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依然嘈雜的午後,看不出來和任何尋常的一天有什麼不同,但是柏林教養院一向乏人問津的生鏽鐵門卻嘎然作響,推門而入一群皮鞋黑得發亮、極有派頭的男人。位於當中的一位,也是步伐最蹣跚、滿頭白髮,大約已是做爺爺年紀的老人一停下腳步,跟在後頭黑色西服的年輕人也沒人敢再向前一步,老人冷硬的表情讓人猜不出想法。而教養院里簡陋窄小的設備,以及過多的院童尖笑玩鬧的噪音,突然擠近了衣著高級、表情冷漠的一行人,氣氛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你想要收養一個小孩?」瑪莉亞院長有些驚訝。
外籍修女瑪莉亞?強森創辦柏林教養院已經二十年了,從瑪莉亞離開她的祖國德國來到西太平洋的這個小島后,她便以教養院的名字來代表她對遙遠祖國的懷念。
第一眼看見這個小島,瑪莉亞就愛上了它、愛上了這裡的人。小島雖然富裕,但是街頭流浪的小孩卻過著像流浪狗般的日子、於是,瑪莉亞和幾位教會的好朋友一起東拼西湊地在城市荒涼郊區創辦了教養院,希望為失去家庭的孩子提供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一個乖巧忠心的女孩。」老人悠閑地坐著,一排黑衣人則恭敬地站在老人後方。
「女孩?」瑪莉亞懷疑地眯起碧眼,打量著不尋常的老人。現在壞心眼的人口販子也開始對於教養院里的小孩,尤其是女孩,動起邪惡的念頭,這個氣派非凡的老先生難道也是居心不良?瑪莉亞修女忍不住用手頂頂老花眼鏡,想要看清楚來人的底細。
「女孩,忠心的女孩。」
「忠心?」瑪莉亞修女第一次聽見有人提出這樣的收養條件。「你以為這兒是哪裡?這裡不是在販賣人口的地方!我們的小孩急需各界善心人士的幫忙是事實,但是我們是以對小孩健康的成長需求來篩選收養家庭,並不是有錢就可以隨心所欲。」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又說:「更何況,這些小孩會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很不幸了,他們不需要再一次的傷害和惡意的對待。」
說完,瑪莉亞修女已經憤慨得眼眶發紅。教養院里的小孩傷痕纍纍的從第二次傷人的收養家庭回來時,原先興緻勃勃的明亮眼神往往只剩下黯淡無光的悲傷,再一次的傷害幾乎毀掉這些不幸小孩僅存的一點生命契機。
所以,瑪莉亞對於這些對小孩有不法企圖或者是不合理要求的收養者,心裡是非常憤恨的,即使目前教養院的經濟狀況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她也絕不讓她的小孩們被殘忍地對待。頭髮花白的瑪莉亞修女眼神中展露著無比的堅毅神情。
「嘿!你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我們老闆是誰?」
老人身後一個黑衣男人吼著,兩道肅殺的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蠻牛般的身軀似乎正在抖動,簡直就像要往瘦小的瑪莉亞撲了過去。
老人張開嘴巴正想制止,只見一道小小的人影快速閃過,大家都看不清楚狀況,只見偉哥——剛才大吼的猩猩男人正驚天動地的尖叫著。
每個人對於眼前正上演的動作片全都呆住了,因為實在太荒謬了,引起偉哥大個兒驚慌慘叫的不是什麼妖獸鬼怪,而是一個女孩,綁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年紀看起來大約只有八、九歲而已,但是看她跳上偉哥身上,兩腳硬纏著他,張牙舞爪地往偉哥臉上抓去的架勢,又讓人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小女孩?小女孩不都應該是溫順地玩著家家酒的嗎?這個小女孩比較像是小猴子吧!在場的所有人心裡這樣想著。
「別鬧了!小院!」看來瑪莉亞修女知道這小女孩……「小院!」
