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天際泛著淡紫色的微光,寂靜的街道上浮著飄渺的薄霧,青石板上傳來了凌亂的木芨和轆轆的牛車的聲音。

「砰、砰、砰!御苑大人!御苑大人!」突然響起的劇烈敲門聲伴隨著呼喚的聲音,穿透了薄霧,振動著空氣,傳進了室內。

「請小聲一點好嗎?主人正在休息。」唉唉……原本還想讓主人多休息一會兒呢。

門外傳來了回答的聲音:「是。牛車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啟程。」

「知道了。我這就請主人起身。你先等候一會。」

「明白了。」

侍女蜻蟲一面在心裡抱怨著車夫的大聲,一面小心的走進內室。

位於八條坻的住宅雖然離宮內較遠,但值得慶幸的是環境十分清雅,適合修行。

東邊的格子門敞著,卻在廊下設有屏風,其中一端摺疊著。蜻蟲慢慢捲起了帷屏的垂布,一絲微光透了進來,天,還沒大亮。

薄霧依稀了庭院內假山白池的好景緻,白石子鋪的清水池畔,流水竹筒每隔一段時間盛滿了於假山上落下的山泉的時候,便會擊在池邊一塊大青石上,擊出悠越的一聲清響……然後是竹筒內的泉水瀉於池中的嘩的一聲。

御苑光曉已經醒來了,出於倦意,他在蜻蟲移動到他身邊的時候,還沒有絲毫想起身的意思。將手遮住直射眼部的光線,又眯了一會兒。

「光曉大人,宮裡前來迎接的馬車,已經到了。」

「我知道了,馬上……」聲音里掩不住的疲累。昨天晚上,太政大臣平清盛帶了幾個中書舍人、藏人什麼的登門拜訪。雖然沒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可是光看到那個老頭子……

雖然已經年老到足以進棺材一百次不止,可是還如不死的殭屍一樣存活在這世上,平清盛正是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老頭子。

雖然對自己的自制力有相當自信,但是對這個傢伙的厭惡感卻怎麼也無法忽略……

可是……說是這麼說,可是目前對他的不屑還是不要輕易的表現出來比較好。

「是的。」蜻蟲是御苑的式神,本體只是一隻紅色的蜻蜓。

能夠變成人類女性的形體,蜻蟲的心裡對御苑光曉有說不出的感激。一直服侍著御苑光曉的生活起居,不知疲倦的她比任何一家的侍女都要勤快。

鏡中的年輕男子有著翩翩的風采,形狀完美的小小的臉龐,眉眼有些挨近,眉梁下的陰影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深遂迷人,尖尖的鼻尖下是鮮艷的有若薔薇花色的紅唇。

從鏡匣內取出白木製的梳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的,慢慢梳理著御苑光曉那烏黑亮澤的長發。濃密的長發如瀑布般掛下,堆積於席地。

才行過加冠禮不久,孩童時梳成總角狀的額發沒有蓄起來,如今已經垂下,旁分在頰邊。此時的御苑光曉,實在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人啊,恐怕京內的第一美人此時在他面前,也會自慚形陋的低下頭去無法見人了吧。

被人做不好的猜測,其實一大部分來自於他不輸給京都第一美人輕澤貴子的容貌。說是來歷不明,其實也有傳說御苑光曉其實是二十年前的京都第一美人的兒子。

但也因為如此,才會讓慣於以貌取人的皇帝十分的寵愛他,不時的賞賜他十分珍貴的寶物器皿,還傳出了什麼受到天皇的寵愛,憑藉和平大人不明不白的關係,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小的陰陽師,才能獲取與其身份地位毫不相稱的地位的流言。

取出了石青色的結繩,將頭髮束起結好,再戴上茶花香氣的熏香包,換下了常禮服,穿好了熏好了淡淡的茶花香氣的白底彩紋薄綢大禮服,內穿一件淡紫色襯袍,拖著長后裙飄然登上了去往皇宮方向的馬車。

想起了前幾天小松公平重盛大人曾在言談間提過,會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讓自己多多小心,他語焉不詳,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是嗎?到皇宮去……無非就是小皇帝又無聊了,想看看把戲。

呵,把戲,難道自己苦苦修行的法術,只是為了討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小皇帝的歡心的把戲嗎?

