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戰術的基本法則,無非是想方設法集中己方優劣兵力,殲滅敵人相對弱勢的兵力。

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戰役廖廖可數,而這些戰役如果不是用了奇謀──如火計陷阱之類,就必定是採用截斷敵方優勢,各個擊破的方法。

狄道谷山關卡的地形為面朝一個坡勢陡峭的山陵,背倚朝蘿山,關卡就建在介於兩山之間的銜接處。

如果莫佑非要用計謀截斷兵力分而擊之,必定是在坡勢陡峭的山陵處進行。

兩天後,靜王制定了以防止敵軍截斷我方為主的戰術,親自率領大軍,朝狄道谷山關卡進發。

這片山陵地形甚為複雜,極易構架各類機關陷阱。於是靜王任命了一支先遣隊,走在大軍的最前面,排除機關陷阱。

莫佑非構架的那些機關陷阱,均巧妙之極,因而也極難發現和排除。比如說看似平常的一根藤蔓,行走間如果輕輕絆到它的話,無數毒槍就會從地下刺出。

因此,一千八百人的先遣隊,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經所剩無幾,只能從軍隊中另外調派人手。

但越到後面,陷阱就顯得越發薄弱,不再具有強大的殺傷力,像是純粹為了阻礙敵方前進、拖延時間而設。看來佑非所掌控的人力和時間,不足以後繼。

不過,論拖延時間戰機這點,他的的確確做到了。

日已西沈,濃重的黛藍色從東方開始,一點點侵蝕著天空。

靜王率領軍隊經過片扶疏灌木叢時,忽然有巨大的爆破聲從他們腳下的土地傳出。隨之,一片濃厚白色粉塵升騰起來,將軍隊完全籠罩。

一時間,人仰馬嘶,大面積受襲的軍隊亂作一團。

不能怨臨時任命的先遣隊沒能發現,他們本就沒受過排除陷阱機關這方面的訓練,偶有疏漏只能說是在意料之中。

靜王伸手沾了一點落在肩頭的白色粉末,放在舌尖處嘗了嘗。他自幼年開時,為了逃避毒害,每日均服食少量的砒霜,身體早具抗藥性。就算這白色粉末是劇毒,這點份量也毒不倒他。

「不要慌!是麵粉而已!」靜王放聲大喊,「敵方已經沒有後著與我軍相抗,方使出這種威嚇之計。莫要上當了!」

聽到靜王的喊話,混亂漸漸平息了下來。有那膽大的兵士,學著靜王的模樣嘗了嘗那白色粉末,確實是麵粉。

但令人驚異和不可思議的是,查看爆炸後的殘物時,發現除了麵粉和一些特製的布袋木箱外,並沒有任何火藥的痕迹。

當一個密閉空間中可燃性的粉末達到某種程度,如果有產生火源或者是靜電的條件,就會引起爆炸。而麵粉,也是一種可燃粉末。

莫佑非正是利用這個原理,再加上正確精密的計算,製造了這場混亂。

混亂平息下來後,天已經黑透。如果此時大軍夜行,必會遭到熟悉地形的敵人乘機侵襲,況且前方不一定還有什麽樣的陷阱。

所以,靜王帶領大軍,來到不遠處的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石地紮營休憩。他之所以不選擇那些生了草木的地方紮營,是防止敵人夜襲用火攻之計。

靜王將麾下軍隊分成三部分,令他們輪流值夜,安排好明日的戰局布置後,已經接近亥時。

剛想回到帳中休息,卻聽到遠處有值夜的兵士在高聲嘶喊,聲音凄慘恐懼到了極點。

「蛇啊……有蛇啊!」

靜王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搶過身旁一個兵士手中的火把,就朝那聲音的方向衝去。

見主帥上前,靜王身旁的近衛軍自然也不敢怠慢,紛紛跟上。

橙紅色的營火下,黑壓壓的一片活物正朝著軍營的方向迅速前行。按說蛇一般怕見火光,但這群蛇偏偏如衝鋒的戰士般,如波濤般從黑暗中湧來。

細看了,這些蛇的身上或呈金銀色條狀花紋,或五彩斑斕,顯然都有劇毒。

靜王的軍隊營帳分佈是一個大大的環形,如今處於邊緣位置的營帳,都已經被不請自來的蛇群襲擊,陷入一片慘叫掙扎。

雖說惶恐,靜王卻不是會陷入困境中待斃的人。他立即整理了思緒,揚聲下令:「將所有火把點燃,放棄救援邊緣營帳,所有弩手集中到軍隊外圍,準備施放箭嵐!」

用弓弩阻止蛇群接近軍隊,是目前最有效、把損失降到最小的辦法。

雖說事發突然,但靜王的部隊到底是訓練有素。很快,火把將半個天空都照得通明。強弩已上弦,只待一聲令下。

此時,在蛇群的另一端,也漸漸浮現出火光來。一支打著以銀白為底、上綉玄武大旗的軍隊,出現在靜王軍隊的對面。

軍隊和軍隊之間,隔著如波濤般遊走的毒蛇。

玄武旗下,為首的將軍騎著匹火紅戰馬,朱袍玄甲。雖然是在夜裡,又隔得甚遠,看不清面目,卻已是氣勢逼人、絕代風華。

夜色正濃,面對著玄武旗和毒蛇的一名年輕弩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想要把那將軍看得更清楚些。卻不防一支冷箭奪空而來,穿透了弩手的咽喉。

臨死的時候,年輕弩手聽到了身邊同伴的慘呼聲。

倒下的人,不止他一個。

莫佑非置於前排的兵種,也是弓弩兵。靜王軍隊的對面,是成群毒蛇和敵方森寒的箭頭。

戰爭,就在沒有預計到的此刻發生。

靜王麾下的軍隊戰力,應該說是遠遠高於莫佑非的軍隊。但目前的局面,卻是莫佑非佔了絕對優勢。

面對群蛇的侵襲,靜王除了將弩隊置於軍隊外圍,再沒有第二個可保住全軍主戰力的選擇。

而此時若集中攻擊蛇群的話,莫佑非的弓弩隊就會乘機發起致命攻擊;若是集中攻擊敵方弓弩隊的話,蛇群很快就會湧上前來吞沒全軍。

此戰,沒有獲勝的方法。而且,極可能全軍覆滅。

靜王深深吸了口氣,明白自己只剩下一個選擇,而且要進行得快,否則恐怕也是來不及的。於是揚聲大喊:「弓弩手後撤,集中向左翼蛇群施放箭嵐!步兵隊上前,向敵左翼集中衝鋒!騎兵從左翼突破點衝出包圍,準備撤退!」

