮明的天將帶領下,施然而降。

「原來是西海的兩位太子,這可正巧了。」巨靈神見了個禮,呵呵笑將起來。

敖烈敖炎對視一眼,連忙也還了禮道:「不知神君前來有何事?」

「末將是奉天帝之命,前來解救這位籬公子回西海的。」巨靈神看了看敖炎臂膀中扶著的那少年,心裡暗暗一動:果然是副禍害的容貌呢!……

按下心中遐想,巨靈神神色一整:「正好逢上兩位太子在此,就勞煩兩位太子護送回去罷。」

心中一動,彷彿看見了唯一的希望,籬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來:「我不跟他們走,帶我去天庭!……」

他身側的敖烈臉色一變,扶住他腰間的手上暗暗加勁,直痛得他一窒,低低喝了一句:「住口!」

隨即賠笑道:「神君見笑了,我們這小表弟想是被那楊戩摧殘地心智有些糊塗,竟是不認得自家親戚了。——放心交給我們就好。」

巨靈神點了點頭,強定了心神,不再看那絕色少年眼中急切的求懇:「既如此,我就不多跑一躺了。」

……茫然望著漸漸遠去的天兵天將,籬不再言語了。

腳步若有若無地滑向了湖邊,他瞥向了那致命的深水。

「幹什麼?想逃到水裡?」禁錮住他腰肢的硬板大手忽然收緊了,阻住了他正想縱身一躍的最後念想。

「……籬,就算你比我和敖炎游得稍快一點,你以為在這彈丸之大的小湖裡,能逃得過我倆的追捕?!」

敖烈恨恨地將他的臉強扭了過來。

籬怔怔看著他,黑黝黝的眼睛幽深得驚人,方才看向巨靈神那最後的熱切消失了。

(二十七)

敖烈盯著他,忽然一陣窒息:這眼睛,從小時候起,就是那樣牽著自己的心!可無論他再怎麼挑釁撩撥甚至折磨,這美麗的眼睛中從來就只有看著敖豐那小子時,才會微笑和溫暖起來!……

「籬……好好跟我回龍宮做我的人,我保證,再不打罵你了。好不好?」他的聲音忽然局促而顫抖了:「以前我脾氣太暴躁,可自從你走了以後,我經常想你想得發狂。……」

「大哥?!」二太子敖炎驚異地叫了一聲:「你對這小賤人說這些做什麼?帶回了龍宮,你怕他會不任由我倆擺布?」

「住口!」敖烈陰沉地喝了一聲,轉眼看向了籬,在他耳邊輕道:「你要是不喜歡被人欺辱,我保證就是二弟他,從今後也別想沾你的身。」

敖炎冷笑了一聲:大哥今天竟失心瘋了,竟想撇下自己一人獨佔這美味的小魚!心中雖是暗怒,面上卻是不顯,只是暗暗盤算。

靜靜望了敖烈半晌,又轉眼看向了敖炎,籬清澈的眼神有絲古怪的沉思。半晌忽然微微一笑,竟是他倆少見的溫柔:「大表兄、二表兄,其實……我對你倆一樣的想念。」

呆了呆,那兩個人都沒有反應。

「真的啊。……」籬輕嘆了一聲,神色幽幽的:「這次被那楊戩帶走,就如你們所知,其實……過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回想起來,其實以前你們在龍宮對我,已算是極好的了。」

抬起了頭,他咬住了唇,語聲有點不穩:「而且不瞞你們說……自從被那人強迫著行了情事後,我方知道以前自己堅拒的,其實是大有趣味。……」

眼前那兩個人聽著他忽然羞澀而艱難起來的表達,呼吸忽然都有點粗重了。

「籬?……」敖烈喃喃道,忽然心中一陣火燒火燎。

「開了苞,就食髓知味了。……」二太子敖炎低低地冷笑,心中也似有什麼抓撓起來。

屈辱地閉上了眼,籬不敢再讓自己的眼睛對著那兩張慾火焚燒的面孔,語聲卻繼續著:「可楊戩那人性情粗暴,又不識閨中情趣。……有時我便常想,要是……要是換成是兩位表兄,說不定會溫柔地多。」

