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天門山下最繁榮的地方,當屬華陽縣城。

此刻,清清朗朗的日頭才驅走了黑夜,凡夫俗子、販夫走卒已充斥在各大街小巷,嘈雜熱鬧的聲響代表著這座城市又開始呼吸了。

一抹穿著尋常黑衫的身影隨著人流四處移動,頭上戴著的斗笠令人無法一窺他的容貌。只是偶一抬頭,一張和打扮極不相稱的英挺臉孔映入眼帘之後,隨即又消失在斗笠之下。

不過只要有心,便會發現那張年輕性格的臉上有著一雙似豹如狼的黑眸,在閃耀著精光之際,不時小心翼翼地查探著周遭一切的變化。四方皆有人,卻人人無暇注意他。

市集上的小攤子擺著一個製作得十分精美的泥塑小玩偶,引起了黑衣男子的注意,也令他停了腳步……那玩偶塑的是個妙齡女郎,雖只有巴掌大,但衣裙、釵環樣樣齊整,而且體態輕盈,慈眉善目;那衣袂飄飄、斂眉淺笑的神韻,宛若天上神女下凡來。

「這位客倌,好眼光!」那賣泥偶的見來客讓那尊泥偶所吸引,立刻眉開眼笑地招呼道,「這玩偶不止造得精巧,而且塑的是咱們天門山上的仙女,這天門山一帶,幾乎家家必備,倘若客倌買回家,一定能保佑客倌一家四季平安、夫妻和樂、兒女乖巧……」

瞧小販說得口沫橫飛,黑衣男子並沒聽進心裡,只是簡單問道:「多少錢?」

見客人有意購買,那小販更加神采飛揚了。「只要一兩銀子。」

黑衣男子伸手拿起玩偶,遞上銀子,二話不說便轉頭離去,無視於身後小販不住地哈腰道謝。

「仙女?!」黑衣男子唇邊的笑痕散了開來,「要是無言知道山下的人已將她奉若神明,不知作何感想?」喃喃低語中,他抬頭望向遠方俯瞰人間的天門山,不斷想像佳人聞言后的表情。

原來黑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冷焰。

每隔一段時日,他便會到山下採買日常所需,順便探聽一下各方訊息。而一趟來回,少則三日,多則七天。

他邊走邊端詳著剛買來的泥偶,又不禁想到,倘若她見到這尊面容神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禮物,一定會十分歡喜的。

輕揚一抹得意又愉悅的笑,冷焰將泥偶藏進懷中,腳步更加輕鬆地往前方走去。

走了一段路,才想拐個彎,一句話卻又讓他停了腳步——「聽說那個『鬼面郎君』又出現了!」

冷焰眼中精光一閃,只見三兩個中年男子站在街角,狀似閑聊的模樣。

「鬼面郎君?!你是說那個在天門山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鬼面郎君?」其中一人立時間道,而冷焰也不露痕迹地歪回一條暗巷,豎耳傾聽。

「沒錯,就是他!」發話的男子說道,「上回他才宰了個四處姦淫婦女的江洋大盜,而昨夜,城西那個魚肉鄉里的錢百萬一家,又給他鬧了個雞飛狗跳!聽說臨走前,鬼面郎君還摞下話來,若是錢百萬再無惡不作,便要殺光他全家哩!」

一群男子聞言,既忍不住白了臉色,又覺得大快人心。

「看來,華陽縣城裡又可以平靜一段時日了。」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男子鬆了神色說道。

「是啊!雖說這鬼面郎君行事詭異又心狠手辣,可也有一副俠義心腸,有機會,咱還真想看看他藏在鬼面具下的廬山真面目哩!」

「看什麼?!從來沒人見過他長什麼樣,哪一天真讓你看了,只怕你連命都沒了!」

那名好奇心十足的男子聞言,不禁打起了寒顫。「說得也是!咱小老百姓還是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別去招惹這些江湖是非得好!」

眾人都心有戚戚焉地不住點頭。

「好了,別說了!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有人建議道。

其餘的人一附和,沒多久,便一道離去了……鬼面郎君!連市井小民都知道鬼面郎君的名號!搖著頭冥想了半晌,冷焰頎長的身影出了暗巷,又閑散地移動著。

不行!他得偃旗息鼓一陣子。或者乾脆改個面具、改個名號吧!