御苑光曉入殿時,皇帝已經到了,沉靜的行了禮之後,目不斜視的坐到了平氏一族的末座。雖然並非平氏族人,可是由於受平氏族人的奉養,而居於平氏客位。

等他坐定,在最接近皇帝的位子上坐著的老年男子平清盛,指著伏於殿下的另一名男子道:「這位……就是我向天皇陛下提起過的神宮硯道。」

被稱為神宮的年輕男子抬起頭來,向位居上位的用扇子掩面的少年行了一禮。雖然君臣之間已有垂幃相隔,少年仍然用扇子隔著自己的面目,讓人無法窺看他的容貌。

御苑光曉心裡微微一驚。

這個人……重盛大人所說的「意想不到的人」,是指他吧。

向神宮硯道看去……這個人,就是與自己齊名的「晴之術師」嗎?

雖然久居京城,可是也並非對外界的消息一無所知。世人對自己的讚譽多半誇大其辭,對這種包含著名為「幸運」的水分的稱號,御苑光曉只會深惡痛絕而未能給他心裡帶來一絲快樂。倒不是認為自己不具備與那名號相匹配的能力,不過明顯卻沒有做到足夠被稱為「神術者」的地步。

身穿十分正式的大禮服,嶄新到誇張程度的衣服很明顯的是平家準備的,藕色的禮服尾擺上還用鮮艷的紫丁花汁染了橘家的家徽。

「他的陰陽術非常之厲害,在橘家也非常受到尊敬,與陛下寵愛的光曉可以說是不相伯仲。這次我特地請他上京,是為了和皇帝寵愛的御苑大人見上一面。其實也是我的私心……」年老的男人陰陰的笑著:「因為很想知道,就連安倍泰親大人都十分推崇的御苑大人,與神宮大人,這兩位陰陽師,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什……什麼?這種事,我有答應嗎?不要任意決定啊!低著頭,恨恨的咬著唇,御苑光曉的心裡十分之惱火。

「父親!」出聲的是平重盛,他不贊同的看向平清盛。「這件事,您沒有告訴我啊。而且說什麼比試……這也太突然了吧……」仍是一貫的自以為是,妄自尊大……這樣下去真的好嗎?父親大人,儘管榮華因你,但是……敗落,恐怕也會因你啊!

「……」神宮硯道只是低著頭,嘴角牽出一絲微笑,目光卻慢慢的看向面無表情的御苑光曉。忽然,他似乎是微微的吃了一驚的神色一動……是驚異於他那非同常人的美貌嗎?亦或是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

「嗯……朕非常感興趣。」打斷了平重盛的話,年少的皇帝對這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表現給朕看吧,讓鴿子飛舞或者綻放不合時令的鮮花。如果能做到這些,朕就承認你的能力。」

還以為是什麼呢……這種程度的法術……不,這種事根本用不著法術……不由得抱著難道平時御苑光曉在御駕前就做著這種表演嗎的想法詫異不已的看向了御苑光曉。

御苑光曉一臉的面無表情。

早已習慣他人的眼光,對自己的陰陽術在皇宮內的作用只被當做娛樂一事,已經不會尷尬。這樣更好,本來對這裡不存在什麼責任和義務,反正能省下時間和精力來做其他的事不會更糟。

神宮硯道抬頭看了看天,笑了笑,道:「讓鴿子飛舞亦或讓鮮花綻開,想必陛下應該常常可以看到。我又何必再錦上添花呢?倒不如讓臣下做些不一樣的或許比較好。

「也好,朕也想看看你有些什麼不一樣。」

「那……臣下就失禮了。發生什麼,請不要驚慌。」

左手捏起了手印,立在唇前,喃喃念動著無人能懂的咒語。初時並無異樣,但僅僅片刻,初時還明亮的殿上一下子昏暗了下來。

不知發生了何事,所有的人向天空看去,只見一朵烏雲正牢牢的遮住太陽的光芒。

「啊!真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平清盛發出了誇張的呼喊。「太棒了呢。陛下,這可是很了不得的法術呢!」

