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荒誕的黑夜過去，他所迎接的會不會是燦爛耀眼的艷陽天……

他期望，答案是……會的。

兩個月後聖慈學園

「這位是新上任的數學老師──孟波羅。從這學期開始，孟老師將擔任二年三班的導師……」

在學校的教職員辦公室里，校長滔滔不絕的介紹詞在孟波羅的耳邊宛如響鐘般震耳欲聾，他手心緊張得直冒汗，腦中空白一片。

當其它老師對他示意問好時，他反射性的趕緊鞠躬回禮。「各、各位老師，請多多指教。」

因為過度緊張，他不斷結巴吃螺絲。

那些老師與主任們對於他的凸槌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禮貌性的打過招呼，又回到各自的崗位做事。一旁的校長對他說了幾句期許的話，拍拍他緊繃的肩膀后便離開了辦公室。

像是歷經震撼教育般，孟波羅腦袋霎時轟然一片，他愣愣地拉開自己的辦公椅，茫然的坐在上面。

突地，坐在隔壁辦公桌的一位男老師對這青澀的菜鳥老師笑道：「不用緊張，你馬上就會習慣了。早自習的鐘聲已經響了，該到自己的班級去了；順便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方爭雲。」

「謝謝你，方老師。」

孟波羅向他道謝后，拿起桌上的點名簿，跟在其它老師後面走出辦公室，不像其它人的穩重自若，他的心臟急速的跳動著。

或許，依他的性格，他並不適合當老師也說不定。他不像剛才的方老師那樣大方自信，做事又總是畏畏縮縮的。

在他思忖時，不知不覺已到了二年三班的教室門口，深吸了口氣后，他邁開微抖的步伐緩緩走進教室。

在教室前方的講台站定后，他戰戰兢兢的看著眼前四十幾名學生，像是如臨大敵般，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

「老師，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其中一名學生問道。

「呃，我叫……」孟波羅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強作鎮定，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可待他寫完后，學生們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波羅，好怪的名字，老師，你的爸爸媽媽是不是很喜歡吃菠蘿麵包？哈哈……」

「不、不是菠蘿麵包，老師的名字是因為我媽媽很喜歡希臘的文明，所以才叫波羅，像老師的哥哥就叫孟宙斯，姊姊叫孟雅典……」

被學生嘲笑的孟波羅急忙解釋自己名字的由來，可他越解釋，學生卻笑得越厲害。

還有人惡意地朝天花板丟課本，搭配著節拍戲鬧，「菠蘿麵包，菠蘿麵包……」

看著眼前雞飛狗跳的情形，孟波羅完全傻掉了，怎麼剛剛還乖巧坐在位子上的學生們一下子全都變了樣？

怎麼辦？沒有人教他如果遇到這種脫序狀況時，要怎麼處理呀！

「各、各位同學，請你們安靜下來。」

他在講桌後面拚命地叫喊著，但學生混亂的場面依舊，他的眼淚已快要沒用的流下來……

突地，一道沉厚的男聲在教室里響起。

「叫你們安靜聽到了沒有，這麼吵誰聽得到老師講話！」

一時間，騷動的學生應聲安靜了下來，呆愣的看了眼坐在最後頭的高大男孩后，便乖乖的坐回自己的座位，不敢再造次。

或許他是這個班級的班長，抑或是所謂的「大尾」人物吧！孟波羅瞄了眼那個幫忙他的男同學，在心底暗忖。

教室里乍然恢復寧靜，面對四十幾雙望著他的眼睛，孟波羅有些尷尬的拿起點名簿。

「那麼……我們先點名吧！陳大衛……許如茵……」

被點到的學生一一回答，漸漸上軌道的狀況，讓他緊張不安的心總算可以放鬆下來。還好剛才那樣亂七八糟的情景沒有被校長看到，否則他可能才上任就準備捲鋪蓋走路！

孟波羅在心底暗自鬆了口氣，又看了眼前方的學生們，這就是他將來的平凡人生吧！

現在的他已經別無所求，因為在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他已經做過這輩子絕不可能做的冒險，所以，他一定可以忘了那個糾纏他漫長歲月的男人，忘了他心中真正渴望的情感。

雖然這些學生看起來有點皮，但其實還是滿乖巧。未來，他將奉獻給教育，展開他平凡的人生。

「鍾風彥……」

當孟波羅點到這個名字時，眉頭不禁皺了下，他……是不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抬頭，見到的是方才幫他的那位男同學輕揚起手，目光還緊瞅著他。