湖泊邊的樹林靜了,只聽得見兩道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樹梢忽然驟起的凄厲蟬鳴。

「籬!……你想我?」敖烈忽然猛地一個拉扯,將那低低垂首的人壓倒在了湖邊的草地上,眼中一片痴迷:「是真的?」

冷冷笑了一聲,敖炎在一邊道:「他明明說的是想我倆,大哥就不用自做多情了。」

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籬強忍住了嘔吐的慾望,臉上的笑更是柔美:「大表兄,是真的。……可二表兄他對我一樣好,我不能傷他的心啊。」

陰沉地看了看一邊死死盯住自己舉動的敖炎,敖烈道:「你到底想怎樣,籬?」

「大哥,既然這樣,我就尊重兄長先來好了。」敖炎忽然奸笑起來:「呆會兒我再迴轉時,大哥記得讓我留下疼表弟就是。」

「不,不行!……」籬臉上似乎是緊張的羞澀:「那楊戩說不定就快回來了,他雖然只當我是個玩物,卻……怕也是看不得我們在這裡行這種事。……」

「籬……我忍不了啦,現在就給我。」敖烈的眼中有了血紅的紅絲,手已是侵入了籬那忽然顫抖起來的下身:「那楊戩好幾樁大罪在身,哪裡那麼容易脫身?……」

「不,不要在這裡!」籬深深吸著氣:縱然一切都沒有他做主和反抗的權利,但是決不能昏過去啊,在這最後的賭博里。

「大表兄,帶我回西海,好不好?……」他聽任那讓人反胃的動作繼續遊走,語聲顫抖的幾欲斷開:「……我們都是龍族,在水裡……才會體會得到真正的……魚水之歡,對不對?……」

「好!」敖烈狂喜著起了身,抱起了他輕得象羽毛的身體:「我們到湖裡去!」

「不……大表兄,帶我回西海。」籬看著他,眼中的求懇濃得讓一向暴戾的敖烈有絲走神:「你方才剛說要對我好,算我第一次求你……你都不肯應承?」

搏著這最後的賭局,他的眼象那平靜中蘊藏波濤的深沉海洋:「我想念西海了。……」

……

「孫悟空!你到底上不上去?」敖豐憤怒地吼了起來。

苦惱地撓了撓已經被他抓得一團糟亂的金髮,孫悟空望了望南天門。

罡氣隱約的戰圈裡,那一身玄衣的高大天神手中的三尖兩刃刀,已不知砍翻了多少天兵天將,破解了多少法器神物,陷在了苦戰里。

原先只是笑而觀戰的的赤腳大仙和翊聖真君早已祭起了手中法器,陸續加入了群戰。而盪魔天尊諸仙,也正神情肅整地候在了一旁。

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舉了又放,叫了起來:「和這幫混人一起圍攻那三隻眼,我干不來!」

「好!你現在跟我講英雄好漢!」敖豐低低地咬牙切齒:「昨晚兒在床上……」

慌忙驚跳起來,斗戰神佛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蛇兒!……」

死命掙開了他的手,敖豐一腳狂踢向了他:「那三隻眼前日說的好好的,等我們一走就露了本性了——他這般卑鄙行徑,也用得著同情他?」

看著他動了真怒的模樣,孫悟空張著嘴,沒聲音了。

半晌吶吶道:「可我總覺得那三隻眼不象個明裡一套背後一套的,說不定……有什麼解不開的繞?」

「我不管,要是降不了楊戩這混蛋,以後永遠是禍端!」敖豐冷笑:「你是個大大的英雄,是做不了圍攻這種卑鄙之事的,我現在去人間救籬,你少跟來!」

搖身一晃,已現了**原形,一道清風呼嘯,便向天門下疾翔而去。

冷眼一掃,楊戩已瞧見了他的舉動。忽然手臂倏忽暴長,竟已長了數丈,在漫天光影中疾閃而出,從背後追上了那正往人間飛去的白龍,抓住了他的後頸:「回來!」

「放開!」一聲暴喝,一直袖手觀戰的孫悟空大怒了,手中金箍棒狂掃而到:「你敢傷他試試?!」

金光如電,不由人小覷。咬牙鬆了手,楊戩另一隻手中的神刀架住了數件兵刃,臉色陰沉了:「敖豐,你又知道什麼?!」

揉了揉被他抓得生疼的脖頸,敖豐恨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不帶籬回西海,他就被你折磨死定了!」

