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翌日一大早,葉妙希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打包行李離開了葉家。
她帶走的東西就和來時一樣簡單,那些華服珠寶她一樣也沒拿,不想看見任何會讓她想起這段日子的東西。她覺得憤怒、生氣,因為自己當了這麼久的傻瓜。好笑的是,她真的認真的去學習那些他們要她學的東西,拚命努力想融入他們的世界,取得認同。結果那都是戲,用來取信於她,讓她乖乖聽話的戲。
然而除了怒氣,更多的是傷心。
一想到她的親爺爺和所愛的男人聯合起來算計她,內心的悲痛幾乎令她無法承受。
真是諷刺啊!他們老是口口聲聲要她提防外人,結果算計她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
葉老爺子就算了,反正她對他沒有好感,更無感情,縱然真相醜陋,最多也只是心寒,但是楊念宇卻不同……
她是這麼相信他,但她對他而言,卻只不過是一個取得財富的鑰匙。
沒有什麼比這更傷人的了!
「妙希?」謝文婉小心翼翼的靠近她。
葉妙希坐在房間里,茫然的看著牆壁,沒有任何回應。
自從三天前她回到謝家之後,便一直維持這個姿勢,除了盯著牆壁,不說話也不動,彷彿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斑駁的壁紙更有趣的東西。
謝家人當然擔心,也曾試著詢問,但得到的回應通常只有一個——像斷線珍珠一樣不停滾落的淚水。
幾次下來,終於再也沒有人敢開口。
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經過討論,他們決定讓自小和她感情最好的謝文婉打前鋒,最起碼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總好過什麼都不知道的乾著急。
「妙希!」謝文婉搖晃著她纖弱的身軀,「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說出來,讓我們替你一起拿主意啊!」
葉妙希轉頭看向表妹,不一會兒,眼淚便掉了下來。
「別哭、別哭!」謝文婉連忙將早就準備好的面紙盒塞進她懷裡。
她不記得表姊有哪時這麼傷心過?她的個性向來倔強,也非常堅強,從小到大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最近這幾天她卻變了個人,動不動就掉眼淚。
謝文婉無奈的坐在原地,思索著該怎麼開口才不會再惹表姊傷心,可卻一籌莫展。
突然,謝家兩兄弟從客廳急急忙忙的沖了進來。
「表姊,你快來看!」
葉妙希哪裡理會他們,一個勁兒的擦著眼淚。
「你們別煩。」謝文婉起身趕他們走。「走開!」
「你來看啦!」兩人不由分說,一人一邊架了人就走。「電視里有表姊的新聞耶!」
聞言,謝文婉甩開他們,三步並兩步的衝到電視機前。
畫面中記者站在華康集團總公司高聳的辦公大樓前,滿臉笑容的說:「根據葉董事長身邊的人透露,葉小姐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新郎就是葉董事長的秘書,兩人是日久生情,戀愛結婚。
「不同於一般豪門通常會希望透過商業聯姻壯大企業規模,葉老爺子表示,孫女的幸福才是他真正關心的……」
「大姊,表姊會那麼傷心是不是因為被逼著嫁人啊?」謝家小弟小小聲開口問。
「記者說的新郎,是上次來我們家的那個男人嗎?」大弟也跟著拋出問題。
她沒有回答,立刻回到房間拖著葉妙希出來。
剛剛那則新聞已經播完,她轉了好幾個頻道才又找到。
葉妙希臉色蒼白的看完報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他們居然還不放過她?
憤怒排山倒海而來,她忘了傷心,身子因為氣憤而微微顫抖。
他們膽敢這麼做?不理會她的意願擅自發布婚訊,當她是個棋子一般可以隨意擺布。
作夢!
