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葉子姐姐!葉子姐姐!快來做雪人……」

不遠處，幾名穿著棉襖的孩子們正歡天喜地的喊著她的名字。雪季雖然才剛剛開始，但已經下過好幾場大雪，小山坡上白雪皚皚，美不勝收。

小葉從屋子裡探出頭來，笑嘻嘻地朝他們揮揮手，「你們先玩，我等等就來。」

「快一點啊!」

孩子們笑得吱吱咯咯，銀鈴般的笑聲在雪山上到處迴響。

小葉放下手上正在做的事，帶著微笑凝視著窗外的景象。

穿著花色棉襖的孩子們在雪地上像是一朵朵可愛的小花在雪地里盛開；她來這裡才一個多月，感覺上卻好像已經在這裡住了一生一世似的。

這村子並不大，人們都很和善，對她這個來自異國的女孩多所照顧，他們一點也不排外；她到的第一天，已經有兩個鄰居來探望過她；第二天，她便收到鄰居太太送來的蛋糕跟茶葉。

第三天，在屋外探頭探腦的孩子們入侵了她的生活，笑嘻嘻地拉著她與他們一起打雪仗，讓她不由得懷疑自己是否來到天堂?

她帶著一顆疲憊的心躲在這裡，而這裡的善意給了她無限安慰。

她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蘇醒、慢慢復原，雖然速度真的很慢，但比起之前的行屍走肉已經好上太多了。

◆◆◆

她終於把電腦拿回來了，扔在小鎮上的電腦店快一個月，一直到昨天才接到店員的來電。

手提電腦四平八穩地放在木桌上，電話線跟各種電源線都準確無誤地連接著，她只要打開熒幕、按下連接鍵就可以回到她熟悉的網路世界。

小葉打開窗戶，讓外面清涼的微風吹進她的小屋，為自己倒一杯鮮奶，又拿出早上才剛剛做好的麵包，她既興奮又不安，有些手忙腳亂地打理著一切，像是正要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好不容易一切都就緒了，她終於端坐在電腦前，咬著唇開啟電源，再努力的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告訴自己，不管網路上出現任何來信或者根本沒有來信，她都要好好的把持住自己。

事情過去好幾個月了，再深的傷口都該復原，就算不能復原，她也要能面對過去的一切啊；她的生命不會就此結束，就算小孟真的跟錦繡在一起了，他們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總要給他們自己最簡單的祝福……

想到這裡，小葉的手不禁遲疑了。

她真的能做到嗎?

回想一年多來的種種，她任性的出發流浪尋找自己，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跌倒、沮喪，甚至當自己看著鏡子，再也不認識鏡中那憔悴得可怕的自己。

出發之前她心裡一直認為自己是不同的、特別的，雖然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找尋什麼，但心裡真正期待的卻是一個想飛得與眾不同的夢想。

她變得堅強了嗎?

她不能確定這一點，但她終於開始了解自己--

原來她也能隨遇而安，不是每天都要向命運挑戰才能活下去。

原來她也能公開她的脆弱，不是每天都要活得像個無敵鐵金剛。

原來……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女人，想在平凡中挑戰不平凡，卻又一路跌跌撞撞，跟別人走的路也沒什麼兩樣。

如果她打開電腦，看到的是小孟跟錦繡的喜訊，那麼大不了痛哭一場。

一路上她已經錯過太多風景、錯過太多歲月，當初她已經做了選擇，如今又怎麼能回頭去怪其他人?

她真的一無所獲嗎?走了那麼遙遠的路，捨棄了那麼多的事物，難道就只能換來一個更不成熟、更儒弱的小葉?

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已經做了萬全的心理準備，於是她按下網路連接鍵，訊號燈開始閃爍，她默默閉上眼睛，呼一口氣--來吧!

◆◆◆

他將行囊放在雪地上，找了根木頭開始在地上寫字。

這片小山坡真的很美，真像是世外桃源!

