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單
回家,
是我唯一的路,
雖然前方滿是荊棘,
雖然四周籠罩著黑喑,
只要有你的聲音引導著我,
終會找到回家的路。
明月從來沒有家的感覺,應該說,她對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可是,她卻喜歡待在海瑞身邊,輕輕地摸過書架上一本又一本的精裝書,書房是最有海瑞味道的地方。
她趴在書桌上瀏覽房間,什麼也不想的發著呆。
海瑞出差去,最少要三天才會回來。
好無聊!她的手指摸著桌上的紙鎮,那是縮小版的大頭石雕,圓圓的大頭、蒜頭鼻、厚嘴唇……海瑞說過,這個人像的五官特徵和亞洲人相似,是西元前兩千年「奧美克文明」的顯著代表。
她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帶她參觀房子時,她曾被另外一尊放在樓梯上的石雕絆倒過,幸好海瑞及時回身拉住她。
她很清楚的記得當時的畫面和感覺,海瑞帶繭的大手和她小巧的手掌完全不同,就連膚色也呈現黑與白的強烈對比,可是,那雙帶點粗糙紋路的手掌卻可以讓她感覺到無限的溫暖。
隨手把石雕握在手上,心裡想的還是海瑞。
看來,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大頭雕像,因為除了紙鎮,書柜上也擺了另外一尊。
突然,明月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下意識的緊握手中的石雕,腦子亂轟轟的渾沌一片。
遠遠的,若有似無的傳來嗡嗡嗡的低鳴,她還沒分辨出聲音的真偽,整個房子就開始左右搖晃。先是小小的一、兩下,接下來力道越來越大,頭上的電燈劇烈地搖晃,讓燈光閃爍不定。
「喀——喀喀——」所有的傢具都因為搖晃發出聲響。
「啪!」書架上的書開始往下掉,窗外也傳來人群尖叫的聲音。
猛然的一個力道,「嚓!」電燈爆閃了一下,馬上熄滅。
黑暗中,有東西不斷砸下來,而天地瘋狂的搖晃依然沒有停歇。突來的狀況讓明月無法思考,連尖叫都叫不出來,只是下意識的縮到書桌下面,雙手抱膝地把自己緊緊抱住。
先是左右搖晃,接下來是上下跳動,整個房子就像著了魔似的扭曲著。
明月的耳朵灌進很多聲音,人類拔高的尖叫聲、重物摔到地上,以及玻璃破掉的聲音……四周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原來屋外的路燈早就熄滅了。
處在恐懼的狀態中,時間是不具任何意義的。
她無法思考、無法應變,只知道把自己抱緊,連搖晃是什麼時候停止的都不知道。她背靠著堅硬的書桌木板,腳無法伸直的局限住。
十歲后,她一直被嚴苛的訓練著——遇事要冷靜不慌亂,活命為上!她學得很好,始終是教練的得意高徒。可是現在,人力難與天地抗衡,她從來沒遇過這麼猛烈的地震,就像世界正在毀滅,而她正被拖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絕望無助、恐懼害怕,所有人類擁有的強烈情感全數湧上,瞬間灌進心裡。
這種情形,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幾乎遺忘的過去中也曾經過過……當時,她單獨在暗夜的荒野中不停、不停、不停地哭喊求救。
不管年紀如何增長,人類遇到突發事件時,下意識的應變行為還是一模一樣的呵!
她喃喃的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明月不怕,忍耐一下,再忍一下就好……」小小的空間沉悶無風,汗水很快就沾濕了後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張開眼,還是閉上眼的,因為四周是完全濃稠的黑暗。
恍惚中,耳邊似乎又聽見細小的嗡嗡蟲鳴,鼻端似乎又聞到野腥的青草味。
存在的記憶里,有個女人曾告訴過她:「明月,害怕的時候,你就大聲的唱歌給自己聽……」
於是,她抖著唇,用力抱住自己,開始破碎不成調的哼著,「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簫,簫兒對正口,口兒對正簫,簫中吹出是新調,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
☆☆☆
海瑞心急如焚的猛踩油門,往家的方向狂飆。
從收音機聽到消息,一個小時前發生的是規模六級的地震,整個「坎比城」受到影響,目前是電力中斷的情況,尖銳的警笛和救呼車的聲音忙碌的在街頭穿梭。
「明月!」海瑞放聲呼叫,「你在哪裡?」他握著手電筒找人,所有的傢具都移了位,雕像、擺飾摔破在地上,甚至連窗戶的玻璃也全部破掉,碎片灑了一地,真是滿目瘡痍。
她來得及應變保護自己嗎?會不會正受傷的躺在哪個角落流血?
