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九年後。

下朝後,拓里一回將軍府便換下朝服,看見左手臂上如蛇盤據的醜陋傷疤,心中又不禁一緊。

時光如白駒過際,轉眼間已過九年,但拓里仍舊無法從失去月笙的傷悲中逃出。別說爹娘不明白幾日的相聚怎麼就令他如此刻骨銘心,連他也不懂月笙的一顰一笑怎麼就像影子般牢跟著他,至今午夜夢回他都還能清楚看見她的形影,一點也未隨時光淡忘。

「月笙,你真的死了嗎?」

打開書桌抽屜,一個小小的木盒裡擺著當年月笙和他交換「信物」時送他的玉篦,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船難,月笙早已是他的妻,他又怎會淪落到只能睹物思人呢?

那場船難讓月笙的雙親全喪了命,他們的屍首在十多天後浮現,但月笙始終未出現,雖然也有其他人的屍首未尋獲,但死未見屍總讓拓里無法死心,始終抱持著月笙或許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如果你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呢?」

數年的軍旅生涯他屢建奇功,年方二十三便獲皇上欽封為「驃騎將軍」,知道他名號的人不少,他也私底下請人查探過,卻始終查無月笙的消息。

「將軍,老爺有請。」

神思遊離的他沒聽見敲門聲,倒是沒漏聽林總管下一句話。應了聲,穿好衣服便隨著林總管到花廳。

「爹。」

拓里一進花廳便微皺眉頭。

他平步青雲、光耀門楣是好事,但功名利祿在他眼裡如浮雲,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他爹似乎無法像他一般處之泰然、不受絲毫影響。

一人富貴,他爹便不太愛跟親戚們聯絡,舊時友人求訪也總是冷淡相待,倒是跟那些達官貴人們交往熱絡。瞧他現下又在清點禮品,不曉得要去向誰「獻媚」,拓里就打從心裡覺得不舒服。

「你來啦!」青元笑咧了嘴。「禮品我全準備好了,也幫你訂製了套新裝,你快回房換上,我們中午有飯約,該出門了。」

「什麼約?」拓里接下新衣,卻沒回房的打算。「去哪吃飯?」

「去仁王府嘍!」青元一臉得意的。「纖芸公主她派人來約我和你--」

「不去。」

拓里冷冷地將新衣往椅上一擱,轉身就要離廳,卻被青元快一步攔住。

「不去不行!」他端出做爹的威嚴。「你知道的,纖芸公主是太后的義女,是太後跟前的大紅人,她對你有意可是你前輩子修來的好運,朝中多少王孫貴胄想高攀還攀不上;加上仁王爺又十分欣賞你,要皇上賜婚已經是指日可待--」

「我又沒做什麼天理不容的大惡事,上天不會降這種大禍在我身的。」

「胡說八道!」他快被這笨兒子給氣炸了!「能娶到纖芸公主為妻可是祖宗保佑的大好事,人家求都求不來,你當『大禍』,你腦袋是打仗打壞了是吧?」

「撇開公主的頭銜和仁王府的尊榮不談,纖芸公主還有什麼地方可取?」他直接問父親。

「公主她艷冠群芳,又懂琴棋書畫,又--」

「得了!」拓里實在聽不下去。「爹,您根本沒見過她,又怎知她『艷冠群芳』呢?」

「我聽說的呀!」他真的那麼聽說。

「好吧,我承認她面容姣好,但是她書法極差。琴藝更是令人不敢恭維,就那張嘴甜,而且還只甜太后與皇上!其實她本性並不好,嬌生慣養,脾氣拗如牛,不懂烹飪、針黹,卻嘴刁,為了衣著的綉紋,還不惜花費千金請名師精製,還--」

「人家貴為公主,幹嘛要會那些丫鬟才需要會的差事?」青元立刻為她說好話。「再說書法、琴藝不好,又如何?老婆又不是娶來寫字、彈琴的。你需要的是一位能幫襯你、讓你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前途無量的娘子。」

拓里一點也不贊同父親的看法。「娶妻娶賢,不是娶來讓自己更加顯貴的,不識字、不懂操琴也無妨,只要她溫柔賢良、善解人意,能貼我心就行了;更重要的是,必須兩情兩悅,就像我和月笙--」

