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兩人之間呈現出一段長時間的靜默……

源義仲還在消化聽來的東西,畢竟要一個無神佛論者一下子理解這麼多他從不曾聽聞過的種種是難了一些,然而同時御苑光曉也正在努力的克服自己提出那近乎「無恥」的要求而在心裡湧現出的懊惱不安、羞恨欲死的難言心情。

突如其來的波動令御苑光曉一省,無暇自怨自艾。

「啊……」

被他突然的出聲打斷了思索,源義仲也迅速的抬起頭來看著他。

御苑光曉不去看他的眼睛,將頭側向了一邊去,一瞬間沿著那纖長的脖頸曲線拂過肩膀披落在胸前的墨染飛瀑席捲了源義仲的視界——

彷彿沾染了妖華般散發著冶艷之色的華美長發間露出的一抹衣白,更襯著發濃如墨,衣白似雪青,如此濃艷強烈的色澤之中,那半側的面孔竟毫不失色的刻骨驚艷著,那強忍著的隱忍著的羞憤神色種種,不被自覺的漸漸伸展著名為媚惑的滲骨香氣。

衣袖下的蒼白手指緊緊的交握著,眼光卻穿透了隔開房間的幃屏、簾幕,到達了另一邊源優曇安卧的地方去了。

源義仲並沒有忘記源優曇的昏迷不醒。

當他看到御苑光曉做出這樣子的舉動之時,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擔憂優曇的身體狀況是否有何變化,而慌忙的忘記直接的詢問御苑光曉。

身為武將的敏捷使他幾乎在御苑光曉的「啊……」聲出口的同時便一躍即起,御苑光曉被他嚇了一跳,眼看著他撩起了簾幕,推開了幃屏走了過去,御苑光曉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跟了過去。

源義仲走了過去,將優曇的臉仔細看了一看,發覺並無變化,源義仲這才得以安下心來,疑惑地看向御苑光曉。

御苑光曉這時也正在端詳著正安祥卧於寢台之上的可愛少女。

那正是他早些時候所遇到的徘徊在東北條院內,險些被山邪鬼所攝食的「生魂」。

此刻感覺到她已平安返回本體,御苑光曉微微的鬆了一口氣。所幸自己的及時醒來……然而不知道到底幸是不幸的取得崑崙之玉力量的方法卻只能如那天一般可悲可恨……

「你剛剛出聲是什麼含意?」源義仲還是放心不下,看向御苑光曉低聲的喝問。御苑光曉愣了一愣:「咦……?」隨即意會過來,冷笑了一聲:「如果義仲大人一定要跟在下計較這種小事的話,還不如好好確認一下優曇公主的精神狀況……」

源義仲怒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御苑光曉淡淡道:「如果義仲大人想聽的話,在下可以做出說明……」

「那就說啊,優曇的精神狀況……你何出此語?」

御苑光曉垂眸,像是思索要如何開口般的沉吟了片刻,然後才緩緩道:「……在下之前有看到……優曇公主如我此刻一樣,生靈脫體在東北院中徘徊……」隨即將那時的事向源義仲說了出來。

源義仲聽完之後,咬牙斥責道:「一派妖言!優曇她只是身體欠佳,根本不是你所說的什麼生靈脫體!」對親眼所見的御苑光曉的狀況或許還抱持著姑且一信的態度,卻對他所說的優曇的情況拒絕理解——這是常人所具備的自欺欺人的心理吧。

對源義仲的說話略感失望,卻也沒有想跟源義仲爭論的意思,御苑光曉感到他並不相信自己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源義仲雖不信他的話,卻也沒想到他要離開,一驚之下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然而觸手卻是一空——明明眼見是握入了掌心的……不由得悚然一驚。

「御苑……」

被源義仲所呼喚,御苑光曉停下了腳步。

御苑光曉不情不願的回過身來面對著他,源義仲臉色凝重的道:「不管是不是妖言也罷——請告訴我,如果優曇她真的是因生靈脫體才導致……要如何、如何才可以……」

「不管到底要怎麼做……都必須需要一位資深的陰陽師才可以。」御苑光曉畢竟還是回答了他:「雖然以我目前的狀況來說是不可能了……不過……」

「不過什麼?」源義仲是木曾的當主,自然知道整個木曾就算堀地三尺也翻不出一個陰陽師來,那自然是因為他不信鬼神之說,並且不歡迎陰陽師的存在吧……這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不知由何而生。