他連忙低下頭，趕緊再點其它人的名字。

好可怕，明明只是個學生，為什麼有那樣壓迫人的眼神？

而後第一堂課的預備鐘響，乖巧的學生們頓時變成脫韁野馬，紛紛奔出教室，或上洗手間、或上福利社、或上操場打球；孟波羅愣在講台上數秒后，也趕緊回到辦公室去準備第一堂課的教材，緩和內心的緊張感。

一旁的方老師關心的問他有沒有任何問題，他敷衍的響應著他的關切，心裡莫名的挂念一個名字──鍾風彥……

他認識這個學生嗎？不可能，他沒道理認識他，雖然不知為什麼對這個名字感到有些耳熟，不過他想應該是他多心了。

他跟他從來沒見過面的……不是嗎？

之後的一個禮拜，孟波羅的上課情形出奇順利，不論是教學或帶領班級方面。

比起其它總是抱怨現在學生難以教導的老師，他算是頗幸運的。因為，他班上的學生雖然皮了些，卻仍算是乖巧的好孩子。

「你一定有燒香拜佛吧！才會帶到那麼好帶的班級。」不少被學生搞得心力交瘁的老師們對他尖酸的調侃。

面對這樣酸葡萄的揶揄，口拙的孟波羅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對他而言，不管遇上什麼樣的學生，他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心力去教導，這是他身為教師的職責。

只是，雖然他已經決定要將他的所有奉獻給教育，但有一個問題卻讓他委實難以接受……

「嗨！菠蘿麵包老師，中午時間到了，我們好餓喔，可不可以讓我們啃一口啊？」

又來了！

走廊上兩個準備去學校餐廳的男學生一見到他便對他開無聊的玩笑。

「不、不可以這樣叫老師，沒禮貌！」

雖然他知道在第一天上課時，他那副緊張的樣子早讓學生們把他看扁了，但他還是力挽狂瀾，努力擺出老師應有的莊重威嚴。

「哎喲！有什麼關係，開開玩笑嘛！而且我們也有在菠蘿麵包的後面加上『老師』啊！」兩個學生仍是調皮的逗著他。

孟波羅卻相當認真的看待他們的玩笑。

「反正就是不可以，老師又不是菠蘿麵包，怎麼可以這樣亂叫！」

一見他認真到臉色漲紅的樣子，男學生忍不住大笑，差點笑岔了氣，其中一人的手還逾矩地往孟波羅那蓬鬆清爽的頭髮摸去。

他想要揮開那隻無禮的手，可他懷裡抱著沉重的作業簿，讓他沒有辦法動作，眼看手掌就要落在他的頭上了，他在心底慘叫：他怎麼可以被一個學生摸頭！天啊！他身為師長的威嚴怎麼辦？

千鈞一髮之際，那學生的手在他的頭部上方突然被另一隻大手揪住，轉眼間，孟波羅感覺身旁出現了一道高大的男人身影。

「喂！玩笑歸玩笑，你們這樣未免太不尊重老師了吧！」低沉的男聲微慍的道。

「嗚……風彥，我只是跟老師鬧著玩的，放手，很痛耶！」

看鐘風彥仍是不肯鬆手的模樣，孟波羅在一旁緊張的打圓場：「鍾風彥，他們只是跟老師開玩笑，我真的不介意，你快放手。」

聽見他的求情，鍾風彥反而惡狠狠的加重力道，直到眼前的同學痛喊一聲才鬆開他的手腕，轉身對孟波羅微笑解釋：「老師，你別擔心，我們並不是在吵架，我跟他們也只是在開玩笑……老師，你手上的作業本很重吧？我幫你搬去辦公室。」

「呃，沒關係，老師自己拿就可以了，你趕快跟其它同學去吃午餐吧。」

孟波羅婉拒他的好意，鍾風彥卻彷若聽之不聞，一把搶過他懷裡的所有簿子，往教職員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老師，走吧，我陪你去辦公室，你也要快點休息吃飯不是嗎？」

看著他爽朗的笑容，孟波羅只能舉起步伐跟在他後面走，後邊的兩個男學生看著這幅詭異的畫面，怔愣的站在原地。

「喂！你說風彥那傢伙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剛才竟跟我們說什麼尊師重道，還主動幫忙老師搬東西耶！」

「老師，你別介意，他們看你是新老師，所以才會故意這樣捉弄你。」

從容地走在廊道上，鍾風彥展開俊朗的笑容安慰孟波羅。

瞧了眼這個最近總是主動幫他拿教具或是搬作業的男學生，孟波羅斂眼沉默。

其實，某種程度上，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初執教鞭就遇上這麼有禮貌又體貼的學生。