心慌的感覺幾乎讓他無法呼吸到空氣,胸膛緊得像要爆炸了,他這個多年不曾上過教堂的人,竟然開始向上帝禱告,祈求祂能讓明月好好的沒事,否則,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嬌巧的容顏,是他此刻最急切想見到的啊!
自從聽到比利帶來的消息后,一路上,他拚命打電話,直到上飛機前都還是聯絡不上明月。偏偏事情就這麼巧,「坎比城」從來不曾發生規模這麼大的地震,卻選在明月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發生。
他挪開樓梯的障礙物往二樓找去……
「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學會了……」
輕輕淺淺,細細弱弱的聲音飄蕩在凝滯的空間中,飄忽得彷彿不帶人氣。
「明月!」海瑞心一緊,趕忙循著聲音找,用力推開書房的門。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簫……」
費力的推開半倒的書架,踢開一堆又一堆的書,他從不曾像這一刻般這麼厭惡自己那堆積如山的書,因為它們延阻了他接近明月的前路。
他把手電筒簡放在地上,靠著聲音的引導蹲到書桌前,只見明月用雙手捂著耳朵,把額頭靠在膝蓋藏起臉,蜷縮成團的塞在桌下的小空間里,就像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般。
「明月!」海瑞醇厚的嗓音柔柔的喊著她的名字,帶著安撫的意味,伸手拉開捂住耳朵的手。
明月被動的抬起頭,眼睛看著海瑞,卻疑惑的皺眉思考:眼前的影像是真?還是出自想像?
海瑞抓著她的肩膀搖晃,想喚回她的注意力,強迫自己壓下奔騰的心情,竭盡所能的讓聲音平穩的問:「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受傷?」
男人焦急的放大臉孔近在眼前,「海……瑞……」她蠕動雙唇困難的發出聲立曰。
她的回應,讓海瑞緊繃了數小時的心弦終於放鬆下來,把她纖小的身子攬進胸懷,揉上心窩,藉此安定今晚沸騰了一整夜的心。
臉埋在她的髮絲里深深嗅聞著,體溫相濡的熱度,讓他空蕩蕩的心慢慢填滿充實。
「怎麼回來了?你的課怎麼辦?」她非常驚訝,他應該明晚才會回來的啊!
海瑞深吸了口氣說:「課隨時可以上,可是杜明月只有一個。」他把臉埋在她的秀髮中,以致說話的聲音悶悶沉沉的。
海瑞在說什麼?明月腦袋昏昏的無法思考。
「過去六個小時,讓我終於知道什麼對我才是最重要的……」在片刻不停地趕回來的途中,他無法理智冷靜的思考,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擔心恐慌的情緒讓他備受煎熬。
明月的臉頰壓貼著他不說話,靜聽他有力穩定的心跳聲。
「我好擔心自己會不會慢了一步?」海瑞雙手顫抖的捧起她的臉,嚴肅的扭皺著五官說:「整個晚上,心裡一直聽見你喊我的聲音……」
低頭把唇慢慢往明月貼靠,聲音卻越來越輕,越來越小聲,宛如呢喃似的傾訴,「我很怕你有危險,怕回來看不到你,我不得不投降承認,我、真的、很怕、失去你……」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用力清晰,最後的尾音就消失在兩人交鎖的唇邊。
她驚訝的瞪著眼,直到焦距模糊,一股由體內深處湧上的狂野興奮,讓她自然的閉上眼,仰頭接受海瑞的吻。小手握緊他襯衫的衣料,尋找依靠的力量,生澀卻勇敢的回應著他。
他的唇滾燙柔軟,激烈的傳遞著壓抑許久的濃烈情感,狂猛得就像要吞噬她似的。
兩人陷在奔騰的情感中,緊攀著彼此,直到彼此都喘不過氣來才略微分開。
