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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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曹地府奈何橋畔——
如果說慘淡薄霧、森寒冷氣是陰曹地府特有的產物,那麼連接黃泉路彼端的奈何橋應該就是陰間的特殊景觀。
突然,這往生者必經的靜謐道途,猛的划長空插入一道激烈吶喊!
「喂……喂……喂——!」
伴隨著尾音的終結,不速之客已然到來奈何橋所屬的範圍之內,沒有片刻猶豫,那人迅速從眾多幽魂之中將一名年輕女魂抽拉出來。
「林思凡……呼……林姑娘,求求你千萬停一停,過橋之後的地方不是你該去的。」
片刻,芳名喚林思凡的年輕女魂,一張索顏上面清楚的寫著「你是誰?」三個大字,顯然並不認同剛剛那幾聲非常無禮的疾叫聲。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先自我介紹了!」似乎是對自己的莽撞言行感到羞赧,那人雙頰瞬間飛紅,尷尬的靦腆笑曰:「我是白蛇花君,今日是特地來此接應林姑娘到孟婆婆那兒喝孟婆湯的,喝完湯之後你就可以重新還陽去做人了。」
自稱白蛇花君的不速之客,已然將自身目的全都交代清楚,可林思凡兩道目光卻還兀自迷離的鎖在對方如花一般的燦爛笑靨,良久難以回神。
「林姑娘!林姑娘,你沒事吧?」
「呃!」
耳邊忽傳叫喚,林思凡慌忙回過神,眨了眨眼,重新調整焦距,再抬眼,與其相差半個頭高的白蛇花君,此時正歪傾著頸子,眼光滿盈困惑的盯著她直瞧,也就在同一時間、同一時候,林思凡這才算是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個體,完完整整、從頭到腳,仔細的打量收入眼底。
白蛇花君容貌清麗秀雅,兩顆圓溜溜的大眼睛晶亮有神,體型屬中小型,兩邊烏髻上頭各自綴有粉色小花作為裝飾,目測其年歲約莫有十六、七歲,穿著方面嘛,色澤樣式看來大方得體,卻也同時給人魄力不是稚氣有餘的印象,尤其是下身那及膝以上,高及大腿的短褲裝,與其說是一位花君,更像極了一個誤闖瑤池禁地的天真小花童。
「小女子林思凡見過白蛇花君。」
初會的第一句問候,林思凡表現得是恭敬有禮,儀態萬千,嗯,在表面上看起來的確是如此沒錯。
「林姑娘客氣了。」
「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
平地爆出一記放肆的狂笑,但見林思凡以超級誇張的姿勢笑彎了腰,先前的優良形象早已煙消雲散,蹤跡難尋。
「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我說錯話了嗎?」
不知對方何故這般狂笑難抑,白蛇花君慣性的歪頸偏首,腦中問號連連?
「啊哈哈……嗯……這樣解釋好了……咳……」林思凡失禮的笑聲是止住了,可笑彎了的腰,一時間還無法挺直起來,她斂了斂嗓音,續言:「俗語說沒吃過豬肉呢,也該看過豬走路吧!」
「什麼意思?」自蛇花君很明顯有聽沒有懂。
「不懂?」
見對手不開竅,林思凡忍不住眉峰微蹙,蓮步輕舉,以對方為中心點劃一圓,開始念念有辭:「你、你、你什麼你,還我、我、我咧!」
「你、你說……什……」
「我說你呀,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還想跟本姑娘斗,差遠嘍!而且,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你何必這麼小家子氣,要是氣壞了身體,你想想,那會有多劃不來啊!」語畢,林思凡還隨便擺了擺手當作結束。
「哼!氣死了不更好。這樣子就稱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少貓哭耗子假慈悲!」白蛇花君不滿的怨嗔相對。
「耶、耶、耶!我發現你生氣的樣子……」
不消一會兒,花招百出的林思凡,不知又想到些什麼,裝出一副比發現新大陸益發令人亮眼的興奮表情。「你還想要再羞辱我是不是?還嫌罵人罵得不夠、笑得不過癮是不是?儘管放馬過來呀!我才不怕你呢!」
白蛇花君腦袋裡所有有用的細胞,起碼有八成被氣到滿點沸騰,而這八成被煮沸過後的細胞,大概也難逃全體糊成一團的惡運,如此這般凝結拼湊,最終仍然起不了多大的連鎖效應,所以,他豁出去了!
