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潮流 五

第一二五章 潮流 五

第一二四章潮流四

明月高懸,東南總署內堂左書房的光亮卻仍然通明,這間書房的格局還是頗大的,無論是洪承疇亦或是這南明弘光朝的相馬士英在這雜集上都是號稱博覽的,是以這書房重地也非同凡響,三丈見寬的書房內,八排十六具上等沉香木所製成的書櫃與上面琳琅滿目的書籍靜靜的躺在上面,在點燃精油蠟燭的淡淡熏香味道裡頭映襯的有些迷離。

燭光搖曳,長長的影子拖到了牆壁上,初秋時分難得一聞的知了聲也緩緩作響,偌大的庭院裡頭,在月光的照耀下,除了這些,便只有稀疏的腳步聲與低音的交談。

吱嘎…來人輕輕將書房的門推開,秦弦武走在前面,顧炎武與黃宗羲落後半步跟隨,行走之間,還有一些低聲可聞的交談聲音。各自落座后,顧炎武終於有些忍不住,聲音微微放高:「大人雖說分權於商於民,固然是好的,也是我與太沖懵懂之中所追求的。然而大人所言所想,可謂開華夏千古之為有,倘若是太平盛世的時候,這個事情自然是好辦的。但眼下天下這個景況,怕是出不的差錯。」

一邊的黃宗羲也皺著眉頭說道:「大人所描繪的景,可謂我等士人所追求的,但天下如今遭建奴、流寇之禍,實在是危亡之秋…何況,倘若分權於商於這些豪門,固然官府是沒了盤剝的理,這稅也是抽的上來了,但眼下天下這個樣子…若是這徽商、浙商學了晉商又是個怎的辦法?這東南地面上哪個哪個豪門與這些豪商們沒個勾結?恕太沖直言,大人所說的是個好,不過終究是少了些務實多了些務虛,若是藉此來收些錢糧也無非不可,然而若是真當施行…恐怕國朝有覆頂之虞吶。」

時候到了明朝末年,這天下儒學也大多屏棄了理學。自打正德之後,王門心學崛起,王守仁也以一句「知行合一」立地成聖。而隨之這個學派也在用短短的數十年時間內成長為了這光耀中國的聖賢思想,到了萬曆年間的時候已然是風靡天下了,而無論是東林黨、復社亦或這天下其他黨派,學的用的想的秉奉的還是這王學!

也正因為王學的影響,到明末這個亂世,文武大才層出不窮,一鳴驚人的思想與傑作也噴薄而出,無論是徐霞客還是大名鼎鼎徐階、張居正,無論是《天工開物》還是萬曆時候徐光啟引進西洋種種,無一不是受了王學思想,知行合一,想到即做,務實亦務虛的想法。

秦弦武微微一笑,搖頭道:「晉商背叛為的是利益,為的這華夏三萬里天下底下偌大的財富的利益!而無論是徽商還是浙商,都是與晉商齊名的商團,倘若不是迫在眉睫,他等是絕不會投降清廷的,為的還是兩個字——利益!」

頓了頓,繼續說道:「晉商背國投敵,可謂與滿洲是貧賤之交,如今清廷已視之為肱骨,其地位早已是穩若泰山,其所得的利益已經絕非浙商與徽商願意主動的去承受,因為他們一旦投降,那麼在滿洲所建立的朝廷里,這兩大商團將永無出頭之日——何況,我將所給他們的將是這歷朝歷代所未有的,將是他們在這浩浩蕩蕩三千年華夏中前所未有的!」

斬釘截鐵之後,秦弦武語氣又是一松,緩緩道:「何況——商人無所謂忠誠,背叛只是利益不到,而我給的,將是清廷所想不到的,所不願做的,亦是不敢做的,畢竟他們只是東北白山黑水裡出來的一群只會武力的莽夫而已。」

沉吟之後,黃宗羲問道:「既是如此,恕太沖冒昧一句,這分權之制,又該是個怎樣的行法?若是商人權大,怕是為禍國家百姓,至斯時,恐又是一場劫數,倘若權又是小了,又有束之高閣的嫌啊。」

秦弦武聽了這個話,卻是沒有接下來,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改革刷新這樣大的事,總是須的要些個時日擬個章法出來。我雖如今官至東南總督,但總也不是朝臣閣佬,這等的大事總是不能獨斷的。」

顧炎武與黃宗羲也都是復社與東林黨打過滾的人物,這官場上的一語雙關,明示暗示也都門清,眼下秦弦武這個話雖止住了,前題也不搭后話,然而這個裡頭的意思,兩位大儒卻清楚的很——這是有心招攬,要一準話了。

