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王子與公主終究是要走進禮堂的,所不同的是這次的王子即使在走進禮堂之前也口口聲聲說他愛我。

我的短劍終究是沉進了冰冷的海底,而我也可以預知我的命運。

人魚公主想必不曾預知她自己的命運吧?當她在深海的宮殿中時,曾如何想象著外面七彩的世界啊!就如同我想象愛情一般,你無法預測自己走的竟是一條不歸路。

荊泰生

※※※

何安琪緩緩注視著每一個韓家的人,他們的表情沒什麼差別,全是一致的厭惡與不耐。

她的心裡有點悲哀,她何嘗不是父母捧在手心細細地呵護長大的,她是個有人疼、有人愛的女子啊!為什麼現在卻要承受他們這種不屑的眼光?

她知道,現在他們對她的定義是:一個壞女人!一個不知羞恥的壞女人!她挑撥離間,利用韓拓來報復荊泰生。但剛開始時她並沒有想到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而如今她是騎虎難下,強烈報復的慾望已使她看不清楚一切,有人說:恨是最強大的精神力,印證在她身上的效果是的確不同凡響!

可是她從來不是一個昏庸的女人,她受過高等教育,她有自己的理念與思想,如果她不是有一點點愛韓拓的話,她會坐在這裡接受這樣鄙視的眼光嗎?

和韓拓在一起的這些日子,韓拓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他霸道任性,也善良幽默,他喜歡熱鬧快樂,也會文質彬彬的談論世事,他是個精明幹練的商人,可是他也同時是個頑皮好玩的小孩。

說她不動心、不動情是騙人的,否則她不會拿她一生的幸福當賭注!

韓拓有多恨她,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希望——希望也能得到別人的一點點愛罷了!所以她格外的不能忍受方群智的欺騙!

女人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只是要一點點的珍視、一點點的呵護,這是一種錯誤嗎?

錯在她的手段吧!錯在她處心積慮的手段吧!而現在已經來不及回頭了,她只能賭這一次!

用她一生的幸福當籌碼!

「我要結婚。」她簡潔有力的丟下炸彈。

韓拓鐵青著一張臉,他咬牙切齒:「除非我死!」

「拓兒!」華香梅斥責:「不要那麼衝動!」

「開什麼玩笑!」韓奇風怒火衝天的指著何安琪:「娶你進門?我韓家的列祖列宗會全氣得在墳墓翻身!」

她的手保護性的放在她的小腹上:「那就他死!」

華香梅臉色一變:「不要拿小孩子的生命開玩笑!」她權威地看著何安琪:「何小姐,我們已經給你一個訂婚儀式,你不能再拿孩子來要脅我!」

「我沒有要脅你們什麼,我只是告訴你們,我和『他』要什麼,我不要我的孩子成為私生子。」

「那還得有個小孩才行!更何況我們怎麼知道你肚裡的小孩是我們韓家的種?」韓奇風老實不客氣的質問:「如果不是呢?如果是你硬要賴給韓拓的呢?」

何安琪面色不敢:「信不信由你們,如果你們不把他當一回事我就去打掉他。」

「你去啊!」韓拓忍無可忍的大吼:「我欠你什麼?你非要這樣逼我?我的一生被你玩弄得還不夠嗎?你一定要我這一生永不得安寧是不是?」

何安琪立刻起身。

「等一下!」

「媽!」

華香梅閉了閉眼睛,她無法冒這個險,即使要拿兒子的一生當賭注她也沒辦法!

在渡海來台的那一段歲月里,她看過太多早夭的孩子,她看過太多來不及見到天日便慘死和因中的孩子,那種悲涼慘絕人寰的景象她永遠無法忘掉,更別說去想象自己是那個劊子手!

「老婆!你不要拿兒子的一生開玩笑!」韓奇風也喊著:「那個小孩有沒有都不知道,你怎麼可以……」

「我不能冒險——」

「媽!」韓拓青著臉:「你要逼死我?」

何安琪痛苦得閉上眼,娶她是一種極刑嗎?他就那麼不屑與她在一起?她就真的那麼不堪?