是啊!無言既是神女下凡,那他也得有個仙風道骨的名號才得以與她匹配……這些年來一直悄悄化身「鬼面郎君」的冷焰扯開一記若有似無的笑,小心翼翼地又隱身在紅塵俗世之間。

幽幽蒙蒙的太陽盈盈款款地沉人西山,山間早降的夜色乘著四散的雲霧,以君臨天下之雄姿霸佔了山林。

在冷焰下山之後,一人獨居的無言燃起一盞油燈,關門閉戶之後,開始細細的縫掇起衣物。

不知此刻的焰哥哥在做什麼?

每當冷焰下山,她總會很想念他,而且這種想念一次比一次深重。

一思及此,放下手中針線,她忍不住摘下發上的玉簪細細地端詳著。

這支簡單卻雅緻的玉簪是上回冷焰下山時帶回來送她的。每回他下山,總會帶點兒小玩意回來送她,有時是胭脂水粉,有時是書籍飾物,而這支發簪十分受她喜愛,也成了她除了「玉降龍」之外,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品。每每見到這支玉簪,她便會想起冷焰,想起他對自己的好……一想到這裡,心底一暖,便喜孜孜地笑了開來。不知這回焰哥哥會帶什麼禮物送她?

可回心一想,她不要什麼驚喜、不要什麼禮物,只要他儘快平安歸來。

正當無言滿心都是冷焰形影面容時,一聲遠遠而來的模糊聲響劃破一室的寧靜——「神仙大人,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娘啊……」

無言心頭猛地一跳,是那個孝子,他又來了?!

臆測之間,無言直覺地來到了門口,正想打開大門查看之際,冷焰的話突地縈上心頭,止住了她的動作……「眾神諸仙哪!我徐枕亞本著一片蒼天可監的孝心而來,您們怎麼忍心拒我於千里之外?」

這句令人聞之鼻酸的哀聲乞求,音量雖遙遠得幾不可聞,卻字字重擊著無言的心,令她忍不住拉開了大門,義無反顧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而去……無言身懷上乘輕功,這自小長大的天門山她又熟門熟路,是以在迷離難辨的黑夜之中,還是很快地尋覓到了那自稱「徐枕亞」的男子,可一到現場,她立刻發現他又倒卧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糟了!他又暈倒了!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她毫不思索地現了蹤影,在徐枕亞面前停了下來。

猶疑了片刻,她決心救人要緊。只是正當她蹲了下來」,伸手想一探徐枕亞的狀況,那手竟冷不防地被抓了個正著!

原來徐枕亞那日被救下山之後,對天門山有神仙的傳聞便從半信半疑轉為堅信不疑,否則他如何能撿回一條命?

是以在調養全息、恢復健康之後,鍥而不捨的再度循著原路上了山。只不過上——次的經驗告訴他,這神仙十分有惻隱之心,自己只要假裝體力不支昏倒,或許能見上神仙一面,求得仙藥醫治母親。

此刻,徐枕亞一見情勢果然如自己預料那般,神仙不僅又現了身,還對他伸出援手,立刻緊抓著對方的手不放,迅速地坐了起來。

正當他想出聲哀求這大羅天仙時,卻在定晴一瞧之後,讓眼前的景象震得啞口無言、目瞪口呆。。療傷的這段日子,他不斷地勾勒著神仙、尤其是仙女的容貌。可眼前這個一股訝異不亞於他的女子,是如此的美麗清靈、纖柔勻凈。

黑瞳悠悠,宛若寒潭之水,芳唇微啟,猶如幽蘭吐蕊,而一身雪白衣衫的襯托之下,既有出脫俗世的嬌媚,更添孤絕俗塵的氣質,猶如一朵清蓮,一朵雪中之蓮……無言杏眼圓睜,在極度詫異的情緒中,只能愣愣地望著面如冠玉、一身書卷氣息的徐枕亞。