侍從們點起了殿上的燈燭,君臣們重新坐定。

平重盛低聲的吩咐著御苑光曉:「快點讓它恢復吧。父親真是的,他在想什麼啊……皇帝陛下有你就夠了!」

驚嘆過後,皇帝對御苑光曉發話了:「光曉,這真的是很厲害的法術嗎?朕還從未見過,你能做到嗎?」

「嗯。」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御苑光曉看了神宮硯道一眼。驅動烏雲,這也只是簡單的法術,不過在常人看來卻是了不得的法術,他也立起了手指念動了咒語,烏雲很快散去,陽光重新灑落下來,恢復了光明。

「唔!能令世界重放光明,光曉果然也十分了不起呢。」皇帝微笑起來。看來皇帝對御苑光曉果真十分寵愛,在言辭之間諸多誇讚。

「天皇陛下,如果重複著這種小術法,那麼更好的東西您就看不到了,不如請您提出更難一點的題目吧。」語氣中含著御苑光曉才能察覺的挑釁,神宮硯道的臉上堆滿了恭謙的笑容。

「……更難一點的?」少年的皇帝似乎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而一直沉吟著。他的左手無意識的撫著一隻純白色的貓。在他的撫觸下,貓兒似乎十分舒適的喵喵叫著。

那是皇帝的愛貓,敘爵五品,稱為白茶丸。

神宮的目光一閃:「臣下有個不情之請……」

「你講。」

「請將皇帝的這隻愛貓,賜借給臣,當然,只是暫時的。」

「好啊。」皇帝想看更厲害的法術,便愉快的答應了。侍從捉起白茶丸,放到了神宮的身邊。

「陰陽術的厲害之處,其實有很多,比如對動物……」神宮硯道一面說,一面將一隻手放在白茶丸的身上三寸之處,前後來回的虛晃著。

其它的人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滿是疑惑的盯著他的動作。

御苑光曉也看了過去。他要做什麼?……難道……真是亂來!

果然不出御苑光曉所料,白茶丸一聲不吭,軟軟的伏在了地面,一動也不動了。

「完成了。請檢查看看。」神宮硯道側過身去,卻向緊皺著眉頭的御苑光曉看了過去。

「啊!死了!白茶丸死了!」侍從抱起白茶丸來檢查,白茶丸的眼睛大睜著,一眨也不眨,身體僵直,心跳和喘氣聲都沒有了。

滿殿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對於瞬間就取走了貓的性命一事,不由得從內心感受到冰冷的寒意。假如……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

「這就是陰陽術嗎?真可怕……」

「是、是啊……真是危險……」

議論的嗡嗡聲充盈在殿內,卻令皇帝十分不悅的高聲斥責:「朕的愛貓!真是太失禮了!」

「陛下不必著急。」神宮硯道微笑著答道:「陛下的愛貓,一點事也不會有。」他再次將手對準侍從手中的白茶丸,慢慢頌念起咒語。

仿如奇迹一般的,本來已經完全沒有生命跡象的白茶丸的動了一動。輕輕的抖動著身體,竟然精神抖擻的在侍從的手中站立了起來。

「天啊……真是厲害。」

「就是陰陽術嗎?真的太……」

「這不過是簡單的法術……御苑也可以、也可以做到的嘛!」說話的是平重盛。他將臉側向低頭不語的御苑光曉,不確定的道:「吶!對不對?這種小把戲,御苑怎麼會放在眼裡呢?」平重盛並不了解這到底是不是一種厲害的法術,可是卻不願意看到御苑光曉被比下去。

雖然是由受到平清盛的引薦而受到皇帝的寵愛,可是一直以來頻繁出入於御苑光曉府坻的之內的人卻是他的兒子平重盛,比起那令人厭惡的平清盛,一向都有忠義美名的小松公平重盛,似乎更得人心一些。