說完,他翻身上馬,準備和騎兵一起突圍。

如今蛇群和莫佑非軍隊的包圍呈現出環形,在必敗的情況下,最有利的選擇就是集中兵力進行一點突破。

此處地形複雜,大隊的騎兵突進極易遭到埋伏陷阱,所以靜王帶的兵種都是以移動力遠遠不及騎兵的步兵和弩兵為主,騎兵隊只佔總兵數的十分之一。

目前的形勢,只能讓步兵與敵方肉搏拼殺出條血路,然後讓移動力強的騎兵從一點突圍逃脫。

而弩兵隊在這種情形下,只能做為後段的掩護而犧牲,註定無法逃脫。

天朝的弓弩術本就無雙,靜王訓練這支弩兵又花了不少心血。讓他放棄這支精銳,不能說不心疼。

但他身為主帥,絕對不能被俘或被殺。如果這樣的話,他就輸掉了整個戰爭,失去了扳回的可能。

箭嵐如雨,朝著左翼的蛇群疾發。無數條斑斕彩蛇被釘了身子,痛苦地在地上扭動著。

步兵隊踩過一片蛇屍,朝敵方左翼發起衝鋒,兵士們雖然在敵方的箭雨下不斷倒地,卻無損攻勢。橙紅色明亮火把的映照下,只見一片甲胄兵器寒光,似柄巨大的利劍般切入敵陣。

靜王所率的軍隊雖陷入困境,卻始終是精銳。敵方左翼很快被撕開一條口子,騎兵隊眼看就要突破逃逸。

「拿我的弓箭來。」

玄武旗下,火紅戰馬上的年輕將軍輕輕眯起了秀美無倫的幽藍眸子,泛著水潤色澤的唇輕輕勾起個笑。聲音帶著魔魅的磁性,令人足以忘記呼息。

隨身侍衛遞上弓箭,莫佑非拉開強弓,對準遠處已經快要突圍成功的靜王,一箭射去。就連他的動作,也是完美優雅的無可挑剔,找不到半絲拖沓多餘。

白色的羽箭沒入了靜王後背,鮮血噴濺在他的銀色戰甲上。但此刻,他顧不得疼痛,只能咬著牙策馬往前奔。

「呵呵,看來靜王也並非浪得虛名……到底讓他逃了。」莫佑非收起弓箭,幽藍眸子忽然透出冰冷殺機,「靜王已經逃離包圍圈,全軍不必追擊,集中殲滅敵方弩兵步兵!」

失去了主帥的軍隊,此時無論是調配還是軍心,都已經完全崩潰。這已經稱不上是一場戰爭,而是單方面的屠殺。

天色微明時,靜王軍隊的最後一名兵士停止了呼吸。滿山遍野,只見血流漂杵,殘破的旗幟、破碎的鎧甲、斷肢斷臂隨處可見。

「五萬人,雖然明知必然戰死……竟無一人投降。」莫佑非騎著火紅的戰馬,走在那片寂靜死地之中,也不由得心折,輕嘆道,「如我牽蘿上下都有這等團結一心,何愁外敵不滅。」

在他的前方,有一名雖戰死,卻仍然以單刀支地、屹立不倒的敵軍戰士。

他縱馬上前,解下身上的火紅大麾,披在了那戰士的背上,做為對敵手的敬意。

「此番我軍大勝,全軍回營!」

莫佑非高喊一聲後,取下厚重頭盔,調轉過馬頭,微笑著望向如潮歡呼的軍隊。

黑色、宛若絲綢般順滑的長發,在微熹的晨光中閃閃發亮地散開。火紅的戰袍、魔魅的容貌、幽藍的眼睛、修長玉立的挺拔身子……令人移不開眼去,令人簡直暫時忘記了呼吸。

恍恍惚惚地看過去,騎著火紅戰馬立在那裡的,似乎已不是人類,而是傳說中的八部眾之一,戰神阿修羅。

莫佑非所率的軍隊戰力雖不及靜王的強,卻也是訓練有素。很快,他們就撤出了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

此時,這片戰場上看不到一個活人的影子。只有風,不時拂起那屹立戰士身上的火紅大麾,發出些嗚嗚咽咽的聲音。

天色將明未明,正是值夜士兵最容易疲憊的時刻。

營火還在熊熊地燃著,東方露出了一點魚肚白。守在西方哨所值夜的小兵,掩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忽然看到遠方的地平線上沙塵滾滾,出現了穿著我方甲胄兵服的幾百騎兵。

難道說……是我方得勝歸來?但這也未免太快,而且靜王帶兵,向來兵士損傷極小,為何出兵時足足有五萬大軍,眼前卻只有幾百騎?

向來信任靜王統率能力的小兵,心中有些困惑不解,卻不敢怠慢地敲響了警鍾。

一直等到那幾百騎兵近前,小兵才看清他們個個衣染血跡,神色憔悴慌亂。而這時,因為警鍾的關係,所有值夜的兵士全部都聚集到了西方哨所前。

「我軍只是一時受敵計所挫,勝券依然在握。不要慌亂,快傳軍醫前來,為將士們療傷。」靜王明白此番戰敗,最重要的是穩定人心。他縱馬上前,用寬大的披風掩蓋住背上那支白色羽箭,依然挺直了身子,目光如電地審視著眼前的兵士們。

靜王麾下的兵士本就對主帥深深信任,如今見他無恙歸來,又胸有成竹地說出這番話,雖然明知戰敗,心卻先定下了一半。

將所有傷兵送到所待的營帳後,軍營里所有的軍醫都被喚起,趕到各營救治傷兵。與此同時,靜王也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中。

一路亡命而來,又身負重傷。剛踏入營帳,靜王便再硬撐不下去,噴出一大口鮮血。

「殿下、殿下!」旁邊的近衛軍士兵慌忙上前,扶住靜王搖搖欲墜的身子,卻怵然心驚地看到他背後那支白羽箭。

「本王沒事……此事切莫聲張,快傳軍醫……把右將軍和馬先生也叫來。」靜王說完這句話後便暈絕過去。那士兵連忙小心攙扶著,讓他俯卧在軟榻之上。

那箭雖來勢猛烈,傷處深及入骨,但箭頭未曾淬毒。否則一路顛簸,在半道上早就毒發身亡,怎容他縱馬回營。

這箭主人不肯或不屑用毒,必定是極顧惜身份名聲的人。

小半刻鍾的時間,一名皓首軍醫便匆匆趕至營帳之中。靜王出征所帶的軍醫,大都是從皇宮御醫房選出,無論醫術還是識得大體,都是一等一的。

見此場面,軍醫早明白是什麽樣的情況。他連忙上前,打開行醫箱,將靜王背後的箭羽剪斷,然後替他脫去鎧甲,露出健壯精赤的上身。

待到馮衍真與右將軍蒙琛趕到的時候,看到靜王背後的傷已經被包紮完畢,軍醫在銅盆里洗著被血污浸染的雙手。一旁案上的托盤裡,放著枚沾滿碎肉鮮血的箭頭。

「如果沒有感染的話……此番殿下的傷應該無恙。」軍醫見馮衍真與蒙琛到來,連忙上前一躬,「只是殿**力損耗過度,體虛內虧,傷口又深,兩月內只宜靜養。否則傷口綻裂擴大,引出併發症,便不堪設想。」

「知道了。」蒙琛一掀袍擺,在靜王對面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

馮衍真戴著鐵面具,坐在蒙琛身旁,拿起手邊托盤內的那枚箭頭,用綢帕揩去血污碎肉,看到上面赫然用精美小篆刻兩個字──佑非。

看來,射傷靜王的人,必定是敵軍主將莫佑非……

馮衍真正在思忖之間,靜王已經從昏迷中悠悠醒轉。當他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看到馮衍真坐在自己對面時,雖然背上傷痛難當,眼中卻浮現出喜悅神色。

「此番戰事,在下已從歸來將士口中得知大概。」馮衍真無視靜王投來的目光,神情平定,淡淡的一拱手,「蛇陣突襲大軍,導致戰場失利的原因,在於途中爆炸、嵌入眾兵將衣甲縫隙內的麵粉。經軍醫驗定,那麵粉內摻有蛇藥引……恕在下直言,依莫佑非此等心機兵法,殿下非他敵手。」

「什麽?!」蒙琛性如烈火,聽馮衍真如此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不由得拍案而起,上前就要抓他衣襟。