「仙女……世間真有仙女……」徐枕亞失神地喃喃自語,卻在見著了仙女轉為慍怒的神色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還緊抓著仙女的手。褻瀆神靈的感覺襲來,他立刻如燙著般地趕緊鬆手。

無言一得了自由,在忿忿不平地望了他一眼之後,身子一點,輕輕靈靈地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之中。

「仙女!仙女姐姐……」徐枕亞愣了半晌之後,見仙女已然離去,不禁急得在她身後大聲喊叫,急起追趕著。不過,他才追了幾步,便踉蹌地跌了個跤,等他掙扎地爬起,仙女早巳芳蹤縹緲,再也難以尋覓。

「自作聰明!這下子自食惡果了!」徐枕亞不禁氣得大罵自己。他竟然為仙女美色所迷,以致忘了母親、忘了求葯。

如今,他氣走了仙女,這該如何是好?

無言頭也不回地一路沖回了居所。

一進了屋子,她立刻緊緊掩上門戶,背靠著門板喘息不止。

難怪爺爺和焰哥哥一直告誡她,山下之人皆奸詐狡猾,能避則避,今日一見,果然句句不差!

看他一臉斯文秀氣,竟然下流無恥的騙了她,真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此刻,她不禁後悔,後悔往日只顧沉迷鑽研醫術、無心學武,以致空有爺爺這座寶山,卻只學了些輕功、點穴的功夫。以今日情勢看來,萬一她遇上的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是身懷武藝的練家子,那她很可能要大難臨頭了……好半晌,無言才止住了紛亂惶恐的心思,坐在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壓壓驚。

仙女?!

她突地想起那個徐枕亞對自己的稱謂,忍不住噗哧一笑。回頭想想,他望著自己時,那般痴痴傻傻的反應,的確很像焰哥哥對他的稱呼——書呆!

這個名詞令無言又掩嘴輕笑,只是笑意一停,眼望著燈光搖曳、明滅不定的屋內,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霎時而起。

她第一次對獨處感到害怕,也從未如此渴望冷焰能在此時此刻陪在她身邊。

焰哥哥,你趕快回來!無言蹙起秀眉,怔仲地望向窗外湛黑神秘的夜色。

輕吁了一口氣,無言明白想要冷焰此刻出現在眼前的念頭是不切實際的。搖搖頭,她舉起油燈,起身往卧房裡走。唯有在睡夢之中,她才能忘懷剛剛那令人惶恐無措的一切,也唯有一覺醒來,離焰哥哥回來的時日才又近了一些。

這一夜,由於害怕黑暗襲身的感覺,無言沒有熄滅燈火。而之前的一陣奔波,令和衣躺在床上的無言一放鬆之後,很快地投入夢鄉……無言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她慢慢找回遊離的神智,傾耳一聽,才察覺是一陣敲門聲吵醒了自己。

焰哥哥提早回來了‥這個念頭令她精神一振,迅速地起了身,輕巧的往大門奔去。

焰哥哥!無言在心底呼喊一聲,俐落地拉開門閂,敞開了大門……望著蒙蒙天色下那張蒼白憔悴的面容,無言掩住嘴,差點失聲尖叫——徐枕亞?!怎麼會是他……在山裡走了一夜,幾近虛脫的徐枕亞又再次目瞪口呆,他沒料到自己如此好運氣,循著一盞在黑暗之中明滅閃耀的燈光,竟讓他真的找著了仙女……無言很快地回了神,趁著徐枕亞發愣的瞬間,迅雷不及掩耳地關上了大門,拉上門閂。

「仙女姐姐!開門哪!」徐枕亞一見仙女絕美的容顏消失在門后,立時不顧一切地大力敲擊著門扇。「對不起,仙女姐姐!方才是我不對,是我不該!可我會出此下策,實在是救母心切,逼不得已啊!」他忙不迭地道歉,也不忘替自己辯解。

我不是仙女!無言背對著他,不住的搖頭否認,同時她也自我告誡,別讓他聲聲血淚的話語打動,她不能一錯再錯!