在這裡寫上小葉的名字，雖然她看不到，但感覺卻好浪漫。

他開始在地上用力畫出線條，努力將字跡寫得很漂亮、很藝術，小葉現在看不到沒關係，等一下他會拍下來；某一天小葉一樣可以在照片上看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認為他所寫的任何留言小葉都看不到了。

他在各地的青年旅館留言版都留下尋找小葉的字跡，在各個雪地上都寫上小葉的名字，越到後來，他越覺得自己是在贖罪，反而越來越不在乎小葉是否能看到。

雪地上慢慢出現他刻畫的線條，他的心裡也開始出現自己所刻畫的線條。

小葉。

這個寫在他心上已經很多年的名字。

小山坡上出現了兩個大大的中文字，陽光照耀之下顯得特別美。

他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越看越滿意，索性坐在雪地里的石頭上好好看個夠。

徐徐涼風吹來，他吁出一口長氣，帶著解脫的心情默默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他的尋人之旅已經接近尾聲了。

走了那麼遠的路、寫了那麼多的尋人啟事，他的心依然非常柔軟，想到小葉依然有著那麼深的愛戀。

他並不天真，出發的時候已經想到他能找回小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他一直替自己打氣、給自己信心；真愛之下該有其機會發生吧?他總是這麼想著，只不過奇迹終究沒有發生。

有點可惜，但他並不後悔走這一趟。

這趟尋人之旅雖然沒能讓他找到小葉，但他卻覺得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懦弱無能的一面，也看到自己堅強無畏的一面。

他好像開始能了解小葉當初為什麼執意要走，好像也開始能了解自己這趟路所得到的收穫--

只不過現在的他不去想那麼多，他只是默默坐在石頭上，默默看著那兩個在陽光下金光閃耀的文字……

不管小葉在什麼地方，甚至無論他們是否有機會再重逢，這兩個字都將永遠刻畫在他心上。

不遠處傳來孩子們嬉戲的聲音，他回過頭，微笑地看著山坡下孩子們堆雪人快樂的模樣。

這裡真是個與世無爭、美得彷彿天堂的地方啊!

就把這裡當成他旅途的終點站吧。

他嘆口氣，微笑著這麼想著。

等夕陽西下，也是他該出發回家的時候。

◆◆◆

她的信箱里果然塞滿了信件，也由於信件實在太多，她甚至無法開啟信箱。

小葉瞪著熒幕上「請聯絡信箱管理員」的字樣，突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過了這麼久這麼久，當她鼓起勇氣打開信箱的時候，卻發現信箱爆了……

裡面曾經有過什麼樣的信?依照慣例來說，她是沒什麼機會見到，聯絡信箱管理員之後，對方只會還給她一個被清空的信箱，所以不管裡面曾經有過什麼，現在也都沒有了。

突然之間，她彷彿卸下了所有的重擔，居然很有點災后重生的感覺--

原來，一切都過去了。

她曾經塞滿了痛苦的心，也該像這樣被完全清空吧?

空空的，她往自己內心探頭去看，真的空空的。

痛苦與悲傷呢?到什麼地方去了?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她再也不希望看到那些沉重的痛苦與哀痛，就讓那些情緒隨著信箱被清空，也一起倒進垃圾桶吧。

她記錄為首頁的搜尋網站右方有個閃爍的小方塊，上面動畫小方塊里金光閃閃地寫著：年度百大網站票選結果出爐。

她終於開始喝牛奶，一邊啃著麵包，一邊移動滑鼠去看看這個網路世界的最新消息。

呵，真的好久好久了啊!久到熒幕上的每個字看起來都特別熟悉、特別有親切感。

一百大網站內容包羅萬象，其中有一項評分標準是：年度參觀人次與回應人次最高者，得獎的居然是個屬性歸類為「個人日記」的網站，網站名稱滿特別，叫：「寫在雪中的尋人啟事」。

這該不會又是什麼漂亮女郎的日記網站吧?