他的唇輕碰著她,慵懶坦白的招認,「我不想再逃避我心中早就清楚的事實!我確實非常的在乎你,在乎一個小我十三歲的小女人,在乎到什麼事都顧不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悅的情緒一波波湧上,方才還驚魂未定的心,此時卻像受到鼓舞般輕快的跳躍著。「我好高興你這麼說,我一直一直以為不可能……」明月注意到他的頸部脈搏和她一樣跳動快速,這表示他和她同等的投入。
藉著手電筒所發出的微弱光線,海瑞注意到她的唇瓣在他的肆虐下,染上水氣有些腫脹,而她還是信賴的攀附在他的胸懷中。
他憐惜的以指尖溫柔的摩挲,「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你這麼粗魯。」他對自己的失去控制感到生氣。
懊惱不已的在她的額頭印上親吻,力道輕得就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你又嬌小、又細緻,似乎我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讓你粉碎,我必須很小心的控制力道。」海瑞從來不曾對任何人產生過這麼大的保護慾望。
明月嘟起嘴反駁,「我沒有你以為的脆弱。」過去,她總以自己荏弱的外表而自豪,現在她卻很痛恨,因為她讓海瑞有這種印象。
兩指壓上她微翹的唇,他愛寵的說:「你老愛嘟嘴抗議。」彎起唇角感嘆的說:「可是,我又好喜歡看你嬌嗔的可愛神情。」胸懷激蕩著柔情,粗壯的手臂把人卷進胸口,重重的摟抱著,柔軟如棉的嬌軀嵌合著他陽剛的線條。
警車上的警示燈發出紅色光芒,不斷閃過沒有玻璃阻隔的窗戶,警察也很盡職的透過車上的擴音器呼籲大家盡量到空曠處躲避。
海瑞努力把理智敲進腦海,「走,我們先到院子去。」他幫明月把黏在兩頰旁的髮絲塞到耳後,再小心的護著她走到屋外。
最後,兩人決定依偎地並坐在後院的雙人椅上。
空氣中瀰漫著恐慌的氣氛,幸好這一帶的房子建得頗牢固,並沒有發生房屋倒塌的意外。主震過後又陸續有幾波小餘震,但情況完全不同。明月安心的窩在海瑞的懷裡,偷懶的賴著他,讓他以寬闊的肩背撐起她的重量。
春末夏初的季節,氣候舒爽,點點星光映照著親密相擁的兩人。
明月的雙手圈抱著海瑞,輕輕的笑著。
「為什麼偷笑?」他好奇的看她露出調皮狡猞的神情。
「沒有,我只是突然有一個怪想法:我覺得,這場地震成全了我的期盼。」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看起來天真稚氣。
她掙脫他的環抱坐直,認真的發問,「我現在的幸福是真的吧?會不會明天太陽出來后,才發現原來是我在作夢?我既不漂亮、身材不好、腦袋又笨,不像你,什麼都懂。」
「傻話,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他吻著她的額角,柔情滿滿的漲滿胸口,把她鎖回原位,以下巴的鬍子摩挲著她的頭頂,有些感嘆的說:「我一直很努力的抗拒你的吸引力。我老你好多歲,簡直像在誘拐未成年少女,就像現在,我就有罪惡感,好像自己在欺凌幼童似的。」
「老古板,年齡的距離很重要嗎?」明月掙開掌握,振振有辭的說:「現在你三十五歲,我二十二歲,聽起來好像差很多。等到你七十五歲,我已經六十二歲,聽起來就差不多年紀,兩個人都是老傢伙了。」
海瑞有趣的笑了。她是個很奇特的女孩,有時候稚氣得很,有時候又成熟得不得了,想法蒼老,和她年幼的外表一點都不相稱。
她改坐到他腿上,額頭抵著他的頭,和他眼對眼,神情固執的要求認同,「我從來沒愛過人,不知道愛上男人是什麼樣的心情?可是,我現在就很肯定的知道,我喜歡你……不、我愛你!」染著盈盈水光的眼,嬌柔嫵媚的訴說著深情。
明月熾熱無偽的真情就像狂風,攪翻著他所有的理智顧慮。
她是個勇敢的小女人,全心付出,然後要求對等的回應,他好愛這樣的她!