「在下知道,伊豆住著一位在平安京也很有名的陰陽師,即使是由在下來判斷,這個人大概也是可以信任的。」

「你說的該不會是……」源義仲難得的臉色抽動了一下:「神宮硯道吧……」

「正是。被譽為晴之術士……這位神宮大人的實力可是得到了世人的承認。」言下之意會不會是他認為神宮硯道「只」得到了世人的承認呢?可不能小看御苑光曉的怨恨心呢……

確認過御苑光曉所提的人正是自己的好友「神宮硯道」,即使是源義仲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笑。

跟神宮硯道的交往可說是相當的單純,一開始互相接觸的時候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只是純由心生的知已感覺吧,然而在之後由源賴朝所舉辦的宴會上再度相逢,竟然愕然的發覺對方竟然具備自己所討厭的那種身份……

討厭貴族的神宮硯道還有討厭陰陽師的源義仲……沒有對兩人之間的關係有所損害真是奇迹,並且還成為了相當好的好朋友……可是對討厭陰陽術這一點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到現在也是如此,而神宮硯道也深深的明白這一點。

這樣的源義仲你要他去請神宮硯道來施行陰陽術……這不是在讓他為難嗎?

因此源義仲緊緊的皺起了眉頭,猶豫不決。

御苑光曉更加失望了,他不像神宮硯道一開始就發覺了這個男人的優點,對他來說,連自己畢生從事的職業也要加以懷疑的這種男人根本沒有什麼好期待的,若說被這個男人奪走了身體是命運的無情的戲弄,那麼剛剛的自己對他僅有的一點期待更顯得自己是多麼愚蠢……

「啊……真的……非神宮不行嗎?」源義仲左右為難:「而且……我還沒有說要相信你吧……什麼生靈生靈的……如果我真的去請神宮來但卻只是你對我戲弄……」

御苑光曉深深的嘆息著……

他揚起手臂:「如果不相信的話,那就掀起公主的被子吧,她的右手中……應該會有你想要的證據!」

源義仲懷疑的輕輕將被子掀起了一角,他是那麼的小心,唯恐讓她受到一點風寒。

她的右手中緊緊的握著棣棠色的布帛。

不需要確認源義仲也能知道那是什麼……今晨才由他半是玩笑般的吩咐侍女穿在御苑光曉身上的女服的顏色。

一直沒有互相接觸過的兩人,優曇的手中為什麼會有他身上衣物的一角已經是無庸置疑的證據了。

「到哪裡去了啊!我明明放在這裡了嘛!竟然有人敢動我的東西?!說!是不是你拿的?」發現到費盡了心機從一個怪僧人手裡取得的唐土所鑄的寶鏡「照妖鏡」不知所蹤,神宮硯道簡直快要發瘋了。隨手抓住從身邊經過的下人侍女就問,這已經是這一天里的第四次了。

之前後,在他還未從「照妖鏡」被盜的打擊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又被驚惶失措的北條府坻的人請去:在北條政子去逝的那院子里,一株已經過了花期的白櫻樹,忽而在某一夜間不為人知的綻放了滿滿一樹雪白的櫻瓣,雪白的櫻瓣漫天飛揚,不但覆滿了整個院子,連整個北條府坻都像被白雪所覆蓋。然而,第二天一早,不要說是落於地面的櫻瓣了,連那株櫻樹都無影無蹤,只在那櫻樹的原地,留下了一堆蒼白殘灰,只剩下一縷櫻葉殘香,還縈繞鼻端不去,似在證明那飛花的一夜並非夢幻。

更有人言之鑿鑿的說什麽就在天亮的那一瞬間,滿地的白櫻花瓣,突然間就像燃燒起來似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時候更像是流走,而不是燃燒殆盡……

說這番話的人正是北條時政,他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所以他說的話,似乎可信度並不高。