「仙女姐姐,我求求你!我娘的病群醫束手無策,眼看著命在旦夕了,我身為人子,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啊!」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徐枕亞一想起母親痛苦呻吟、形銷骨立的模樣,不禁悲傷地落下淚來。

娘……這個名詞伴隨著一抹模模糊糊的慈愛身形浮現心底,無言再也抑不住一股酸楚,淚珠兒在眼眶裡轉了一圈,差點兒落了下來。

「仙女姐姐,你心腸好,大慈大悲,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我……我給你磕頭!」語音一落,徐枕亞立刻跪在門前,「叩叩叩」地磕起響頭。「我給你磕頭,我給你做牛做馬……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他邊磕著頭邊喃喃說道,額頭上已然紅腫不堪。

無言雖然緊掩住雙耳,不想讓他的言行舉止所感動,但他的話、他那隱約可辨的磕頭聲響還是依稀鑽入耳中,直達心底。

不行,不能再讓他這麼胡攪蠻纏下去了!無言陡然放下雙手,在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說清楚之後,一個轉身,「呀」的一聲,打開了大門。

見狀,徐枕亞立刻膝行至無言面前,驚喜地又不住磕頭拜謝,「仙女姐姐,你終於肯醫治我娘了!謝謝你,謝謝你……」

無言不住地搖手,示意自己不是仙女,雖有一身醫術,但也沒有把握能醫好他XX的病。

可是徐枕亞根本不懂她的意思,見她搖手,還以為她不肯救人,不禁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仙女姐姐,是不是我不夠誠心,是不是你還不肯原諒我的過失?沒關係,你要怎麼罰我、怎麼考驗我都不要緊,只要你肯救我娘,我都無怨無悔!」

不是!不是這樣的!無言急得束手無策,心念一轉,顧不得禮節,用盡全身力氣一把將他拖了起來,直往屋內走……徐枕亞不明所以,在錯愕之中,只能獃獃地跟著她走,直至走到了一張圓桌前,仙女停了下來,執起桌上的紙筆,開始一字一字地書寫,看得他莫名其妙。

半晌,仙女才停了筆,拿起紙條遞到他的面前。

兀自一頭霧水的徐枕亞接過了紙條,細細地閱讀著——小女子一介凡人,醫術淺薄,非神非仙,不敢妄言起死回生。

猛一抬眸,徐枕亞瞠目結舌地望著無言,難以置信她字中所言。

無言讀出他臉上的神情,再次振筆疾書,寫上四個大字——請相信我!

徐枕亞心一涼、腳一軟,頓時跌坐在椅子上。

驚疑片刻之後,望著眼前憂心的女子,一個接著一個的疑問也驀然浮現——這位自稱不是仙女的女子為何獨居在此?從她的字句之中,他明白她聽得見,可為什麼她總是不發一語,還用紙筆與他交談?

他想問,卻覺得渾身乏力,一瞥見桌上的紙筆,他沒多想,便執筆在白紙上寫了起來。

無言了解他的意思,也仔細地看著他寫—~姑娘,你為何一人獨居在此深山之中?你不說話,是天生啞巴?

寫到這裡,徐枕亞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唐突,心中一慌,立刻停下筆來,不好意思地覷了佳人一眼。

啞巴!這個詞句微微刺痛了無言的心,眼中也不自覺閃過一抹自卑的神色,看得徐枕亞好不抱歉。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自卑的神色中多了一抹傷感,無言垂下眼眸搖了搖頭,拿起筆來寫下了一段話——公子毋需掛懷,小女子雖身有殘疾,卻也不怨天尤人。

徐枕亞得了答案之後,抬起頭來,黑眸眨也不眨地直盯著無言瞧。眼前的女子天香國色、清麗無雙,若能擁有一副黃鶯出谷般的嬌美嗓子,那該是多麼的完美啊!只可惜……唉!他不禁低頭髮出一聲輕嘆。