小女孩遲疑了一下,望了望修女,再看看眼前已經面目全非、滿是粉紅抓痕,表情狂怒的偉哥。「他剛剛要打你!」她童稚的語調像是在抗議似的。
修女輕輕地嘆氣,走向前,把還不死心仍纏在偉哥身上的小女孩抱了下來,小女孩這時倒很溫柔乖巧的沒有反抗。
只見偉哥還要爭回自己面子似的,又威嚇地想走向前
「別再丟臉了!」老人嚴峻的語氣像尖刀狠狠刮過冰塊。「退下!」
偉哥狼狽的、面露恐懼的急忙退下,其他的黑衣人也心驚膽戰,因為老人從不允許錯誤;他們投給偉哥的眼神不是嘲弄,而是深切的同情。
老人拍了拍衣服的皺摺。他不只不喜歡錯誤,也不喜歡任何事情不照計畫來,譬如眼前的事情。
「瑪莉亞修女……」老人冷然地放慢語氣。「你不會不知道,教養院已經快破產了。」
瑪莉亞還抱著小女孩,神情黯淡的低下頭。這幾年來政府對於私人社會福利機購的經費一再縮減,加上院童的數量一再增加,而且瑪莉亞修女對於收養家庭的嚴格篩選,使得院里的經費只升不降,只靠各方捐獻,教養院的確已經撐不下去了。
修女想到院里可憐的孩子要再度面臨流離失所的命運,修女的臉龐輕輕地顫動,掉下一顆顆圓淚,老人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院長……」懷裡的女孩拉拉修女的衣服,說道:「別哭。」
女孩掙扎著跳下來,急切地想安慰老院長,她用柔細的小手掌拉著修女皺紋乾裂的手,又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老人和黑衣人,她不知道是誰欺負修女,只好惡狠狠地張開細小的身軀擋在修女和老人之間,保護十足地瞪著老人。
「所以,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我的提議。」
「什麼提議?要我賣你一個女孩?」瑪莉亞修女悲憤的說。
「我的提議是東紳集團將提供五千萬元的捐款給柏林教養院,而且,以後每年也都定期定額地捐助教養院,改善院童的環境和伙食,並且增聘更多的師資,改進現在的困窘,院童們可以專心學習,不必還要做代工,老是擔憂他們的下一餐。」
修女不可置信的看著面無表情的老人。小院彷彿知道修女的疑惑,又急忙地來到修女的身旁。
「沒關係,小院喜歡做代工,大家都喜歡,沒有人抱怨的!」小院急忙安慰修女。
瑪莉亞修女心疼地看著這個還不到她腰際的女孩,小院也是她不肯再輕易相信寄養家庭的誠意的主因。小院是院里最漂亮的小女孩,從嬰兒時期,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比起廣告里的小孩還可愛十倍。但完美的五官卻帶給小院坎坷的童年,無論是不孕的夫婦或者是急切抱孫的婆婆,每個人看到小院,總是驚嘆地急著把她帶回去,但卻在收養短暫時日後,又埋怨地送小院回來,原因上至「太愛哭」下至「懷疑小孩遺傳不好」等等古怪的理由都有。唉!小孩哪有不愛哭的,瑪莉亞還記得挑剔小院愛哭的那對夫婦,那時,小院才一歲兩個月。
至於小院六歲時的寄養家庭,原本有個很幸福的開始,直到家裡又意外的添了小寶寶,他們認為小院有欺負小寶寶的嫌疑,因為小院拿起奶瓶企圖想「噎死」寶寶,幸好他們警覺地提早發現,在小院「還沒接近寶寶」就攔截下來,否則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小院的不是,還質問修女:「小院的父親是不是殺人犯?」
「來路不明的小孩還是不可靠!」他們不知道六歲的小院已經聽得懂他們的話了嗎!修女心痛地想著。
從此,小院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天忙東忙西的,一點都不像小女孩,像是她的小助手,替她傳令,甚至調解院童們的糾紛,所以,她贏了一個外號—─「小院長」,大家都叫她「小院」。
修女知道,小院只是害怕外面的世界,因為修女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放棄她的。
修女對著仰頭凝視的小院溫柔地笑了一下,她知道這個笑容會讓早熟的女孩停止憂慮短暫時刻。
該是面對難題的時候了!