有關於這兩人面和心不合的傳聞,早就甚囂塵上,人盡皆知了。

這次突然冒出來一個神宮硯道,想必平清盛的心裡已經打算由其來取代「不知好歹」的御苑光曉的地位,好打擊平重盛的勢力。甚至為了今天的事,還卑鄙到使出了前一天晚上就跑去打擾的手段……雖然那沒有什麼效果,不過也足夠讓人對他的行為失望透頂了。

不過對這些事一向沒什麼興趣,御苑光曉會親近平重盛也只是因為他比平清盛要好相處一點,而並不是他對平重盛有何好感。

對他此刻的話,只是點了點頭而已。

「臣下這點法術其實不值一提,對於跟皇帝陛下寵愛的御苑光曉大人齊名的這件事,我可是一直不勝惶恐呢。」明明嘴巴里說不勝惶恐,嘴角卻掛著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的笑容,神宮硯道對自己那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說白了他根本也看不起光是年紀就差他好大一截的御苑光曉。自然剛剛說的那些話絕對不是出自真心。

……這個男人在說謊。

再怎麼遲鈍,再怎麼刻意不去感受,御苑光曉從這個男人的眼裡,卻只能看到根本就是明明白白的:「這種人怎麼配跟我齊名」的意思。

雖然無意去爭辯這些無意義的東西,只是想盡量的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但是任意被人看輕的感覺還真不是普通的不愉快啊!

「失禮了。」御苑光曉向殿上行了一禮,移步向了那可愛的白茶丸。

心中不存好勝之心,是因為知道既使贏了也不會發生什麼好事,所以只打算做跟他同樣的事算了。

正準備念咒的時候,神宮硯道卻突然道:「我來吧。」一邊這樣說著而不等御苑光曉發表意見的就將手覆在了白茶丸的背上。

白茶丸一下子又不動了,御苑光曉意外的張大了眼睛,望向不懷好意的神宮。

其實白茶丸會突然死掉然後又活過來,其實是神宮所念的「咒」的緣故。

對白茶丸施咒,使之失去生命的跡象,之後再解開咒語,令其恢復生機。

由於解自己的咒很容易,解別人的咒卻很難,尤其這個下咒語的人還是一個非常厲害的陰陽師。如果解咒失敗,不但貓兒不會活過來,恐怕還會變的很「難看」。

怔了一下,御苑光曉慢慢的將手放了下來。看向了神宮硯道。這個男人,是故意在為難自己嗎?

「怎麼,你不打算施術嗎?」用袖子遮著自己的臉,低頭垂眼,卻說著譏諷的話語:「在下都已經幫你做了一半了,您只需要讓它復活,我便認輸,還是御苑大人覺得有何不便嗎?」

「不。」御苑光曉並不與他爭論。

本來一直注目著他的平清盛這時卻笑道:「看來還是硯道略勝一籌嘛……御苑你如果不能使皇帝陛下的愛貓復活,就老實說出來吧。只是法術不夠,皇帝陛下也不會因此而對你責怪的。」

「八嘎……」神宮似乎聽到御苑光曉這麼喃喃的說著。吃驚的看過去時,卻看到御苑光曉的臉上浮動著怒容。那不是因為無能為力而露出來的怒容,而是因為不耐煩……亦或不屑?真是有趣……莫不是自己看錯了他?或許會是個出乎意料的人也說不定呢!

平重盛沉下臉來道:「光曉,你為什麼不動手?這種小事沒可能做不到的吧!你想讓皇帝陛下對你失望嗎?不要令我平家蒙羞,快點!」

御苑光曉眼中的怒火不甘地淡了下去……到不是畏懼於其人身後所代表的勢力,而是另一些東西。

既然當初選擇了留下,就必須犧牲一些已身的自由,這不是當初做出選擇時就有的覺悟嗎?所以……現在的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眸里已是一派的平靜無波,看不出情緒:「失禮了……」對神宮硯道點了點頭做為示意,一手朝向白茶丸,一手立起兩指在唇前,念動起咒語。

相較於神宮解開自己咒語的輕鬆,御苑光曉只是在時間上稍微的拖延了一點。

白茶丸慢慢的站立了起來,向前顛簸了兩步,又摔倒在地,然後再也無法直立,只能咪嗚咪嗚的哼叫著。雖然不知是否因白茶丸的體力而造成,在眾人眼中看來御苑似乎不及神宮卻是不爭的事實。