「和我到醫院檢查,只要真的有了孩子存在,我會給你一個婚禮,生下孩子之後,如果血緣正確我便沒話說,如果不是,你就簽離婚協議書。」

「不!」她很平靜:「我是個人不是什麼動物,讓我有孩子的是你兒子,我拒絕你們這種不人道的安排。」

「你別得寸進尺。」韓奇風耐不住性子已暴吼起來:「別以為謊話連篇就可以矇混過關,連到醫生檢查都不肯,誰知道你懷的是什麼鬼胎!」

「你們沒有選擇,要『他』活就得給我一個婚禮。」

韓拓望向華香梅,她痛苦又猶豫的神情讓他徹底絕望了,他真是的完全栽在何安琪的手裡了……泰生……

天哪!

他到底犯了什麼天條?

「好。」他嘔心瀝血的吐出這麼一個字,然後頭也不回的奔出他的家。

何安琪覺得她整個被掏空了。

那個「好」字代表她勝利了!她終於打贏了這場戰役,但是為什麼她會覺得那麼痛苦?那麼絕望?那麼無助?

※※※

泰生聽到這個消息唯一的反應便是沒有反應。

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沉沉的候著,彷彿那是一件根本與她無關的事,彷彿那是一件異度空間所發生的小事件。

她似乎——麻木了。

聽過嗎?一個人在痛極的時候會昏倒、會休克、也會麻木。她躲在沒有知覺的民辦里再也肯出來,因為一出現便是撕心裂肺的可憐痛楚!

「泰生,你不要緊吧?」群美有些猶豫的碰碰她,極輕極輕的,生怕用力一點點她便會化做塵埃消失。

她淡淡地回答:「很好。」

群美急了!她搖搖頭:「你哭啊!你大聲的啊!你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掉淚!你這樣沒有反應我好擔心!你別這樣!」

荊泰生空茫的看著她,像看一個陌生的物體一樣:「我為什麼要哭?」然後低頭批她的公文。

群美驚慌得變了臉色,她連忙沖了出去,打算去找方群智。

泰生茫然的看著打開的門,半晌她像個遊魂般的飄了出去,不知下落。

※※※

「婚禮是在什麼時候?」荊遠達疲憊又蒼老的開口。

「十二月初。」華香梅黯然的回答:「快了。泰生呢?」

「不知道,這陣子她跟個遊魂似的,飄來盪去的,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活著。」

「對不起——」她哽咽。

荊遠達搖搖頭:「是他們沒有緣分,換了我也不會拿未出世的小孩來冒險。韓拓和泰生一樣痛苦。」

「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我不能——不能害死一個未出世的生命——我——就是做不到——」

他重重的嘆氣:「誰叫他們有情沒分呢?看泰生那個樣子——我好後悔,我覺悟太慢了,要不然——要不然也許我可以多幫幫她——」

香梅淚流不止:「當年我們沒有緣分,我以為他們可以在一起——不要像我們一樣……」

「當年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你有船票為什麼——」他突然開口,極認真的看著她。

華香梅沉默半晌終於苦澀地微笑:「當年那張船票就是你用的那一張。」

「什麼?」他站了起來:「那張船票不是——不是紅玉——」

「是我的,我知道你還有很多理想,很多抱負,而我什麼都沒有,我走還不如你走。」

「為什麼紅玉沒告訴我?為什麼要騙我?」他喃喃自語,突然老淚縱橫:「我辜負了你!又辜負了紅玉——我——」

「是我叫紅玉姐別告訴你的,我希望你不要心存歉疚——可是沒想到你太痴心了,直到紅玉姐去后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跳出情關——」

四十年的悔恨。

四十年前沒有完成的,到現在仍是沒有完成!

造化竟是這樣弄人的嗎?他這四十年來周旋在兩個女人的回憶之中,空蕩了四十年漫漫歲月,而現在他老了,卻又看到同樣不幸在兒女的身上重演。

荊遠達放聲哭泣。

他老了,再也不復當年的年少壯志——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狂放狷行的少年了!他的情、他的愛、他的一切一切都在這四十年的漫漫歲月中沉澱,化為一股再也無法解開的結,無法解開的愁了!

人生歲月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他只活了一次,卻像從來不曾活過!

四十年!

那是他永遠也追不回來的四十年!