其實他早就想擺脫那令人厭煩的老頭子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自從北條政子猝逝,北條時政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一樣,一天到晚嘮叨著要建一個佛堂為她祈求冥福──真是好笑,佛堂跟陰陽師有什麽相干?沒聽人說過,求神拜佛的時候不能求太多個嗎?神佛偶而偷起懶來,裝作沒有聽見而互相推諉的事,可是常常有的。

被源賴朝斥喝「這種精神恍惚狀態下說的話,不可盡信」的下人們,也都聰明的對其所說的話聽而不聞,然而對主人的話置之不理卻不是為臣之道,所以身為陰陽師的神宮硯道就近乎悲慘的被送到那痛失愛女而顯得年邁的老人身邊,聊盡安慰之意。

那櫻花漫天的一夜,神宮硯道並非毫無所覺,所以源賴朝命令他來內宅驅鬼的時候,他並沒有拒絕,然而當他來到內宅,發覺隨著那櫻花樹的消失,本來存在於此的鬼氣也消失了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可是被北條時政日夜的陪同左右,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好好應付,著實令他煩惱。

能令他擺脫掉那老頭子的密信,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送來的。

雖然他的信上言語閃爍其辭,神宮硯道仍然在那之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源賴朝出乎意料的爽快放行,想必在他接到那密信的同時,源賴朝也收到了源義仲的信了吧,在北條時政神智迷亂的時候,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手握重兵的源義仲實力上的支持,源賴朝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不久的將來……

可是北條時政卻不肯,就在神宮硯道剛剛回到府里準備收拾行裝之時,他派的使者隨後就到了。

神宮硯道大發雷霆:「胡說什麼啊!那棵樹它愛開什麼花、愛什麼時候開、那是它的事!為什麼我一定得去驅邪啊!煩死了!一點小事就驚惶失措,像話嗎!真讓我無法相信!」

最近累積了太多鬱氣,一下子統統爆發了出來:「我哪有那種時間去做這種小事!我堂堂神宮硯道,為什麼一定得做這種事啊!」

莫名其妙失蹤的御苑光曉……自己對他所施的「玄偶術」一直一點動靜也沒有……這種憑「心」的法術,是不可能失效的!當然如果被本人解開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但是自己卻又遲遲沒有感到術力的反彈……這也就是說,玄偶術尚未被解開啊!但又感覺不到御苑光曉的氣息!不對不對不對!這事太不對了!這種事,根本沒有可能發生啊!

雖然面對御苑光曉這樣的後起之秀,神宮也曾生出自嘆不如的念頭,可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對自己的本事,神宮硯道素來已經自信到自大的程度了呢。

然後又是自己的收藏品莫名其妙不見了的事……說起來這種事雖然沒有經常發生,可是也不是沒有過……以前也就算了,這次可是自己重要的東西耶!那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的,憑此才能在兩年多以前的里高野大戰邪天狗時順利取勝的寶物!竟然就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就不見了……氣死人了!!

可疑……真是可疑……自己的家裡,竟然會平白無故的丟失掉東西……並且還不只一次……神宮硯道覺得非常有必要好好的追查一下了。

對北條時政那種疑神疑鬼的性格已經相當不以為然了,神宮壓根也沒有想到要去替他驅什麼邪。

說起來之前也是看在了源義仲的面子上才會來到源家啊……啊!源義仲!想起來了,上次有東西不見……也是在那個傢伙走後……

神宮硯道當然了解他並不是個會「偷」的人……他只是會「拿」而已……最怕他只覺得那是不值錢的東西隨手送人了什麼的那可就糟糕了……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是確定……不愧為頂了解源義仲的「好友」啊……果然將源義仲的心思猜的一分不差,源義仲果然是將他的「寶鏡」拿去送了優曇呢。

唔……那就這麼辦吧……「為了尋找能夠順利驅邪的被盜走的寶鏡,我這就要去木曾找線索。並且今天只益遠行,否則會有不幸。」大聲的呼喚著侍從:「就這麼對北條大人回話吧!」