這聲嘆息雖輕,但無言還是聽到了。

望著徐枕亞十足惋惜的神色,她再次感覺受傷不己,一層薄霧蒙上水眸,一側身,她悄悄地抬袖拭去。

徐枕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並未注意到自己的反應傷了人,一抬眼,他開口問道:「姑娘,請問芳名?」

已恢復自若神色的無言落筆寫道——無言。

好一個無言的無言姑娘!看著她娟秀的筆跡,徐枕亞暗自讚歎之際,卻又見著無言緩緩寫道一一公子,小女子居住在此已數十寒暑,從未見過這山有何特殊之處。縱有傳奇,恐怕凡俗之人也難以一窺究竟,你還是趁早請回吧!

見此逐客令,再加上夢想在一瞬間成了鏡花水月,徐枕亞只覺得全身酸軟無力。

「罷了……」一聲嘆息,他搖搖頭之後,霍地起了身,正想拱手行禮告別之時,一陣天旋地轉,他不穩的身形晃了晃,接著,整個人便教黑暗給吞噬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令無言臉上驚慌一現,急忙想查探一下已「砰」一聲軟倒在地的徐枕亞,但回心一想,他如此行徑極有可能故技重施、想博得她的同情,是以她停了腳步,精雕細琢的小臉上也轉憂為怒。

只是,過了好半晌,徐枕亞還是悄無聲息,無言心中一凜,立時低下身來探了探他的脈象。

搭住了他的手腕探聽脈象,無言一雙秀眉緊了又松,片刻之後,她才輕吁了一口氣。還好,他只是郁急攻心、疲勞過度,所以才會昏迷不醒。

神情才鬆了點兒,無言卻又發起愁來。

怎麼辦?焰哥哥不在,這位公子又發起病來,她該如何是好?

望著沒有意識的徐枕亞,想起他聲聲為母求醫的真摯,又想起他毅力十足地找上這兒來,難道她真要狠下心腸見死不救嗎?

搖頭嘆息中,無言下了決心,開始將軟綿綿卻沉甸甸的徐枕亞拖往爺爺的房裡,在累得滿身大汗、喘息不已之後,終於將他安置在床上。

輕吐了一口氣,無言邊止住喘息,邊望著躺卧在床上、雙眼緊閉的徐枕亞。想不到這男子俊秀斯文、身形清瘦,卻是挺沉重的。想起昨晚他緊抓自己的手,怎麼也甩不開,無言又意識到男女之間竟有如此大之差異,可是以往她怎麼沒發覺呢?

思及此,冷焰挺偉的身影也冷不防地浮現腦海……沒來由的,無言覺得臉兒微紅,心兒微跳,連呼吸都有點兒不順。

甩甩頭,甩去莫名的悸動,無言撫著胸口轉身,腳步急促地離開了房間。她得去采些能補中益氣的藥草,好讓徐枕亞恢復元氣,早日下山……啞巴!焰哥哥說得沒錯,山下的人就只會傷害她!

天際已是一片金光燦爛,林中吹來的晨風兀自抖落葉上的露珠,晶晶亮亮地灑落一地,沁入又開始生氣盎然的大地上。

徐枕亞在一陣若有似無的藥草香氣中悠悠醒來,在飄飄忽忽、搞不清楚狀況之下,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容便落人了他的眼底。

他醒了!無言漾起一抹微笑,示意徐枕亞該吃藥了。

這猶如水中靖蓮的笑漾得徐枕亞直感到暈眩。斂了斂心神,望著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葯,他才明白那陣藥草香氣從何而來。

溫文儒雅的俊臉上浮現無限感激,他強撐起猶覺虛弱的身子,頭一暈,卻又要跌躺回床上了。

一雙柔若無骨的纖細手臂及時扶住了他。

徐枕亞待暈眩一過,看著近在眼前、纖秀若仙的麗人,一股從她身上飄出的沁心幽香撲鼻而來,令他心醉神迷。「無言姑娘……」輕喚一聲,他忍不住伸手搭上了她清涼如玉的小手……仿若被燙著了般,無言連忙縮回手,一張清秀小臉上尷尬、慍怒並陳,抗議似地望了他一眼,一個轉身,意欲離去。