「你生氣的樣子蠻可愛的嘛!」
完全豁出去的白蛇花君,哪裡料得林思凡這次居然一反先前咄咄逼人、口下不留情的歹毒批判,拋卻女孩子家應有的矜持,居然開始調戲起他來了!
「可……可愛?你在說什麼鬼話!不要以為你誇我可愛,我就會相信你,你別傻了!我、我不會上當的!」
為人生性古靈精怪,做事總愛不按牌理出牌,每每興頭一起,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個性,常使話鋒猛轉直彎,把身旁所有的人搞得無所適從、手忙腳亂是林思凡最愛的拿手絕活,屢試不爽。
「我說的是實話,真的很可愛嘛!你看起來頂多十六、十七。少我兩歲,還是很可愛的年紀,我想,如果再多一點點笑容,相信要深得長輩疼愛絕對不是問題!」
林思凡講述口白時候的行為態度,十足像極了矇騙無知少年,將之輾轉兜賣圖營暴利的人口販子,台詞之流暢老練有如倒吃甘蔗,越講越順。
「是……是嗎?我太不了解你所說的話的意思……」白蛇花君用著略帶不解的眼神看著林思凡回答。
「是呀、是呀,瞧瞧你的臉蛋多麼的紅潤秀氣啊!眼睛又圓又亮,特別是那張菱角微揚的嘴唇,笑起來是那麼的純真燦爛,怕是要迷倒咱們世間芸芸眾生嘍!」
林思凡不愧是說謊不打草稿的箇中好手,鼓動一條靈舌說得是能生既去之春,彩蝶游峰滿天飛!
「迷……迷倒……」
憑藉著騙死人不償命的真本事,林思凡果不其然唬得性情單純的白蛇花君反應呆愣,根本沒餘裕去注意她眼底竄起的戲虐邪念,任其連哄帶騙的耍著玩。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芸芸眾生會被你迷倒……才怪!」
「咦?」
「哈哈哈……我說什麼你就什麼,你真笨!還自稱白蛇花君,哪有這麼容易受騙的神仙?要是有的話,只怕是瞎子才會封你做花君……」話未盡,林思凡已經連翻帶滾笑倒在地,而控制不住的眼淚則是二度飄出,徹底打壞一個黃花大閨女應有的形象。
有那麼一、兩秒,白蛇花君真想拔腿沖向前去緊緊掐住林思凡,讓她再死一次!
無論如何,事實總是傷人的,自尊心再次慘遭無情打擊,白蛇花君終於忍無可忍的咆哮出口。
「你騙我!」
「誰教你先騙我。」
林思凡這回倒來了個惡人先告狀。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白蛇花君捫心自問,從一開始到現在,他不曾說過一句昧著良心的假話,不懂為何會被一口咬定有撒謊?
「你說你是花君,但是我橫看、豎看,你怎麼看都不像是仙風道骨的花君,反而比較像笨笨呆呆的小花童。」
我堂堂一名如假包換的仙界花君,居然被一介凡人批評得如此一文不名,真是悲哀……長得像花童又不是故意的,當初化成人形的時候也不見有誰說不行呀!
說到底,林思凡就是不相信白蛇花君的身份是真的,一味認定他是個花童,而且還是笨笨呆呆的小花童。
「總而言之我沒有騙你,我的的確確是前來指引你去轉世的花君。」
「轉、世?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已經……」
話尾,白蛇花君對著林思凡用食指比了一個簡單明了的往生手勢。
「那這裡不就真的是地府嘍?」拿著一雙細長眼眸使力左瞟右瞄。
「當然,不然你以為你之前要過的那座橋是什麼橋?」
「是奈……嗚……唔……」
冷不防,林思凡吃了一嘴不知打哪蹦出來的新鮮花卉。
「你給我閉嘴!換我說了,從現在起你只能點頭、搖頭。」
想不到前一刻還笨笨可欺的白蛇花君,下一刻竟發起狠來,以一大口鮮花大餐回敬林思凡,使其短時間之內唯有乖乖聽話的份。
「咳!你一定很奇怪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對不對?」
點頭、點頭。
「其實你本來該去的地方是枉死城,但是,因為你陽壽未盡且死因特殊……所以……」
「嗯?」
聰慧機伶如林思凡,很快便聽出話中端倪,兩道炯回目光死命鎖住白蛇花君,想當然了,後者是被瞪得心虛萬分,立時改轉話題。
「咳!是這樣的,你還記得你是上弔死的吧?」
點頭、點頭。
「你為了一氣替你私配姻緣的爹娘,假意上吊想嚇嚇他們,結果弄巧成拙,以致香消玉殞。」
點頭、點……搖頭、搖頭!