「蒙琛,給本王住手!」靜王見此情形,生怕馮衍真有了閃失,也顧不得傷痛,強撐著身子坐起,對蒙琛暴喝一聲。

「殿下保重!」蒙琛停下動作的同時,一旁的皓首軍醫連忙上前,攙扶住靜王,「殿下後背剛剛剜出箭頭,新傷尚未癒合,不可妄動!」

馮衍真端端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冷冷看這營帳內亂作一團。

靜王毀了他的一切,害他一生殘疾,莫說做此姿態,就是立時在他面前死了,恐怕他也同情憐惜不來。

只是當今皇帝孱弱少斷,靜王手握天朝重權,他之下又無身份威信能力可以接替的人,若他一死,整個國家機構便會陷入奪權混亂。到時受害最重的,只會是天朝百姓。

而此番討伐牽蘿,也必定不能失敗。想那北方異族尚在虎視眈眈,若此仗一敗塗地,牽蘿和北方異族必將乘勢夾攻,呈現出膠著狀態,從此烽火連年,徵兵賦稅必將越來越重,導致民不聊生。

他的歸晴,就生活在這芸芸眾生中的某一處。至少,他想要歸晴在無戰亂紛爭的環境下,安安穩穩地度日。

「馬先生說得對……論心機戰法,本王確實非他敵手。」靜王伸手揮開扶住自己的軍醫,望向馮衍真,「此戰,先生胸中想必已有對策。」

「戰法不能勝,便只能以計謀勝之。莫佑非雖天縱奇才,牽蘿卻已是強弩之末,高層統帥昏庸無能,內部各軍隊也並非齊心……」

馮衍真輕輕閉了下眼,將胸中計策向靜王仔細道來。

這番計策,連他自己都覺得毒辣,絕非仁人君子所為。但要勝莫佑非,別無選擇。

自靜王大軍從冀城開往狄道谷山的那天,歸晴便被蒙了眼,由三兩個兵士架著,送上了一輛馬車。

歸晴什麽都看不見,也不知在馬車上顛倒過了多少時日,只知道餓時就有人喂飯,渴時就有人喂水。放他下車,又走了一段長路,才被解開蒙眼布。睜眼看時,已經來到一處陌生的地方。

這裡是一片位於盆地的茂密森林,四周有高山圍著,除了眼前這幢木造小屋,看上去荒無人煙。

「騰老兒,快出來接人!」兵士們架著歸晴,站在木造小屋外,粗聲粗氣地吆喝著。

隨著吆喝,木門吱呀開了,走出來一位葛鞋麻衣、精神矍爍的老頭子。他雖然鬚髮皆白,但雙目神光奕奕,身材體形也保持著年輕時的魁梧健壯。

兵士們將綁成一團的歸晴推搡過去後,便再不管不顧地離去。

騰老兒單手提住歸晴的衣領,輕輕鬆鬆將他拎了起來,走進木屋。

「以後,你就住我這兒了……瞧這小模樣,也怪可憐見的。」騰老兒伸出手,解開捆著歸晴的麻繩,「甭想著逃跑什麽的,我不信你有能耐逃出這林子……也甭覺得自個兒委屈,你能來這裡,必定是犯了大事。我這地方,也不是誰想來就來得了……」

歸晴近兩個月來,第一次聽到有人跟自己說話,胸中又是酸楚又是委屈。不知不覺中,淚水慢慢從眼內流下。

「怎麽了?」騰老兒俯下身,用袖子擦去歸晴臉上的淚水。

「讓、讓我出去見拂、拂靄……他、他若知道我被關著……絕對不會不管……」歸晴被捆得渾身酸麻,軟在地上抓住騰老兒的褲擺央求著。他太久沒有和人交談,講話都變得困難。

「看你這樣子,定是有委屈的。不過,到這裡來的人,又有誰沒委屈?就是我……」騰老兒嘆了一聲,「我去給你收拾收拾住處,再拿些吃食來。既然到了這份兒上,就想開些……其實,在這裡清靜度日,強似紅塵萬丈中勾心算計,你慢慢就會知道……」

說完,騰老兒便轉過身,朝裡屋走去。

歸晴見這騰老兒反過來勸他,便知道此人斷斷不會輕易放他離開。此刻見騰老兒去收拾房間,連忙撐起酸軟不堪的身子,半滾半爬地摸到木門前。

咬著牙打開木門,只見眼前一片蒼茫林海,也不知哪裡才是出路。但此刻歸晴心心念念全是馮衍真,也顧不得辨認東西南北,站起身就跌跌撞撞地沖入那片森林。

過了小半個時辰,騰老兒端著飯菜從裡屋走出來,只看見地上堆著團繩子,歸晴早不知去向。

「原指望是個知情識趣的,林中寂寞,平時還能陪我說說話……卻不料,竟是個脾氣倔強的。」騰老兒輕輕搖著頭,自言自語,「這林子中也不知埋了多少妄想逃脫的王孫顯貴,枉死城中不少你一個冤魂,又何必呢……」

風吹過半掩的門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伴著騰老兒無休無止的自言自語,顯出種詭異氣息。

山中四十年寂寞。若是沒有養成這自言自語的習慣,怕是早就發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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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晴不辨東西南北的在林中一通亂走,眼看著天就黑了下來。幸好明月當空,皎潔清輝灑遍大地,雖然不比白天,倒也瞧得清楚周圍。

深夜獨身在密林中行走,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此刻就是想回頭,也尋不回那小木屋的所在。

將腳下的枯黃落葉踩得嘎吱作響,歸晴隱隱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小片白森森的東西在月光下發亮。他滿懷期待地快步上前,卻在看清那些東西是什麽的時候,頓時被唬得渾身冷汗涔涔,腳軟手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一個人的零散骸骨。

骸骨身上被扯得稀爛的衣服料子,是上好的綢緞抽了孔雀毛織成。散落於地上的飾物,儘管大都破碎,卻看得出其價值絕對不菲。

這人生前,貴不可言。卻也只落得個曝屍荒野,任野獸啃嚙的收場。

歸晴坐在地上心驚良久,忽然覺得背脊發涼。他回頭望去,只見一隻尾禿毛殘的老狼正用雙綠瑩瑩的眼晴直直瞪著他,灰白色的大厚舌頭不時舔著沒剩幾顆牙的牙床。

這種老狼其實已經沒有獵食能力,卻經驗豐富。若遇上註定會死去的獵物,它就會不緊不慢、永遠保持同樣距離地跟在那獵物身後。

十天、八天,甚至半個月,它都有耐心一直跟下去。等到獵物虛弱不堪,快要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它就會撲上去,用它沒剩幾顆的鈍牙齒,慢慢咬開不會反抗的獵物咽喉。

歸晴在它眼中,已經是註定會死去的獵物。

近半個月過去,靜王大軍仍然駐紮在狄道谷山前,卻再沒發起過攻擊。

已是深秋,染霜的樹葉隨著冷風,紛紛雨落,散了滿天滿地。

清晨,古井旁的黃色落葉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襲紅衣、一套玄色甲胄。而衣物的主人,正提起一大桶冰涼井水,朝自己白皙修長、卻充滿了勁道力度的身體上衝去。

莫佑非抬起頭,輕輕眯起幽藍眸子,在冷冽的秋風中深深呼出口氣,化做層薄薄的白霧於眼前慢慢消散。

甩了甩濕漉漉的及背黑色長發,莫佑非正要提下一桶水,卻聽到頭頂傳來悉悉梭梭的異常聲響。

「出來吧,用不著躲躲藏藏的。」

莫佑非放下手中的木桶,站直了身子揚聲道。

一個全身黑衣、生得英偉不凡的青年從楓樹上跳下,伴著紛墜黃葉落在莫佑非的面前,有些尷尬地抱拳笑道:「莫將軍,好久不見。」

「天遙,蘇侍郎終於捨得放你來邊關了?」莫佑非看清了眼前人後,轉過坐在井沿邊上,毫無顧忌地伸展著優雅修長的身體,唇邊的笑容慢慢擴大,「過來坐,想不到你都這麽大了。」