對教學經驗及學校環境都還不甚熟悉的他而言，鍾風彥這些貼心的舉動的確形成一股強大的支持力量，穩穩支撐著他，讓他感到相當窩心。

初見面時，鍾風彥緊瞅著自己的眼神，還讓他以為他是什麼可怕的問題學生；看來，身為教師的他要好好檢討自己隨意將學生貼上卷標的心態了。

「老師，作業簿放在你的桌上就可以了嗎？」

「謝謝你，風彥，你真是個乖孩子。那麼你趕快回去吃飯吧！」

孟波羅在椅子坐了下來，開始整理桌面上的教具，卻發現站在他旁邊的高大男孩仍未離開，他有些納悶的抬起頭。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出乎他意料的，鍾風彥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一反方才的明燦俊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冷的淡漠，還有那雙如同第一次見面時緊緊鎖住他的懾人瞳眸。

「老師，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

什麼一天的時間？孟波羅不能理解他突然冒出的莫名話語。

鍾風彥一說完，再度恢復先前的明朗笑靨，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孟波羅想要叫住他問個真切，不期然的，他的辦公桌上卻突然出現一個紙盒便當，他抬首看了看遞給他便當的人，禮貌的向方爭雲點頭道謝。

「謝謝你，方老師。」

「叫我爭雲就好了，波羅。」方爭雲回以友善的微笑，又繼續說道：「想不到你才剛上任，就收服了鍾風彥那個問題學生，讓他為你做牛做馬、噓寒問暖的，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風彥他有什麼問題嗎？」孟波羅有些驚訝，不解的問道。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目中無人、打架鬧事，又常流連於夜店罷了！照理說，他早該被記滿大過小過，勒令退學，要不是他的父親是學校的委員，又常捐錢給學校……」

孟波羅聽著他的話，一臉無法置信。「爭雲老師，你說風彥是愛惹是生非的學生？這怎麼可能？」

「很難相信吧！不過，這都是在你還未擔任他導師之前的事，這個禮拜以來，我一直觀察他，發現他變得相當多，不但已經沒那麼排斥老師，而且還主動幫你做事，不是嗎？」

「嗯！他真的是一個好孩子。」孟波羅的心底暖暖的，忍不住又為他說了句好話。

看著他的表情，方爭雲不禁微皺了下眉頭。

「波羅，如果你是誠心讚美他，可不可以表情稍微配合一下，柔和地笑一笑？別一副緊繃的模樣，否則連我都要被你影響，整個人跟著緊繃起來了。」

「呃，我……對不起。」

「你別跟我道歉，我只是希望你能夠放鬆一點，你好象一直都很緊張，笑一笑嘛！笑容可以緩和無形的壓力，這可是有科學根據的喔！」

「嗯，我……」

一聽方爭雲這麼說，孟波羅才注意到自己雖然心底感到溫暖愉悅，臉部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讓人無從得知他到底是開心還是沒有感覺。

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如何展露笑容的呢？是不是數年前他做了那件後悔至今的事之後？

看著孟波羅努力讓嘴角上揚的模樣，方爭雲有些不忍，伸手撫了下他的肩膀。

「算了，如果你不想笑就別勉強了，我這麼說只是想讓你放鬆，而不是要增加你的壓力。快點吃午飯吧！」

孟波羅聞言，也跟著他的動作打開自己的便當盒，開始吃飯。

旁邊的方爭雲低頭扒了一口飯後又對他說道：「我想你一定有你的一套帶領方法吧！否則鍾風彥怎會那樣對你心服口服，他那麼聽話的模樣似乎也只對你一個人呢！」

他還記得今天早上學務主任糾正鍾風彥的穿著時，他甩都不甩哩！

「是嗎？我……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教法，只是像平常那樣指導學生而已。」

「好小子，你可別暗藏招數喔！」方爭雲對他玩笑地說著。

孟波羅聽了這番話，雖然臉上的表情變化不大，但他的心底其實是感到些許驕傲的。

是嗎……鍾風彥只對他一個人順從嗎？

只是他委實想不出來，他帶領學生的方法究竟有何特殊之處，能讓鍾風彥這樣一個問題學生突然變為溫柔體貼的大男孩。

「爭雲老師，我想這或許跟我的教學方法並沒有關係，而是風彥他的本質原來就是個乖孩子也說不一定啊！」

「你想太多了，波羅。」

孟波羅自認向來不是個要求太多的人，因此，現下平穩的日子讓他這些年來激蕩不安的內心慢慢變得平靜。

或許，他會這樣平淡的一直走下去，並在不久的未來跟某個女孩戀愛、結婚，如同其它人一般，有著平凡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吧！

