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到馬車上,還聽見那個莽漢扯著大嗓門不服地道:
「你勸我有什麽用?我這又算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這事早已經傳開了,誰不知道。老六昨兒從錦州回來時不是還得了消息,說皇上昏迷這麽多天都沒醒,怕是撐不住了,皇上沒有子嗣,錦州的榮親王雲環連夜趕往京城,說是去看望皇上,誰知道是不是為了到時爭皇位……」
大漢揚起馬鞭,馬車飛快地駛了起來,漸漸將身後莽漢的話拋得遠了,再也聽不清。
車上二人神情嚴肅。青斑女人和大漢說了幾句話後,起身鑽進馬車。
此時距離青州已經很近,誰知馬車行了片刻,竟然一調頭,離了官道駛進旁邊樹林里的小路上,看樣子是打算繞過青州而行。
在密林中尋了一個隱蔽之地,將馬車穩穩地停下。大漢跳下來,對探出頭來的女人輕聲說,
「我這就進城去,最慢兩個時辰後回來。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放心吧。你趕快去把我要的東西買回來,順便打聽打聽消息,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大漢點了點頭,轉身施展輕功,以急快的速度掠出密林。
女人見大漢的身影消失後,合上帘子,回到車裡。
馬車的外表看起來極為普通,可車內卻意外的寬敞、舒適。厚厚柔軟的榻椅上,一個人裹著薄毯,卧在上面昏睡。女人盯著那人薄毯下隆起的肚腹半晌,眉頭深鎖。
突然,那人面色潮紅,全身輕顫,額上冒出細汗,難受地扭轉起身體來。
女人見了,連忙上去為他把脈。發現他體內氣息亂竄,經脈微弱,胎息躁動。暗吃了一驚,忙從懷裡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一粒銀白色的藥丸,喂他服下。又取出金針,掀開毯子,隔著衣物,摸到他肚腹附近的穴位,緩緩地扎了下去。
可是過了半晌,那人卻不見好轉,呼吸反而越發急促起來。
女人再一把脈,發現金針雖然止住了胎息,丹藥卻不能被吸收。微一思索,已明白他是因為
身體虛弱,內力受損,無法蘊化藥效。
輕輕將他扶起,掌心貼上他後背,將內力緩緩輸了進去,助他運行功力,將藥效慢慢吸收了。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已是滿頭大汗,那人卻漸漸平息了下來。
女人見他好轉,將他輕輕放回榻上,取下金針。心下不僅疑惑。連日來,自己已喂他服用了十幾粒九露凝華丹和虎胎丸,並時時以己身內力助他行功。即便他施過九轉金針,這會兒也應該大有好轉。至少不該仍然如此虛弱。
可是這時卻也不及多想。見自己和那人都是出了一頭大汗,想起剛才經過的小溪就在左近。她這人極是潔癖,最受不得出汗,想去小溪邊清洗一下,但又有些猶豫。平日助那人運功時大漢都在,沒想到今日他突然發作,只有自己一人,若留下他一個人在馬車裡……
確認那人已再度昏睡了過去,終於耐不住潔癖的習慣,從包袱里取出一條布巾,起身下了馬車,尋著小溪去了。
小溪很近,轉出密林二十步左右便到了。
女人仔細清洗一番,擰乾布巾,低頭看見水中的容顏,忍不住自己都厭惡起來。不想再看,正要起身,卻突然全身僵住。
寂靜的樹林里,只有輕風吹動樹葉帶出的微響,及小溪孱弱的流水聲。
女人僵在溪邊,臉色有些蒼白。頸邊冷冷的冰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流雲劍有如鋼鐵鑄成一般,正穩穩地架在她的脖頸上。透過清澈溪水的映照,可以看見身後握著劍柄的人,神色冰冷,眸若寒星,周身一股蕭殺之氣。
寂靜的樹林里,只有輕風吹動樹葉帶出的微響,及小溪孱弱的流水聲。
女人僵在溪邊,臉色有些蒼白。頸邊冷冷的冰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流雲劍有如鋼鐵鑄成一般,正穩穩地架在她的脖頸上。透過清澈溪水的映照,可以看見身後握著劍柄的人,神色冰冷,眸若寒星,周身一股蕭殺之氣。
沒有時間驚疑流雲劍為何會在他手裡。
非常確定自己現在正命懸一線,女人乾笑一聲。
「少、少主什麽時候醒來了?」
「鎖魂散的解藥在哪裡?」
「被柏松拿走了。」
「棋,我以為你是聰明人。」流雲劍劍身一番,一股寒冰般的劍氣透骨而入,衝進五臟六腑,往周身諸大要穴直衝而去,頓時四肢冰涼,氣血翻湧,手中布巾再也拿不住,『啪』的一聲掉入溪中。