急於擺脫北條家那個令人厭惡的老頭子,神宮硯道已經做好了在路上要多磨蹭兩天的打算呢……

「車前梧桐子,百踏仍復立。」坐在牛車之中,即興的吟了兩句,望著緊跟在車旁的木曾家臣,神宮硯道僥有興味的研究著其人神色間的隱約不安。

「試問眼前人,所憂為如何?」但只是這樣,無論神宮硯道如何的旁敲側擊,就是不能從他嘴裡知道任何事情。懷著如此忍耐的心情,車聲轆轆中,神宮硯道終於在這天傍晚,到達了木曾山谷。

到達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空曠的院落里傳來了蟲聲,遙遠的地方響著鳴弦守夜的聲音。整個木曾燈光全暗,沉入了夜晚的休眠之中。

「硯道!」出乎意料之外的,源義仲竟然還等待於此,讓存心拖遲了腳步的神宮硯道多少有點於心不安的感覺。

「義仲,你……還沒休息啊……」用紙摺扇遮住尷尬的笑容,借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端詳著才幾天沒見的源義仲。

「我怎麼休息的了?」源義仲苦笑起來。

侍從們紛紛將神宮的行裝向安排好的居處運去,源義仲和神宮硯道一同緩緩的向里走去。

「出了什麼事?你在信里語焉不詳,我只知道優曇公主出事了……她現在怎麼樣?」提起源義仲的寶貝妹妹,神宮硯道就會頓生怨念。能讓源義仲如此珍愛的妹妹,想必是一個美若天仙的美人吧,偏偏被他保護的無微不至,就連身為他好友的自己,想盡辦法也無法見上一面,險些成為他人的笑柄……

「還是昏迷不醒。」提起了妹妹優曇,源義仲更是顯得憂心忡忡,而且,之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更是讓神宮硯道差點昏倒。

「硯道,我還是不信什麼鬼神之說……為了優曇,我才想也許應該試一試……你不行的話就不要勉強,反正我也請了很好的大夫……」

這傢伙的腦漿是不是餿掉了!神宮硯道生氣的向源義仲的肩膀上重重一捶:「你在說什麼?!你是打定主意要讓我生氣嗎?你急急忙忙的叫我來到木曾,就是為了羞辱我嗎?」將自己的所長當成垃圾一樣的看待……要不是因為早就知道源義仲的性格正是如此,神宮硯道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更不會將他當成好友了。

「我本來就不是為了優曇才請你來的,而是另一件事……」

「什麼事?」見源義仲說話的神色頗為古怪,神宮硯道的好奇心又在不知不覺之中被引起。

「有個人,一定要見你。」源義仲頓了頓,接著說:「不過我也不確定,要見你的,是不是這個人。」

「你是說……你終於也遇到了我很想讓你遇到的事了?」跟源義仲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遇到過什麼怪力亂神之事,無從一展所長,被源義仲視為只有人品可取,其實百無一用的神宮硯道拚命的忍笑:「太好了,終於有機會讓你見識我的陰陽術了,快快快,人在哪?」

「就在……我的房間里。」

跟著源義仲一路行來,無論是那池塘浮萍、廊下花木、板橋屋角……都隨處可見不同於夜色的黑氣瀰漫。神宮硯道訝於如此明顯的鬼氣森森,不禁皺起了眉頭。優曇公主的身體不好,如果一直居住在這種環境之中,那也難免……早知道就應該不顧源義仲的警告而強行前來見她一面。畢竟不是人人都像這個家夥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好運到神鬼遠離從不近身……

手裡掐著法印,一路走一路設下結界,看來這次的工程相當浩大啊……不過為了好朋友,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心裡一面又想起了源義仲所說的要見自己的人……初時聽到這事的時候,腦海里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正是那跟自己在藤花之谷鬥法的御苑光曉。

隨即又啞然失笑,御苑光曉傲慢過人,自己好言相勸他相助源氏尚且不肯,又怎麽在與自己交惡之後,再來源氏一族之中呢?更何況那次之後,他的生死都還不明,想來自己的妄念,還真是可笑的緊啊……

隨著源義仲踏入了他的房間,神宮硯道首先看到的就是貼滿於屋內四處角落裡的符咒。眼尖的他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上次他擔心源義仲而硬行交付於他的侍從的東西……

「什麽?為什麽……」這、這個結界……當他踏入的時候,立刻就感覺到了。能利用根本沒有太大效力的符咒做出這種已經初具規模的小型封魔結界,具備此等實力的人在神宮硯道印象當中雖然不少,可是目前身在此處的絕對不多啊……