「莫將軍不過比天遙年長半歲罷了……」

蘇天遙嘴裡嘀咕著。他看到佑非赤裸的身體,臉已經紅到了耳根,卻終究還是滿心歡喜地挨著佑非坐了。過了半晌,他才想起了些什麽,看著莫佑非大聲道:「天遙此番前來,是得了軍令,就任莫將軍麾下副將一職!」

話音剛落,蘇天遙就聽得耳邊嘩嘩一陣水響,然後是渾身冰涼澈骨,莫佑非已經將一整桶井水倒在了他的身上。

「莫、莫將軍……」蘇天遙抹了把從臉上淌下來的水,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哈哈哈哈……你這孩子,雖說模樣威武不少,怎麽見人還是這副羞答答、不幹不脆的模樣?」佑非伸手拍了拍天遙的肩膀,揚聲大笑,「蘇侍郎肯放你出來,定是近年學問武功都有長進,足以擔當此職……不過,領兵打仗的話,你這個樣子可不行哦。」

「不、不是這樣的……」蘇天遙訥訥地反駁,卻顯然底氣不足。

莫佑非與蘇天遙同年所生,今年未滿十九歲。但他天縱奇才,十四歲便拜將出仕,一向是蘇天遙崇敬仰慕的對像。

佑非與天遙第一次見面,是他們十五歲那年,蘇侍郎四十歲的壽宴上。佑非那時形容尚小,生得又美,若不是眼神舉止中鋒芒銳氣逼人,瞧上去就如同絕世的美女般。

天遙本就對佑非心欣仰慕,又見他如此標緻人物,一早準備好的話講得結結巴巴不說,還臊了個大紅臉。

至此,自然就給佑非留下了「羞答答」、「不幹不脆」的印象。

「對了,你此番前來,傅元帥未曾阻攔?」莫佑非伸手撩開面前垂著的幾縷濕濡髮絲,幽藍的眼睛驟如深湖。

「依他的性子,怎會沒有。」蘇天遙想起當初情景,冷笑一聲,「只是,他與我賭勝負,卻賭輸了。」

「哦,說來聽聽。」莫佑非偏過頭,饒有興趣地望向蘇天遙。

看到佑非投來的目光,蘇天遙的臉龐不由得又紅了紅:「他賭我……不能從囚林中活著回來。」

囚林,為天朝囚禁皇族重犯的地方,是臨近牽蘿邊境,四面叢山包圍著的一個密林。裡面樹木皆按八卦陣排列,機關重重,放養的野獸毒蟲遍地。若非得知其中機竅,進去後便萬難走出。

「那家夥,是存心在要你的命……」莫佑非的眉頭輕輕皺起,「原本只知道他氣量狹小、爭功好利,沒料到他竟狠毒如斯!」

「但是我走出來了……而且、而且……」蘇天遙話說到一半,欲言又止。

「天遙,若你覺得有些話不便告訴我,就不用勉強自己。」莫佑非勾起唇角笑笑,伸手拍了下蘇天遙寬厚的肩膀,站起身來,朝井旁堆放的衣物走去。

「其實也沒什麽……只不過,我此次在囚林中救出個孩子。」蘇天遙急忙跟在莫佑非身後辯解,「雖說他可能是天朝皇族,但他受驚過度,什麽也不記得了,而且年齡又小……真的,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在林子里走了七、八天,身後還跟著匹孤狼,滿腳的水泡、滿身的傷,奄奄一息的樣子,可憐極了……我一時也沒地方讓他去,就只能把他帶到軍營中來……」

「無論他從前是什麽身份,如今什麽都不記得了,不是嗎?我這裡,還不至於容不下一個落難的孩子。」莫佑非抓起衣裳便往身上套,「如今天冷了,想必他還沒有過冬的衣裳,想著去兵需庫里給他領身冬衣。」

「是!」蘇天遙欣喜地望向莫佑非,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麽感激的話,只知道紅著臉,獃獃地咧著嘴笑。

莫佑非穿好了衣裳,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笑著搖了搖頭。

這孩子……性子倒是沒什麽長進,仍然呆憨的可愛。

蘇天遙瞬也不瞬地望著佑非,臉紅得發燙,卻連眼睛都捨不得眨。

佑非佑非……你是在笑我呆憨麽?你雖在戰法上天縱奇才,卻於旁人對你的感情上永遠遲鈍……需知我的這副呆憨嘴臉,只有你一個人才瞧得見呢。

狄道谷山牽蘿軍營中,甫入夜,莫佑非便摒退了隨身侍衛,孤身前往新來的蘇天遙副將營帳,說是有要事與其相商。

莫佑非剛跨進營帳,就看到蘇天遙上前相迎,鼻端聞到一股新開泥封的土釀高粱酒香,不由得眉開眼笑:「天遙啊,難為你老遠過來還想著我,」

營帳之中,擺放著一張木案兩把竹椅,案上放著幾碟小菜、兩隻青花碗和一壇開了封的高粱酒。

「嘿嘿,此番我帶了五壇高粱烈酒上來,莫將軍若喜歡,不妨全部帶回營帳中。」蘇天遙笑著迎莫佑非在案前坐了,為他斟了滿滿一青花碗酒。

「那倒不必,我那兒不方便,以後還是到你這兒來喝。」莫佑非端起青花碗,喝下一大口透明的醇香酒液,心滿意足地長長呼出口氣。

無論在哪個國家,所有臨敵的軍隊都有嚴令,禁止飲酒。莫佑非身為全軍主將,自然要做出表率。

但他向來嗜酒,如今兩個多月未沾涓滴,聽聞蘇天遙帶了酒來,如何能忍得住?所以,入夜後便找了個理由,支開侍衛,一個人來到蘇天遙帳中。

佑非酒量甚大,而且常人喝酒多了都會上頭臉紅,他卻是越喝皮色越顯得白皙,神智思維也從未如常人般混亂,反而愈加清晰。

兩人邊飲邊相談,半個時辰後,那壇新開的高粱酒就見了底。

莫佑非喝了整壇酒的一大半,倒是神智清晰,蘇天遙卻已經有些微醺。橙紅的火光燭影下,他瞧著佑非顧盼生輝的幽藍眸子、傾世無雙的容顏,一時間竟有些痴了。

「喂、喂!」莫佑非伸出手,在蘇天遙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若不行了,就好生歇著,我這就回去。雖說明兒不用你做什麽,點卯卻還是要去的,到時別出了丑。」

「誰說我不行?!」蘇天遙怎肯在佑非面前認輸,借著三分醉意,一拍桌子,朝裡屋大喊,「歸晴、歸晴!再拿一壇酒來!看我行還是不行!」

「是,這就來!」裡間一個還顯得有些稚氣的聲音應著。片刻後,青布簾掀開,走出個懷抱酒罈、將一身灰色土布衣服穿得乾淨整潔的瘦弱少年。

按歲數來說,少年的身形還算高挑,卻顯得過於清瘦。他雖然形容憔悴,臉上還有幾道未癒合的淺淺刮傷,但眉眼面容、身形舉止,無一不透著精緻秀雅。

將酒罈放在案上,少年小心地抬眼望了望佑非,又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垂下密密的眼帘,神情惶恐至極。

「你叫歸晴?」佑非見他如此模樣,想到他年齡尚幼卻經過諸般苦難,不由得心生愛憐,柔聲相問,「真的什麽也不記得了嗎?」

「是……除了自己的名字,還有、還有……」歸晴望著地面,不敢抬眼,淚珠兒開始在泛紅的眼眶中打轉。

「有什麽心事就對我說,能為你做到的,我一定幫你。」莫佑非伸手拍開案上酒罈的泥封,給自己斟了一滿碗透明酒液。

誰料就在下一秒,歸晴竟重重將雙膝砸在青石地上,朝著佑非咚咚不停叩頭。唬得佑非連忙放下手中酒罈,將歸晴從地上扯起:「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我要找拂靄……我不知道他是誰……只記得,他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歸晴被扶起來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哭得哽咽不成聲。