※※※

如果可以永無止際的這樣走下去必也是一種幸福。

沙漠上她的腳印有好長一行,那都是她所行經的路徑,她的青春,她的情愛也全都印在上面。

浪來了,帶走了一切,除了細細的白沙,什麼也不剩下。

曾說過不要勘破世間的一切。

——滾滾紅塵看開了還剩什麼?無嗔無喜,無悲無樂,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而現在卻是因為看不開而苦——

滲淡的天空和層層的烏雲將海面壓得低低的,沉沉地,滾滾白浪似乎隨時要怒吼著釋放。

——看破了又如何?難道真像古人青燈古佛常伴一生嗎?——

泰生坐在沙漠上的一截枯枝上,海風刺骨的打在身上卻毫無所覺。

淚不自覺的奔流,看著浪起浪落,直覺得那是大海的悲喜錄,它也會有脈搏吧?隨著它心臟的跳動而訴說著它亘古以來的所有愛戀。

半年了。

這半年來,她沉浮在愛恨情仇之中無可自拔,當年母親在閣樓上向她娓娓訴說那尾人魚的故事,彷彿是她對她未來的預言,而如今預言果然成真。

在多少年以前她是那尾人魚吧!在化為水泡之後不甘地再次輪迴,這次她有了嗓音,可是仍無法與她的王子在一起。

每一次輪迴是每一次的傷心。

泰生脫下她的鞋子,慢慢走進冰冷的海水,迷濛的雙眼望著洶湧的波浪吞沒了她的腳,一次又一次。

「泰生!」

她抬頭,遠遠的沙灘上有一條高大的身影朝她急奔而來,是韓拓。

多羨慕電影上那奔跑著相互擁抱的愛侶,每跑一步便在臉上多添一份光彩,直至相遇時那盈滿於全身的滿足與愛戀,在電影、小說的情節中那是多麼的容易……

而她只能怔怔的站著,任浪花打在她身上,濺得她衣衫全濕而無法動彈。

韓拓衝到她的面前,將她用力摟在懷裡,由於太用力了,所以二人都跌在地上,海水環繞在他們的四周。

「你嚇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會來不及。」他惶恐的摟著她,顫抖得比她還來得厲害:「為什麼要做傻事?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你在說什麼?」泰生偎在他懷裡低語:「我沒有做什麼任務事。」

「這還不算傻事嗎?再向前走幾步你就沒事了!」

她像是現在才發覺自己身在何處似地撥撥身旁的海水:「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聽到大海的呼喚,有點——不由自主。」

韓拓抱著她站了起來,走到平坦的沙灘上才將她放了下來。

泰生神志仍是迷迷糊糊的:「你怎麼來了?」

「我跟蹤你。」

她沒有反應,只是拾起鞋子拎在手上,潮濕的頭髮仍滴著水珠,她走過他的身邊。

他將她拉了回來,輕抬起她的頰,凝視她迷濛的雙眼:「你清醒了沒有?知不知道我是誰?」

「韓拓。」她輕吐。

「答對了,給你一個吻。」

這是他們的初吻。

韓拓將她嬌小的身軀抬了抬,她不由自主的環住了他的頸項,生澀地迎接他彷彿沒有明天的熱吻。

當分開時,韓拓用力將她抱在懷裡,頭埋在她的長發之中。

「你不該這樣。」她低語,嫣紅的雙頰上緩緩地落下淚來:「你快要結婚了。」

「我愛你。」

「那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你要結婚了。」

韓拓低頭,雙眼閃閃發亮:「跟我走!我們私奔。」

有那麼一剎那,她的雙眼也閃出火花,可是她的理智迅速撲滅了它。她推開他:「不可能的。」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跟我走!」他熱切的吻著她的臉:「我們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再回來!」

「不!」她用力推開他,不斷的往後退:「沒有用的,我無法這樣跟你過一輩子,我不能這樣不負責任,而你也不行!何安琪怎麼辦?她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我們不可以這樣!」

韓拓望著她痛楚的臉:「沒有孩子,更何況就算有也不是我的!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謊言讓我們痛苦一輩子!你知道我想了多久才有勇氣來找你?而你就為了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而不顧我們可能會有的美好未來?」

「沒有用的。」她破碎低語:「嫁給你又怎麼樣?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所以我們不會幸福,如果我現在跟你走,那我不但會恨我自己,也會恨你!沒有用的!你不了解嗎?你還不了解嗎?」

他知道,可是他無法不再努力一次,無法不再奮戰一次,現在他知道他又失敗了!