她寧可死也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
葉妙希一陣風似的衝進房裡,沒多久,裡面傳來東西落地及尖叫聲。
謝家三姊弟面面相覷,都搞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
久久,小弟才聳肩道:「最起碼錶姊不哭了,應該算好事吧?」
三天後的夜晚,謝家來了個不速之客。
開門的謝文婉在看清來人是誰後,不禁愣住了。
「我是來找妙希的。」楊念宇禮貌的朝她點頭,「我可以進去嗎?」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拒絕。「妙希不在這兒,她沒回來。」
他明知她說謊,但沒有刻意戳破,換了個說法,「我有重要的事要找她,請讓我見她一面。」
謝文婉開口準備拒絕,背後卻傳來一陣冷冷的聲音,「你來做什麼?」
楊念宇的目光越過謝文婉落在葉妙希身上。
「可以私下談嗎?」他的聲音里有著濃濃疲憊。
葉妙希仔細觀察他,這才發現,他看起來和平常不太一樣。
過去,不論何時何地,他的外表始終光鮮亮麗、一絲不苟,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看起來像是有好幾天不曾闔眼。
他的頭髮凌亂、神態疲態,始終筆挺的西裝也多了許多縐摺。
突然間,她忘了自己還在生他的氣,忘了不久前她還詛咒他和葉老爺子一塊下地獄,忍不住關心的問:「你的臉色很差,發生了什麼事?」
楊念宇當然也察覺了她的轉變,表情複雜的看著她。他竟然曾經以為她會因財勢改變,如今眼前的她,和他們初識一般純潔善良,即使生他的氣,也不忘關心他,不懂得欣賞她,是葉老爺子的損失。
「你爺爺過世了。」他語帶哽咽的說。
*
葉妙希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葉宅,一切又是怎麼結束的。
葉老爺子過世的消息帶給她不小震撼。
即使她從未喜歡過這個老人,即使對於他的逝世她很難說得上哀痛,但畢竟血濃於水,不管如何,他到底還是她的爺爺。
喪禮由楊念宇一手包辦,比起她這個名義上的孫女,葉老爺子過世帶給他的打擊似乎比她還要大。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他們一老一少間的情誼,雖然名為主雇,但實際上卻比家人還要親近。
從葉老爺子完全不顧她的意願硬是為兩人許下婚事,只為了讓他能經由她合法得到他的企業王國就可得知。
葉妙希強迫自己不要去想,現在不是計較個人恩怨的時候,人都死了,再計較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她站在靈堂旁,聽著參加公祭的人空泛的安慰言詞。
在這種時候,她應該哭吧?但她毫無淚意,只覺得感傷。
葉老爺子辛苦一生、孤獨一生,臨終什麼也帶不走。那些葉家的親戚表面上裝得傷心,私底下真正關心的卻是自己能不能因此得到利益,如果能,又是多少的利益?
這就是你要的嗎?她抬頭看向老人的相片,在心中默默問道:這就是你選擇的人生?
老人不可能回答她,她卻覺得這一切份外可憎。
楊念宇自始至終都站在角落,一言不發的看著一切。
他消瘦了許多,從葉老爺子過世的那一刻起,他幾乎沒有好奸休息過,一方面要安排、準備喪禮,另一方面又要儘力輔助她穩住公司的情勢。
但比起身體的勞累,葉妙希知道讓他如此憔悴的真正原因是老人逝世的打擊。
他從未掉過一滴眼淚,至少在人前不曾,可是她清楚,若說這兒有哪個人是真正為葉老爺子過世而傷心的,只有他。
出殯車隊長長排開,一路上許多媒體記者尾隨,林素滿等一群人在攝影機前誇張得哭得死去活來,吸引了所有鏡頭注意。
然而,她的目光始終只放在一個人身上。
他沒有掉淚,甚至沒有表情,但那憔悴頹喪的背影卻令她鼻酸。
天怱地下起了細雨,沒多久,雨勢變大,雨水傾盆而下。
雨淋濕了楊念宇一身,他仰起頭,任雨滴拍打臉龐,讓隱忍許久的淚水藉著雨勢的掩護,放肆奔流。
*
濃濃烏雲遮蔽了月。
葉妙希躺在大床上,翻來覆去始終無法闔眼。
過去幾個月,她的生活猶如一出高潮迭起的戲碼,當她離開葉家時,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短短几天,葉老爺子的遽然逝世卻讓她再度回來。
她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不可能再逃離這個地方了,儘管葉老爺於無意,但他控制不了的變數卻讓她成了貨真價實的繼承人。
她掀被下床,走到陽台上眺望山景。
忽然,庭院里的挺拔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楊念宇!