平清盛展開扇子遮著臉,雖遮住了那討厭的臉卻沒能遮住那令人毛髮悚立的笑聲:彷彿從氣管里冒出來的「哧哧」聲:「啊啊……看來是失敗了呢……雖然活了過來,可是沒有恢復成原樣啊。看來是神宮硯道比較……」

「不,我認輸。」打斷他的說辭的人正是被他誇讚的神宮硯道,他看向那隻正在掙扎的貓,一臉凝重的說。

平清盛臉色變了變,看向出聲的神宮硯道:「什、什麼?」

神宮硯道的臉色十分凝重,對御苑光曉的輕蔑早就消失殆盡。「我承認我輸了。果然御苑大人十分厲害啊。在下心服口服。」

「為什麼這麼任性的認輸??誰人也看出來你明明更加的……」

「認輸的理由容后稟明,總之我承認御苑光曉大人的實力。」神宮硯道向御苑光曉十分認真的行了一禮,抬起頭對他說著只有現在對話的兩個人才懂的話語:「我佩服你的勇氣。如果是我的話我做不到。」

御苑光曉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的欠了欠身。

皇帝似乎對兩人的「表演」十分的滿意,對御苑光曉的獲勝的結果也很開心。一邊鼓著掌,一邊吩咐侍從搬出了精美的瓷器和貴重的熏香做為賞賜。

接著平清盛又以還有要事跟皇帝稟奏的理由讓御苑光曉退下。

御苑光曉慢慢的行走著,目不斜視。

對這裡的一切都沒有興趣——不管是精美的宮殿、華麗姿態的殿上人、還是精緻的景物等等,一切對他都不具備什麼吸引力。就連據說是在他還是不知世事的嬰兒時被人揀到的這皇宮中某處,他也從未動心去找尋過。

來這裡不過幾天,就足夠了解了老師為什麼會選擇離開這裡的理由。然而自己還是在這裡留住了……那僅余的線索,已經足夠了。

「啊,光曉。」突然從背後傳來了年長男性的呼喚。

回頭一看,原來是安倍泰親。

是老師安倍秀坊大人的父親,這宮中陰陽寮的陰陽頭,天下陰陽道的正統掌門人。

「安倍大人。」御苑光曉行了一禮。完全出自於真心的愛戴,在這裡,只有安倍大人是他唯一真心尊敬的人。不只是因為他是老師的父親,而是這個人的品格值得尊敬。

「呵,你今天做的很不錯呀……怎麼,要回去了嗎?我還想說想請你來準備,幫忙一下下個月的雛祭……」

「既然是安倍大人開口,我又怎麼會拒絕呢?只是……今天有實在不行的理由……明天可以嗎?」

「可以,你肯來,我很高興,任意就驅使你這並不屬於陰陽寮的陰陽師,果然身為老頭子的我也太任性了,哈哈哈……」

「安倍大人言重了,應當說那是我的榮譽。那麼,請原諒我失禮告退。」

「嗯嗯。」

蜻蟲早已在皇宮外等待,看到御苑光曉的出現,連忙迎了上去。

「光曉大人……」

「我們回去。」

敏覺的發覺了御苑光曉的臉色不好,強烈的違和感圍繞身周,那是身為式神的自己就連站在他旁邊都會感到痛苦的不潔感。

蜻蟲大驚失色:「光曉大人您……您使用了……那個嗎?」使用返魂術易招來死魂靈……不做好萬全的準備就輕易的施行連已身也會受到波及,那是個危險的法術!

今日……發生了什麼呢?竟然讓主人連這種法術也施展出來的……是什麼大事呢?