「無言姑娘!」身後急切的叫喚止住了她的腳步。「對不起,無言姑娘,小生失態了。」心知冒犯了佳人,徐枕亞連忙道歉。

無言定下心神,搖了搖頭示意不再追究。她回身指著桌上的葯碗,做了個要他喝下的動作之後,還是退出了房間。

「無言姑娘……」一聲輕喚,徐枕亞伸手想留住她,但她堅定而美好的背影早消逝在眼前,帶走了一室柔美的光輝。

無力地垂下手臂,徐枕亞掀開被於,緩緩地起了身。

正當他皺眉喝著那碗濃黑略帶苦澀的葯時,一句話驀地閃過腦際——「小女子一介凡人,醫術淺薄,非神非仙,不敢妄言起死回生。」

醫術?!徐枕亞訝異之餘覷著手中那碗還透著溫熱的葯,突地,他神志霍然清明——她是個大夫,是個可以醫治病人的大夫,換句話說,自己可以延請她到家裡替娘看病!雖然她謙稱自己醫術淺薄,但如此一位清靈如仙的姑娘隱居在此,難說不會有一身高超的岐黃之術,況且就算屆時她真醫治不了娘的病,那自己也可以多和她相處一段時日……最後這個念頭令徐枕亞暗自心驚——難道自己對無言姑娘已暗生情懷?!

抬眸望著房門口,她纖細窕窈的背影仿若就在眼前縈繞,此時,徐枕亞的疑問已有了答案。

隱約有著男女授受不親感覺的無言在能避則避的想法下出了屋子,一路來到了離居所不遠、橫跨小河的竹橋上。

小河宛如銀帶蜿蜓流長,在日光下熠熠閃爍,映得無言一雙凝望遠方的水眸也晶晶亮亮。

以往冷焰出門的時候,她便會在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他,等他一出現,便給他一個最真摯熱情的擁抱,而他健壯有力的臂膀也會緊緊環繞著自己。有時,他會抱著自己繞圈圈,那時,山谷之中就會迴響著她的笑聲……無言忍不住笑了,笑得猶如一朵甜美的春花,可下一瞬間,那朵春花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困惑。

胸中那股隱隱牽動心魂的感覺是什麼?

和冷焰相處這麼多年來,「他」和「她」之間顯得那麼自然、和諧,「男女有別」的字眼從沒往她心裡去,可徐枕亞對自己的行為舉止,點醒了她從不知道的一件事——她不喜歡別的男人碰她!

前所未有的心思令她清清淡淡的心湖飄起了一陣春風、漾起了一波漣漪。

這陣春風為誰而醉,這波漣漪為誰而迷?她自問,然後幾乎是立刻就有了答案,那是個外表幽冷淡漠,內心卻如焰火般熾熱的男子,守護了她多年的男子——冷焰!

這個名字溫熱了無言的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懸挂念也振撼了心弦,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見到他。

相思?!這帶點兒苦澀、帶點兒甜蜜的感覺,就是書中所寫的相思滋味?!

呵!沒錯,她為他相思,為他牽挂……她愛他!

此刻,從不知情愛為何物的無言竟為此大亂了方寸,而一幕兩人白頭到老的畫面冷不防地劃過腦際,羞得她雙頰緋紅、雙眸水柔,一身光彩直教四周仿若仙境的美景都黯然失色。

一陣不知打哪兒吹來的山風冷冷地吹拂著無言的衣衫,一個從心底清晰浮起的字眼也冷冷地蒼白了無言的粉頰——啞巴!

她是個啞巴,如何能配得上出身「武林第一世家」、尊榮如王者的冷焰呢?

雖然他從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像徐枕亞那般惋惜夾雜著同情的神色,但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呢?他會嫌棄她嗎?