小葉看著該網站的各項評分，其中還有一項是「全國各大專院校票選最高」。

如果是什麼情色網站，那麼會受到大專院校票選那就奇怪了……滑鼠移到網址列上。

「小葉姐姐!」

網頁還沒跑出來，窗外已經探人幾顆漂亮的小腦袋，他們的臉凍得紅通通的，模樣像極了雪地里的小天使。他們七嘴八舌地爭搶著說話，以致小葉根本投弄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小葉連忙起身，「喔喔，我都忘記要跟你們堆雪人了，馬上來喔!」

「不是啊，有人在雪地上畫很像你名字的圖。」

「對啊對啊，我們認得出來喔，真的很像很像!」

小葉愣了一下，電腦前的熒幕已經跑出一張近乎全白的雪地照片，但她卻沒有看到。

「真的喔，寫得很大喔!」

前幾天小朋友們來跟她喝茶，她才剛剛教過他們認識自己的中文名字。

這些小毛頭常常看漢字，一教就懂，甚至會用中文叫她了。

「是嗎?」

「不信你出來看!快點喔!太陽好大，說不定會融化掉。」

小葉笑了笑，連忙抓起外套去看看跟自己名字很像的圖到底長什麼樣子。

「是誰畫的啊?」

「不知道啊!」

「不是你們畫的嗎?」

笑語中，熒幕右下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視窗：線上友人KEN剛剛登入了。

小葉跟著孩子們快樂地離開了屋於，而右下角的視窗又浮現了一行文字：

KEN：「小葉!天哪!你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

「我知道這個字怎麼念喔!」

小孟抬起頭，正好看到一個穿著棉襖、整張小臉紅撲撲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她老氣橫秋地指著那個字說道：「我知道怎麼念。」這幾個月，他的日文真是進步神速，現在已經足以應付一般對話且綽綽有餘了。小孟淡淡微笑，「怎麼念?」

「這個字念『葉』。」小女孩正經八百地念道，居然有模有樣、字正腔圓。「你會講中文?」

小女孩搖搖頭笑了。「我只會念這個字，是小葉姐姐交的。」

小孟心念一動，愣在當場傻傻地看著小女孩，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為旅行太久而有點神智不清?

不遠處的小山坡下，一群孩子拖著一個人走出來，距離太遠，他聽不到他們到底在嘰嘰喳喳說些什麼，但那個身影他卻絕不會認錯--

「小葉姐姐你看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名字?」

小葉微笑著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看過去，愕然發現不遠處的小丘上真的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大字：小葉。

屋子裡木桌上的電腦熒幕右下角又出現了一行文字：

小葉!快去看看這個網址，小葉!你到底在不在熒幕前面?

熒幕的全景是一片雪白雪景，雪地上大大的寫著兩個字：小葉。熒幕左邊慢慢漂浮出一行一行的文字：

小葉：

你知道我在找你嗎?你知道我走遍了每個會下雪的地方，就為了尋找你的蹤影?

我不能去問山、不能去問水、不能將我的追尋寄託給月亮；

我只能就這麼流浪在每個下雪的地方，

在每個足跡所到之處留下一張尋人啟示……

小葉，你知道我在找你嗎?

這篇尋人啟事，我將永遠張貼在我心裡，

直到被你看見的那一天……

孩子們拖著她的手，指著小丘上的文字：「你看你看!那像不像你的名字?有人畫很像你名字的圖呢，對不對嘛對不對嘛?」

小葉愣在那裡，看著小丘上在陽光下顯得漆黑的人影，突然什麼活也說不出來了。

陽光好耀眼啊!耀眼得她的眼睛不由得落下淚來。

小丘上的人慢慢走下來，在雪地上印下他的足跡，一個一個慢慢印下，一個一個越來越清晰。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他終於走到她面前，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凝視著對方的臉，彷彿隔世重逢。

之後是一個闊別已久的擁抱，充滿了淚水跟感激!

原來，這世界上還是有奇迹……

屋子裡、木桌上、電腦熒幕的右下角又出現了一行文字：

小葉!我快被你急死了!求求你回應一下!小葉!

熒幕左邊慢慢漂浮出最後一行的文字：

小葉，我愛你……我需要你……你聽到嗎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