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宮硯道已經連著幾天都沒有好好的睡上一覺了。雖然精神不振是陰陽師的大忌,可是在好友源義仲還昏迷不醒的時刻,他又怎麼能放下心來好好的休息呢?
更何況還有其他掛心的事!
源義仲傷勢很重。人雖然一直發著高燒,嘴裡卻不停的呼喚著優曇的名字。每聽到他叫一聲,神宮硯道的心就難過一分——他是那麼的疼愛妹妹,要怎麼接受她去世的打擊?
源義仲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早上,他恢復了意識。與神宮硯道自欺欺人的想法不同,源義仲並未極端到沒見到優曇的遺體就不相信她已經死去了,於是,從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這個堅毅男人的嚎哭聲,就傳遍了整個木曾。
家臣長老們議論紛紛,生怕源義仲這一傷心就沒個盡頭——可不是沒有先例。當年源優曇的母親秋苜夫人去世的時候,源義仲可不就是不聲不響的獨個兒抱著年幼的優曇在她的墳前坐了好幾天么?要不是這些家臣們拿優曇的身體健康做借口……偏偏現在,連借口都沒了。這下看來沒什麼十天半個月的,只怕源義仲緩不過這股子傷心氣來啊……
然而再度出乎眾人的意料的,源義仲在狠狠的痛哭了一天一夜之後,在第五天的早上,照往日的規矩,來到了主殿處理事務。
除了眼睛紅腫了傷后的神色憔悴了偶而短暫發言時的嗓音嘶啞了……整個人竟然如此的面無表情,連一絲悲痛也看不出來的異樣著。
這樣子如此這般的平靜著,平靜的讓看在眼裡的人不禁毛骨悚然起來——悲痛強忍著,可是傷心性極了!
神宮硯道也正是如此的擔心著,因此在源義仲傷重時他不敢合眼,盡心儘力為其祈福,源義仲醒來之後他仍不敢合眼,就怕源義仲突然間承受不了悲痛而狂性發作!
然後一直擔心著擔心著……
哪一天源義仲向自己要源優曇遺體的下落……
向自己要御苑光曉的下落……
自己要怎麼應答?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是無時無刻不陪伴在源義仲身邊的他卻時時刻刻都能聽見源義仲心底的憤怒之火……甚至在源義仲陷入夢境的時候聽見他無意識間發出的咬牙切齒的聲音……
不禁又擔心起不知下落的御苑光曉來……
你可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出現啊……至少不要出現在源義仲的面前!
甚至……神宮硯道心痛的想著:消失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神宮硯道其實略有察覺,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源義仲是有些喜歡御苑光曉的。做為朋友,神宮硯道了解源義仲此前並不好男色,甚至可說是厭惡的。然而這樣的源義仲竟然跟他有過那種關係還持續著……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迹。
還有御苑光曉,那麼驕傲的一個孩子……一開始或許說還是出於某些「不得不」的理由……可是在神宮硯道看來,十九歲的他不過還是個孩子罷了,嘴硬也得有個限度……後來那些表現——神宮硯道可不認為他臉上那種類似「無可奈何」的表情是「認命」,多多少少有些別的吧……
然而這樣的兩個人,明明有機會在一起的兩個人,卻因為這個事件,被斬斷了。
神宮硯道無比的清楚……源義仲是絕對不可能原諒一個殺死他妹妹的人活在世上……儘管殺源優曇的人絕不是「御苑光曉」的意志,但是卻是他的「身體」。源義仲他不會了解——不,就算他了解也沒人能阻止他不由自主的遷怒。抱歉,源義仲就是這麼一個任性的男人。再三的為源義仲這種蠻橫的個性在心裡道歉,神宮硯道悲哀的想著。
然而御苑光曉……卻要為這種無妄的災難承擔後果……
打從遇到這個孩子,他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差呢……
被自己陷害,出門遇到山邪鬼,被當成剌客,被源義仲任意的拿來暖床,然後還在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殺害了「心上人」的妹妹……這還只限於他所知的範圍之內,或者還有他所不知道的呢?
都是想起來就令人嘖舌的惡運,任一件常人也受不了,在短短的數月之間他卻嘗了個遍……
神宮硯道差一點就灑下了同情之淚……啊,不不不,現在可不是有空想這個的時候……
而是……傷勢並未有康復跡象的源義仲,要怎麼應付來自於賴朝殿那方的催促……
緊緊握著手中那剛剛被自己所攔下的信箋……
打算對平氏、還有皇族宣戰了嗎?