不知何故,林思凡突然猛烈搖起頭顱!
「嗚嗚!嗚!嚇、呸嚇嚇、我嚇……!」
糟糕,她一定是想起來了!咋,還以為可以打馬虎眼混過去呢!
白蛇花君欲蓋彌彰不成,彈指咋舌,暗叫可惜。
「我想起來了!我是要製造假象沒錯,可是誰曉得繩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打到一樣,突然斷裂,害我真的摔死了!沒錯,我是被害死的!」
「正確死因是重物由高空墜地,後腦受到桌緣重度挫傷,導致顱內出血急救不治,你是腦死的。」
白蛇花君不但接其話尾,而且還有條不紊的道出正確死因,彷彿當時他人就在命案現場一樣。
「喔……請問花君你為什麼如此清楚案發過程和致命兇器?啊?」林思凡很沒氣質的挑高兩道彎眉,連名帶姓的質詢。
「我還知道繩子為何會斷哩?」同以一派蠻不在乎。
「是我弄斷的。」
宛如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英勇壯士,白蛇花君也有著壯烈成仁的覺悟,臉不紅氣不喘,一字一句公諸事實真相。
「什麼?你就是那個害我摔破頭的元兇!好啊,還講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你還我命來呀!」
不消分說,林思凡馬上揮動雙臂用力槌打,雙腳也沒閑著,拚命提往殺人兇手身上踢啊、踹啊!剎時,拳頭、飛踢化成繁天流星,霹靂啪啦的落在招供者身上,向他身體的各個部位猛力招呼。
「哎呀!哎呀!唉、唉……你住手呀……住手!……別再打啦!我這不就來賠你了嗎?」再也耐不住鐵一般的拳打腳踢,白蛇花君悲慘的開口求饒。
「什、什麼意思呀!你要怎麼賠我?」
視招供者凄慘哎嚎為無物的劊子手,好不容易肯聽進一句話,高抬貴手、抬高玉腿放君一馬,無奈,仍救不回被兇猛蠻力硬是強撕扯成與爛布相差無幾的可憐衣衫,加上一頭控訴風暴無情摧殘的亂髮,白蛇花君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你以凡人之軀,換我百年修行,只為我一時動了小小小小……的側隱之心,欲救你一命,怎知好心沒好報,到底是誰吃虧啊!」
「是誰教你多管閑事來救我的!」林思凡態度傲慢依舊。
「總而言之是你……不好,你要是別來救我,我就不會摔死!」
「喂!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本紫霞山嶺條白蛇,好不容易千年修得正果,王母娘娘見我無害,遂欽封為白蛇花君為百花仙子們培育花,那日……對了,就是你的『忌日』!」
白蛇花君特別故意加強「忌日」二字,以示強調。
「哼!」林思凡自然不甘示弱。
「我那日正要替眾仙子姐姐們送去剛盛開的水清芙蓉,準備獻給王母娘娘為瑤池增添新氣象,中途梢作小息,乍見你動作要尋死,好心出手打斷繩子,誰知道你這麼不耐摔,竟然一命嗚呼哀哉!」
「幹嘛,什麼態度啊?說得好像我的命很不值錢!」
林思凡不僅口上損人損得歷害,心態上更是標準的私利主義,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聽不得別人一句批評。
「林思凡,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救你,慌忙之際將整籃的水清芙蓉都打翻掉入人間了!」
「干我何事?花又不是我叫你打翻的。」一副置身事外的清閑模樣。
「我出手救你源是出於一片好意,可這麼做非但遺失水清芙蓉,還連帶你人命一條,王母娘娘已經折我五百年道行……以示懲戒……」
言盡於此,白蛇花君一張可愛的小臉蛋已經垮到不能再垮。
「真慘……」聽到重點,林思凡方才肯口上留德。
「你還有臉說,都是你這個紅顏禍水,沒本事學別人玩什麼上吊!這下我真的……被你……
害死了……嗚……嗚嗚……哇……」話至激動處,倒楣的白蛇花君儼然情緒失控,晶瑩珠淚眨眼間噗漱噗漱滾落雙頰。
遭逢現境,林思凡首次體驗到什麼叫做一個頭兩個大。明明被害死的人是她,最該哭的人也應該是她吧?為什麼此時此地她還要絞盡腦汁去安慰眼前這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兇手呢?