「是那個人要求的……」源義仲看到神宮硯道一臉凝重的表情,連忙解釋。

「到底會是誰呢……」神宮硯道喃喃自語……難不成真的是……他側首看向源義仲,彷彿想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一點端倪……

源義仲猶豫了一下,伸手指向一邊,說:「他現在就在那裡……不過我不能保證你一定能見到他。」

那一夜所見的御苑光曉的生魂,對他所說的那些話,源義仲雖未盡信,卻也不曾漠然視之,至少對御苑光曉提出來的「要見神宮硯道」的要求,在說明「也是為了優曇公主的身體健康」之後,也以最快的速度向伊豆派去了使者。

然而除了要儘快見到神宮硯道這句話之外未對使者吩咐什麼,不知內情的使者自然更不可能向神宮硯道透露些什麼。

而在每當自己所擁抱的御苑光曉在不知不覺的時候陷入昏迷之後,那個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其他人總是對「他」視而不見的另一個「御苑光曉」便會出現。

從前到現在一直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神佛論者,源義仲竟然對此不覺得奇怪,不知道他是真的排斥,還是天生就鈍感過人呢……提起來在這事事都要先求神拜佛的俗世之中,他真是一個異類啊。

不理會他所說的奇怪的話,神宮硯道心中已經有了強烈的預感,心裡不停的想著:難道真的會是他真的嗎真的嗎?一邊猛的推開了幃屏。

一眼就看到的,正是正坐在寢台旁邊的御苑光曉!

「御苑光曉!」明明是心裡的預感成真,可是還是不可抑止的驚呼出聲,神宮硯道手中的摺扇啪的掉落在地上。

「神宮大人……」御苑光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冷淡卻又不失禮節的向他打著招呼。

沒、沒錯……就是他!

「你……你怎麽會在這裡?」神宮硯道一看到他,就已經發現了御苑光曉此刻身為靈體的異狀,小心翼翼的加以打量。

「神宮大人……好久不見了。上次的事,承蒙您大力相助,在下感激不盡……」強迫自己表現常態,雖然並不喜歡眼前這個與自己齊名的傢伙,可是此刻可堪依賴的,也只有此人了。

御苑光曉可是一直都小心眼的記恨著這個對自己施行了玄偶術的敵方陰陽師,哪知道會有淪落到不得不仰仗他相助的一天呢?所以說世事本難料,福禍更無憑,自己此身落得如此狼狽,說不定是前世的業報波及,能夠這麽想,御苑光曉的心裡才稍稍好過一些。

「哪裡哪裡……御苑光曉,你到底是遇到了什麽,怎麽會變成如此狼狽不堪?真是令我心痛……想來我們分別也才不過一月有餘……」

「其中變故甚多,不堪詳敘,神宮大人,我有重要的事,想拜託你……」

「御苑大人何必多禮,請盡量吩咐就是……此情此景,真令人有恍如夢中之感……」神宮硯道不由得想起那個在平安京里皇殿之上沈默不語的陰陽師……在藤花之谷里意氣風發,驕傲自信的少年,還有那夜只憑心靈相通匆匆數語,其實對這少年頗為喜愛……怎麽也想不到,他現今竟然會如此的憔悴不堪,與那時簡直有如天淵之別!

御苑光曉自憂際遇,又不願被他小看,匆匆叉開話題道:「想必神宮大人也有所查覺,木曾一帶已經有如鬼域,我身遭大變,如今身為生靈,毫無法力,只能眼見,卻無能為力,實在羞愧難當。」

御苑光曉那夜與源義仲交談之時就有所察覺了,雖然在源義仲身處的屋子裡異常的乾淨,一絲鬼氣也沒有,但是在他的房間之外那令人感到強烈厭憎、噁心的黑暗之氣,正濃厚的瀰漫著。而這些鬼族魔物正是不自覺被崑崙之玉所散發出來的靈香所吸引而來,既興奮亦恐懼的徘徊於崑崙之玉四周。