他溫柔的觸碰她柔嫩的臉頰,「別這樣看我,我不想變成大野狼把你撲倒在地上。」體內的渴望正不斷攀升,他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抵抗。
海瑞總是這樣,不是把她當孩子,就是把她當成易碎品。
她決定要徹底抽換海瑞錯誤的印象,玉臂勾上他的頸項施力拉低,大膽的湊上唇,模仿他剛剛的動作,以舌舔畫著他寬厚性感的唇線,身體緊密的揉貼著他。
慾望的火苗節節竄燒,海瑞圈抱著她,嘴探索的吻過臉頰、耳垂,順著頸部優雅的線條,吮吻著她如雪的胸前玉肌,興奮的輕顫順沿而下。
他的鬍子輕摩過肌膚,讓怕癢的明月哼氣閃躲,「嗯……好癢……」身體不住的在他身上蠕動磨蹭。
「要命!」海瑞狼狽的詛咒著,突然推開明月,氣息急促的抵著她,軀體堅硬如石的緊繃著,隔著衣料,他堅硬的隆起正抵著她。
「你在玩火。」他聳眉警告,「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想把你壓倒,粗蠻的佔有你的念頭,所以,千萬別勾引我,我已經老得沒辦法讓你這樣折騰了……」要忍下對她的慾望,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明月羞窘的僵住,她看得出來海瑞正在忍耐,表情痛苦,她果然不敢再妄動。
過了好一會兒,海瑞才困窘的開口,「過了青春期以後,我就不曾像現在這樣失去自制力。」
「你的前妻呢?她也不行嗎?」
「為什麼會提到她?」他疑惑的問。
「嫉妒。我非常嫉妒她!」小臉凝著認真的計較表情。
「傻瓜!」為了他而嫉妒著死去的女人,多麼傻?
為了讓明月坐得舒服點,他呵疼的把她抱到兩腿前,從身後圈住她的腰自動當起靠枕。「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家和潔美家是世交,我們一起長大。年紀輕的時候,覺得結婚是件很浪漫的事,所以,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可是婚後,我決定加入考古隊伍到南美洲。」
明月感覺到,他的聲音透著淡淡的苦澀。「她沒跟你去嗎?」
「叢林艱苦的生活並不適合潔美,所以她自己待在家,可能是因為寂寞吧!她染上嗑藥的壞習慣,最後死於藥物過量。」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快十年,但每次想起,他還是很難釋懷。
明月敏銳的察覺到隱藏在輕描淡寫的話語下的愧疚,她仰起頭命令著,「不準自責,那不是你的錯,嗑藥是她自己的選擇。」
海瑞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的擁緊她。
夜風涼涼的吹著。
「我羨慕她。」明月突然沒頭沒腦的開口。她抓起海瑞帶著粗繭的手掌貼放在自己的臉上,「我羨慕她能夠永遠讓你記在心裡。我覺得,可以被男人永遠記住,是女人最幸福的事。如果註定兩人無法白頭到老,我會希望自己留給他最美好的面貌。」
「又說傻話了。」明月語氣中的消沉陰暗讓人不安,所以,他改變話題問:「剛剛你一直重複唱的歌叫什麼名字?很好聽。」
懷裡的人兒似乎被刺中般的縮了一下。
沉默了好一會兒,明月才幽幽的回答,「中國民謠『紫竹調』,姊姊教我的。」
「你有兄弟姊妹?」他從來沒聽她提起過。
「曾經有,後來就沒有了。因為他們先不要我,所以我也不要他們。」她聳聳肩,故作不在意的說:「我的家鄉是個很偏遠的小村子,有一年遇上歹徒來村裡洗劫,為了逃命,他們把我單獨留在野外任我自生自滅。
「那時我還傻傻的相信,他們只是暫時離開,等情況好一點就會回來找我。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過。」
她握緊拳頭像發誓般的宣布,「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最無心寡情的動物,薄情而善忘。在遇上你之前,我早就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大手化作繩索困住她,不捨得她語氣中的怨懟,在她的發槍印上一吻,海瑞溫和的勸解道:「別這麼想。也許他們也遇上難題,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會沒回來找你。」
她不回話,只沉默的思考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海瑞,你是個好人。」明月的手輕撫著他的臉頰,夢囈般的說:「不知道有一天你會不會也忘記我?」
「胡思亂想。」他敲敲她的腦袋。
「我好怕,好怕你會忘記我。」她突然激動的雙手抓緊圈守在腰部的手臂,堅持的要求,「海瑞,有一天不管我做了什麼事,不管你有多討厭我,都請你千萬不要忘了我,好不好?我怕被你遺忘。」
明月語氣中的急切讓海瑞聯想到:溺水的人巴住浮木時,會死命的抓住!
「我怎麼會忘了你,你是這麼特殊的女孩。」他以肯定的語氣回覆,再抱緊她。
他終於知道去Rose商場那次,她為什麼會說:我好高興,你沒有丟下我自己回去……原來她曾經嘗過被拋棄的滋味。
辛酸的柔情,讓他喉嚨緊縮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以手仔細緊密的圈護住她。
海瑞在心中發誓,他會竭盡所能的保護明月,不再讓她孤單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