「拂靄……應該是一個人的表字。你記得他的全名麽?」佑非皺起了眉頭。

歸晴啜泣著,輕輕搖頭。

「此事我已經查過,拂靄,是天朝前禮部侍郎的表字。」蘇天遙朝歸晴揮了揮手,「我不是跟你說過麽……一年前,他離仕之後,不久便在野遊中,遭賊人綁架殺害,屍首都未曾找到……聞他素日和靜王交好,他身死之後,靜王親自為他弔唁造墓,散了大筆金銀安撫其父母族人,倒是弄得風光一時。如今他的衣冠冢,還尚在江南。」

「不會的、不會的……拂靄沒有死……我知道,他沒有死……」歸晴死死抓住佑非的手臂,手指骨節都泛了白,拚命地搖著頭。

「天下表字相同的人又不是沒有,歸晴找的,也未必就是那前禮部侍郎。」見此情形,佑非斷定歸晴口中的人定是已死,卻朝著天遙使了個眼色,「我這裡耳目眾多,平日里替你留心打聽著,想必很快就能查到你要找的人。放心。」

佑非伸出手,擦去歸晴滿臉的淚,又笑道:「看看,就為了天遙那沒頭沒腦的話,都哭成小花貓了。你這樣子,就是拂靄,也未必就願意看到吧。」

歸晴聽佑非允諾,又肯定所找的拂靄未死,不由得心生希冀喜悅。他止了淚,面朝著佑非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展顏道:「大恩無法言謝……歸晴略通琴技,當為君遣酒興。」

趁著歸晴進屋去拿琴,佑非悄聲對天遙道:「你這家夥……這孩子歷盡苦楚,胸中只得那麽點希望,你卻告訴他所找的人早就死了……這種事情雖然最後難免挑明,但現在還是暫時瞞著他的好。對了,他通音律?」

「嗯,可能是精於此道,所以從前過往皆忘記了,只這音律還未曾忘。」天遙點點頭,也悄聲道,「此事,你說得沒錯,倒是我疏忽了……」

兩人交談間,歸晴已經抱著琴和小木案走了出來。見他出來,兩人連忙將話題轉到別的方面去。

燃了線香,擺好琴案,調試完琴弦。歸晴端端坐在席下,十指漫挑,如水般流暢的琴音頓時在帳中響起。

因是為了助興,歸晴所奏樂曲為《良宵引》,專贊夜晚美好喜悅。

蘇天遙本就有些微醺,又灌了半碗烈酒下肚,不由得豪興大發。他驀然抽出腰中佩劍,行至案前空地,隨著琴音開始舞劍。

歸晴見此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手中琴音轉為《瀟湘水雲》,此曲專為描繪山光水色與雲影詭變。

頓時,蘇天遙的劍舞也隨著琴音變幻。只見點點銀光匯成一片,若犀利山鋒,若明媚水光。而他的身形,則矯健如雲影飄忽,令人無法捉摸。

佑非正看得眉開眼笑,卻驟然見到那道銀色劍光指向自己咽喉,於相隔半寸處停下。再定神看了,天遙正微微笑著,以挑釁的眼光望向自己。

佑非年歲也不大,正是好勝心強的青年時期。他幽藍眸中精光一閃,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麽,抽出佩劍,跳入場中與天遙比試起來。

所謂劍舞比試,並非是以命拼殺用的劍法比試,而是種風雅之戲。在這個過程中,每一招每一式都要合乎琴韻,卻又要同時攻擊和防守。若是一方出招不合乎琴韻,或是被對方劍尖指向要害,便為敗方,難度頗大。

歸晴指下琴音再度變化,變成了表達群鳥眾和,!翔自得的《鷗鷺忘機》。

營帳之中,只見兩條矯健人影衣袂翻飛,如空中翩然鷗鷺,姿勢優雅地交錯來往,手中寶劍卻銀光璨然,互不相讓。

劍意隨琴音,琴音隨劍意,再加上佑非與天遙武技相當,三人於這場劍舞中,皆漸入和諧佳境。

薄薄的曙光透過營帳的縫隙,挾著些微塵埃,在一片寂靜中輕舞。

案上帳壁,是早已熄滅了的殘燭火把。兩個空蕩蕩的酒罈,歪歪斜斜地堆在案角,空氣中,尚瀰漫著濃郁的高粱酒香。

「喂喂,起來了!」莫佑非伸出手,推了推伏在案上酣睡的蘇天遙。

天遙勉強抬起沈重的眼皮,瞧了佑非一眼,又緩緩閉上。

這個姓莫的家夥……肯定不是人……昨夜兩壇酒,他一個人足足喝了一壇半,怎麽瞧上去居然還是如此神采飛揚、衣冠整齊,一副隨時可以衝鋒陷陣的模樣,連半點宿醉的狼狽疲意也看不到……

「還睡?」莫佑非歪起一邊的唇角,用力揪了下蘇天遙的耳朵,「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好好把這身酒氣洗乾淨,去我帳中應卯。」

「啊!」天遙痛叫一聲後,這才算徹底地醒過來,朝佑非無辜地眨眨眼睛,「莫將軍……你不是想將屬下變成獨耳副將吧?」

佑非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出營帳。

天遙站起身,眼神發亮地望著佑非離去的修長挺拔身影。他摸了摸自己被揪得紅紅的耳朵,唇邊不知不覺泛起笑容,只覺得胸中霎時被某種溫暖而甜蜜的情感填滿。

轉過身,看見歸晴還披著件厚大麾,伏在琴案上睡著。天遙見他身子單薄,昨夜也確實累壞了,就沒叫醒他,只是把他輕輕抱入裡間床上,讓他睡得安穩舒適一些。

接著,天遙離開營帳,精神百倍、如一條活龍般去了古井邊。他用冰涼的井水衝去滿身酒氣後,整好衣冠,步履輕鬆地朝佑非的大帳走去。

剛走到帳門前,就看到一匹搭了明黃色鞍子的馬停在帳外。

這類搭了明黃鞍子的馬,向來是傅元帥帳下傳信使者所用。這傅元帥身為鎮守邊關大帥,卻對佑非又嫉又恨,只是礙於自身和親信都能力有限,無法替換得佑非位置。此番前來,又要生什麽事端?

天遙來不及多想,挑開大帳門帘走了進去。

「顧軍師,傅元帥讓我全軍開往朝蘿山,但那山勢孤聳一峰,全是石地,連水源都沒有,一旦被圍,便是全軍覆滅。」莫佑非坐在主將席上,聲音顯得有些浮躁,「此事,需仔細斟酌。」

大帳之中,一個品階頗高,文官模樣的人站在莫佑非對面,輕扯唇角,傲氣十足地侃侃而談:「元帥之計謀戰術,本不應與爾等泄露。需知身為軍人,便理應無條件服從命令。不過元帥早知莫將軍會有此慮,本著體恤後輩,讓在下把這次可大破敵軍、揚我軍威的戰術報與莫將軍……」

莫佑非靜靜聽著那文官的話,未動聲色,只是握住手中的一支金翎令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桌沿。

雖然未動聲色,但佑非那對幽藍眸中,已經盈滿怒焰。

天遙站在旁邊聽著,那顧軍師雖然肚中沒多少貨色,口才卻是一等一,將戰術的布置條理講得極清晰──

待佑非的軍隊放棄前方山陵,全部遷至後方朝蘿山山頭,敵軍必會乘機撲上圍之。朝蘿山雖然無水源和補給線,卻易守難攻,而且周圍地勢都是山陵,不利於天朝的重鎧裝備,卻有利於牽蘿獨有的山嶽步騎兵進行機動作戰。