「又是月笙!」青元露出煩憎臉色。「都幾年了你還不能忘記那個死人!難不成你要為那個認識才幾天的小女孩『守寡』,想斷我們童家香火嗎?」

他皺了一下眉。「也許月笙沒死。」

「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皇上下聖旨逼我,否則我尚無成親打算,更不想跟纖芸有任何牽扯,我去練槍了。」

「拓里!」

不管他爹怎麼說,拓里就是無法硬逼自己去喜歡纖芸。

「就算月笙還活著也已經十八了,人家說不定早嫁人,連孩子都有了!」

父親的氣語在拓里離廳后還不止歇,非要教他死心不可。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拓里喃喃自語。看來要一個死心眼的人將舊情完全忘懷,只怕還得費上許多時間吧。

***

遠遠看著高懸「將軍府」的牌匾,月笙一顆心就快跳出胸口了。

「姐,到了,到了,到了……」

昭芹的小手直往月笙背上拍,都快拍到她內傷了。

「你幹嘛那麼高興?」她好笑地看著自己這個長得圓嘟嘟、富態又可愛的小義妹。

「當然高興嘍!」昭芹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們可是足足走了兩個多月,兩個多月耶!好不容易終於在盤纏用盡前找到了我這未來的姐夫家,總算可以吃頓飽、好好睡上一覺,我當然開心嘍!」

月笙緋紅了雙頰,嬌嗔道:「又還不確定驃騎將軍就是里哥哥,況且就算是吧,也不曉得童家還認不認這門親。」

昭芹很有信心地拍拍她的肩:「就算世上有兩個人叫『童拓里』,還正好全是二十三歲大,也不可能他們的爹也正好同名同姓都叫上『童青元』吧?」她拍拍月笙的瓜子臉。「如果是看到我,被悔婚的機會的確很大,但是姐姐你可是傾城傾國的大美人耶!當年你還小,姐夫就那麼喜歡你了,現在你又出落得亭亭玉立,我看他肯定會被你給迷死的啦!」

月笙笑敲了她前額一下。「你又知道里哥哥喜歡我了?」

「是你告訴我的啊,我那未來姐夫當年可是拼了命救你,他不顧己身危險替你擋下猛虎,那不就是深愛你的鐵證嗎?他不知道你後來被我爹救起,大概以為你已經死了,如果讓他看到你死而復活,一定會很高興的,我保證。」

「希望如此。」

月笙是真心希望她的里哥哥還記得當年盟約,因為除了義父和義妹,她一直都當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九年來一直沒忘記過他。

但是他現在貴為將軍,還會肯娶她這孤女為妻嗎?

「我們過去吧。」

昭芹拍拍她的肩,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月笙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走向對街的將軍府。

「待會你進去就好,我留在外面以防萬一。」

她指著自己鼻子。「要我一個人進去?!」

昭芹點點頭,神神秘秘地說:「有個萬一,我才能去報官呀!」

月笙皺起眉。「會有什麼萬一?」

「我是不想這麼說啦……」昭芹搔搔頭,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但是爹已死,在這世上就剩我們倆姐妹相依為命,我這個做妹妹的不能不為你多做考慮,萬一我那未來的姐夫個性丕變,嫌貧愛富,想來個殺人滅口,不讓人知道有你這未婚妻的存在時,那怎麼辦?我在外頭等著,要是你進去一個時辰還沒出來,我就去報官救你。」

「昭芹--」

「去吧!」

月笙才開口就被她用力一推,踉蹌向前幾步,回頭瞧她用雙手猛揮,要她前進,月笙也就壯著膽去跟將軍府前看門的守衛說明來意。

她沒說自己是童將軍的未婚妻,只報自己的名姓,假託是遠親的關係請人代為通報;守衛雖然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她一會,不過終究還是進去替她通報。

等待的時間裡,月笙一顆心跳得好急、好快,如果讓她進去,就表示童家人還記得她;如果拒絕她進入,那麼不是童家人早忘了她,就是他們不想認這門親,那她就再難有機會看見她朝思暮想的里哥哥了。

「這位姑娘,我家老爺有請。」

林總管隨著守衛出來,老練的眼光打量著她。眼前這位姑娘雖然衣衫樸素,卻是天姿國色的娉婷美人,麗顏還掛著一抹羞澀、溫和的淺笑,怎麼他家老爺一聽見她的名字卻像是有災厄臨頭一樣,立刻白了臉?