沉吟片刻,顧炎武與黃宗羲對視一樣,率先開口說道:「大人胸懷大略,當朝諸公是個什麼模樣我等也是清楚。倘大人有所效勞,我顧寧人總是不落人後的。」

「我黃太沖亦是如此。」

這個世界上,最難收服的是心懷思想與理想的人,然而最好收服的也是心懷思想與理想的人,只要你給他們一個曙光,他們便將會為這個理想赴湯蹈火,不死不休。

無論是明末這些一生為光復中華而努力的仁人志士們,亦或是民國時候那些血薦軒轅的華夏英豪,他們所為之追求,為止奮鬥的,不是榮華富貴,不是功名利祿,而是為了他們的理想,為了他們理想之中那個美好的中國!

秦弦武來自四百年後,他因此深深的清楚與了解這些人的理想與志向,更了解他們願意為了這些放棄一切,因此他早便籌謀好了這樣一場精心準備,一石二鳥的宴會與夜談。

厚黑嗎?手段不過過程,重要的總是結果——秦弦武此時如此安慰自己,但在內心裡頭,卻有一點點小小的齷齪自卑。

「倘若要分權,則無非兩點,一則天下之政,天下皆聞與論,是為廣開言路,不禁文章。二則,我百姓開化不愚,不受誆騙。兩位先生覺得眼下這個世道的言路是個怎樣的?覺得我大明百姓民智又如何?」秦弦武話鋒一轉,輕飄飄的又扯到了這個分權的上頭來。

顧炎武不假思索的接過話頭來說道:「我大明朝言路之寬廣,之海納惟有春秋戰國、故宋可比,可謂三千年來之最為開明之朝代,雖有兩廠一衛,然而也不過是監督文武官員王爺所用。至於這個民智嘛…我大明百姓雖說信些邪教的多,但城市裡頭的百姓卻也是知道個忠義輕重的。」

頓了頓,微微搖頭,說道:「不過,若是要做到這天下之政天下聞與論,怕也是差了些。倒不是朝廷限制言論,而是這書院之說、朝堂政治雖然也傳的到市井裡頭,但這時日也過了,並且也失真的很,往往為有心人所篡改。」

黃宗羲先也皺著眉頭,後頭微微一笑,說道:「大人既然敢說此言,總是有個章程的,何必為難我與寧人。」

秦弦武端起茶盞清清泯了一口,噗通一聲放下之後,緩緩笑道:「有是有,不過若是沒有兩位先生坐鎮,這事兒怕也是行不成的。」

頓了頓,見顧炎武與黃宗羲都沒反對,又接著說道:「我的章程嘛,兩個字——刊報!不是邸報。這個刊報天下之人皆可創立,只要不違反日後的律條便可隨意評論抨擊朝政,如此,則菁英之論可刊行於市井之中,而市井之像也可聞於朝堂之上,上下通達,為政可以對症施藥,為民也可以有一道可以直達天聽。而今日連夜請二位先生到鄙舍來,為的也是創這天下第一份刊報——民報。」

第一二五章潮流五

隆武元年的十月份註定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里是不平凡的——二十五日東南總督秦弦武召東南士紳豪門會於三寶樓之上,始定刷新改革之音。

——二十六日,監國襄王自西而來,率南昌行在上下一百餘官員入南京,豎日,東南總署呈開天下公論言路折,監國允准。

——二十七日,民報館立,東南大儒顧寧人、黃太沖擔任主筆,天下矚目,士林震動。

——二十八日,隆武皇帝歸南都,大明正朔時隔半年之後再次駕臨太祖高皇帝之定鼎龍興之地!

隨著深秋的到來,南都城內的宮城裡頭,也多了幾分蕭瑟匆忙,這座幾經破敗與修復的大明宮室雖然重新迎來了他的主人,然而中間的清冷簡陋卻也仍然可見,唯獨那隨著幾片枯葉的散落,幾支泛枯黃的樹枝,在此時此刻這座幾百年的宮廷裡面添加了幾分別樣的美感。