林棋悶哼一聲,臉色刷白。知道自己和柏松雖是奉命行事,但以千里鎖魂散制住他,又帶他離開京城,已是犯了這無情人的死忌。此刻他決不會念著舊情,若是反抗,必死無疑。
只得顫聲道,
「在我身上,藍瓶的便是。」
眼前星芒一閃,周身要穴已被劍氣封住,癱軟在地。
眼看著少主摸走自己身上所有東西,不僅暗暗叫苦。這些東西除了原本從谷中帶出來的,還有許多可是他辛辛苦苦,經過反覆研究後創造出的極有「價值」的新品。現在可好,到讓少主撿了個現成的。
「少主是不是早已大好?只是在矇騙屬下?」
雲夜冷冷地瞥他一眼,
「你身上的穴道四個時辰後自解。若是強行沖開或讓柏松助你解穴,只會寒氣入體,白費功夫。」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下林棋倒在溪邊,半邊身子還浸在水中,苦不堪言。
走到馬車旁,突然腳步凌亂,身子一晃,撲倒在車轅上。手中的流雲劍已軟如絲帶一般,垂到地上。
勉強扶住車轅撐住自己,一手緩緩按上腹部,雲夜已是滿頭大汗。
他現在的身體非比尋常。胎兒的陽性反應本就猛烈,若是未施九轉金針前的自己,還可以勉力壓住藥性和胎兒的躁動。但是現在……
這一路上,雲夜一直為林棋的千里鎖魂散所困,行動無法自由。
萬花谷桐、柏、楓、林四大護衛,以桐樞為首。他是沁寒風的心腹,足智多謀,經驗豐富,武功又精深。若是有他在,自己的詭計恐怕難以得逞。可是松柏雖然武功高強,卻性情忠厚,不善猜忌。林棋狡詰聰明,但一心沈醉於在谷中研究藥物,少在江湖上走動,缺少江湖經驗。所以這兩個人,雲夜即使行動不便,也還是可以應付。便索性一直裝作身體不支,誘騙他們運功幫助自己吸收九露凝華丹和虎胎丸的藥力,迅速恢復內力,現在終於已恢復至五成左右。可是由於行過九轉金針之苦的身體虛弱異常,又受日益旺盛的胎息影響,真氣始終十分紊亂,不能輕易使用。
雲夜本打算再利用他們一陣,待真氣穩固後再行脫困之計。誰知剛才在那個茶肆外,竟聽到讓自己幾欲五臟俱焚的消息,只恨不得插翅飛回雲珂身邊。
再也顧不得一切,明知自己不能妄動真氣,還是趁著柏松不在,只剩林棋一個人的時機,強行沖開一直禁錮住自己的千里鎖魂散,設計制住了林棋拿到解藥。但是如此莽撞的舉動,不僅牽動了胎息,還使真氣更加紊亂。
輕撫著腹部,感受到胎兒躁動不安,卻是無力安撫,真氣又在周身亂竄,抑制不住。
雲夜急促地喘著氣,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四肢幾乎虛脫。
強撐了一陣,終於勉力壓下了紊亂的真氣,慢慢運功將它們導入歸源。可是體內躁動的胎兒和一陣陣的心悸,卻讓他無計可施。
知道柏松隨時會回來,必須趕緊離開,儘快回到雲珂身邊。
一想到雲珂現在生死未卜,雲夜再也顧不得腹中的躁動,一咬牙,攥緊流雲劍,翻身上了馬車。
馬車如離弓的箭一般,飛快地駛出了樹林。
天空已漸漸烏雲密布,初夏的暴雨即將到來……
「咳咳……」
「主子,您沒事吧?」
「不礙事。繼續趕路。」
「是。……不過天色要變了,恐怕馬上要下大雨。主子,咱們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吧。」
抬頭看看烏雲變色的天空,知道雲國初夏的暴雨不僅猛烈,而且持續時間甚長。
「……好吧。」柔和的聲音淡淡地應道。
…………………………………………
昏暗的傍晚,破廟外,一輛馬車正停在瓢潑的大雨中。雨水早已將馬車一路行來的痕迹沖刷得乾乾淨淨。
破廟的角落,生著一堆篝火。
一個瘦長的人影靠牆而坐,臉色蒼白,渾身濕透,雨水順著漆黑的長發一滴滴地落下,讓人看著便起寒意。
雲夜雙手捂在肚腹上,全身虛脫,再也無力換下濕衣。剛才勉強生起篝火,已經用完了全部的力氣。
下午冒著暴雨疾馳出一百里地,暫時擺脫了柏、林二人的挾持。但是胎兒越來越激烈的躁動終於讓他支持不住,不得不停下來,在這荒僻的破廟裡歇息。
微弱的火焰根本無法驅走他全身的冰冷,縱使已經恢復五成功力,卻因胎息之故無法運功,再加上腹中陣陣的絞痛,讓雲夜惱恨地皺緊眉頭。
身上的種種辛苦與疼痛,卻比不上念起雲珂時心如刀割之痛。
