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疑雲密布,他已不知該相信哪個,唯一知道的是,她再次棄絕他,他再次被她傷得遍體鱗傷。
「中原的人大多狡猾奸詐,尤以君若兮為最,像我們哈薩克民族就截然不同,不論男女全都真誠無偽。你雖是漢人,但在這片草原待了這麼久,應當很清楚才對,別再回到中原那塊充滿謊言與欺騙的土地了,這裡才是能讓你真正敞開胸懷、任意遨遊的天地。」雷剎托拚命說服他留下,君若兮那種女人根本就不值得留戀。
練絕沉默不語,她曾對他許下的承諾依舊在心間回蕩,教他痛徹心肺。雷剎托說得沒錯,他不該再思念她,不該再讓滿腔相思折磨心志,倘若自己聰明,就該完全忘了若兮,一如她忘了關外還有個傻子在等她一樣,偏偏知道是一回事,想要真正做到卻難如登天。
「雅娜很喜歡你,從前族人們反對與漢人通婚,不過他們已經接受了紅綾,你在族裡又待了好一陣,若你想和雅娜成親,族長額什木與其他族人並不會反對,最重要的是雅娜為人直爽、心地善良,你永遠不用擔心她會背地裡算計你。」雷剎托極力鼓吹,希望他最好能在這片廣闊大地落地生根。
「我對雅娜沒有感覺。」雅娜喜歡他,他何嘗不知,只是自己的心早被君若兮佔據,根本就容不下別的女人。
「我真的不懂君若兮哪裡好,值得你這般真心相待,像她那種惡毒、滿嘴謊言的女人,我見一次就想砍一次,根本就不覺得她哪裡討人喜歡。」雷剎托毫不隱瞞自己對君若兮的厭惡,事實上他若見到君若兮,真的會二話不說拿起彎刀直接砍了她,以免她再加害練絕。
「是啊!她究竟是哪裡好?」練絕自嘲一笑,她待他並不是很好,不是欺騙他,便是語帶嘲諷挑釁,偏偏自己就是犯賤,心頭依舊滿滿都是她的身影,可說是深愛到骨血里。
「你先前為了她差點走火入魔甚至死亡,已是足夠,你什麼都不欠她,忘了關內種種吧,不要回去找她。」雷剎托完全不敢提出要練絕報仇的主意,就怕練絕一見著君若兮又鬼迷心竅,再次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別為我擔心。」練絕心意已決,拍拍好友的肩頭,淡笑。
「那我陪你一道回中原。」雷剎托見說服不了他,擔心又會出事,遂決定為他進入中原。
「不用了,弟妹已懷有身孕,需要你陪伴在身邊,我一個人沒事的。」關紅綾剛懷有身孕,腹中胎兒還不是很穩定,他不能讓雷剎托丟下她一人,陪自己一同涉險。
「有人陪著,至少君若兮會投鼠忌器,不敢再出手害你。」雷剎托始終無法放心,就怕下一次接到的消息是,練絕已死在君若兮那狠毒女人的手裡。
「別忘了釋劍在『龍淵山莊』,我若有難,他定會出手相助。」
「我就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唉!你真的是非見那惡毒的女人不可?」雷剎托嘆了口氣。
「對。」他的心思篤定,沒有任何猶豫。
「就算明知會賠上性命也要見她?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嗎?你現在想要浪子回頭還來得及哪!」雷剎托恨不得練絕能多些理智,別再讓滿腔情愛牽著鼻子走。
「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練絕應了聲,苦笑。自己早將性命交到她手中,只是令他疑惑不解的是,若兮沒來找他,也沒有將他的下落泄漏給旁人,就這樣不聞不問地將他棄於關外,教他難以接受。
「不管是不是,我都希望你別那麼愛她,該找個值得你傾心相待的女人才對。」雷剎托恨恨道。
練絕仍舊是揚唇苦笑,值得嗎?不值得嗎?他對她的愛濃烈到連自己都吃驚,無論如何他都會依照一年前的承諾,若兮不來找他,他就親自去尋她,哪怕她心裡不再有他,哪怕她即將嫁為人婦,哪怕她會再出手殺他,他都要見她……
一個月後,關內,君家莊。
成堆的綾羅綢緞、珠寶首飾,一箱箱、一盒盒整齊地堆放在庄內的「朝露閣」,供主人玩賞。
「未來姑爺和莊主實在是太疼愛小姐了,送來這麼多珍貴的衣料和珠寶首飾。」服侍君若兮的貼身丫鬟——拾月話中帶著濃濃的羨慕。
依拾月看來,全天下除了宮中的后妃、公主外,再也沒有別的女人比君若兮更好命嘍!君若兮不僅有過人的美貌、疼寵她的父親,現下又多了個英俊瀟洒、武藝不凡的未婚夫婿,可以想見她的未來不僅一帆風順,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的好命,如何不教人欽羨哪!