他納悶他的,月笙可完全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一聽見童伯父願意見她,她心上一顆大石總算落下,看來她能見到里哥哥了。

「請問……童將軍也在嗎?」

她跟隨林總管人內,忍不住先問一下。

「將軍不在府內。」

月笙有些失望,原以為能立刻見到他的,她好想看看時隔九年後,她的里哥哥變成了怎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

一人廳,她就看見了童伯父,他的容貌並無多大改變,但他的衣著光鮮華麗、胸前還掛著好粗的一條金煉子,原本精壯的身材也變得有些富胖了。

「童伯父。」

青元真是嚇了一跳。

原本他還存疑,但是一見到人他就確定無誤了。

那眉眼真是月笙,而且幾年不見她不只出落得亭亭玉立,還是個梨花白面、楊柳纖腰的大美人兒。

「林總管,你先下去。」

「是。」

遣退了林總管,廳里就只剩他們倆,青元沒有叫她坐下,反而開始以十分苛刻的眼光打量她。

「你怎麼還沒死?」

月笙楞了一下!哪有人這麼問的?好像是希望她已經死了一樣。

「是我義父救了我,還把我扶養長大,否則月笙早死在那場船難中了。」

「你羲父是做什麼的?」

「他是個秀才,在私塾里教書,不過他年前去世了。」

青元皺了一下眉。「所以你打聽到這來?說吧,你想要多少錢?」

月笙刷白了臉。

雖然她也察覺了他的態度冷淡,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這麼說。

「我不是來要錢的。」她強自鎮定,冷靜回答。「我是因為想---」

「想做『將軍夫人』是吧?」青元冷淡告訴她:「你該不會把兒時戲言當真了吧?我兒子現在身分是何等尊貴,你自認你配得上他

嗎?」

「那不是戲言!」月笙清楚明白他是想毀約了。「當年是伯父您當面向我爹提的親,我們交換了信物,還好五、六年後迎娶的,我知道里哥哥現在貴為大將軍,可我這些年也是熟讀詩書、習儀遵禮,十分潔身自愛的,我自認並沒有任何地方匹配不起里哥哥。」

「那是你太高估自己了,現在匹配得起我兒子的只有皇親國戚和大富豪的千金女,你就別奢望了。」

月笙白瓷般的小臉忽紅乍白:「……好!我要見里哥哥一面,如果他的想法和伯父您相同,月笙便就此不提婚約之事,也絕不再踏人童家一步。」

如果讓她和拓里見到面,青元知道自己想有個公主兒媳婦的希望就肯定破滅了。

他那個兒子有多死心眼,對月笙又是如何念念不忘,沒有會比他更清楚了。

「這件事我解決就好,用不著驚動他!自古以來兒女親事都由父母作主,我不答應這門親,拓里自然不會違逆父母之意。」

青元走到她面前,拿出一張銀票遞給她。

「看在我和你爹是故交的分上,我也該替他照顧一下孤女,這是五百兩銀票,夠你下半輩子過活用了,你拿去吧,不用還的。」

「我說過我不要錢。」她拒收銀票。「我只要求見里哥哥一面。」

「不可能。」

「伯父」

「你別不識好歹了!」青元煩憎地警告她:「不准你對外胡說半句有關婚約之事,也不許你去打擾拓里,影響他的心情,否則別怪我找人對付你!來人啊,送客?」

不給月笙任何商量的餘地,青元硬是讓下人將她給「攆」了出來。

一看見她失魂落魄,一臉泫然欲泣地被人「送」出將軍府,昭芹什麼都沒問,過去拉著她的手就走。

「結果怎麼樣?」

兩人走到街角一塊空地,昭芹見沒人才低聲問她。

月笙把情形說-遍給她聽,雖然來之前就已經想過會有這種可能,不過真遇上這最糟的結果,月笙還是難忍傷心,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