看著講台下專心聽講的學生們，他的內心有種感覺慢慢擴散開，卻不知那股感覺是歸於沉靜的安穩，或是再無感覺的死寂。

終於，下課鐘響，在他的一聲下課之後，學生們頓時作鳥獸散。

正當他一人在講台上收拾書本跟教具時，那抹高大的熟悉身影又出現在他的身旁。

「老師，我來幫你吧！」

「嗯！風彥，麻煩你了。」孟波羅不再婉拒鍾風彥的幫忙，並日漸習慣他的溫柔體貼。

走向辦公室的路上，他們之間一片沉靜，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孟波羅不是一個隨口就能打開話匣子的人，以往都是身旁的鐘風彥主動聊天讓氣氛變得融洽的，今天他不知怎麼回事，竟一句話都不吭。

由於靜默太久，孟波羅的神經又不自覺地緊繃起來，急忙找話題：「呃……風彥，剛才老師上課的內容還能接受嗎？沒有太快吧？」

「嗯。」

鍾風彥簡短響應，又回復一片寂靜無聲，孟波羅只得緊張的找下一個話題，他總覺得今天的辦公室好遙遠，怎麼都走不到似的。

「老師……」

終於，身旁的人開口了，孟波羅趕緊豎耳傾聽。

「昨天我跟你說的話，你有認真想過嗎？」

「咦？昨天？」頓時，孟波羅的腦袋糊成一團，他昨天曾跟他說了什麼嗎？

對了！他好象提過什麼一天期限之類的話，可他一心認為鍾風彥只是在跟他開玩笑，並沒特別在意。

鍾風彥看了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后，眼神變得更加深沉。

「原來如此，對於我所說的話，老師並沒有放在心上是嗎？」

「我……」

孟波羅看著他陰沉的臉色，心底一陣慌張，想要說些什麼，偏偏自己確實如他所說的未曾認真看待他昨天那句話。

「那麼，你所說的『一天期限』究竟是什麼意思？」孟波羅沒來由的心底發慌。

為什麼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會讓鍾風彥的表情變得這麼可怕，不再對他明朗微笑了呢？

鍾風彥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終於到達辦公室后，裡面正好沒有半個人，只有兩人獨處的空間讓孟波羅胸口窒悶，不知如何是好。

鍾風彥低沉的嗓音此時在他的耳際幽幽響起。

「老師，這一個禮拜以來，原本我以為你是故意裝作不認得我，後來我發現，你並不是裝傻，而是真的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說話的同時，鍾風彥手上的教具突然掉落地上。

見狀，孟波羅立即蹲下身子幫忙撿拾教具，可他的手才要拿起大型的三角板，鍾風彥的大掌卻出其不意地覆蓋在他的手上。

孟波羅驚駭的望著他，慌亂地想要縮回手，鍾風彥卻緊緊的握住他，讓他怎麼也掙不開。

「老師，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明明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卻還一副無辜的模樣，你……」

驀地，鍾風彥將他一把拉向自己，溫熱的氣息在他的耳窩低語：「真是讓人火大，小波……」

說完，他面無表情的放開他的手，站起身睥睨著仍蹲於地上的孟波羅。

孟波羅則是瞠大了無法理解的眸子看著他，鍾風彥究竟在說些什麼？為什麼他要對他這麼做？為什麼他會這樣叫喚他？他只是他的學生啊！

就在鍾風彥轉過身時，孟波羅望見他寬大的背影，兩個月前的事倏地竄進他的腦海里。

是那一夜帶他離開酒吧那個男人的背影……

突地，他從地上站起來叫住鍾風彥：「難道你──」

鍾風彥慢慢回過身來，「你終於想起來了，小波，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語未竟，幾位老師正巧從外頭走進來，鍾風彥原本陰鷙的臉孔立即一變，揚起一抹笑意。

「老師，已經快上課了，我先回去教室。」

幾位老師聽了他的話，紛紛對孟波羅道：「孟老師，你很不錯呢！把鍾風彥這個不良少年變成這麼有禮貌的好孩子，你真是有一套！」

對於老師們的稱讚，孟波羅充耳未聞，鍾風彥剛才離去時的笑容讓他全身不斷冒出冷汗，彷佛置身於冰天凍地的冰原般。

他沒有想到，他原本期望鍾風彥再對他展露的笑容……竟會是如此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