荊泰生是這樣一個值得他一生追求的女人,她傳統、保守而含蓄,但她的愛卻又灸熱而狂野。她是這樣一個水與火組合而成的女人,她的作法是對的,他知道。

他們無法拋棄目前的一切而生活在一起。

他心痛!痛得他快要發狂!痛得無法再忍受這一切,他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幸福自指尖像沙一樣流去!他就只能——

韓拓暴吼一聲,轉身狂奔而去!

「韓拓。」她喊。

他沒有回頭,那條踉蹌又快速的人影沒多久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

她無法支撐自己地跪了下來,無可遏抑的放聲痛哭,在天地間呼嚎著她錐心刺骨的痛苦,直到淚盡為止……

※※※

何安琪是快樂的——至少在人前是這樣的。

她總是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用了過多的化妝品來強調她的快樂,即使是在董事會上亦是如此。

而稍加認識她的人卻知道,她其實是憔悴了,憂鬱了,直到現在她才了解她的朋友有多麼的稀少,當她寂寞得想哭的時候,卻找不到半個可以傾訴的人。

她的生活除了報復竟是單調得可憐!

而這當然也是荊泰生的錯!

所以當荊泰生站在所有董事及各部主管面前認真而專註的報告這一整年業務部的所得及所失時,她便以無比憎惡的眼神瞪著她,等著她會犯下的錯誤。

可是她沒有。泰生成功的將一切巨細彌遺地報告完,並贏來了掌聲和欽服的眼光。

這使得安琪更加無法忍受!

第一部分的討論很快結束,接下來便是幹部的改組。不出所料的,泰生果然被提名成為下屆副總的候選人。安琪開始冷笑……

「對這項提議有所異議的人請現在就提出來。」方世城向所有的人發問。

泰生和安琪幾乎是同時出聲,而安琪快了一步,她首先站了起來,將她手上的報告穩穩地交了出去。

那正是泰生昔日對「英商代理」一事所寫的報告。她向在坐所有人,完全不理會群智變色的神情:「半年前荊經理曾以私人恩急而罔公司權利,我不認為這種人值得信任。」

出乎意料的,在座的人全沒有她料想中群情激奮的反應,反而是以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她。

這也使泰生不解,她望向方世城。

方世城朝她微笑,並眨眨眼:「何小姐,半年前那件事正是公司的授意——」

「你說謊!」她不可置信地大叫。

「請注意你的用詞!」群智嚴肅的警告她。

「當時我們正和『拓偉』研商合併的可能性,所以並不介意將『英商代理』讓給『拓偉』。而且由於這件事可看出荊經理有遠見的生意頭腦,目前『拓偉』已屬我們『方氏』的第一個衛星公司……」

泰生睜大了眼睛,甚至比安琪更無法相信這些話!

這對「拓偉」來說是多麼大的犧牲,他們曾有機會成為更壯大、更有前程的公司,而如今成為「方氏」的衛星公司,將他們曾有過的功績悉數歸功於「方氏」!

全是為了她——

「我不同意。」她平靜地開口:「對『拓偉』那件事實際上是我的錯誤。」

這才真正引起騷動!方世城臉色一變。

「雖然那裡邊公司正在評估『拓偉』的價值,但我並沒有權利未約允許便私自放棄『英商代理』,現在『拓偉』已成氣候,納為衛星公司實為不得已之下策,我願為此而負責,並希望公司放棄『拓偉』,以他們目前的,成就,必不會安於做『方氏』的衛星公司,與其養虎為患還不如與他們良性競爭。」

她說的話合情合理,而且替方世城保全了顏面,她雖是為她好,但畢竟仍扯個謊,現在她算是兩全其美的解決了困難。

泰生遞出她早已準備好的辭呈:「這是我的辭呈。」

「駁回。」群智將辭呈推回她的面前:「公司不會批准的,你可以休長假、停職半薪或留職停薪都可以,但公司不會准你離職。」

何安琪怒極站起:「為什麼?她背叛了公司而你們仍處處維護著她?上回和『拓偉』簽服裝表演合約一事也證明了——」

「住口!」泰生仍是平靜地,但眼神中跳躍著少見的怒火:「我可以承認我的錯誤,但不能容忍你的栽贓,那紙合約是你改的,如果不信可調王秘書書和『拓偉』的黃小姐來問如何?你同時利用她們二人偷我及韓拓的專用章以便在合約上增列條文。『方氏』及『拓偉』可以不追究,但如果你再把偽造文書的罪名推我身上,小心我告你!」

「你——」她愕然地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知道的是嗎?」泰生冷笑:「你以為這幾年我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原本我可以原諒你,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現在我仍未離職,所以,何副理,你被開除了。」

何安琪怔怔地坐著,直到現在她才了解到,過去她是如何低估了荊泰生,而荊泰生是如何地容忍了她!