回西海?……楊戩心中一絞,終於忍不住脫口道:「他若回西海,才真的死定了。」

手中三尖兩刃刀一擺,咬牙划斷了頭頂呼呼盤旋的幾道捆仙索,他心中一陣痛楚,低低道:「他的龍珠如今給了我,……再不能下水了。」

「什麼?!」驚呼了一聲,敖豐象是聽見了什麼再可怕不過的事,忽然呆立在了當場。

皺眉看了看呆立不動的兩人一眼,孫悟空煩躁地將手中的金箍棒擋向了楊戩身後的來襲:「等他倆說完話再打成不成?——到時候我也幫你們揍這三隻眼!」

象是很久才反應過來,敖豐忽然狂衝過來,勢如瘋虎:「你這禽獸!……你怕以後再落水淹死,就用這種手段搶佔了籬的龍珠?!……」

一腳踢了過來,正中了楊戩的胸口。仿是不解恨,他拳打腳踢地一刻不歇,招招上身,毫不留情。

……楊戩冷冷站著,沒有動。

「敖豐,我練的九天玄功刀槍不入,何況是你的拳腳?」等那敖豐打得漸漸力盡氣虛,他方淡淡道。

呆了呆,敖豐喘息著停了手:「楊戩,你不是人,因為你沒有一點人心。……」

靜靜不動,楊戩沒有回應。

「你真的不會有一點點愧疚?」怔怔看著他,敖豐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他在天宮等過你,在海中救過你啊!就算你再厭惡、再瞧不上他,可你……怎麼可以再去搶他的龍珠?」

「……我沒有搶。」楊戩的眼中終於有了一抹掩飾不住的痛楚:「是他在西海海底,自己把龍珠餵給了我。……」

「你胡說!」敖豐怒吼起來:「失去龍珠他就會死!……你那麼折騰他,他會不要自己的命來救你?」

冷冷看著他,楊戩半晌沒有表情。

「你才胡說。」他忽然冷笑,聲音大得出奇,象是為掩蓋心中某種忽然湧上的恐懼:「我早派人問過,龍族中人失了龍珠只是不能游水,怎麼會有生命之憂?!」

「那是我們龍族!籬他只是半龍半魚,元神當然比我們龍族要脆弱!被你剝了鱗,一個月就能長好,可失了龍珠……他只能活三十天!」敖豐大聲叫,心裡痛得難受。

忽然心中一窒,他轉頭看向了一邊的孫悟空,喃喃道:「三十天?……從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幾天?」

(二十八)