傅元帥的軍隊就是以山嶽步騎兵為主,此時駐紮在距佑非軍隊的一百二十裡外,趕到這裡,大約要一天的時間。

敵軍此時呈包圍之勢,兵力比較分散。而戰術的基本,就是以優勢兵力打擊弱勢兵力。如果此時佑非和傅元帥同時集中兵力,從相同方位兩面夾攻,以軍隊的機動優勢各個擊破,斷無不勝的道理。

也就是說,佑非只要在朝蘿山固守一天,就算大功告成。

很意外,此計雖然顯得過於英雄主義,戰術部署卻聽上去沒有漏洞。

雖然尚存有一些疑慮,但既然戰術部署上沒有什麽問題,正如顧軍師所說,軍人對上層的命令應該是無條件服從。

送走了顧軍師之後,佑非便立即傳令各部準備遷移至朝蘿山。

布置完各部所需做的工作後,佑非看到天遙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忍不住出言相問:「蘇副將對此事有何見解?」

「我覺得,此戰術思維縝密,計量周全,不像是傅元帥能想出來的。」天遙對佑非抱了抱拳,正色道,「還有就是,若依目前狀態維持下去,待敵方糧草耗盡,不必大動干戈便可令敵方撤兵。傅元帥所議戰法,雖看似華麗無隙,卻有貪功好勝之嫌。」

佑非微笑著,讚賞地點了點頭,卻也不再多說什麽。

以目前的情況而言,縱然心裡有所疑惑,也只能儘快配合傅元帥完成這個夾攻戰術。別無選擇。

狄道谷山關前,靜王大帳內。

「哈哈哈……果然,莫佑非已經率眾開往朝蘿山。」靜王坐在鋪了雪豹皮的帥椅上,心情大好地對前來稟報的探子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馮衍真坐在靜王次席,一襲青衫裹著越發消瘦的身體,目光清華璀璨,臉上罩著鐵面具,看不出表情。

「如無它事,在下身體不適,告辭。」馮衍真對靜王一拱手,示意左右兩個兵士抬自己出去。

此次計謀,純粹是利用了人性的卑劣醜陋面,陷莫佑非大軍於死地。即使如意料中的成功,也沒什麽值得高興誇耀的。

莫佑非天縱奇才,十四歲便拜將,迎敵更是未曾有過敗績,擢升極快,向來為邊關總帥傅紀堅所忌,生怕他屢次累功,終有一天會接替自己的位置。

所以佑非當初放棄隴西,拖延天朝大軍進攻時間,本來是正確的戰略,卻因為傅紀堅的讒言,說他不能為國護領土、盡忠勇,導致他官階反降一級。

但後來佑非於狄道谷關斬敵軍左大將,懸首於關卡外。之後又以不足三萬的兵力,盡滅靜王五萬精兵,所建功勛有目共睹,是瞞也瞞不住的。

相形之下,傅紀堅自己身為鎮守邊關總大帥,反而躲在佑非的後方,毫無建樹作為。

看清了傅紀堅此時的心理狀態,又打聽到傅紀堅帳下有一個平素愛財如命、不受重用的低階謀士,便差人悄悄與那謀士密談,給了大筆金銀,又許以榮華富貴,令此人向傅紀堅獻策。而這個計策,實際上是由馮衍真所擬。

傅紀堅得到此策後,欣喜若狂,認為終於有可以表現自己的機會,自然迫不及待地下令實施。

計策本身,並沒有漏洞。所以,莫佑非縱然洞察力再過人,也不會料到是敵方設下的圈套,只會依照上層的吩咐行事。

這一戰,賭的是牽蘿軍內部嫌隙,賭的是傅紀堅對佑非的嫉恨心理。

靜王看著馮衍真被軟轎抬著離開大帳,臉上的喜悅神色一點點凝固。他霍然起身離開帥椅,在眾將領謀士驚詫的目光下,追出了大帳。

馮衍真正坐在軟轎上閉目養神,卻驟然感到抬轎的兵士停下了腳步。他有些驚異地睜開眼,看到靜王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不知是怒是喜。

「你……哪裡不舒服?」靜王定定瞧了他半晌,才悶悶地吐出話來,「……是腿疾又犯了,還是感了風寒,或是脾胃不調?告訴本王,本王……」

「此事在下自會告訴軍醫,不勞殿下費心。」馮衍真打斷他的話,對他拱拱手,目光流露出些許的不耐煩。

「……好。」靜王咽了口口水,尷尬地生生吞下後面的話,卻站在原地瞧著馮衍真,眼中漸漸浮現淚光,不肯離去。

靜王站在那裡不動,抬轎的兵士自然也不敢動。一時間,兩人誰也不出聲,就那樣默默對峙著。

下一刻,靜王忽然大步向前,伸出手臂,將馮衍真從軟轎上抱了下來,轉身朝自己的營帳走去,啞聲道:「本王有話要問你……」

「在下當言無不盡。」馮衍真也不掙扎,只是目光如寒潭般冷冽地瞧著靜王不時輕微抽搐的唇角、淚光閃爍的眸子。

他抱住自己的雙臂,竟也在輕微地顫抖著。倒是,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

摒退帳外所有衛兵後,靜王抱著馮衍真進了營帳,如同對待天下最珍貴、最易碎之物般,將他放在軟榻上靠著,還在他的背後笨拙地墊上了好幾個軟枕。

「拂靄……除了商討軍事外,你無時無刻不避著本王……你,到底想讓本王怎麽樣?」靜王深深吸了口氣,用手背擦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本王沒有逼你,而是一直在等你……本王也沒有要求你立時就接受……難道,你就一定要用那種冷淡而陌生的眼神看本王……難道,本王就連作為朋友的身份,問一下你的身體起居都不行麽?」

「在下和殿下從來就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馮衍真垂下眼帘,語調平靜無波,「至於在下會留在這裡,殿下也明白是為了什麽。」

聽了這幾句話,靜王氣得胸口一陣發悶,額上的青筋也開始突突暴跳。他驀然衝到馮衍真面前,用力抓住那瘦削的雙肩,手指開始深深地往裡陷,仿若要將自己的手指與馮衍真的血肉骨頭嵌在一處。

直至感覺到手下的骨頭髮出咯咯的響聲,直至聽到馮衍真忍耐疼痛的悶哼,靜王才如夢初醒般鬆了手,頹喪道:「對、對不起……本王……不是有心……」

馮衍真垂著眼帘,未置可否。他的臉被鐵面具遮著,看不出表情。

「是了……你是在懷疑……經過以前那件事後,你懷疑宮廷鬥爭複雜難測,本王不能全心待你,不能保護你周全,對不對?」靜王頓了片刻,忽然定定瞧著衍真,臉上綻開個滿含希冀的笑容,「等這次平了牽蘿,本王便為你交出手中兵權政權……在江南造一座大宅子……我們風花雪月、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你說好不好,好不好啊?」

「為我?殿下莫不是在說笑。」馮衍真霍然睜開雙眼,目光冷冽鋒利,刺得靜王心頭一陣生疼,「縱然殿下要放棄權勢江山,在下又未曾在其中得到半分好處,與在下何干?再說,在下心中,確有要共度一生的人存在,卻絕非殿下。」

靜王伸手撐住旁邊案角,這才將搖搖欲墜的身子勉強站穩。

「殿下當初借權勢,肆意凌辱在下,在下無法反抗。」馮衍真見他這等模樣,卻並未憐惜住口,「如今殿下借權勢,將在下囚於此處,百般悉心照料,在下同樣無法反抗。殿下所作所為,都非我心中所願,又談何為我?」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靜王心中又痛又傷,手下用力,竟生生拗碎了紅木案角蛟頭,碎木刺入掌心,鮮血星星點點地滲了出來。半晌,他忽然仰起頭,若受傷的孤狼般笑出聲,「非你所願……拂靄,你說得好……」