葉老爺子過世之後,因為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他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獨處,今天葬禮結束之後,她便在葉家親戚團團圍繞下離開墓園,兩人始終沒機會說上話。
葉妙希猶豫了一會兒,回身拿了外套披上,緩緩下樓。
「你還好吧?」她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石階上站定。
楊念宇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像座石雕般動也不動佇立原地。
她走到他身邊,靜靜看著他的側臉。
不知過了多久,他強壯的手臂倏然緊緊環抱住她,頭埋入她頸項,不一會兒,頸部傳來濕涼的感覺。
她伸出雙臂回擁他健碩身軀,一句話也沒說。她明白,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餘,再多安慰也撫不平他心中傷痛。
她低下頭輕吻他的髮際,細碎的吻落在他的額上、頰上,他抬起頭,大掌捧起她的臉,卻遲疑了。
見狀,她踮起腳尖,主動將雙唇送上。
然後,一切失去了控制……
夜裡,葉妙希因為寒意醒了過來。
她擰眉將落在腰間的被子拉高,正要再進入夢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一絲不掛而僵住。
激情畫面猛然竄上腦海,她倏地睜開眼,伸手探向床的另一邊,小手貼上溫暖結實的胸膛,她鬆了一口氣。
他還在!
「你醒了?」楊念宇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葉妙希拉高被子遮蔽赤裸身軀,紅潮湧上雙頰,輕輕點頭。
「你……該不會都沒睡吧?」
這個問題其實有點多餘,從他清澈的雙眼和毫無睡意的表情看來,他絕對不是剛醒。
楊念宇輕輕思了一聲,接著他們陷入尷尬的沉默。
過沒多久,兩人又同時開口,「關於我們……」
「我有話跟你說……」
葉妙希瑟縮了一下,緩緩道:「你先說好了。」
他坐起身子,半靠著床頭,沉默許久之後拋出了一顆強而有力的炸彈——
「一個月後的婚禮應該照常舉行。」
她聞言瞪大眼,直起身子開口想要抗議,但他立即制止她的發言。
「我知道你不同意,但今晚發生的事讓婚禮變成必須的。」
豈止不同意?她還寧死不屈呢!
她翻身下床,拾起散落地上的衣物敏捷迅速的穿上,然後走到窗旁,離那張床遠遠地。
她沒有想到兩人溫存過後,他開口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這個。
「所以這也是計劃的一部份嗎?」她質問。
「什麼計劃?」楊念宇皺眉。
「讓你入主葉家的計劃。」她轉身看向窗外,「我都知道了,你和爺爺聯合起來算計我,打一開始,你就是我唯一的丈夫人選,那也是爺爺要我回來的唯一理
背後久久沒有聲音。
他默認了嗎?她閉上眼,心如刀割。
「跟我上床好讓一個月後的婚禮進行也是計劃的一部份嗎?還是臨時才加上去的?或許你是看機不可失……」
「夠了!」冰冷的怒喝打斷了她憤怒的指責。
葉妙希驚愕轉頭看見他冷厲的表情,突然後悔起自己的口不擇言。
今晚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計算之內,她剛剛對他做了非常惡劣的指控,指控他利用葉老爺子的死拐騙她上床。
「對不起,我一時失去了理智。」她道歉。「我不該那麼說。」
楊念宇三日不發下床,穿上衣物。
她的指控像刀般劃開他的心,有一瞬間,他幾乎控制不了想要衝上前去狠狠搖晃她,問她怎能這樣對他?但他隨即冷靜了下來。
葉老爺子臨終前曾將他們的對話告知他,從她的角度來看會說出這樣的結論一點也不奇怪。
他緩緩的扣上襯衫扣子,藉著這個動作平撫胸口的怒氣。
穿戴整齊後,他坐在床沿努力用平靜的語調開口,「我不否認董事長爺爺的確有這個意思,也不否認發布婚訊是我同意的。但那是因為當時董事長已經病入膏盲,他握著我的手求我答應娶你,而我拒絕不了,不過,我從來沒有要逼你下嫁的意思。」
葉妙希雙手環胸,一臉懷疑。
「你剛剛說要娶我。」她提醒。
「該死!」他咒罵,「我們剛剛上床了!」
她的怒氣不亞於他。「所以你提議娶我好為我的初夜負責?」
他冰冷的回道:「顯然你認為原因不是這麼簡單。」
「沒錯!」她不知道哪一樣傷她比較深,是他為財產娶她還是只為了負起責任娶她,「婚姻是一對男女為愛許下神聖的誓約,不是通往財富的道路,或是表現責任感的場合。」
「我當然不是只為了負責想娶你。」他的口氣明白表示出她剛剛說的話非常荒唐,「如果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他不會想娶她。」
「喔,是嗎?」葉妙希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非常刻薄,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或許華康集團是個很好的理由,任何一個女人擁有它,都可以叫全天下的男人為她瘋狂。」
話一出口,房間頓時陷入一陣死寂的沉默。
楊念宇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領帶塞進外套口袋中。
「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用,對吧?」再度開口,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疲憊,「你已經替我定了罪,連證據都沒有就一口咬定不管我做什麼都是別有居心。」
葉妙希緊咬下唇,一聲下吭。
她也想相信他,也希望他是真的愛她,沒有任何外力干擾,就只是單單純純的愛她這個人,但是事實擺明了不是啊!