忽地一陣秋風吹過御苑裡頭,將積在石道兩旁的枯葉都吹散了開來,甚有幾片吹入了空中,飄搖之後落入到了那空蕩蕩,只剩幾尾金魚的一池清水當中。

隆武帝走在前面,腳底下出吱嘎吱嘎的乾脆聲音,頂著蒼涼的秋風,這個幾經波折磨難的皇帝在重回了祖宗故宮之後,卻仍然沒有几絲的笑容在神色上頭。

「…今之中國,誠乃危急存亡之秋葉,北地之上,建奴馳騁,掠我同胞,壞我宗廟,毀我衣冠,滅我文明,今日之禍,非五胡可比,非女真可比,非蒙元可比…我浩浩中國,堂堂大明,子民何止千萬?金銀米糧之富,何止億萬?然則區區東北邊夷,民不過數十萬口,丁不過數萬,昔日眼中,不過一螻蟻耳,但如今之禍,卻實為他成!為何?倘若我軍民,用命死戰,捍衛宗廟,則建奴何至於兵不血刃而雄關堅城連連不戰而落?倘若我國人上下一心,攜手抗敵,則建奴何至於長驅直入,橫掃江淮之北?倘若我朝廷當道諸公精誠團結,同心為國,則建奴何至於一破江淮,則陷兩浙!蓋因…」何吾騶亦步亦趨的跟在隆武帝身後,一邊捧著一張一尺見方的泛黃紙張朗讀著,而一旁的黃道周隨著這一字一言的吐出,那已經褶皺縱橫的額頭也添加了更多了皺紋。

「好了,不要念了。想不到堂堂復社中人,兩個江南大儒,居然會為一武夫執筆舒章。如今這個亂世,果然是亂的很吶,什麼亂事都有!」走在前面的隆武帝忽然打斷了何吾騶的朗讀,看著這凌亂秋景又是一番感嘆,繼而又變作了沉默。

何吾騶瞧了瞧眼前這個已經不復往昔神采飛揚的隆武皇帝,心中也有有些五味陳雜。他是知道隆武帝的身世的,這個從幼年就遭受著不幸的王室子孫,有大半的時間都過著清苦與沒有自由的生活,而在好不容易重登王台之後,卻一度因為違藩王禁而被貶為庶民。

但昔日的裡頭的挫折卻沒有讓這個自打小時候就悲慘的人自暴自棄,在見過了民間困苦之後,這位曾經的王爺,如今隆武皇帝,也有了重匡天下的雄心壯志。只是可惜,雖然在福京稱帝,但卻受制於鄭芝龍而無從揮,屢受壓迫,好不容易吧,等到了一個貌似忠良,能挽救山河的人物出來,卻想不到這個秦弦武的心機手段居然到了這個地步!

秦弦武迎監國為的是什麼?為的還不是牽制隆武皇帝!雖說咱大明朝沒有一國二主的例子,但昔日裡頭成祖爺與仁宗皇帝不也有同天而立的例子?況且,說到底,秦弦武還是南昌行在裡頭出來的,襄王不說多的,匡扶南都的大功名聲,真要往上面蓋,那也不是隆武皇帝能攔得住的!

再說了,秦弦武手裡頭是有兵權的,再加上贛系裡頭的官員不少是以他馬是瞻,就算沒了一個名義上的監國,這秦弦武仍然不是可以隨意搓捏的主,最多隆武朝廷全面佔了大義的名頭而已,真要鬥起來,撕破了麵皮,怕也是隆武皇帝這邊落敗的居多多。

這秦弦武場面話上,私下裡頭,怎麼看都是個知道分寸的主啊,這又是皇帝,又是監國,再加上他秦某人,小小的一千多裡頭,不大的朝廷里,就有了三撥人馬,他莫非不是知曉,咱弘光朝敗就敗在這個黨爭上?!

昔日是兩黨,總還有了斷,如今三黨混戰,又涉及皇權…秦弦武莫非真以為憑藉著眼下這點手段就能隻手遮天了?!

隆武忽地駐足在池畔,頭也不轉的向另一邊的黃道周問道:「黃師傅,你是個久經官場的人物,昔日在兩都里,也見識過不少統兵大將大帥的。你說這個秦弦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說是武夫吧,這些又是刊行報紙的,又是向商賈之輩許權的心思,怎麼想也不是個武夫該知道的。說是讀書人吧,沒聽過哪榜里有這樣一個人物啊?更沒聽過他中過什麼科舉來的。再加上眼下這個情景,更沒個赤忱忠臣的樣子…你說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沉吟之後,黃道周說道:「秦弦武嘛…是個有經天緯地才華的人物,不說別的,就在三寶樓上傳出來的見地也是個不凡,再加上這匡扶故都….嗯,今兒個還上了一封,請討兩浙的摺子,舉兵一萬,想來是有成算了。左右來說,微臣妄意一句,秦弦武不像是個直臣的人物,但眼下,怕也不好輕動的。」