現在的泰生正和她冷血無情的綽號一樣令人畏懼!她的權威甚至連方世城都自嘆弗如!

「我同意荊經理的話。」群智冷冷地望向何安琪:「何小姐的離職,當場批准。何小姐,你可以離開了,交接日會另外通知你。」

這種場面是始料所未及的,何安琪鐵青著臉匆匆收拾自己的東西,未發一語的離開會議室。這使所有人都見識到了荊泰生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有多冷酷!

泰生微微鬆了一口氣:「我也要離開了,對於公司的挽留我會再考慮,但短期內我是不會回來了。」

就這麼簡單的幾句,她似乎把一切都交待完了,於是便了無牽挂的走了出去,留下身後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不知該如何反應。

※※※

韓拓在得知何安琪竟被荊泰生毫不留情的開除之後,心情有那麼短暫的一刻顯得高興開心,但是一想到即將來臨的婚禮,他的心情又在瞬間跌入谷底。

一切都極為順利的進行,順利得令他反感!

唯一可以使他露出笑容的便是何安琪也顯得抑鬱,她似乎也開始不安和緊張,對於這點他無法有絲毫的同情,何安琪稍有人性的跡像並未拓展到可以對婚禮喊停的地步。

他拒絕與何安琪一起去買戒指、買禮服,他只是冷眼旁觀,甚至他的家人對於他們的婚禮也無法提起任何的興緻,只是冷漠地處理一切,這一切都使何安琪更加的痛苦,她只能獨自一人處理所有的雜務,彷彿這是她一個人的婚禮。

他曾厭惡地問她何必如此麻煩?這只是一個有名無實,而且雙方都憎恨對方的婚禮,何不在法院草草結束?反常的,何安琪並沒有尖銳的反駁,她只是沉默的走開。

在安琪的心裡,她也是個有夢幻的少女,對於她自己的婚姻,她也會幻想,也會有所期待,她希望能在教堂結婚,披著白紗,像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樣手上捧著花束,向世界宣告她另一個人生的階段將要開始。

不管她的新郎愛不愛她,這都是她無法放棄的夢想。

何安琪的父母在婚禮的前一個禮拜從南部趕了上來,他們純樸、善良而且略帶靦腆的笑容使人無法忍心苛責他們什麼。

何安琪已大得足以替她自己的行為負責,而韓家的人也明理得足以知道這一切都與這對與世無爭、樸實的夫婦無關。

他們和天下的父母一樣,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個幸福的歸宿罷了,對他們來說女兒嫁給一個董事長或一個街頭混混都沒什麼差別,他們只關心女兒是否快樂,是否衣食無虞,而由他們臉上那掩不住的興奮和快樂可以知道,他們對韓家的一切是極為滿意的。

對這樣一對連說話都會擔心不得體、粗糙的手經常不知道放在哪裡的老夫婦,你如何去向他們說所謂愛與不愛的問題?又如何去責問他們女兒的一切不是?

他們的生活哲學是樂天知命,只要能夠儘力供他們的女兒上大學,走出大門能夠抬頭挺胸,那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無論他們的衣著是否笨拙得有些可笑,無知得有些令人無奈,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

所以韓家夫婦不但殷勤有禮的接待他們,也細心的不在他們面前露出對安琪的不滿,並不是他們怕何家夫婦知道什麼,只是他們明白這一對純樸的老夫婦不能理解這與他們無關的諸多恩怨,把任何一件事責怪到他們身上都是不公平的。

但安琪的母親仍看出了女兒的不對勁,她悄悄的將女兒帶到房間細細的教導她為人母的道理,並不斷地誇讚韓家人的家世和禮儀。

「嫁到伊家,你就要好好服侍公婆,伊家不計較咱家無錢,可是你也不可以忘記咱家艱苦人,要知道分寸。」她諄諄教導自己唯一的愛女,並且無法不注意到女兒臉上的凄苦。

「阿母——」

「是按怎?伊兒子對你不好?要是否阿母原看你每天眉頭都憂結結?有什麼代志給阿母說。」

她哽咽地搖頭,她怎麼忍心告訴她純樸的父母,這一樁婚姻是她以手段騙來的?在他們的心中,她一直是他們讀大學的好女兒,而今天更是他們有眼光的好女兒,她怎麼忍心去傷他們的心?