話音未絕,靜王已經發瘋般奔出營帳。

馮衍真冷冷看著靜王離開,鐵面具下的唇邊,浮現出快意的笑容。

按照傅元帥定下的時間,莫佑非率領麾下近四萬軍隊撤離狄道谷山關卡,後退至朝蘿山山頭。

因為給的期限緊迫,士兵們只攜帶了冬衣棉被、輕型武器和少量的水和糧草上山。

如預計中的般,當他們撤到朝蘿山山頭時,靜王大軍果然乘機迅速挺進,佔領了狄道谷山關卡,將朝蘿山包圍。

但靜王大軍這一圍,就是七天七夜。莫佑非望眼欲穿等待著的援軍,卻連影子都看不到。

「報!敵方向我軍東南、西北兩處高地,同時發起衝鋒!」探子渾身灰塵泥土的衝進佑非大帳,嘴唇乾得裂了無數條口子,一說話血珠子就從口子里往外冒。

「知道了……傳令各軍,死守陣地。」佑非抬起眼,幽藍的眸子閃著困獸的光芒。只幾天的時間,他的面頰便深深地凹陷下去,而一向形狀完美、泛著水潤色澤的唇,也同他的將士們般完全乾裂,綻著條條血紅口子。

佑非一向極愛惜自己儀容,如今被逼到絕境,下巴上生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竟也顧不得。對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朝蘿山沒有水源,帶上山的那點水和糧食在第二天就被吃光喝完。他們面臨斷水斷糧和敵人的猛烈攻勢,已經足足有五天的時間。

「莫將軍……此地不宜再守。」蘇天遙站在佑非身邊,模樣比莫佑非好不到哪裡去,「無論傅元帥是因故耽擱在路上……或是一開始就想陷將軍於死地,在下認為,他不會來了。」

「你認為,我們還有機會衝出去?」莫佑非苦笑一聲,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案沿,「我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不會來,而且當初的策略是在一天內以機動能力完成對靜王的夾攻,現在我們的夾攻未曾出現,靜王包圍圈卻早已經形成,完全有能力在通往朝蘿山的道路上進行堵截,他就是來了也未必就能勝這場仗……但目前除了死守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別無選擇。」

「不,我們還有一個選擇。」蘇天遙瞧著佑非憔悴的模樣,心頭一陣隱隱作痛,「我們可以……投降。」

佑非霍然轉過身,死死瞪住天遙,幽藍眸中怒火迸現。

天遙在他的目光逼視中,垂下了眼帘。

佑非佑非……我何嘗不知道對一個將軍來說,投降敵方是莫大的恥辱?但眼前要活下去的話,確實只有這一條路可行……不過,若你寧死不降的話,我也一定會陪你到最後……我們死在一處,也沒什麽不好……

想到這裡,天遙抬起眼睛,毫無顧忌地望入佑非眼中。

「陪我出去走走。」佑非瞪了一陣子天遙,忽然別過眼去,轉身走出大帳。

天遙怔了片刻,連忙加快腳步,跟上那紅衣玄甲的挺拔修長身影。

走出帳外後,兩人滿眼看到的都是從前線撤下的傷兵敗卒、滿耳聽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慘叫**。

沒有水和糧食,連佑非慣騎的烏雲踏雪──這匹千里挑一的名馬,都早被殺了放血取肉,分發給將士充饑。

軍醫雖在,藥品和繃帶卻是奇稀。大部分受了傷的士兵,在得不到正常治療和營養的情況下,只有等死一途。

佑非和天遙行走在營帳之間,看著這一幕幕人間慘景,說不上是什麽樣的心情。

行走間,佑非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他側過身去,看到的是一個被截去左臂的士兵,正滿眼含淚望向自己,蠕動著乾裂的唇角,神情激動已極。

「你……有何事?」佑非愣了片刻後,輕輕皺起了眉頭。

「將軍……請不要讓他們吃掉我!」那士兵忽然朝佑非跪下,聲嘶力竭地大喊,「在下不怕戰死沙場!但在下怕肢體不全,回不得故土,見不得泉下祖宗!」

佑非聽得此言,腳步晃了晃,幾乎站不穩。幸好,一旁的天遙及時伸出手,扶住了他。

人吃人……我的軍隊,竟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各級軍官在做什麽?!難道就默許這種事情發生不成?!

佑非緊緊握住拳頭,紅著眼睛望向那士兵,一字一頓的道:「誰敢吃你,帶我去見!」

那士兵連忙點頭,腳步踉蹌地在佑非前面帶路。

跟著那士兵來到一個外觀普通的營帳前,佑非伸手霍然掀開帳簾。

裡面圍坐著七八個士兵。他們中間,生著一堆篝火。篝火之上,正吱吱作響地烤著一條人的左臂,旁邊還放著一具赤裸慘白的青年屍體。

那七八個士兵看見佑非鐵青著臉出現,霎時全都愣住了。那左臂被截去的士兵卻早哭喊著沖了過去,拚命地踩熄了那堆篝火,將已經烤得半熟的左臂撈了出來,也顧不得燙,緊緊擁在懷裡。

「誰允許你們這樣做?」佑非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內卻滿含煞氣。

「沒有人……但這已經是軍中不成文的規矩。而且,在下認為這樣做,並沒有不妥之處。」那七八個士兵中,一個品階較高的校尉上前,朝佑非拱手。

「說來聽聽。」佑非的手已經按在了腰畔寶劍之上,卻還是決定給這個校尉以解釋的機會。

「目前軍中無糧無水,已經陷入絕境,我們卻還想活下去。」校尉目光灼灼,竟絲毫無懼,「再說,我們所食,是截肢士兵的無用斷肢和戰死士兵的屍體,雖說於道德觀念不容,並非真正將活人烹殺……比之將軍用活生生的士兵祭祀戰爭,恐怕還要來得慈悲……」

「放肆!」天遙聽他影射佑非,忍不住衝上前,抬手就想朝那校尉的臉上攉去,卻被佑非拉住了手腕。

「你說得沒錯……我沒有理由……讓全軍為了自己的願望殉葬。」佑非定定望向那校尉,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澄澈,「不過,煩你傳令,此事休要繼續下去……戰死的人連個全屍也得不到,太可憐了……給我兩個時辰,讓這場戰役結束。」

說完,佑非放開天遙的手腕,驀然轉身,離開了營帳。

天遙乾澀的眼中,慢慢流下淚來。

他看得分明,佑非的心,被傷得鮮血淋漓。而且這條創傷,很可能今生都不會癒合。

佑非……你很想流淚,卻沒辦法流淚吧。沒關係,我替你流淚。

朝蘿山被圍的第八天,佑非率眾投降天朝。

傅元帥之所以沒有依照當初的計劃趕到朝蘿山,完全是因為衍真利用了他對佑非又忌又怯的心理。

那個被買通的謀士在獻策之後,又向傅元帥出了一個主意,讓他緩兩天再出兵,在莫佑非糧盡水絕,快要守不住陣地的情況下出現。

這樣,一方面在危急關頭出現,才能越發顯出珍貴和好處來,讓佑非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可以顯出這場戰爭的勝利是由傅元帥主導,佑非不過是輔助,向朝廷邀功。

