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
迴向來蕭瑟處
一夜冷雨,洗去了天地間萬里塵埃。
清晨,草原尚在酣睡,而遠處高聳大赫延山和小赫延山,卻如同一對相偎的姐妹,披著五彩的朝霞,圍著飄渺的雲紗,含笑迎來了新一天的曙光。
山下,洶湧澎湃的墨麟江彷彿一跳躍躍欲飛的巨龍,一路奔騰咆哮,昂揚東去。淡淡的水氣從翻飛的波濤間蒸騰而起,為岸邊新綠的樹木攏上了一層白霧。
「嗒嗒嗒嗒……」馬蹄急促,伴著清脆的鑾鈴,從山間小徑傳來。蹄聲悠揚,震動了路旁酣睡的野花,不時有晶亮露珠從花蕊間滾落,倏地融入布滿青苔的山石間。
黃驃馬收住蹄,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樹旁停下。齊若嫣回過頭,向緊隨身後的洛雨季淡淡一笑:「到了。」
洛雨季勒住雪驄的韁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群峰如洗,白霧圍腰。翻滾不休的墨麟江上,一條長長的竹索似卧於兩山之間的碧虹,在半空中蜿蜒著。虹的另一頭,是飄渺無邊的雲霧。
「好險峻!」洛雨季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氣,「你和天馳約定的地方,就在這裡嗎?」
「是。」齊若嫣飛身下馬,將韁繩栓在冷杉樹的樹榦上。
洛雨季兀自愣怔著向四周張望:「一會兒他們會從哪個方向來?」
齊若嫣抬手向竹索的盡頭一指道:「對面的那座山,就是大赫延山,陛下的軍隊一定會從那裡過來。而我們,就在小赫延山上等他們。」
洛雨季下了馬,手搭涼棚望對岸一望,大赫延山的山麓上,岩石樹木影影綽綽,看不大真切。
「我明白了,」她吐了吐舌頭,「你一大早帶著我在山路間繞圈,原來就是為了在大軍到來前趕到通天索橋的另一端。這樣,憑藉墨麟江的天險,至少添了一份勝算。」
齊若嫣靜靜地抬眸望她,眼裡,閃動著一抹奇異的瑰麗。
「是的,你很聰明。」她拉住洛雨季的手,與自己並肩在岸邊的山石上坐下。拂過山間的晨風,將她細碎的劉海撩起,在額前輕輕拂動著。一絲微笑展開在淡紅的唇間,為她的面龐增添了無盡的美麗。
「雪霽,」她抓住洛雨季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彷彿要從她身上汲取勇氣和力量,「我不妨將我的打算告訴你。這座通天索橋,是兩山之間唯一的通道。那一頭的大赫延山,通往袤瓏草原;而我們腳下的小赫延山,卻有一條隱秘的山道直通大漠。聽說,羅臻措大相的軍隊正從那裡,日夜不停地揮師北上……」
洛雨季咬住唇,目光變得幽暗:「你以為,你能在天啟的軍隊眼前輕易地演一場放虎歸山?即便你以我為要挾,又如何能帶他孤身脫險?」
齊若嫣愣怔了一下,隨即「噗嗤」輕笑,從懷中取出一把烏木鑲金匕:「我有它……」
大赫延山的群峰間,隱隱地傳來悠遠的馬蹄聲。蹄聲鏗鏘,彷彿彙集了千軍萬馬,如涌潮般在耳邊放大。無數只飛鳥高飛而起,在山林間惶恐地亂撞著,錯落的驚叫四起,衝破了清晨的靜謐。
齊若嫣深吸一口氣,倏地站起身:「他們來了!」
迴向來蕭瑟處(二)
洛雨季的心猛然提起,在胸中激蕩悸動著。指尖,忽然被人重重地捏了一下,回眸望時,卻見齊若嫣雙眸熠熠,如寶石般閃爍生輝。
「雪霽,你一定要幫我!」
洛雨季垂下眼,在她的注視下心亂如麻。
「季兒!」
對岸傳來一聲呼喚,大赫延山的山路上,赫然多了黑壓壓的一群人影。為的,是熟悉的棗紅色駿馬,薄雲淡霧間,只見赤金的盔甲閃爍著柔芒。
「雲灝……」她低喃,心中升起了無限的暖意。
「季兒,季兒,你沒事嗎?」隔著悠長的竹索,齊雲灝的聲音卻清晰在側。
洛雨季眼眶一紅,聲音不由得哽咽:「雲灝,我沒事,我……」
「罪臣,花剌皇妃、禮親王長女齊若嫣叩見聖上!」身側,傳來齊若嫣朗朗的聲音。眼角的余光中,但見一抹暗紅輕閃,卻是她婷婷地屈身跪下,將額頭抵上了自己的手背。
齊雲灝收住馬,眯起眼冷冷地盯住她:「齊若嫣,你到底要怎樣?」
齊若嫣伏身於地,沒有抬頭:「罪臣懇乞陛下放了罪臣的夫君納夕。」
齊雲灝冷笑:「你可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