一個接著一個的念頭猶如不停歇的寒風,不斷強行侵入無言的心,啃噬著她、折磨著她……「無言!」

一聲熟悉的叫喚驀地鑽進無言紛亂的思緒之中,猛地抬頭望向聲音來源,無言有一瞬間以為是在作夢,是她太想念他了……冷焰遠遠便見著了站在橋頭的無言,興奮又挂念的思緒一在胸膛激蕩,她的名字也衝口而出。

只是她明明看見了自己,為何沒有和以往那般朝自己飛奔而來?

冷焰來到了離她三步之遙,更加驚奇地察覺她也沒有和往日一樣敞開雙臂,用一個擁抱來歡迎自己歸來!

「無言……」冷焰焦急地喚了聲,終於喚回了她的神智。

焰哥哥!春水般的眸子投射出一抹驚喜,無言立時投入他的懷抱。「焰哥哥,真的是你!我以為我在作夢!」她仰起光彩萬丈的小臉,比著手勢說道。

原來如此。「小傻瓜,光天化日之下,哪有美夢好作?」冷焰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寵愛地揉了揉她的頭,緊接著將她擁人懷中o「我聽了一些消息,覺得不安,所以提前回來了。」

無言沒注意到他說的話,卻異常地感受到他溫熱厚實的胸膛似有電流一般,令她莫名的驚慌、莫名的悸動,她不禁有意無意地略作掙扎閃躲。

她不願意讓自己碰觸她?!冷焰詫異之中鬆了手,再次感到不對勁。「無言,我不在的這兩天,山上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這一趟下山,在有意無意地查探之下,他得知上次那個書呆又上山來了,而這也就是他提前趕回來的原因。

無言霎時臉色由紅轉白。原本她打算在焰哥哥回來之前讓徐公子先行一步,可沒想到眼前情勢竟猶如山間天候般,說變就變。

糟了!焰哥哥要是知道自己不但一錯再錯,還把陌生人留在家裡,一定會很生氣的!一見無言慌張心虛的神情,冷焰二話不說,轉頭就往回家的路上走。他走得又快又急,無言根本追不上他,只能心急如焚地在後頭追趕……冷焰一進門,立刻滿屋子查看,沒多久,當他站在爺爺的房門口,覷見了一名男子躺在床上時,如鷹隼的雙瞳頓時冷凝著一股殺氣。踏著迅捷的步伐,冷焰來到床前,強健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男子衣襟,猶如捕捉稚雞般猛力將他從床上扯了下來。「滾!」

徐枕亞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整個人已經掉落在床下;「痛!」他忍不住按撫著撞傷之處輕喊。「馬上滾出這裡!否則我會讓你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冷焰沉聲低喝了一句,厭惡地望著徐枕亞。這個書呆,是否就是造成無言舉止異常的罪魅禍首?

這是打哪兒來的凶神惡煞?徐枕亞皺眉忍痛地爬了起來,才想開口,一抬眸,卻教眼前傲然挺立的男子給震懾住了,一張出眾的容貌、一身過人的氣質,還有那足以比擬臘月寒霜的森冷肅殺之氣……冷焰斜睨了徐枕亞一眼,也發覺了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書呆唇紅齒白,眉宇之間凈是溫文儒雅的俊秀氣息。這張皮相如此出色,難保無言不為之動心呀!

這個念頭又激起了冷焰心底的酸澀之苦。

一把揪住書呆衣襟,冷焰才想再次出言威嚇,無言卻已翩如鴻燕地來到身旁。她急急地捉住冷焰的手,在不住的搖頭之際,一雙盈盈秋水之中也儘是哀求,哀求他別衝動。

「無言!」冷焰沮喪的喊了聲、鬆了手,卻也氣惱地背過身去。

無言立刻轉到他的面前,比著手勢,焦急地解釋道:「焰哥哥,你別生氣!他長途跋涉、累得生病了,且讓他在此休息兩天,等他一恢復元氣,不用你說,我也會要他走的!」

「不行!」冷焰斷然拒絕,「這小子得馬上離開這裡!」他側轉身子,寒意十足的目光直接睇向徐枕亞。

無言搖頭,還想再做努力,但衡量了眼前情勢的徐枕亞卻語音虛弱地開口阻止了她。「無言姑娘,你別夾在中間為難,我走就是了。」雖然他看不懂她奇特的手勢,但從兩人的臉部表情看來,猜都猜得出來他們是為了自己而爭論不休。這個對自己有著強烈敵意的男子究竟是誰?而他們兩人又是什麼關係?