在不知不覺中……時間正在悄悄的流逝。木曾之外的世界,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
「哦?是嗎?賴朝殿打算起兵了?」
「是這樣沒錯。」神宮硯道思前想後,認為妄想完全瞞著源義仲是不可能的。於是將那封信的意思經過了自己的理解之後「轉述」給源義仲聽。「賴朝殿希望得到義仲的協助……義仲殿,你的打算是如何?」
源義仲皺了皺眉頭:「我當然要一同起兵嘍!這還用問嗎?」
神宮硯道向天翻了一個白眼。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義仲殿的傷即使是上了戰場也只能成為累贅吧!」神宮硯道毫不客氣的說著。看著源義仲不滿的目光,甚至壞心的在他背後輕輕一拍。
「啊!」源義仲惱怒地大叫起來:「硯道你幹什麼!痛死我了!」
「這種身體不要說是面對敵方的大將了,只怕隨便一個馬夫都能輕易取走你的性命啊!請以自己的身體為優先考慮。」神宮硯道正色道:「……義仲殿,拒絕吧!」
「你讓我……拒絕?」
「是。當然並不是請你完全置身事外。我認為憑現在賴朝殿那方的軍力加上北條城守的兵力並不見得就弱於平氏。所以,無論如何還是請義仲殿先等傷勢復原了再上戰場也不遲!」
「……你說的雖不無道理,可是……可是我怎麼能變成這樣只顧自己的小人呢?」源義仲仍猶豫著:「我跟賴朝殿之間早有默契,他一旦起兵,我必然響應,如果我此時拒絕的話,對賴朝殿,那不是太過意不去了嗎?」
「……是嗎?」神宮硯道見他不聽自己的勸告,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那麼……與其讓你在戰場上死掉,不如現在就讓我來結果你的性命吧!」
說著,神宮硯道暴跳如雷,就向源義仲撲了過去:「受死吧!」
源義仲急忙躲閃,誰知道背上的傷痛了起來,一時之間動彈不得,神宮硯道將他推倒,一拳一拳的向他擊去:「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連我都能輕易的打倒你呀!你怎麼就不聽人的勸告呢?義仲殿,我警告你,我可是用綁的也要把你留在木曾。實話告訴你,拒絕的信箋,我已經遣人送回了,就算你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
「痛痛痛痛痛——!」源義仲痛的大叫起來:「我知道了知道了!就聽你的行了吧!」
神宮硯道哼了一聲,住手不打,翻身坐至一旁,舉袖拭汗。源義仲痛的臉色發白,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硯道,你是真的想殺了我嗎?……痛死了!」
「活該!」神宮硯道打開扇子用力扇風,一邊說著風涼話:「痛死你到也罷了,偏偏你這個像泡菜石一樣頑固不化的傢伙……真是氣死我了!」
原以為源義仲會反唇相譏的,誰知卻遲遲聽不到回答,神宮硯道低頭看去,卻見源義仲滿面傷戚,正獃獃看著置於矮櫃之上的一卷書信。整枝的藤花都已經枯萎了,系信的五色絲線卻仍鮮艷如故。神宮硯道識得那是優曇遺下的物件,心下一緊……
源義仲緩緩坐起,伸手將那信箋慢慢的打開,潔白的信箋上那幾個異樣親切的淡墨小字現於眼前:紫藤花艷日暮中,緣何今朝始不歸?
這是源優曇思念哥哥所做,遣使者送至伊豆催促他速歸的和歌。
只是如今哥哥回到了木曾,那寫信的女子卻如這枯萎的紫藤花一般,再也不會回來了……
源義仲一個字一個字的撫摸著那幾個小巧可愛的字,指尖微微的顫抖著。突然一滴水落在了信紙上,暈染開來,源義仲急忙拭去,誰知淚水不聽使喚的,一滴接著一滴的落了下來。
「可惡……!」
源義仲低聲的說了一句……
然後就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
神宮硯道不忍再看下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屋外的天空。
天氣很晴朗,陽光也很明媚,可是在屋子裡,卻還是十分陰暗。名為悲痛的氣氛,正四處瀰漫著。
忍受不住睏倦的疲憊,神宮硯道終於撐不住的睡了過去。為了照顧源義仲,他幾乎是五天都沒有合眼了,直到他看到源義仲終於忍不住的再度哭了出來,他才略略的安心了一些。
然後,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天而已,誰知道竟然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奇怪著自己並不應該這麼嗜睡,一面由侍女們服侍著洗臉洗口一面等待著有東西來填滿自己那咕咕大叫著的肚子的時候——
「義仲殿呢?」
「咦?義仲殿不是已經出發去伊豆了嗎?」
「……」
什麼嘛!這個傢伙!