「我沒事,快回去。」御苑光曉皺起了眉毛。不想讓其它人看到自己的異樣,這樣……太難看了。

應該還有其他方法吧,可是那時的自己卻貿然的施展了返魂術……果然,還是太輕率了。仔細想想,大概還是因為自己太過年輕,還不夠沉著吧……才會造成現在自己這種不適。

「是、是的!」蜻蟲極快的應了下來。

在蜻蟲的幫助下登上了牛車,正準備離去的時候,卻被從前面的拐角處突然出現的年輕男子攔住。

「你是什麼人?」蜻蟲警覺的喝問。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年輕男子,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無法探知的「氣」。

年輕的男子看向蜻蟲,嘴角勾出瞭然的笑容:「啊啦……好美麗的……式神,哈,是式神呀!真漂亮。」

「真失禮!你為什麼攔住我們?請你讓開,我們要離開了。」一眼就被識破自己是式神,蜻蟲大吃一驚。

「我……是神宮硯道,想跟御苑大人談談。」來者自報身份,令蜻蟲一驚,她早已聽主人說過有關於此人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今天能夠目睹其人。

既然如此,不可太過失禮,以免為主人樹敵,正想著委婉的拒絕掉,御苑光曉的聲音卻從牛車之中傳了出來:「蜻蟲,請神宮大人上來吧。」

「是。」既然主人都這麼說了,身為式神的自己哪有反對的餘地?

蜻蟲側身讓開,神宮毫不客氣的坐進了馬車裡,甚至連客氣話也沒有說一句就開門見山的質問起御苑光曉:「你修行了返魂術吧。」

有機會近距離的看著御苑光曉,才真的發覺他的美貌無人能及,透明如水的膚色,長長的捲曲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瞳仁炯炯有神,臉龐上還有著稚氣未脫的細細的絨毛,讓他的臉龐有如蜜桃般誘人。

跟那個人,面目雖然彷彿,卻是絲毫不同的美貌種類呢!形象的來說,與那個人一樣,兩個人的美貌說是勝過所有的女人也不為過,然而,那個人的身上,卻缺少一種魅力,就算和普通的女人相比,大概在性魅力方面,女人一方也可以輕易取勝,那是因為沒有男人會把那個人當成性方面的對象,可是眼前的御苑光曉卻恰恰相反的,相當俱備此種特質,他的一言一行,彷彿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刺激到男性的某些本能,想來這種事相當讓他困擾吧,看他那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的舉動就知道了。

御苑光曉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一點也不意外他能看出自己修行了返魂術,對方是否具有實力,此時已經不需要加以鑒別:「嗯。」

既然被他看出來了,就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你竟然、竟然……真是的,太亂來了!」反到是神宮硯道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然的承認,而顯得焦燥起來。大概是沒想到竟然有人在修行這種可以稱之為「禁忌」的術法而不安吧。

「在殿上對我做過分的事就不亂來嗎?我到是很好奇你為何對我好像不懷好意……還是說我只是我自己的錯覺?是那個男人嗎?」御苑光曉斜睨了他一眼。故意的為難自己……真是討厭的男人。

「那個男人?你是說……平清盛?你好像很不尊敬他呢,這種態度可以嗎?」

「看來你也不如我想像的那麼依附著那個男人。要說態度,你好像並不輸給我呢!」

「……我想你應該明白,身為陰陽師,自尊讓我討厭被人當成小丑,我們修行陰陽術可不是為了讓那些男人閑時開心用的!而且居然還有你這種完全不顧自尊的人,將陰陽術當成討好權貴的手段,討厭極了!坦白說,我很瞧不起你。」不屑的撇了撇嘴,神宮硯道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

與在殿上時耍小計謀想讓御苑光曉出醜的神宮不同,這時的他非常的直率,瞪著御苑光曉,明明白白的說著自己有多麼瞧不起他的這種行為。

「哼!我就知道。」

御苑光曉低聲冷笑起來。他無意反駁神宮硯道的無理猜測,只是用一幅「你不要胡說八道」的表情面對他而已。你這種人知道什麼?什麼都不知道還亂猜……可恨啊……

「明明就修行了這麼厲害的法術,還做那種事,你不覺得這真是太可恥了嗎?」神宮似乎沒有看到御苑光曉的表情,還是擺出了一副「你怎麼會是這種人」的臉生著氣。

不過雖然他生著氣,打從他進了牛車之後,一直窺伺在御苑光曉周圍的顏色發暗的「氣」流,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不少。那只是最輕程度的後遺症之一,施行了返魂術之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陰陽師的周圍會環繞著不好的「氣」,那是因為被觸及的禁忌反彈的緣故。所以,不藉助能夠佑身的秘器一類的東西就沒有辦法好好的脫身。