齊若嫣沉默,靜靜地抬起頭來,迎上他劍一般鋒利的眸光:「罪臣知道,不敢求陛下饒恕罪臣約陛下來此,只是想和陛下做一個交易。」
「交易?!」齊雲灝的目光匆匆掃過佇立在一旁的洛雨季,憤怒、焦慮,彷彿決堤的潮,霎時將他的心淹沒。
「是的,」齊若嫣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不閃不避:「罪臣想用梅小主換回夫君。」
「如果朕不放呢?」齊雲灝拽緊馬韁,赤龍高嘶著,急躁地在原地踏步,只需主人一聲令下,便要踏上通天索橋。
齊若嫣騰地一聲站起,從懷中取出烏木匕來,抵在洛雨季的喉間:「請陛下不要上前,若是您踏上竹索一步,罪臣便無法保證小主的周全!」
「陛下!」身後,傳來齊天馳焦灼的聲音,他策馬向前,一把拽住了齊雲灝的馬韁,「若嫣她,已然瘋了……請陛下千萬謹慎,別傷到雪……」
齊雲灝垂下眼,右手握成了堅硬的拳頭。
時間,在這一刻凝滯。僵執在通天橋兩頭的人,彷彿被定格一般,靜止在無邊的沉默中。
雲開霧散,金色的陽光映照在雪峰之巔。吹過江面的疾風,將洛雨季的烏撩起,如同一條黑色的長練,在如畫的風景間飄搖。抬起眸,她與齊雲灝隔江對望。萬千情愫從彼此的目光中流淌出來,融匯在墨麟江瀲灧的波濤里。
腦海中,忽然映出了那一幕——三生石畔,蓮花峰下,金黃的油菜花海中,迴響著李之儀的那《卜運算元》。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迴向來蕭瑟處(三)
聚散離合、笑淚悲歡。自從相遇,他們彷彿已習慣了分離與磨難。隔著時空的距離、隔著心靈的鴻溝,總是遙遙相望,脈脈無語。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同樣的歌聲,此刻,也在齊雲灝的耳畔迴響。他痴痴凝眸,望著對岸山上那個無比熟悉的身影。她憑風而立,青色的衣衫如山間的晴嵐,在雪白的山峰間翻飛舒展,靈逸似雲,飄渺如仙。
心,隱約地痛著,又絲絲地漾滿溫柔與甜蜜。一時間,黯淡了周圍的一切,天地間,只有她如水的眸光照耀著他的眼。
唇角勾起一彎笑,他垂下眸,將頭轉向身後。
「來人,把納夕押上來!」
身側的吳鐵關聞言愣怔著,情不自禁地朝澄親王齊天馳投去徵詢的一瞥。然而,此刻的澄親王卻如陛下一般,正目光焦灼地望著對岸,對他的注視恍若無睹。
吳鐵關翻身下馬,心中暗自慨然——君命難違,縱然不甘又能如何?看來,在陛下心中,花剌的萬里草原抵不過對岸的佳人如玉……
一聲低嘆,化作清風無蹤。吳鐵關低下頭,正待邁步向後,忽覺臂間被人輕輕一扯,抬頭看時,卻見齊雲灝在馬上微微俯下身,眼眸中有一道精光瞬間流過。
「一會兒,等梅小主過了通天橋,你即刻率軍衝過對岸,將納夕夫妻一併擒拿!」
他的聲音很輕,堪堪地只入了他的耳,卻彷彿撥開雲霧的手,讓他的心胸豁然開朗。
「遵旨!」他低應一聲,腳步霎時變得輕快。將士們紛紛策馬,為他讓開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是一匹黑白相間的高頭大馬,馬背上坐著被五花大綁的花剌可汗納夕。縱然蒼白憔悴,可他卻依舊昂起下巴,將脊背挺得筆直。
吳鐵關冷笑一聲,伸出大手抓住他背心的繩索,將他一把從馬上提了下來。
「走吧,小子,你婆娘來救你了」!」他譏嘲著,抬起皮靴在納夕的膝彎狠狠一踢,將他踢得一個趔趄,險些跪倒在地。
納夕站直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雙黑寶石般美麗的眼睛淡淡地掃過四周,最後,停留在齊雲灝的臉上。
「還不走嗎?」齊雲灝望著他,不由蹙起了雙眉。
納夕懶散一笑,不屑地閉上眼睛:「我不走。」
「為什麼?」
納夕仰起頭,喉間冷冷地哼了一聲:「既然誠心放我,就該替我鬆綁。若是無心放我,何必惺惺作態?」
齊雲灝抿住唇,目光如劍一般在他傲然的笑顏間劃過。心潮起伏間,幾乎咬碎鋼牙。垂下眼,他攥緊了手中的韁繩:「好吧,替他鬆綁!」
束縛去盡,納夕長舒一口氣,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邁步向通天橋邊走去。
竹索的另一頭,傳來齊若嫣的聲音:「多謝陛下成全,罪臣這就如約放了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