「你開出條件吧!」
「哈!哈!」老人突然開心地大笑起來。「誰告訴我,搞慈善事業的人全是傻瓜的。你很聰明嘛!瑪莉亞修女。沒錯,我要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孩,最好就像你身旁這個女孩一樣忠心護主。嗯……不!我就要這個女孩了,她看起來夠聰明伶俐了!」
瑪莉亞修女對於老人的一席話沒有感到驚訝,只是有些失望的跟自己的主禱告:看來,主還是準備給她一個天大的考驗。
瑪莉亞保證似的拉拉小院的手,要她別擔心,因為小女孩的眉頭已經全揪在一團了。
「不可能的!」瑪莉亞幾乎不加思索的回答,這是不可能改變的答案。瑪莉亞勇敢的直視得意洋洋的老人。
「難道修女寧願教養院被法院貼封條,所有院童被遣散?」老人揚起眉毛問道。
「……」瑪莉亞修女無言地凝視老人。
的確,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景象,事實上,那是她永遠也不希望她的上帝讓她看到的景象。但是到目前為止,瑪莉亞修女已經到處尋求援助,包括了她一向看不起的政客們,可是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相同的——
「抱歉!愛莫能助!」,所以,老人所提供的優厚條件的確讓她心動了。但是,她的主會讓她用一個小女孩的未來為主的教養院救贖嗎?不行!她不能這麼做!
修女正要開口再一次回絕——
「我去!」小院已經離開修女向老人走過去,背直挺挺的像僵硬的木板。
「好!好!」老人忍不住滿意的稱好,這個小女孩太合他的胃口了!「不要怕,爺爺會好好的教你,讓你成為我的好幫手的!」
「小院!」
修女忍不住伸手想拉回小女孩,小女孩卻加快步伐跑至老人身旁,不讓修女抓住。
「她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麼,你必須把小孩還給我!」修女焦急的喊著
老人微笑地看著他身旁的女孩,他仔細的打量著。大而靈動的眼睛幾乎佔了巴掌大的小臉龐的一半,將來會是個讓很多男孩哭泣的小女生。他更加滿意的想著,美麗將是她另一個可以善加利用的附加價值。老人打著如意算盤。
「院長!你別這樣!」小院打破沉默,說出來的話卻令修女更心酸。「要是大家都要分開,那為什麼不讓我跟他去?而且,小咚咚他們怎麼辦?他們討厭外面的人!」
老人欣賞地看著小女孩理智的說服修女。聰明,太好了!這樣訓練起來可就輕鬆許多了。
「那你怎麼辦!你就受得了?」瑪莉亞生氣地看著這些闖入者。「更何況,他們究竟要對你做什麼我們也不知道,這樣太危險了!」
小女孩呆了呆,她的確沒想這麼多。
老人發覺到她的猶豫,感覺到她的小腦袋裡正轉過無數的念頭,有些好奇這個小女孩的膽量和潛能。老人不想多加說明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眼神竟然透露著一種沉靜,一點都不如他想像中的驚慌模樣,老人知道他找著他要的了。
她竟然沒有改變主意!有勇氣,的確有勇氣,這不是個普通的小孩!
有了勇氣、聰明再加上美麗,老人知道他的偉大計畫因為這個擔綱的主角尋獲已經完成一半了!
「哈!哈!哈……」老人狂妄宏亮的笑聲從窄小寒傖的教養院里傳了出去。
院長室外那一排正盛開的洋紫荊,隨著微風輕輕的跳動著。一片片粉紅色花瓣閃著午後特有的耀眼光芒,搖擺、旋轉、飛揚,但終究跌落。
樹下的院童們歡欣地在粉紅色花雨中開心的手舞足蹈,天真而高亢、銀鈴似的童聲笑語為這個美麗的景象譜上了配樂。
洋紫荊花瓣鋪成的花路,究竟是怎樣的命運之路?孩子們眯著眼睛,仰頭怔怔看著。花瓣在晶亮亮的藍天綠葉映襯下,如同神秘密宗舞者的舞衣、如粉紅薄紗般的蒙上孩子驚嘆的眸子。詛咒般的美麗,風與花的對話,寫下了無人能解的無字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