「來這裡之前,真沒想到你會是這種人啊!我還在想會不會是一個能令我佩服的人……哧!早該想到甘心在這種地方的人怎麼會有值得我敬佩的品德呢!」揚了揚手,位於御苑光曉頭頂的一片淡黑色的影子嗖的一下子就不見了。

「喂喂喂!不要亂猜可以嗎?真是的,我不反駁你就當我承認了嗎?不要一直說個不停可不可以?」御苑光曉「砰」的拍了一下面前的扶手:「誰想去討好那種男人!還有,你說我將陰陽術當成討好那種男人的手段……難聽死了!在說別人之前好好想想自己的立場吧!你不是也出現在殿上還玩那種算天時的把戲嗎?只是日食而已不要一臉自己多麼厲害的樣子!可惡!」要不是察覺到身邊那些又重又濕的「氣」正在迅速減少當中,從他嘴巴里吐出來的還遠不止這般客氣。

「……啊……真不可思議……」被御苑光曉突然說了這麼一堆話出來而大為意外的神宮竭力忍住那不可思議的感覺。

與在殿上那個神情陰鬱,面無表情的人相比,這個時候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御苑光曉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其實一開始也有想捉弄他的成分在裡面啦……畢竟他和那個人相像到了不由自主就會讓自己生氣的地步啊!

「什、什麼?什麼不可思議?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呀蠢材!」

別指望我會感謝你,那種小事不需要你的多事我自己也可以處理呀!

「你說話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呢……」神宮硯道苦笑著舉起了雙手,「其實我會受邀上京來,其實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你。與我齊名的陰陽師御苑光曉,說實話,沒見面之前,我對你的期待非常的大。」

「現在已經沒有了吧,不過似乎辜負了你的期待,那還真是對不起了哦!」

「不,現在看來,我發現我的期待並沒有落空,比我想像中要好,我已經開始欣賞你了呢……」神宮硯道用手支腮,微微笑著說。

「剛剛不是還說什麼瞧不起我嗎?還真是個反覆無常的男人!」咕噥了一句。御苑光曉已經開始覺得讓他進來車裡是個錯誤。

「跟我走吧。」神宮忽然冒出了一句。

「什麼?」御苑光曉意外的看向他。

「離開這個會讓人腐臭的地方……」神宮越靠越近,兩人的臉都快挨到了一起……

潮冷的空氣好像突然一下子凝滿了水珠,彷彿被凍結一樣的,時間亦停止了流動似的。

「你在說什麼?」好半天之後,御苑光曉寒著臉沉沉的問。「無緣無故對我說這種話……莫非……」

「……沒錯。正如你所想的,我並非是橘家,而是源家的陰陽師神宮硯道。」

「利用橘家受邀前來就不會受到懷疑……為了躲掉麻煩的平家的勢力你還真是吃力。」聽說過有一位橘家的陰陽師被請來京都,只是沒有想到是他罷了。

「多謝誇獎。如果不用點小小的計謀而一開始就被懷疑的話那就糟了,我可無意應付麻煩。」其實這種事只要一查就知道了……也只有像神宮硯道這種好運的傢伙才會認為這件事沒有暴露是自己的計謀成功而非他人的助力之功。

瞪著那個洋洋得意,忍不住傻笑的男子,御苑光曉開始覺得自己的神經要斷掉了——這、這就是跟自己齊名的陰陽師?除了法術厲害一點之外,這種只會耍「小聰明」的蠢才竟然是跟自己齊名的陰陽師?而自己居然還被他看不起……天啊,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蠢才呢?

牛車慢慢的停了下來。

「我家到了。」想儘快結束掉與他的交談,御苑光曉不得不提醒那毫無去意的神宮硯道,是你該滾蛋的時候到了哦!

「我知道。」懶洋洋的說著我明白了,可是卻沒有一絲一毫想離開的意願表露出來。

「那你還不離開?」真是的,非要人說的這麼明白嗎?原本可是沒有打算這麼失禮的!