不滿突然爆發了出來,神宮硯道幾乎罵出了髒話。考慮到自己在木曾的形象,於是做罷。
「給我備馬,我要去追他回來!」急匆匆的擦了擦手,將毛巾丟在木盆里,連飯也來不及吃的向外走去。
「啊……神宮大人,您不是乘牛車來的嗎?」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說快點備馬就對了!」
外面侍候著的侍從為難的回答道:「可是……馬已經全被義仲殿帶走了……」
「搞什麼嘛!源義仲你這個又狡猾又自以為是的傢伙!」終於忍不住的大聲的叫了出來,神宮硯道怒氣沖沖的走回了房間里:「哼,你以為把馬都帶走了我就追不到你嗎?我只是給你面子而已!不要小瞧堂堂的陰陽師啊!」
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神宮硯道啪的關上了房間門。
雖然說是這麼說,可是看來也只能使用式神來追蹤源義仲了……
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伊豆兩個字,準備了鉸子放在一邊準備做個式神出來——陰陽師並非鬼神,自己並不具備能夜行千里的能力。神宮硯道一邊生氣,一邊將懷中的其他東西全部拿了出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用得上的。
「咦……?」這是什麼?一件出乎神宮硯道意外的東西出現在他的眼前。
通體黝黑的一串手珠,光滑的的手珠之上隱隱約約閃耀著如同白鑽般的光芒……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正是之前出現在山邪鬼殺死源優曇的現場,將被光之冰龍封印的山邪鬼及被它佔據了身體的御苑光曉一併帶走的那串來歷不明的奇怪的手珠……
只是,為什麼會在自己的身上出現呢?
如果早一點發現,或許就能早一點有御苑光曉的線索吧!
怪只怪自己這幾天將全副精神放在源義仲的身上,因此將己身也忽略……
神宮硯道看著這串手珠,微蹙著眉頭思索著。從這手珠之上,真的能尋到御苑光曉的線索嗎?真的可以嗎?
然而這串手珠卻沒有給他任何回答。
神宮硯道緊緊的握住了這串手珠,一定有其它什麼被自己的忽略掉了的東西吧……能幫助自己找出御苑光曉的東西。可是,在哪裡呢?
用不著他再苦苦思索了,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手珠忽然間傳出了一聲輕微的異響。神宮硯道攤開手掌,只見手珠上最大的一顆珠子之上竟然出現了一條細微的裂紋!
那條裂紋還在不停的擴大之中,從裂紋中還不斷透射出斑斕的白光!
「這……這是怎麼回事!」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發生的異狀,神宮硯道張口結舌。
白光變得濃厚起來,幾乎像是噴涌而出的泉水一樣在神宮硯道面前匯成了一道光柱。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光柱中淡淡的浮現出來。
神宮硯道定睛細看,當他發現那個身影是誰的時候,他不由自主的失聲驚呼出來:「御苑光曉!」
發出了「喀啦」一聲,珠串斷裂了。最大的那顆珠子碎裂成一片片,隨著珠子的粉碎,那光柱也在一瞬間消失了,然而無形的光化成了有形的物質——潔白的星沙如同瀑布一樣沿著消失的光的軌道向下滑落。當光完全消失的時候,御苑光曉失神的跌落在星沙的小丘上。
「御苑!」神宮硯道幾乎是用撲的上去,將御苑光曉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御苑光曉緊緊皺著眉頭,漸漸的醒了過來。
「……神宮……硯道?」不確定的輕輕呼喚了一聲,御苑光曉一時間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這是在哪裡?我的……母親呢?」
「你在說什麼呢!快醒醒!」幾乎是氣急敗壞的搖晃著他。這許多天來他去了哪裡?那手珠又是怎麼一回事?他為什麼會從手珠的光中出現?沒可能的吧!
眼前模糊的景物終於回復了清晰,然而被那樣大力搖晃著,御苑光曉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尖叫著。快、快散架了啦!