身為陰陽師的御苑光曉當然知道要如何收藏掌握之中的崑崙之玉,令妖鬼魔物無從察覺的方法,然而源義仲只是不具備此種資質的普通人而已,崑崙之玉的靈香外泄,那絕美的誘惑吸引了無數的妖鬼前來,

尚未造成明顯混亂的原因大概正是被崑崙之玉強烈吸引而無暇他顧吧,但當它們漸漸察覺無法對崑崙之玉有所作為之時,數以千計的妖鬼魔物便會開始做亂,而一旦疫鬼橫行,魔物暴走,木曾此處絕無任何抵抗之力,一瞬之間就會化為鬼城,木曾的居民們,都會變成妖魔的食物!……到時就算安倍晴明復生,恐怕也沒有辦法消彌這天大的慘禍!

光是想像就能令御苑光曉心驚膽戰的可怕後果,若是再加上體內的山邪鬼趁機鼓動……

對源義仲說出那種要求……為了挽救眾生,御苑光曉捨棄了身為陰陽師的驕傲、拋棄了身為男人的自尊。

憤憤的看了一眼正忍耐不住好奇,想知道二人在說些什麽而掀簾而入的源義仲,繼續道:「幸好此人身上附著我的崑崙之玉,百鬼不能近身,我又借神宮大人之法符布陣,總算是拖延到現在……」

源義仲冷冷道:「我不管什麽妖魔鬼怪,總之你答應過我,神宮硯道來了,優曇就會醒,你是不是該先實現承諾?」

御苑光曉還來不及答話,就突然如一縷輕煙般在兩人面前消失了,事前毫無徵兆。神宮硯道愕然的見他神色痛苦,瞬間消失於眼前,快的伸手不及。

他不知出了何事,驚立起身喚道:「御苑光曉!?」

身後傳來低低怯怯的應聲:「是,我在這裡。」

神宮硯道大驚回頭,一個少年,素衣而立,長發披散,神色倉皇,兩手在身前緊緊的絞成一團,茫然瞪視著神宮硯道,好一會兒,才又小聲的詢問道:「您……是在叫我嗎?」

神宮硯道張口結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眼前之人無論身形相貌,確如自己所見是御苑光曉沒錯,可是他的言行……卻又與那個倨傲無比的人相差何止天地之別!

不由得顫聲問道:「你、你是御苑光曉?」不可置信的踏前兩步,看著那驚慌後退的少年,遲疑的問道:「你真的是……真的是御苑光曉嗎?」

「是。在下正是御苑光曉……這位大人為何呼喚在下?」

「……」神宮硯道深深的瞪視著御苑光曉那疑怯的神情,啞口無言。

在聽過了源義仲大概的轉述之後,神宮硯道總算是對這件事有了些許的了解。

然而對於源義仲如同辯解般說出的諸如:「被任意的要求擁抱,其實我也很困擾……」的推脫之辭,神宮硯道立即毫不客氣的加以痛斥。沒有人能比陰陽師更為了解同是陰陽師的人具備何等的自尊,更何況那還是御苑光曉!

比常人的自尊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去,如今竟然對源義仲提出這樣的要求……神宮硯道覺得自己都快要瘋掉了。但是在仔細考慮了御苑光曉的立場之後,也發覺自己竟無法選擇另一條路……想必御苑光曉也是如此想著的吧……即使個人之力再微薄,也絕對無法坐視事態日益嚴重,捨棄掉自尊與人生之路,也要盡自己的努力來阻止……御苑光曉他,是真正善良、真正具備神佛之慈悲心的人啊……此刻的神宮硯道心中,充滿對他的尊敬之意。

春來得早,去得也早……不知不覺中春色分明已老。

御苑光曉是在暮春時分離開平安京的,然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飽含著夜色氣息的風從臨水的窗戶吹進來,暮春那潮濕的甜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初夏那爽潔的清冽感覺。

然而即使是如此清爽的風,也絲毫不能令神宮硯道的心情有一點點平復。

「御苑……」神宮硯道怎麼也無法忍受將面前的他稱為御苑光曉。比起完全不在意這一點的源義仲,他更近乎期盼的想看到那個能跟自己鬥法的御苑光曉,即使,他只是靈體也好……

然而……就算再怎麼希望……這件事絕非他的力量就能扭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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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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