第十二天,今天是第十二天。……楊戩心中忽然從沒有過的清醒,和迷亂。

從西海上來,自己在昏睡的他身邊守了三天;接下來的四天,他帶他看遍了人間四季;再後面三天,他為他造了裝滿海水的湖泊;昨晚……他和他在湖中無盡纏綿。

而今晨開始,是他和他在一起的第十二天。

還有十八天,那個在山風中微笑著和他說再見的人,就要死了?象師父所說的那樣,灰飛煙滅,永不得生?……

矗立在風勢凜冽的南天門,那一向威武傲岸,彷彿沒有什麼擊得倒的天神,忽然微微踉蹌了一下。不為人覺察地,手捂向了忽然痛得有如裂開的心口。……

一道銀光劈面來襲,是敖豐亮出了平素少用的兵器雙蛟銀勾,驟然刺向了他的前胸:「我殺了你!」

不躲不閃,楊戩漠然看著那銀鉤刺近了他胸口,似是一時沒了反應。旁邊的黑色大犬忽然疾如閃電般露出尖利的牙齒,一口叼了上來。

慢慢出手,楊戩攥住了那被嘯天犬咬住的鉤尖:「幹什麼?……」

「我挖出你的龍珠來救籬!」敖豐惡狠狠地道:「那原本就是他的東西!」

靜靜握住他的兵器,楊戩很久不動。半晌才忽然傲然一笑:「就憑你,也傷得了我的金鋼不壞之身?!」

冷冷抬手,狂風起處,將敖豐盪向了幾丈外。一聲脆響,那銀鉤被他強奪在手,「錚」地斷成了幾截。

「只要我楊戩,才傷得了我自己。」……他淡淡道,握緊了手中的三尖兩刃神刀。

轉身看著四周神情各異的神仙諸佛,他冷冷一笑:「回去吧,呆會兒玉帝絕不會怪你們無能。」

再回首時,他直直看向了一個人:「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事。」

將飛出去的敖豐牢牢接在懷裡的孫悟空眼中冒了火:「你少來!我不殺你給那條可憐的小魚報仇就不錯了,還答應你個屁!」

「你一定會答應。」楊戩淡淡道,深邃難測的眸子盯緊了他:「這裡漫天神佛,我也就只瞧得上你這隻猴子。」

不等孫悟空答話,他已接道:「我想求你的是,拿著那龍珠趕去人間,無論籬怎麼不願,你都要強迫他吞下。」

愣愣地看著他,敖豐張大了嘴:「你,你不是龍族,怎麼能自由吞吐龍珠?」

「對,我吐不出了。可我挖得出。……」楊戩輕輕指向了胸口。

「你身上可有一半是血肉之軀。挖開了心口,沒什麼靈丹仙藥救得了你。」孫悟空的眼中精光一閃。

「我知道。」他冷漠的眸子里似乎有火焰在微微閃動:「可我以前對自己說過,以後無論籬有什麼劫難,——都有我來擋。」

孫悟空心裡微微一震,隱約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一向嬉笑怒罵的臉上現了難得一見的肅穆:「……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託付。」

心中一松,楊戩靜靜看著他:沒想到這生平唯一看得起的對頭,才是惺惺相惜之人。

「敖豐,……幫我轉告籬。」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埋在心中很久的話:「以前他問過我: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我回答說沒有。其實是有的——從海底昏迷時遇見一個人的那刻起。」

不再看敖豐的震驚和孫悟空的默然,楊戩轉眼望向了遙遠的人間。

一片青翠的青城山中,他的目光穿不透重重宮殿,層層雲霧,找不到那個身影。

籬啊籬,縱然你從沒想過要懲罰我,可我一直不信不服的天意已經在罰我了。……你刺傷了我能觀千里的天目,要我再看不見你最後一眼,就是這一刻最最溫柔刻骨的懲罰。

那把一萬三千斤的刀鋒劃開了楊戩胸膛的時候,被一團罡氣阻在他身外的嘯天犬忽然瞪大了血紅的眼睛,瘋狂地鳴吠起來。……泉水般洶湧的鮮血疾噴出來,激射向了晴空萬里的蔚藍天空。

那一刻,空中忽然下起了漫天的的瓢潑紅雨。

……

站在西海上空的雪白雲叢中,籬轉頭看著身後的敖烈敖炎,一直平靜的臉上現出了些不一樣的神情。

收去了他們從小就見慣的熟悉忍讓,他微微笑了起來:「大表兄,多謝你帶我回西海。」

望著那忽然隱約傲然起來的漆黑眼睛,敖烈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怔。「籬,……我們下去吧?回龍宮后,我叫父王給你換個好的住處,再派幾個宮女侍侯你。」他道。

不再看那兩個人狐疑的目光,他靜靜地望向了腳下的西海,眼中和心裡,是忽然湧起的熱切和酸楚。

平靜的西海象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在清冷的夕陽下波光如練,粼粼耀金。

極目眼眺處,有孤帆遠影點綴在海天相接的一線,那該是屬於人間的東西。

人間。……那個人生長著、佑護著的人間。

大海。……自己生長著、夢魂縈繞著的大海。

默然抬頭,他看向了天空。天際泛白,紅紅的夕陽徘徊在地平線上,開始散著冷冷的光,似乎快要下沉了。……

沒有可以遠望千里的眼力,他能看到的,只是碧藍天空里驚滔堆雪的雲,和夕陽邊燦爛的霞光萬里。

而那個人,應該就在這雲層之上,和自己隔了這九重的天,隔了這一生的情。

如果可以,原來寧願最後看一眼初見時他的微笑,也不願看他一生的懊悔和傷悲啊。可此刻,卻再沒了選擇的餘地。

……就象很久以前的那個月夜一樣,晴朗的天忽然風雲變色,毫無預兆地,天空忽然下起了傾盆的雨。

訝然驚望著四周暗紅色雨點傾灑在了西海中,籬撫上了自己被雨點打濕的臉。淡淡的血腥氣從指間傳來,散發著令人心驚不安的氣息。這一刻,他並不知道,這指尖奇怪的鮮血來自於愛人悔恨的胸膛。