「別哭了,在沒見到你的里哥哥之前,不論他爹說什麼都不算數!」昭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一定要設法見到童將軍,不只見到,我們還要接近他,看他現在是個怎樣的人,到底還記不記得你?想不想你?要不要你?」

她用手肘輕撞了一下面頰緋紅的月笙,淘氣淺笑。

「總之,在不讓他爹發現的情況下先接近他,如果他對你的心意不變,也的確是個值得你托負終身的好男人,大不了你就和姐夫生米煮成熟飯,把事情宣揚出去,讓他爹想反對都不成。」

「什麼?你……你別給我亂出餿主意!」月笙驚叫。

「這哪是餿主意?」昭芹嘟起嘴。「不然你打算就這麼放棄你的里哥哥嗎?」

「我不!」

月笙拭乾淚,傲氣挺胸。

「我打小就認定非里哥哥不嫁,當時我年紀雖小,但我曾立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都深刻於心,如果里哥哥不娶我,我就終生不嫁,削髮為尼。」

昭芹瞪大眼:「喂,不必這麼堅貞絕決吧?!」

「我已經決定了。」月笙心裡早打定主意。「我想要留在里哥哥身邊,除非他親口說他嫌棄我、不要我,否則就算童伯父真要派人傷害我,我還是要跟里哥哥在一起。」

「那你打算怎麼做?在將軍府前堵人嗎?」

昭芹太了解她這個義姐一旦決定去做一件事,絕對用十匹馬也無法拉她回頭的個性,所以也不浪費唇舌去勸她別對一個九年沒見過面的男人太痴情,只打算「捨命陪君子」,跟她福禍與共,幫她做傻事嘍。

月笙柳眉微揚。「我要進將軍府。」

「你剛剛已經進去過了。」昭芹苦笑提醒她。

「我的意思是,我要在童伯父和里哥哥都認不出我的前提下進將軍府,而且我要住下。」

可能嗎?

昭芹心裡有個大大的疑問,義姐雖然冰雪聰明,但童老爺又不是瞎子,她真混得進去嗎?

「你要跟我住進去嗎?」

「要!」

昭芹想都不想就回答。騙人這麼好玩的事怎麼可以漏了她呢?嘻嘻。

***

對看著彼此身上的男僕衣物,月笙和昭芹同時忍不住噗哧笑出。

「姐,真虧你想得出這妙招,竟然可以扮成男人混進將軍府來,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想接近里哥哥,這是唯一的方法了。」月笙止住笑,手捂著胸口輕顰眉。「不過,得把胸部用布纏緊不但麻煩,而且比我想像中更加不舒服,才笑一下就快換不過氣來了。」

昭芹笑嘻嘻地摸摸自己肚子。「這點我就比你方便多了,我的肚子都快比胸部大了,就算不纏布人家也不會覺得我哪裡奇怪,這還是我頭一次知道原來胸部小也有『好處』呢!」

「你呀!」

月笙笑著屈指往她額頭輕敲一記。昭芹的樂天、開朗性格是她所羨慕、欣賞的,也多虧有了這麼個開心果一路相隨,她才能始終不詛喪。

「不過……姐。」昭芹有些擔心地拉起她雙手。「男僕大多做粗活吧?我力氣大還沒關係,你那麼纖弱做得來嗎?」

月笙微笑告訴她:「這點你就甭擔心了,我們被分配在廚房工作,除了要幫忙煮全府上下百餘人的伙食之外,其它事都用不著我們做,府里分工很細,煮飯就歸煮飯、劈柴就歸劈柴,只要不是天天做,偶爾做一下粗活我也能勝任,不會露出馬腳的。」

「那就好。」

「好了,該去工作了,記得小心謹慎,我們可不能辭退哦!」

昭芹拍拍自己胸脯:「包在我身上,我不會害你嫁不掉的。」

月笙嫣然一笑。有這麼個寶貝養妹陪伴,她好像也勇氣十足了。

***

五天了。

月笙簡直不敢相信,她都已經在將軍府內工作了五天,卻連里哥哥一面也沒見到。

廚房的工作比她想像中還忙,從早上洗萊到晚上洗碗,這中間她連上茅房都沒啥時間,一整天都在廚房周圍打轉,除非里哥哥心血來潮親自來廚房晃晃,否則她根本沒機會見上他一面。

唉,難道連上天也不願讓她見他一面嗎?