雖說當初的計策,本就是以機動力優勢夾攻取勝,根本容不得拖延戰機。但這計策非傅元帥所出,那謀士所提又正好搔到他癢處,於是便滿心歡喜地依謀士所說行事。

而兩天過去,靜王的包圍圈已經完成,通往朝蘿山的路也被重兵把守。再想挺進,已是難上加難。

傅元帥此時也急紅了眼,拼著命發起了幾次衝鋒。但他哪裡是靜王大軍的對手,次次都丟盔卸甲而歸。

此次策略是傅元帥所提,他延誤戰機,導致佑非被困於死地之事,日後軍議上追究起來,他難逃干係。

他想追究那謀士的責任,但那謀士乖滑無比,早逃得不知去處。

朝蘿山被圍的第八天,前線傳來佑非投降天朝的消息,牽蘿朝野上下無不震撼,也就沒有人想到追究此次戰術部署錯誤的事情,只當佑非一開始就心存反念,於無形中也算救了傅元帥一命。

此時,靜王大帳之中,將領謀士雲聚,分佈著兩排持戈手,甲胄兵器森寒。

靜王高坐在帥椅之上,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紅衣玄甲、儀容端整的莫佑非,深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

背上的箭傷,有時還會隱隱作痛。靜王沒有忘記,這是拜何人所賜。而令強勁的對手以敗軍之將的姿態出現在面前,無論如何是件令他感到快意的事情。

「莫將軍,聽說你雖降了我軍,卻不願為我軍效力,為何?」雖然眼前這個男人是以敗軍之將的姿態出現,但無論如何,他是值得尊敬的對手。所以,靜王站起身,對他拱了拱手,仍然以禮待之,「牽蘿如今已是風前殘燭,我軍卻可以給將軍比在牽蘿更高的官階,讓將軍帶領更多的兵馬,將軍需好生權衡。」

「在下身為牽蘿之臣,此番雖降,卻絕不會做出叛國的事情。」莫佑非的唇邊泛起抹淡淡苦笑,「本來身為降將,是沒有立場提要求的……但在下所帶這一眾降兵降將,望殿下能夠體恤,讓他們自行選擇去留。」

「他們願意留在軍營,或是去牽蘿或天朝境內做普通百姓,都沒有問題。」靜王點點頭,「只是現在兩國交鋒,選擇回到牽蘿的人,還要等待時機。」

以靜王的身份地位,在這麼多下屬面前說出的話,必是一諾千金。

佑非聽完這幾句話后,撩起衣擺,屈下雙膝,朝靜王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謝殿下做此承諾,佑非感激不盡。」

佑非所帶殘部共有近兩萬人,編製不成體系,戰力已失,構不成任何威脅,而且譴散起來並不算困難。

靜王這麼做,純粹是順水人情,連帶著拉攏牽蘿軍心民心,為攻佔牽蘿打好基礎。

當佑非站起身來后,目光不自覺地瞟向坐在靜王左下側、戴著一張鐵面具的殘腿謀士。

關於此次被圍的經過,他來敵營之後,已經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猜出了大概。經過對幾個高階將領的試探,他打聽到此次導致自己陷入死地的計謀,就是這名叫馬行的殘腿謀士所出。

看不見他的容貌……但只看那雙清華璀璨、似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就知他必非池中物。可惜……這般人物,卻不曾在牽蘿出現,為我牽蘿所用。

否則,眼前也不至於一敗塗地。如今……卻說什麼都晚了。

「莫將軍可還有話說?」靜王見他在注意馮衍真,面上隱隱掠過絲不快。

「……沒有。」佑非連忙垂下眼帘,對靜王抱拳一躬。他何等聰敏的人,早明白靜王的意思,「在下告退。」

靜王微笑點頭。四名持著森寒長戈的衛兵上前,擁著佑非離開大帳。

**********************

黛藍色皓空之上,浮著彎慘白的月亮。夜,已過三更。

守衛森嚴,卻布置得極盡奢華的營帳之中,莫佑非坐在案前,在橙紅色的燈火下,輕輕拔出了自己的隨身匕首。

細細的、仿若夏蟬震翅的顫動,隨著匕首的拔出,在佑非的指尖瀰漫開來。

選擇投降,是因為沒有理由,讓所有人為了一個強加的信念殉葬……但是,失卻了陣地和士兵、身在敵營的將軍,又有何面目偷生下去?

很想回牽蘿,儘管那裡充滿了鬥爭,也沒有所謂的賢明上位者……那裡,卻是自己生活了近十九年的故土,有著太多太多的回憶和過去……

不過,回不去了。而且,牽蘿朝中再無人有能力與靜王大軍相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土地被異族統治佔領,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被生生湮滅,看著牽蘿的土地插上天朝的旗幟。

那個自己熟悉的牽蘿,將不復存在。

不想看著這註定的一切發生,不想做這段殘酷過程的見證……這裡雖不是朝蘿山上的死地,卻已經到了最後的絕境。

佑非輕輕閉上了眼睛,右腕驟然翻轉,手中的匕首閃著寒光,朝自己的脖頸抹去。

然而就在這瞬,營帳的帘子驟然被人掀開,在寂靜的夜中發出嘩啦聲響。佑非警惕的睜開眼,幽藍眸子中映出蘇天遙的倒影。

「佑非,你要做什麽?!」天遙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又痛又驚,也顧不得身份尊卑,直接將那個在心中喚了千萬遍的名字喊了出來。

他大步衝上前,一把抓住匕首鋒刃,也顧不得手掌被割傷,狠狠奪過就扔在地上,再緊緊扣住佑非的雙手,這才稍稍安心:「你要做什麽?!你怎會想到尋死?!嗯?!」

佑非被他的驟然出現,一時弄得愣住。不然以他身手,也不會讓天遙輕易就奪了匕首。過了片刻,佑非方慘白著臉,別過眼去:「……那你告訴我,此番全軍覆滅……我身為總將,卻率軍投降敵營,又有何面目活著?」

「但這一切……並非你的錯。」天遙深深吸了口氣,「先不說這些……我們眼前有一個可以回到牽蘿的機會,你逃是不逃?」

佑非詫異地望向天遙,天遙對他露出個笑,拉著他的手走到帳外。

帳外,橫七豎八躺著一片守衛屍體。歸晴披著件厚大麾,牽著兩匹馬,站在寒風中瑟瑟地發著抖,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想不到靜王帳中,居然布有我牽蘿密探……詳情容後再講。」天遙上前,抱著歸晴上了馬,然後自己也跨坐了上去,調轉馬頭笑望向佑非,「守西方崗哨的衛兵也已經被全部放倒,快上馬吧,否則等到天亮換崗就真的出不去了。」

「好。」佑非見此情形再不猶豫。他跨上了馬背,和天遙一起縱馬,朝西方絕塵而去。

牽蘿國內尚有十幾萬精兵,此番回到牽蘿重掌兵權的話,就可捲土重來。雖然狄道谷山關卡已失,但如若在牽蘿城外擺陣和靜王大軍交鋒,以佑非的能力,贏面倒有七八成。

天遙和歸晴共乘一騎,和佑非並排而行。兩匹馬奔出西方崗哨時,佑非忽然從懷中出塊白色棉帕,拋向天遙。

「……你的手,還在流血。」

天遙笑得咧開了嘴,一手握韁,一手接住了那塊白色棉帕,纏在自己因奪匕首而受傷的那隻手掌上:「多謝。」

棉帕上……還留有佑非的體溫。

與此同時,靜王的營帳中,正燈火通明。

靜王坐在軟榻之上,摒退了報信的探子。

如計劃中的般,莫佑非已經在通往牽蘿國的路上……放他離開這件事,說起來,還真有些可惜。

畢竟,像他這種人材,百年難遇。

莫佑非,怨只怨你生在牽蘿,又不能為我所用……雖然可惜……

在燈火的映照下,靜王輕輕眯起黑色的眸子,目光深邃如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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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酒間花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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