見她默認,他沒再說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葉妙希一夜無眠,直到天快大白才終於因為疲累沉入夢鄉。但下到午時,林素滿便帶著大批人馬殺進葉家,將她吵醒。
大廳內,她被眾親戚團團包圍,每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吱吱喳喳個沒完,說來說去卻總繞著同一個話題打轉。
不脫便是要她節哀順變,要她打起精神,要她相信他們,他們會盡其所能幫助她管理公司,還有,要她不要相信外人。
這個外人,指的自然是楊念宇。
自從兩人的婚訊發布以來,這些人鎮日惴惴不安,如今頑固的老頭子死了,他們當然得趕緊對還搞不清楚狀況,分不清敵我的接班人下手。
葉妙希勉強忍耐他們的疲勞轟炸,但隨著情況愈演愈烈,他們見她沒有反應遂得寸進尺的要她馬上發聲明稿解除婚約,她終於忍無可忍。
「王媽,送客!」
早就等在一旁的王媽一聽見,立即領著僕人出來,將那些煩人的親戚全數轟了出去。
「這些人真過份。」關上門,王媽忿忿不平的開罵。「老爺才過世沒多久,他們就這樣欺負你。」
葉妙希沒有答腔。
她倒下覺得被欺負了,只是沒有心情應付他們。
「對了。」王媽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今天早上楊秘書送了一封信過來,說是給你的。」
葉妙希猛然直起身子,「信呢?」
「我放在你房裡。」話聲方落,她已經衝上樓。白色信封靜靜躺在床頭矮柜上,她深吸一口氣慢慢抽出。信里會寫些什麼呢?當她展開紙張時,不禁愣住了。嚴格來說,這下算一封信,裡面沒有給她的隻字片語,只有冷淡而公事化的辭職申請。這是一封辭職信。紙張從她冰冷的指問滑落,她茫然的呆坐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代表什麼。
他走了。
他選擇離開。
下一秒,她如遭電擊般跳了起來,疾奔下樓。
「王媽、王媽!」她不顧一切的大喊著,「你在哪裡?」
「小小姐,怎麼了?」王媽從廚房快步走了出來,「發生了什麼事?」
「王媽!」葉妙希一把抓住她的手,著急的問:「你知道楊秘書住在哪兒嗎?我有急事要馬上找他。」
「有、有,你等等。」
三分鐘後,王媽拿著抄下的地址從別館里走出來。
「謝謝你!」葉妙希給她一個擁抱,隨即狂奔出去。
*
「開快一點!」葉妙希忍不住催促司機,另一手再度按下撥號鍵。
二十分鐘後,黑色轎車停在市區一棟大樓前面,車子還沒停好,她已經迫不及待的下車,沖了進去。
「喂、喂!小姐,你不能進來。」大樓警衛見狀連忙將她攔住。「訪客必須登記,請把你的證件給我看一下。」
她看了眼身上來不及換下的連身睡衣。「我沒帶。」
警衛露出抱歉的神情。「那我沒辦法讓你進去。不過你可以請朋友下來帶你上去。」
「楊念宇!」她緊緊抓住警衛的手臂,「請你幫我連絡他,他住在A棟十樓。」
警衛帶著她回到管理室,拿起桌上的對講機按了幾個按鍵。
葉妙希睜大雙眼,滿懷期望的看著他。
「怎樣?」
警衛搖頭。「沒人接,他可能不在。」
「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對不起,小姐,我得照規矩來。」
「拜託,這對我很重要。」
「真的沒辦法啊!」
最後,禁不過她一再懇求,警衛終於表示可以替她上樓看看。
坐在管理室等待的時間,葉妙希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不停撥打他的手機,但得到的回應永遠是「您撥的電話未開機。
她將永遠失去他了!
一想到這點,她幾乎要按捺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街上樓去。
彷彿經過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警衛終於回來了。
「我按了好幾次門鈴都沒人應門,我想他是真的不在。」
他走了,她可以肯定。
昨夜離開葉宅後,他必定馬上回來整理行李離開這裡。
他不會再回來了。
「欵、欵,小姐,你怎麼了?」警衛手足無措的看著淚水在她眼眶中凝聚、迅速潰堤,慌了手腳。「說不定他晚點會回來,你別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