「竹生?」

沒有反應?

「竹生!」一聲大吼。

「有!」

大廚的吼聲把正在洗碗的她嚇了一大跳,一手拿著碗、一手拿著還在滴水的菜瓜布便立刻立正站好。

「你在發什麼呆呀!」大廚往蒸籠指指,趾高氣揚地使喚她。「洗完碗后就把籠子蒸好的小籠包送去將軍的書房裡,知道嗎?」

「啊?!」

月笙驚訝得瞠目結舌,難道她方才內心的埋怨真的「上達天聽」,老天爺立刻就成全她心愿了?

「啊什麼啊!」大廚毫不客氣地賞她一記當頭爆栗。「給我記牢了,要是忘了,小心我扒你一層皮!我休息了。」

大廚伸伸懶腰,大搖大擺地走出廚房,月笙痛得用手直揉發頂,唇形卻開心得勾成了上弦月。

「終於能見到里哥哥了……」

她坐下來努力洗碗,一點也感覺不到水冰、手酸,只有愈來愈強勁的心跳聲鼓動著她耳膜……

***

月笙大膽地做了一件事。

她叫昭芹把大廚做的那一籠小籠包吃光光,自己下廚做了當年她曾做給里哥哥吃的椒鹽烤餅,想試試他還記不記得。

送去書房沒見到人,她想到聽其他下人說過將軍常在西院空地上練功、舞劍的事,果然一跨入西院就讓她瞧見月光下那英姿颯爽的男人身影。

拓里一身練功勤裝,正在練著拜師習藝學來的拳法,每一拳擊出皆力道十足、虎虎生風,月笙只是遠遠看著都能感受到一股懾人氣勢。

在她眼前的已不再是記憶中的那個青澀男孩。

他有著極壯碩挺拔的高大身軀,卧蠶眉、翹尖鼻,相貌端肅、虎步龍行,渾身散發著一股英武、威嚴的氣勢,已然是氣宇軒昂的大丈夫。

月笙雙手緊握了一下竹籃提把,兩朵紅雲浮上了她雙頰。

不會有錯的,就算時光荏苒、容顏改易,但她就是認得出他。

還好,她一直好擔心當年他為了救她會廢了左手,可是看他現在雙手運轉靈活,她總算可以放下一直壓在心頭的那顆大石了。

「里哥哥……」

她好小聲的輕喚,心中漲滿了感動。見到他一直是她最大的心愿,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牽挂他,總覺得他彷彿是自己身體里的一部分,不找到他,她的心就會殘缺不全。

「誰?」

那雙火漾的眸子突然對上她,月笙雙肩震抖了一下,差點把竹籃掉落地。

「我……我叫竹生,是前幾天才進府里工作的。」她強自鎮定,提著竹籃走上前。「李叔叫我替將軍送吃的來。」

「送到這?」他眸中有著警戒。

她連忙搖頭。「他叫我送到書房,因為你不在,所以我就找來這了。」

「放在石椅上。」

「喔。」

月笙照他的交代把竹籃放在石椅上。

「打開。」

她照做。

「拿出來。」

她把放餅的盤子端出來。

「吃--」

本來要叫她吃一口來證明有沒有毒,可是一看到那盤熟悉的餅,拓里突然墜入了回憶中。

雖已事隔多年,但有關月笙的一切他全記憶深刻,小小年紀的她已經精於廚藝,他記得她曾煮給他吃過的萊色、做給他吃過的點心,而這道椒鹽餅因為口味特殊,他記得月笙曾說過這點心有她自己偷加的一項「獨門香料」,所以顏色和售不同、味道也有異,他一看就知道差異了。

「吃什麼?」

他話說到一半,月笙根本不曉得他想要她做什麼,乾脆就直接問了。

「那不是老李做的餅。」這點他十分清楚。

他走過來,大膽地拿起一個餅咬上一口,立刻攢起了一雙眉。

一樣的味道!

那咸辣中帶著一絲香甜的味道,他吃過一次就忘不了了!