看到韓家夫婦有禮的對待她無知的父母,小心翼翼的不讓他們感到任何不適,她才知道她是如何去欺騙那一對善良的夫婦。

他們公平的對待她的父母,而她卻——

「阿美,阿母和你阿爸都知影你的性,你要是不喜歡現在快講,阿母和你阿爸去向人家失禮,結婚是一世人的代志,你不要黑白來。」

安琪只是啜泣,反革命搖頭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她母親笨拙的拍拍她:「咱們家是歹命人,和伊家結親是咱的福氣,但是你若不喜歡就不勉強。」

她說完便起身離去,顯然是無法理解女兒的悲傷,只知道對這樁婚姻,她的女兒並不十分樂意。她必須和她的老伴談一談,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其中會有那麼多的隱情。

在韓拓婚禮前兩天的下午,泰生和群智面對面坐在昔日的法國餐廳里,泰生默默地脫下手上的戒指推到群智面前:「對不起。」她低語。

他搖搖頭:「不要跟我說抱歉,這是我早就知道的結局,雖然韓拓快結婚了,但我們也無法再繼續了。」

「我不是為了韓拓。」她嘆口氣神色卻是清朗的:「我是為了我自己,這些年來我以為我掌握了我自己的命運,但事實上卻一直是命運掌握了我,現在該是我自己清醒的時候了。」

群智有些訝異泰生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愣了半晌才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找到自己的生命了?」

泰生肯定地點頭,不管是否即將化為水泡或者有了另一片天空,她總算真正有了為自己而活的感覺。

人有時是需要一點自私的。

對她來說,這二十多年來,她為了父親而堅強,為了生活而強悍,求的只是一點點愛,而現在她終於了解,沒有任何人的愛能給她活下去的理由——如果她自己先不愛她自己。

這並不是否定了韓拓對她的重要性,只是她知道了她自己的價值,沒有韓拓她仍能無恙地生活,或許沒有心了,可是她仍會為了自己而努力。

群智將戒指推回她的面前。

「群智?」

他微笑:「不要誤會,我早已有所覺悟,只不過我希望你保留它,當有一天我也找到真愛的時候,我會再回來,讓你真正把它還給我——」

並釋放我。

這是個很慎重也很悲傷的要求,儘管群智仍真誠的微笑,但泰生並沒有忽略他眼底那抹深刻的傷痛。

十多年的愛戀是一項很沉重的負擔,方群智背負著它伴她走過童年、少年和成年的漫漫歲月,與其說他對她的感情是男女之間的愛,不如說是一種習慣來得更貼切、更適合些。

他早已習慣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愛對他來說就和她的存在一樣自然,這樣的愛該如何去界定它,他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他將保留他自己的感情,直到有那麼一天,他能真正肯定自己的心情!

「我等你。」她含淚回答。

「星期一早上的飛機,我要到美國去設立分公司。」

泰生啜泣,握緊手中的戒指,這對她來說也不容易,她習慣群智就如同群智習慣她一樣,分別令她傷感。

「不要哭!」他強忍傷痛,含笑拭去她的淚痕:「我最不能忍受你的淚水,它總能在半秒內擊敗我!」群智抬起她小小的臉:「我會回來的,答應我,你一定要幸福。」

泰生無法點頭,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如何向他承諾自己無法辦到的事:「我會儘力——」

方群智沉默地點頭:「如果你不幸福,我會立刻回——」

她立刻搖頭:「不要!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吧!自私一點,不要再背包袱了,去找你自己的天空吧!」

他啞然,站了起來把她擁進懷裡。

他真的是永永遠遠的失去她了,那天也是坐在這裡,他說他感到即將失去她了,而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竟預言了自己的未來。

他將與他的愛訣別了,如果他無法忘記她,如果他無法找到自己的那一片天空,那他們將永別。而如果他找到了,再相見——她便再也不是他無悔的摯愛了!

這將是他與他十多年的愛,最後一次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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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座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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