……縱然這天也發了瘋,這海也有了靈,和自己——終究也無關係。

淡淡一笑,他縱起了身,向著腳下忽然波濤怒卷的大海跳了下去。

西海,我回來了。……

深沉黑暗的大海消退了溫暖似母的情懷,在他的四周鑄起了堅實的牢籠,致命的旋渦。主動地張開了口,向那冰冷海底沉下時,他靜靜地吞咽著那肆虐無情的海水。

「滄海月明兮鮫人淚,魂夢相從兮永相隨。……」曾經的低語回蕩在耳邊和心裡,是什麼火熱的東西,順著冰冷起來的眼角和臉頰,不溶於海水,滑落在慢慢下沉的身際?……

(二十九)

南天門前,鮮紅的血噴濺於四處,縱有忽然從天而降的瓢潑大雨,洗不去那鮮明驚心的痕迹。

看著那龐然倒下了多時的巍峨身軀,圍在四處的托塔天王諸人,皆默然無語。這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的顯聖真君,如今這番舉動,倒當真震驚天界了。

遠處西天,忽然傳來玄歌妙樂,隱約奏響;佛號聲聲,詠哦無量神章。

金光氤氳中,有寶蓮開放,真香暗彌。

眾位仙佛看著西方漸近的寶光,神色一時肅整,這佛光普照,竟然是如來親臨?……

……不知多久,輕輕一動,楊戩慢慢睜開了深邃的眼睛。

眼光迎上那眼前如來的莊嚴寶象,他似乎想撐著坐起。

身形方動,胸口一股裂痛傳上了心,體味著那巨痛,他看向了胸前。那道鮮紅傷口被道金光燦爛的佛印封住了,再沒有倒下前如箭的血泉噴洒而出,他心中一陣恍然:自己……沒有死?

「真君殿下,是如來佛祖親自施法,妙手救你一命。」如來身邊迦葉尊者呵呵一笑。

「如來再生之恩,楊戩永不或忘。」低首輕拜,想起什麼,他眼中的恍惚忽然變成了清冽。

「籬在哪裡?……」顧不上再多言謝,他的眼光望向了身邊諸人:神色黯然的孫悟空、敖豐和西海王,臉色驚惶的兩位龍宮太子,旁邊甚至有神情哀戚的小宮女玲瓏。

可就是不見那個人啊,他心中,是漸漸巨大的恐懼。

沒有人說話。沉默不語的敖豐忽然發出聲帶著哭音的厲叫,拔足狂奔而去。

「殿下……籬公子他死了。」不知何時趕來的小宮女玲瓏再忍不住這低沉氣氛,眼中淚水簌簌而落:這事,又怎麼瞞得過?

「他跳進了西海。……沒有龍珠在身,他是淹死的。」她低低道,想起了那一次送那個少年回西海看敖豐時,那在海水中遨遊的自在身姿,和那回頭一笑時驚人的美麗。

「……胡說,你胡說。」楊戩慢慢的堅決搖頭,似是根本不欲再聽她的言語。直直向孫悟空殷切望去:「——你答應了我會把龍珠送給籬的,你把他藏到了哪裡?!」

慢慢攤開了手,那顆猶自沾染著淋漓鮮血的龍珠在孫悟空手中散發著凄清刺目的暈彩。

「楊戩,我趕到青城山的時候,這兩個人已將籬接走了。我再趕去西海,就只見他倆在海面上。……」孫悟空咬緊了牙:「我抓了他們拷問,他們卻說是那小魚自己跳下了海去。……」