站在旁邊的何吾騶微微一愣,雖然眼光還是直視前方,然而這心底卻充滿了驚疑——黃閣老這不是壞了腦子吧?眼下秦弦武的所作所為,陛下爺看在眼裡是個什麼心思誰還不知道?哪個當皇帝的不忌諱文武大權盡操於下?哪個當皇帝的不怕這亂世之中成了梟雄的玩物?而這秦弦武所作所為,放到其他時候,光是一個武將僭越,妄議朝政便要被論一個罪下來!更莫談其他的囂張跋扈的事情了t;——但你堂堂也是個輔,就這樣輕飄飄的下了一個不像是個直臣的人物,這是裸的明貶暗褒啊!

有深意啊…

隆武帝身世坎坷,也在市井裡面打過滾,此時雖然登基了,這帝王心術也沒有那麼狠辣,不過聽了黃道周這樣為秦弦武開脫,雖然敬他,然而這心裡頭也不禁燃起了一股怒氣,其他的心思自然也沒想的太多。背著後面兩大閣臣的臉面也多些冰霜出來,半晌沉靜過後,隆武帝又抬步往前,踩在那紛紛秋葉上的步子也更重了些,一邊說道:「不說這個了,眼下這個局面先收拾了來吧。對了,襄王昨兒上了個摺子,請的是整合流官,先論個輔出來。說的也是,眼下這二個班子都在南京杵著,總是不能令出二門的,沒個威面。不過兩位師傅也是知道,這事啊,涉及的太大了,官員們那點齷齪心思,不好動啊,朕準備三日後的開廷議來說這個事,咱們這君臣三人先來墊個底吧。」

何吾騶瞧了一眼穩坐釣魚台的黃道周,先一步說道:「這個奏摺,無非還是秦璇借襄王的手來寫的,不過,這朝廷體制的大事,是該有個決斷,微臣以為,為了大局,總是個該讓些位子出去的。但這內閣上頭,微臣斗膽說一句,這閣揆萬萬是不能讓王府那頭佔了去。」

隆武帝聽了終於露出了笑容,垂頭看著這路面上的枯葉,說道:「何師傅這個話卻是討巧的很,也罷,今天時候也不早了,朕就先說了,秦弦武引襄王過來,要帝王兩存,為的不就是咱們內耗嗎?我看那,王府那頭,除了姜曰廣是秦弦武的麾下死忠以外,其他總是好說的。嗯…黃師傅是咱們這的定海神針,總是不能輕易出面的,就由你老何去王府那邊打交道吧。」何吾騶眉頭一跳,垂領命。

說完隆武帝正準備走,剛剛還穩坐釣魚台的黃道周連忙開口:「陛下慢走,微臣斗膽說一句,秦弦武收服南京,光復千里大明江山,又開公論之路此時正乃民望之所在,再加之又立有民報,掌握著這輿論的筆杆子…怕是此時不宜交惡,倘若是逼急了…陛下危矣。」說完,垂而下。

隆武皇帝緩緩轉身,淡淡的看著黃道周,久久不語。忽地,一聲脆響,隆武皇帝才開口說道:「朕乃九五之尊,天下正朔,民心所在,何方將帥敢兵戈加身於朕?哪怕是鄭芝龍那廝,也行不的這般囂張!如今之事,是他秦某人慾行不法,要開什麼民報,分什麼商權民權,皆都是禍國殃民之舉,在此誠危機之秋,還做這些荒唐手段來奪權,朕豈能容他,朕豈能眼看著這二祖社稷,垂二百年的大明江山毀於此宵小之手!黃師傅,你還是退下吧,今天天氣涼了!」

黃道周微微眯眼,嘆息一聲,一旁的何吾騶也垂沉默不語,隆武皇帝轉身而走。

等隆武皇帝走遠,何吾騶緩緩站直了身體,瞧著黃道周還彎著身,搖了搖頭,又垂下去,低聲說道:「閣揆是一片忠誠,我等上下都是看到的,不過眼下這個局面,秦弦武搞出這麼大的聲勢來,哪怕聖明如陛下,也由不得惱火。再說了,倘若不將士林、朝廷聯合起來,說不的這秦弦武真當要將這個朝廷鬧的天翻地覆——乃至於改天換地哇!」

「哎…」黃道周拖著年邁的身軀,長長一嘆。

三寶之會,民報刊行,民心士林又哪裡還在朝廷手裡?如今誰能奈何的了秦弦武?!黃道周默默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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