慵懶躺卧在軟榻的君若兮輕應了聲,對滿屋子珍貴的衣料首飾提不起半點興緻。
「小姐,你一定要看看這個,這是姑爺特地派人送來的南洋珍珠,你瞧,每一顆不僅色澤相同,連大小也一致,姑爺要找來這滿滿一盒的南洋珍珠,肯定花費不少心力。」拾月捧著一盒珍珠到君若兮跟前讚歎,要她看看齊伯浚的用心。
「如果我的琉璃珠用完了,這盒南洋珍珠倒是可以暫代。」君若兮輕瞥了一眼盒中如彈丸般大小的南洋珍珠。
「小姐!你怎麼能將這盒價值連城的南洋珍珠和慣用的琉璃珠相提並論?姑爺若是聽到,肯定會很傷心。」拾月倒抽了口氣,不敢相信君若兮竟然想把南洋珍珠拿來當兵器使,實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是嗎?」君若兮淡淡一笑,完全不在乎齊伯浚會怎麼想,反正她對他只有深深的厭惡。
爹想要和「麒麟堡」共結秦晉之好,壯大君家莊在江湖中的聲勢。「麒麟堡」少堡主齊柏浚貪戀美色,且覬覦她已久,於是爹投其所好,雙手奉上她這個僅剩美貌可利用的女兒。
君若兮想反抗父親的決定,不願齊伯浚成為枕邊人,可是自一年前那夜練絕悄然離開后,爹震怒之下完全無法接受,儘管她特意讓自己顯得和練絕的離開無關,但爹仍舊無法輕易原諒,加上後來她暗示父親,練絕可能逃到哪座深山,使爹派出的人馬四處亂找亂竄,更加種下對她的懷疑與不滿。
為了不讓父親看穿她的背叛,她僅能咬牙吞下所有的不滿與不願,接受父親的安排,然後一再告訴自己,只要練絕過得好,只要練絕安然無恙,最終她會變得怎樣都無所謂……
「當然,小姐,你再看看這些瑪瑙,如果做成首飾戴在身上,一定會很漂亮。」拾月將南洋珍珠擱在軟榻旁的小几上,再取來瑪瑙。
「拾月,你別忙了,這些東西我會慢慢看。」君若兮不想再看這些她將以身體換取的珠寶。
「小姐,你累了嗎?」拾月聽她這麼一說,才依依不捨放下手中的瑪瑙,本來還興奮地想取來羊脂白玉讓她欣賞的。
「對,我累了,想歇會兒,你下去吧。」美麗的嬌容蒼白毫無血色,整個人有氣無力。
「小姐,你都快要和姑爺成親了,怎麼會在這幾個月突然病了,且一直沒能好轉呢,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哪!」拾月拿起薄被蓋在君若兮身上,擔心君若兮嫁到「麒麟堡」後會被嫌體弱多病。
「我會的。」君若兮淡淡一笑,眼窩下有著淡淡的陰影,她疲累地合上眼,心裡苦澀泛酸。
拾月告退後,君若兮睜開眼看著裝飾華美舒適的卧房,種種陳設都像刻意顯示對她的疼愛,可看在自個兒眼裡卻覺得諷刺可笑,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用來欺騙眾人的謊言!