「這餅是誰做的?!」

拓里一手扣住她肩頭,力道之猛讓月笙疼皺了一下眉。

「是……我做的。」

她有些害怕,他的眸光狂亂,看她的眼神好像想直接將她看透一樣,讓她的心跳也不禁跟著加快、變亂。

「你?」拓里濃眉一皺。「你聽過符月笙這個名字嗎?」

月笙一顆心差點蹦出胸口。

怎麼也沒想到,他只吃一口就記起她!

她的里哥哥果然不是無情人,他還牢牢記著她,連她所做的餅的味道都記得。

她好想笑。

雖然眼眶濕濕的,可是她是真的開心到想好好大笑一場。

「符月笙?我認識啊!」

她原本沒打算這麼說的,可是……她真的好想多知道一些他對她的看法,想知道他對她的感情還剩多少。

「真的?!」狂喜的他激動地搖晃她雙肩追問:「你在哪認識她的?她現在人在哪?你快告訴我!」

月笙被他搖得頭都快暈了。

「我爹以前是『福臨客棧』的廚師,掌柜的女兒就叫符月笙,可是聽說她已經被河水淹死了。」

當她話語一落,拓里也松放了她雙肩。

月笙親眼瞧見,原本在他眼中燦動的喜悅光芒瞬間熄滅。

他濃長的眉不堪痛楚的承載而落寞低垂,才初燃起的一簇希望火苗又在剎那間熄滅殆盡。

在月笙心裡有股暖流淌過。

都九年了,里哥哥還會為了她的生死如此焦急、如此傷心,他果然還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裡哥哥,那個真誠至性的好男兒。

「不過,我一直相信她沒死,屍體沒找到不是嗎?只要沒見到屍體,就有存活的希望。」

「是啊。」

拓里仰望天際明月,俊拓的臉龐仍留淡淡憂傷。

「你是月笙的兒時玩伴吧?」拓里淡笑望她,眸中對陌生人的警戒盡除。

「呃,嗯。」她還沒有說出真實身分的打算。「小時候我和我爹住在客棧里,因為我和月笙同年,所以我們常在一起玩,也一起跟我爹學做菜。」

「難怪你做的餅味道跟她做的一樣……」

拓里在石椅的另一端坐下了,又吃了一口餅,眉宇間有濃濃的失落。

「你吃過月笙做的餅?」她明知故問:「將軍,你是符家的親戚或朋友嗎?」

拓里看了這眉清目秀、十分俊俏的小夥子一眼,或許因為這人是月笙故友的關係,再度細看之下竟有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我和月笙有婚約。」他不想隱瞞。「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船難,她已經是我的妻了。」

月笙輕抿了一下唇,忍住自己想脫口而出的表白。

既然他肯對初次見面的「竹生」坦言婚約之事,就表示他一點也沒有想隱瞞這件事的意圖,他還是承認她是他的未婚妻。

嫌貧愛富、心性大變的只有童伯父,她的里哥哥仍是重信守諾的。

可是她不想在表明身分后,看到他眼中失望的表情,她想知道他希望他的小月笙在長大之後變成怎樣的一名女子。

她希望能在自己有絕對的自信贏得他的歡心時,再將實情告之。

「原來如此。」所以,她只能淡淡地這麼說。

「月笙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呃,還記得一點。」她只能這麼說。

「我清楚記得……」他摸了一下左臂,揪心自語:「我終此一生都不曾忘了她。」

月笙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知道他的左臂曾為了救她而受重傷,他記得那幕,她也記得。

遇難獲救后,她一心只想著要再見到爹娘和他,在義父帶回她爹娘死訊和親人遠遷無蹤的消息時,她也是因為想著還有他才能忍住悲傷硬撐過來的。

現在他就在她面前,他正面帶憂傷地談論起她,可是她沒有勇氣告訴他實情,就怕他不喜歡此刻的她,也想要解除婚約。

她真的好矛盾!

「我好像說太多了……」拓里抬頭看她:「你說你叫竹生?」

「是。」

「我記得了。」他淺淺-笑,「沒事,你可以退下了。」

「是。」

其實她還想陪在他身邊的……

月笙在跨過拱門前還依依不捨地直回眸,看見拓里正看著手中的椒鹽餅發獃,淺嘆一聲才蹣跚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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