「住、住手!」御苑光曉大叫了一聲,用力的一推,然後身體啪的摔倒在地上。「神宮!你想殺了我嗎?」
「啊……對不起。」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遭遇太多事情,神宮硯道對自己的精神狀態不佳也有所察覺,之前因源義仲的不告而別,竟然不知不覺之中把怒氣帶到了御苑光曉身上也說不一定。
御苑光曉恢復了正常,他一邊埋怨著一邊坐了起來。
「真是的,才多久不見你就變得這麼粗魯……這是哪裡?你的房間嗎?」
「是。」
「……源義仲那個傢伙呢?」猶豫了一下,御苑光曉還是開口問了他。
「……」抬眼看御苑光曉提起他的時候毫無異樣,神宮硯道很想問問他還記得自己在化身為「山邪鬼」的時候做過些什麼沒有。然而話到嘴邊兩三次,竟然就是問不出來……
「不方便說?那個傢伙幹什麼去了?做壞事么?」
——做了壞事的人是你啊……御苑……你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奪去了源義仲妹妹優曇公主的生命啊……
「啊啊!神宮!我跟你說,我見到了我母親哦!」御苑光曉一臉喜滋滋的表情,一邊說,臉上還浮現出羞澀與幸福的紅暈:「她好美哦!我從來沒見過像母親那麼漂亮的女性……原來,原來我並不是孤兒呢!神宮!我好幸福……喂!你有在聽嗎?」
「啊?哦哦……你的母親大人是誰?你在哪裡見到的?」
御苑光曉被問住了……他竟然不知道母親是誰。相處的時候只記得幸福、幸福還有幸福,根本也忘記去問母親的身份……不,母親好像不願意說出來,所以御苑光曉下意識的也沒有追問。
「……這些都不想告訴你。」御苑光曉簡單的結束了對話。
「……那山邪鬼呢?」神宮硯道突然想起。如果沒感覺錯誤的話,源義仲體內的崑崙之玉好像已經消失了。那御苑光曉體內的山邪鬼要怎麼辦?
「這個……」御苑光曉不想隱瞞神宮硯道:「雖然現在還在我體內……不過應該不會有問題了……總之它不會再出現了。」
御苑光曉想起了當時那個令他兩難的抉擇……他既無法拒絕母親那要求他原諒小麒麟的要求,也無法拒絕自己恨著山邪鬼那真實的心意──那個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好……
所以,御苑光曉選擇了仍然將麒麟封閉在自己的身體里這個方法。
「……母親,我只能做到這樣了。我無法原諒這個傢伙,可是我也不想拒絕母親的要求。就讓它在我的身體里一直沉睡下去吧,我也並不需要它的保護!」
宵恍姬苦笑著,但是她還能怎麼樣呢?滿天的流星飛墜,一顆接著一顆,一顆比一顆更快的劃過天空消失掉,她的力量在也一絲一毫的消失著!或許還能堅持一天,或者就在下一刻——這個結界中依靠她的法力所創造的星之世界就會毀壞!
所以御苑光曉不可以再留在這裡了,他立刻就得離開!
「……光曉,你去吧!離那一天沒有多少時間了,你一定要記得完成哦!」
「可是,我要怎麼去做那件事呢?」
「去找安倍泰親!他會告訴你的!」宵恍姬突然覺得胸中空蕩蕩的,呼吸有點困難起來。她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咬著牙令自己堅持。
雙手托起光的結界,將御苑光曉緩緩送出這個星的結界,依依不捨的看著御苑光曉那同樣戀戀不捨的面孔,在最後一刻洶湧的淚水奔涌而出——永別了,我的孩子!宵恍姬在內心無聲的吶喊著。
好累啊……宵恍姬失力的倒下。在閉上她那滿含著淚水的眼眸之前,最後所看到的是掌管星辰的神人一生只能看到一次的……壯闊華麗的流星雨。
好……
美……
被送出結界的剎那御苑光曉也看到了這壯觀的景象。數以億計的流星在他眼前燃燒著墜落,每一顆都炫麗的令人顫抖。
——不知道母親有看到嗎?