再想到拾月所說的病,她帶著嘲諷意味的笑容更加張揚,因為自己這病永遠都好不了——
爹將對她的不滿與懷疑化為行動,故意教導錯誤的內功心法要她練,倘若自己有絲毫遲疑、不願就表示已經背叛,她想爹到時不僅會徹底毀掉她這個女兒,還會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出練絕,且找到后將會反覆凌遲,使練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方能消去心頭之恨。
她太明了父親的想法與作為,所以不敢有任何猶豫,照著爹所傳授的心法練武,且還特意練給父親看,讓他不再有所懷疑。
錯誤的心法愈練愈糟,傷及她的心脈,使她功力銳減,時常有氣無力,最心寒的是,爹見了卻笑著說這是練這門功夫必經之路,只要衝破這一關,武藝自會大有進展,要她無須擔心。
從小到大,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遵照父親的指示,連殺人也是,從未有絲毫遲疑,因為父親是自己打從心裡敬愛的人,也認為父親絕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疼愛她。可是自從她背地裡偷偷違背父親的意思后,漸漸了解不是這麼回事,在父親心中,只要她與名勢、名利起了衝突,就是隨時可以丟棄的。
她看穿他的謊言、看穿他的不在意,在悲傷之餘仍得噙著笑容,順從父親的意思去做,以免他看出端倪來。
「一報還一報,我欠你的,已經還完了。」她輕聲說道。
這一年,每當夜深人靜時,她便會偷偷在心中咀嚼他的名字、咀嚼當日的誓言,然後告訴自己,明日便可以啟程到關外找他,實現當日承諾,如此反覆,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欺騙,才沒讓強烈的渴望將心摧折,不教滿腹相思啃蝕得她形銷骨毀。
君若兮咽下滿腔酸楚,素白的手覆在眼上,不讓淚水流下,突然間感覺到一道銳利的視線朝她射來,心裡打了個突,移開手,猛地對上一雙深邃黑眸。
「為什麼又騙我?」練絕如鬼魅般出現在「朝露閣」里,低斂的眉眼滿布陰霾,直視著眼前這個教他又愛又恨的女子。
君若兮沒料到他會出現,朱唇驚愕微啟,自軟榻坐起,痴痴然看著練絕,她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想不到現在竟出現在眼前,教她又驚又喜。
「為何不說話?是心虛?還是根本就忘了我在關外等你?」她的沉默不語,讓練絕大為光火,他俯身,忿怒地逼向若兮,非要她給個答案不可。
「我沒忘,只是沒想到你還真傻等了我一年,我早告訴過你,關外只適合你這種粗人,自己張大眼仔細瞧瞧我房裡吧,每一樣物件皆精巧細緻,我已經習慣被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包圍了,可不想過著被牛羊圍繞,弄得滿身騷味的日子。」驚喜過後,旋即想到練絕不能留下,所以立刻擺出高傲不屑的姿態來逼退他。
爹一直派人暗中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她擔心練絕的出現已遭發現,他得速速離去才行。
才剛見著面就又要分離,無限感傷衝上心頭,不過也該感謝老天爺對她的厚待了,讓她可以再見他一面,好滿足心頭強烈的渴望,嗯,是該知足了。
「你說完了沒?」又是令他憎惡的高高在上的姿態,他氣惱自己總是學不會教訓,老是記掛著若兮。他早該知道,沒有他,她只會過得更好,不會更糟。
「還沒,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就是我要成親了,對方是『麒麟堡』少堡主,他風度翩翩、武藝高超,最重要的是家財萬貫,我以後會過得很好,所以你可以走了。」她擺擺手打發他,無視自個兒心頭正淌著血。
天知道她有多渴望投入他懷中,告訴他自己一點都不想嫁給齊伯浚;天知道她有多想大聲要求他,帶她遠走高飛,偏偏她不能這樣做,只能將所有的渴望,用悲戚深深埋藏。
「我不管你要嫁給誰,我來只為求一個答案。」練絕強忍著不對她即將嫁給齊伯浚一事大發雷霆,不讓她知道他在乎這件事在乎到連命都差點賠上。
他要表現出他的不在乎,不再讓她有機會將自己雙手奉上的真心狠狠地砸在地上踐踏。
「什麼答案?」她心一顫,佯裝不知。
「一年前,你在我出關前,曾經承諾一年後會將所有事情始末都說清楚,這些話該不會全是說來騙我的吧?」他瞪著她。
為了見她,為了得到一個解釋,練絕從關外一路以不要命的速度策馬狂奔,中途遇到有人尋釁,也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他一路擔心馬跑得不夠快,直到趕抵君家莊,確認她尚未出閣;直到偷偷潛入,看見她慵懶地躺卧在軟榻上時,懸吊在心頭的大石方能安穩落下。
「被你說中了,我的確是在騙你。」君若兮微微一笑,當著他的面把玩拾月擱在一旁的南洋珍珠,明顯感受到練絕身上勃發的怒意。
「你為什麼可以說得這麼輕鬆?一再欺騙我很好玩嗎?」練絕發現他真的不懂她,分手前,他以為她對他有心;分手后,他卻自己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這君若兮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是否真貪慕虛榮、自私自利、陰險狠毒、表裡不一?
可他又想到她曾出手助自己逃過他人追緝,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曉得能不能再相信她也有真心?或者當時出手相助是一時興之所至?
「是很有趣,你特地為了我說的謊趕回關內,讓我很開心,現在開心夠了,你可以走了。」快走!快走!千萬別被爹發現!
君若兮把玩珍珠的模樣很礙練絕的眼,想到她為了這些東西而蔑視他,就很不痛快,他從她的手中奪過那一箱光彩奪目的珍珠。
「你做什麼?」君若兮不懂他為何要搶珍珠。
「沒什麼,只是想欣賞這些讓你割捨不下的寶貝。」他以拇指及食指拿起一顆圓潤透著光澤的珍珠審視,稍加使力,手中的珍珠立刻化為粉末飄散空中。
「看來我是太用力欣賞了。」練絕不帶任何歉意淡然道,然後故意打翻手中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