「呃……你先冷靜一下嘛,嗯……先別哭了!不如咱們現在來聊一聊,我為什麼不用去枉死城吧。」
為今之計,轉移話題不失為上上良策。
努力地做了個簡單的深呼吸,白蛇花君說道:「哦……那是因為你陽壽未盡,死因又是我間接造成的,所以我有義務扛下一切的……責任啦……哇……」瞬間,令人有掩耳衝動的嚎啕哭聲再度死灰復燃。
要命,又踩到地雷了!
「乖……乖……別哭了,那麼我接下來要做什麼才好呢?」天吶!我才是真的想哭哩……喔……
極力壓住想要發飆的衝動,林思凡第一次要求自己紆尊絳貴、遷就他人,理由聽來或許荒謬,可卻是千真萬確,從來不曾為他人的哭泣真正感到悲傷難過的林思凡,這一次是真的心疼白蛇花君的眼淚。
總算,不負林思凡一番用心討好,白蛇花君終於止住了潰堤淚水。
「你不必做任何事,等會兒我會親自送你去孟婆婆那投胎。」
言語間,如花燦笑再現,白蛇花君的精神狀況已然恢復。
「那你呢?」
「我?當然是回紫霞山重新虔修。」
「那會不會很辛苦啊?」這句話可是林思凡不造假的真心問候,可白蛇花君卻不免遲疑,盤算起話里的真實性究竟多寡。
「喂,為什麼不說話?」
「哈哈……你會擔心我耶……」咧出一個有害心臟純真笑靨。
正反猜也猜不著、瞧也瞧不透,白蛇花君索性依著字面隨性作答,倒也得來一個意料之外的效果!
面對處處失利的白蛇花君,林思凡難得紅了臉頰、吃了口吃,有了姑娘家該有的嬌羞矜持。
「誰、誰會擔心、擔心一個小花童呀?我、是可憐你沒人關心!」
「王母娘娘為人很慈悲的,眾花仙姐姐們對我也很好,多謝你的雞婆。」扳回一成的快意,讓白蛇花君也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哼!百花仙子有什麼了不起!
林思凡不覺醋勁大起。
「說了這麼多廢話,投胎的時辰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一程吧!」
「呃……等一下……」
忽然,林思凡忍不住欲言又止的望著白蛇花君直直看,而純真如白蛇花君,他怎會知道女兒家心事?只當她是心有不甘,不肯就此離開。
「做什麼?你不是還要再打我幾拳才肯上路吧?」打得我還不夠慘嗎?
「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送你一個忠告,你笑起來真的很可愛,所以不要到處對你的眾花仙姐姐們亂笑,當心被騙去賣了都不知道。」
「那是你吧?」
「我在你的心裡就只會騙人嗎?」
林思凡居然開始計較起自己在白蛇花君心目中的形象。
「誰教你就只會耍著我玩。」
「明明是你先……」
「好啦好啦,我吃虧一點,從現在起我們互不相欠,可以了吧?」
相對於白蛇花君的單蠢憨直,這廂不急急死那廂。
「嗯……不知我們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喔?」
「沒有下次啦,快走!」
「咦?」
萬萬想不到自己生平第一次使用勇氣所問的問題,答案竟是如此簡潔到令人難堪的地步,眼見白蛇花君急欲將兩人之間微妙的牽連歸零於無,林思凡心上特是不悅。
既然他不願拖欠自己,那就只好換個方式,想辦法讓自己不得不拖欠他嘍!而後再拖他個不見不散,這樣多好啊!
末了,唯聞一聲不知是啥人凄厲至極、驚動天地的悲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