在心裡溫柔的想著,絲毫不知道母親的生命已在這流星墜落的同時消逝。然而這已經成為他對母親最後的、僅有的、唯一的回憶。當然此時的他卻並不知曉。
「……是嗎?」神宮硯道淡淡的說了一句,打斷了御苑光曉的沉思。
「嗯。」
兩人都沉默下來,然而神宮硯道猛然想起:「啊!那個該死的傢伙!」
「什麼?」御苑光曉嚇了一跳。
「呃……沒什麼。」神宮硯道可沒膽子讓御苑光曉跟源義仲見面,天知道那個男人會做出什麼來,遲疑了一下,輕聲的問著他:「御苑,你想回平安京嗎?」
……平安京?這個男人不說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因故耽誤了這麼久,在朝中一定是遮掩不住了。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拖累到安倍大人……說起來,母親那時候對自己說的,不正是要自己去問安倍大人一件什麼事嗎?也好,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難道這裡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嗎?
哧!——才怪!回想過去這幾個月,忍受著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煩惱著常人無法體會的煩惱,還有彷彿這一生加起來那麼多份量的讓人受夠了的屈辱……有哪裡會讓人不舍!應該是巴不得離開才對呢!
然而,御苑光曉望著神宮硯道,喉頭一陣苦澀,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一個「好」字卻是半晌說不出來。
難道……真的還有不舍?就算有……也絕不會是他啦!御苑光曉恨恨的緊緊抿著嘴唇,拒絕自己想起那個人。
終究還是點了頭。猶如氣急敗壞般的猛然點著頭,像是強迫著的用力點著頭,像是確定自己心意一樣的堅定的點著頭。「神宮,我……我要回平安京!」
神宮硯道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彷彿含著些憐憫:「……好,我立刻安排你回平安京。」猶豫了一下,又說:「你放心,我會告訴他你回去了。」
點頭的動作頓住了……
「還是別告訴他了……好么?」御苑光曉向一邊看去,唇角的邊梢仍然很倔強的向上提著——又像是強要笑,又似是強忍哭。「反正我已經不打算再見他了。就這樣結束掉最好了……沒有告別的矯情,我跟他之間,原本就……不是朋友。」
「這樣啊……」神宮硯道看著他那微微抽氣的鼻尖,似要紅了去的眼眶,微覺尷尬地轉過頭去喃喃著說:「這真是你的希望嗎?」
「隨便你好了。」御苑光曉站了起來。「隨便你怎麼跟他說好了!我……我……我反正……」激動的叫著,最後半句話卻說不出口。那說不出口的,才是他真正的心意啊……
真是不甘心啊……
「好了。我知道了。」神宮硯道看看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空。「我馬上排人安排牛車給你。」
「不,給我一匹馬好了,牛車太慢。」
「馬……」我自己還想要一匹呢。神宮硯道苦笑著想。源義仲帶兵去了伊豆,將整個木曾的馬全部帶走,根本就一匹也沒有剩下……到哪裡去弄馬呢?
「沒有嗎?」御苑光曉很快就看出他臉上的為難神色。「既然這樣也沒辦法,只好使用式神吧……只是,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呢……」
「你的話應該沒有問題……號稱「神術者」的天下第一的陰陽師還有什麼做不到?」
「你不要嘲笑我了,我哪裡算得上什麼天下第一……明明就那麼沒用。」
一面在隨手拿來的信箋上寫上平安京三個字,一面喃喃的訟念著咒語附於其上。隨後用鉸子鉸出了一輛馬車的形狀。
「御苑……」
「嗯?」
「你——可要一切小心啊……」不知道為什麼,神宮硯道的心裡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八嘎!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御苑光曉低聲的回了一句。「你也一樣呢。」
「再見面之前……可不要在戰爭中死掉喲!我會有怨恨的!」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吧!上戰場應該還輪不到我們。」
「……」
「好了,我要走了。」越臨近分別,反而越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御苑光曉和神宮硯道就這麼沉默著,然後走出了房間來到了空曠的院子中間。
紙鉸的馬車落地生長,眨眼變成實物大小,御苑光曉坐了上去:「……我走了。」
「嗯。」
神宮硯道負著手,看他的馬車騰空而起。
回去房間里,自己也該去追源義仲,然而,他卻再也找不到剛剛寫有伊豆的那張紙。
——糟了!該不會御苑光曉剛剛用的那張紙……
神宮硯道臉色大變的想到……
寫有地址的式神會忠實的飛向目的地,而且有先後之別。那這麼一來,御苑光曉現在要去的地方……
死定了!要是現在遇到源義仲……就算他有十條命也不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