「還不知道你的答案就走,我會有遺憾的。」用彷彿看著心上人似的表情色色的看著御苑光曉的神宮笑嘻嘻的說。而事實上御苑光曉跟那個人也的確十分相像……

「真是的,你不怕我說出你是源家的人?被當成姦細你會很慘的。而且有我在你的陰陽術應該也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你真的不走?」已經不想再理會這個男人,御苑光曉站了起來打算自行離去,反正這牛車是宮中之物,自己離去后也會返回宮中,他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自己可沒有招待這種男人的義務。

突然之間被神宮摟住了腰——牛車裡的空間其實沒多少,一方有動作的話另一方沒有多大躲開的機會,更何況是並肩而坐的兩人。

「跟我走吧,去源家。平家的風光不會太久的。有我和你,源家的勝利更是指日可待了。」看出他根本無意對平源兩家的恩怨多管閑事,神宮硯道竟然得寸進尺起來。

御苑光曉吃驚的看著這個失禮的男子,他雖然臉上帶著笑,眼裡卻是……滿滿的認真。是什麼讓他認為自己會跟他離去呢?自己的哪裡做的不對讓他產生了這種錯覺?

沒錯,自己的確不喜歡平家,可是對同是貴族出身的源氏一樣沒有什麼好感。也就是說,在哪邊都是一樣的。

「……不。」

「為什麼不?你幫那男人消遣的還不夠累嗎?」這回吃驚的輪到了神宮,還以為受到了那樣羞辱之後,御苑光曉心裡的反感會變成對已方有利的籌碼呢!

「我對我的陰陽術是否被當做消遣沒有興趣。」

「真的?我看不像。剛剛在殿上,你不是已經很生氣了嗎?我不會看錯的!」

「與那無關。」

「那樣的羞辱你也能一直忍受下去?」看來是沒有說服他的可能了,神宮在心裡暗暗嘆息著。

「只是那種程度而已的羞辱,我壓根也不會放在心上。我的話你明白了嗎?」

如果只是愛好權勢的陰陽師,應該還比較好對付吧,偏偏他不但法術高強,性格也十分的難以捉摸,再加上無人能比的固執和彆扭……自己一開始想要來這裡見見這個人,可是怎麼會是這種麻煩的性格?

「放手好嗎?」對著只顧沉吟的神宮硯道,御苑光曉已經表現出了相當容忍的態度,只是,不論何種程度的容忍,大體上終歸有個限度。

「吶?」

「你到底要摟著我多久?我知道你打擊過大,可是我可並不能給你什麼安慰。還有,不想招惹麻煩的話就快點回源家去,這次就算了,下次可沒這麼好運。」其實是自己不想向麻煩招手……可是這種話不用跟這種人說。

終於放開了御苑光曉的腰,看著他冷著一張臉整理折皺的衣角。「嗨嗨,我知道了。真是彆扭的小孩……」

「你說什麼?」對彆扭這種形容詞到不怎麼介意,反正再難聽的話也進不了他的耳朵,可是對那個「小孩」兩字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釋懷的敏感。長著這樣一張像女人的娃娃臉又不是自己願意的!如果有可能,他也希望改變自己的氣質,就算跟那個人一樣也好呀!

「啊沒,沒說什麼,醬,那我就告辭了。不過,我還沒有放棄哦!」

「隨便你。」

「那個……」

「還有什麼事?」

「明天,可以來找你嗎?」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時間。」

「這樣啊,好吧,我會過來確認。如果你不在,我就離開,這樣可以嗎?」

「我說過,隨便你。」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多事……」

「請問,你是否認識一位棋士,名叫絳櫻,官職是藏人。」

「不,從不認識。他是很有名的人嗎?」御苑光曉搖搖頭表示不知,接著皺起了眉頭。「那是什麼人?」

「不……沒事了,連你也不知道的話,那就沒有什麼關係了。」苦笑著離去,要不是那個人消失的那麼徹底,連一件可以用來尋他的東西也不曾留下,他又怎麼會這般苦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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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白昆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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