想起當年雲珂神采飛揚地踏出永夜宮門,卻身受重傷地被抬了回來。一把利劍,還刺在他薄弱的胸膛上。鮮血順著床沿,流了滿身滿床,十幾名御醫,竟無一人敢上前拔出那把劍。他知道再拖下去,雲珂必死無疑,於是想也不想,上前一步,伸手把劍拔了出來。噴薄而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一身,他卻似沒有感覺到一般,只是直直地盯著雲珂毫無血色的臉。御醫們好像都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傻了,直到身旁宮女們的驚叫喚醒了他們的神智。無人責備他的莽撞,大家手忙腳亂地為太子止血治傷,卻是死馬當活馬醫一般,不抱著希望。他似失了所有知覺,只是冷冷地站在床頭,看著雲珂像破碎的木偶一般在那些御醫手底下被他們任意擺弄。無意識地摸摸他的臉,冷的像千年寒冰,不帶一絲人的溫暖。記不清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好像什麽也沒在想,心底卻似乎竟曾有一絲竊喜,因為如此一來,雲珂便再也不能以男男不能生子這樣的理由去和別人成婚。
原來那時自己對他的獨佔慾望就已經這樣的強烈。
不記得雲珂被那些庸醫們折騰了多久,身上被縫了多少針,嘴裡被灌了多少葯。只記得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曦光緩緩射進寢室,照在雲珂臉上,映得他整個人仿若透明的晨霧,好像飄飄浮浮地就要升走了,散去了。
那一瞬間,自己突然恢復了所有知覺,一種莫名的恐懼如滔天巨浪一般涌了上來,不顧一切的衝上去,緊緊攥住雲珂的手。
恐懼那雙瑰麗的雙眸不會再凝視自己,恐懼那雙輕柔的雙手不會再擁抱自己,恐懼那溫柔的雙唇不會再呼喚自己……
當年在那滿山滿園雲海浮動的茶花叢中,遇上那個如水神臨世一般對他回眸一笑的少年,自己就已毒蠱深種,深入骨髓了。那種也許會失去他的恐懼之感,如今只是回憶起來,已是無法呼吸。
腹中胎兒也好似感受到他的不安,更加激烈地鬧騰起來。雲夜回過神兒來,忍不住急喘幾口氣,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這些日子,隨著胎兒的成長,誕子丹的陽性反應也日益厲害。自己已經拔出過全身的潛力來保育胎兒,至虛的身子再也無力承受更多。若不是服用了柏、林二人攜來的九露凝華丹和虎胎丸,又誘使他們為自己運功恢復內力,這番折騰下來,怕早已撐不住了。
雲夜知道再這樣下去,胎兒不會安穩,自己也要吃不消。伸手入懷,摸索出九露凝華。這雖不是安胎的藥物,卻有大補安身之效。連服兩粒之後,體內漸暖,四肢稍有氣力,雙手輕輕地揉撫肚腹。胎兒受到安撫,終於不再似剛才那般大動,慢慢老實下來。
雲夜暗自鬆了口氣。
若不是為了雲珂,自己何必要以男子之身受這等逆天受孕之苦。
雲珂成人禮那天的話,讓他耿耿於懷十一年。
男男不能生子,所以不能與他成婚。
真是好笑。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的理由。可是對雲珂、對明月王朝的太子、對雲國的皇帝來說,這卻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牆。
好!既然當年雲珂以這樣的理由表明立場,那自己便想盡辦法,逆天受孕,為他孕育子嗣,讓他再也不能以這個理由拒絕自己。多年之前他便下定決心,決不會把雲珂讓給別人。誕子丹的事也是預謀已久,縱使沒有憐惜之事的刺激,早晚他也會這麽做的。
在雲夜看來,腹中這個孩子,只是為了雲珂而孕育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孩子,明白龍嗣對皇室和朝廷的重要性,也明白身為一國之君的雲珂是非常注重血脈的延續的。只要有這個孩子在,雲珂和他在一起,朝中便不會有人再反對,最重要的是,也無人會再迫雲珂納妃立後了,即使是慶王雲瑄那個老頭子也不行。
腹中的躁動好不容易緩了下去,外面天色已黑,雨勢漸小。雲夜想到自己半個多月來,已被柏、林二人劫出滄浪一千多里。以現在這種身體狀況,如何趕得回京城。
雲夜本就是個薄情寡義之人,行事一向我行我素,除了雲珂,心中不念他人。此時為了雲珂遇刺重傷之事,早已憂心如焚。偏偏腹中胎兒卻好似與他作對一般,處處礙著他行動,心中不免又急又恨。
正思量間,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馬蹄之聲,漸行漸近。
雲夜心中一凜,攥緊了纏在腕上的流雲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