「然後呢?然後?……」楊戩喃喃道。

「看著他溺水,他們卻只以為他使計。很快籬的身子就下了沉,竟在他們眼前消失了。他們才覺得不對,可已經再找不到他的蹤跡。」

怔怔聽著,楊戩茫然地半晌不語。

忽然,胸口處那長長的猙獰傷口毫無徵兆地迸裂開來,被封住的血泉在佛印下突突亂沖,似是要衝破那阻礙,再度歡流而出。

伴著聲野獸般的低低嘶鳴,那虛弱的身軀晃了晃,靠在了身邊那一人高的神犬背上。……

天宮一向安靜,可這一刻仙音繚繞中,卻別有種少有的死寂。

一道金光閃過,如來輕舉佛手,再度封緊了他胸前那傷口。

不知多久,楊戩慢慢抬起了頭,血紅的眼睛望向了四周。眾仙迎著那絕望而瘋狂的眼光,忽然均是心中一凜,敖烈敖炎更是忽然打了個冷站。……

「他死了,為什麼我和你們卻好好的站在這裡?……」他低低問,卻似並不想聽到什麼回答。

緩緩掃視向托塔天王一眾,他點了點頭:「不是你們阻我,我早到了人間。」

再看了看那兩位龍宮太子,他慘然道:「沒有你們脅迫,他不會跳下西海。」

舉起身邊三尖兩刃神刀,他撐起了身。身形立穩處,全身忽然戾氣隱隱:「所以今天,你們也一起死吧。……」

「楊戩!」一直失魂落魄的大太子敖烈忽然痛苦地叫了起來:「逼死籬的,不全是我們,也有你一份!」

「是啊,所以我們都該死。」楊戩輕嘆:「可先讓我看著你死吧,這樣我才心安。……」神刀挾風帶雷,已劈向了那兩人。

「顯聖真君,放下屠刀吧。」如來和聲道,語聲迴響在浩大天際。手指一指,敖烈敖炎忽然大叫了一聲,身子在地上一滾,化成了兩條小小的黑蛇,在地上惶恐亂躥。

迦葉尊者抬手將那兩條黑蛇收在袖中,雙手合了十:「真君殿下,我代佛祖收他們去仙風池鎮守水源了,還望真君放下惡念。」

「他們逃得了今日,逃不過明天。」楊戩嘶聲道,眼中一片赤紅。

「顯聖真君。」如來和聲道:「這位籬施主最後一縷元神已化為海中一棵江籬,再無知覺再無煩惱,未必不是幸事。」

「江籬……一棵江籬?」楊戩怔怔低喃,這西海中無窮無盡的千千萬萬棵紅色的江籬,有一棵是籬。無知無覺?他真的再無知覺,魂魄消散了?……

「佛租,……可我不能讓他死的。從沒人象他那樣對我,也再沒人,能讓我想不要自己的性命換他的存活。」心中驀然痛得有如刀絞,他低低道,捂緊了胸前那忽然又痛不可支的傷口。

「生死皆有定數啊。」如來搖頭嘆息:「愛恨痴迷,不過是如霧如電,皆有煙消雲散一日,真君何必執迷?」

」佛祖,我不懂什麼叫夢幻泡影,剎那終古。」他茫然道:「我只想問……籬他是不是……真的再活轉不來了?」

再聽不到回答,天庭眾仙無聲,如來無語。

「我懂了。」望著神色慈悲的如來,楊戩慘笑了:「佛祖,今日不鎮我于山下,便沒人阻得我殺人屠靈。」愴然回首,他絕望低語:「我要這西海見紅,染上敖炎敖烈的血;要這南天門崩塌,從此後再阻不了有情人相會。……」

神刀挾風帶雷,罡氣如鐵,劃出道驚天銀圈。頃刻間,四周連聲驚呼,南天門被那風雷劈開了半邊。一眾天兵天將避無可避,哀號著被壓在了廢墟下。

眼見著那刀便要再起,空中一聲佛號,漫天金光閃動,一朵五色蓮花忽然開在了龍中,堪堪檔住那刀光。

「停手吧,顯聖真君。」如來道:「你近來罪孽已多,難道真要放任心中惡魔?」

「佛祖,那個人死了,我心……就只剩魔障了啊。」楊戩的笑,已是凄厲。

「罷罷罷,籬施主他失去龍珠后本該有三十天壽命,如今離一月之期尚有十八日,我尚可將這時日轉到人間。」再宣了聲佛號,如來搖頭嘆息:「若你不能在這十八年中找到他還他龍珠,那時縱是我,也不能再多幫你。」

「佛祖!?……」楊戩忽然猛然睜大了眼,身子一陣搖晃。

「你剖心救人真心動天,我如此做……」如來沉吟點頭:「只願不違冥冥天意才好。」

「謝如來大慈大悲!」素來傲慢的男聲欣喜若狂地地嗚咽了,終於深深跪了下去。那尊貴的天神之膝在眾人面前低下時,轟隆一聲,南天門隱約地顫動了。

「先去找到籬施主化身的那株江籬帶來西天吧,找不到到他魂魄所依,我也無法為他續命。……」遙遠的佛號隨著如來最後的話音消失在西方,雲霞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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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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