見徐枕亞願意主動離去,冷焰的臉色緩和了不少,可無言卻還是憂心不已。「焰哥哥,他現在很虛弱,絕對無法自己下山的,如果你執意不讓他留下,那我就自己送他下山。」無言睹氣地比著手勢。對一個病人,他怎麼能這麼無情!

「我不準!」冷焰整個人霎時又緊繃了起來,一股強烈的嫉妒令他幾乎要發狂。她就如此在乎這個書呆,在乎到不惜和自己翻臉?「兩位,能不能讓在下說句話?」眼看兩人如此僵持不下,徐枕亞忍不住插嘴,「在走之前,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管兩人關係為何,不管眼下是什麼狀況,為了母親,他必須不顧一切,包括放下兒女私情。

聞言,無言和冷焰表情各異卻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徐枕亞。

無言一臉不解,等待著他「不悄之請」的答案為何;冷焰卻用著冰涼略帶譏誚的目光直視著徐枕亞,彷彿在說——你一個不速之客憑什麼有所請求!

徐枕亞忍不住打了寒顫,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的這句話,必定會激怒跟前這個渾身猖狂的男子,但他已顧不了許多,也做下了最壞的打算。

深吸一口氣,徐枕亞語氣平靜地再度開口,「兩位,在下希望無言姑娘和我一道離開,為我娘治病。」

無言愣在當場,而冷焰暗黑的眼眸激射出一道駭人的精光,身形一轉,曲指成爪的大掌便迅疾地緊捏住徐枕亞的脖子。「小子,你好大的膽子!」

「嗚……」一陣劇痛襲來,幾乎窒息的徐枕亞不禁發出一聲呻吟。見狀,無言立刻回過神,沖向前來為徐枕亞求情,「焰哥哥,你別這樣!他弱不禁風,一不小心就會被你弄死的!」

「無言,別再說一句話,否則我立刻殺了這個小子。」俊目一斜,冷焰冰寒如雪地說道。

一雙秋水全給氣惱擾亂了,無言怒蹬了冷焰一眼,但心知冷焰言出必行,她立刻無奈地垮下了小臉。焰哥哥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怎麼今兒個全變了?

趁著兩人對話、攫住脖子的力道鬆了些,徐枕亞忙不迭地開口,「這位兄台,我早說過我這是個不情之請,可我相信兩位很明白,我上山來是為了救我娘,所以儘管無言姑娘說她非神非仙,但她終究是學醫之人,只要我娘還有獲救的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所以我想懇求無言姑娘隨我下山,為我娘治病。」

冷焰寒眸睇了徐枕亞一眼,「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為你娘治病?」冷哼了一聲,冷焰又說:「還有,我們居住在這深山叢林之間,就算非神非仙,可你就不怕我們是山魅魍魎,是空有人形的惡鬼,成了你和你娘,甚至是你全家老小的催命符?」

寒氣迅速爬上了背脊,徐枕亞倒抽了一口氣,驚恐地在冷焰和無言兩人之間來回梭巡。這個冷若冰霜的男子是不是惡鬼,他不知道,但無言姑娘就算是鬼,也絕對是善良的,對人無害的。

「就算是惡鬼也是生人所化,既是人便有人性。」他一臉凜然地說道,「我相信兩位,尤其是無言姑娘斷不會因為我一片孝心而加害於我全家。」用著堅定的語氣,他轉頭望著無言,眼神中不光是誠懇與信任,還有一絲無言看不懂的思緒,林林總總,再次打動了無言柔軟的心腸。

「口出狂言!」眼看著無言一臉的激賞和欽佩,冷焰低喝一聲,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恨不得將徐枕亞活生生的捏死。

無言心急如焚,想阻止,卻怕反而害了徐枕亞;不理會,又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徐枕亞命喪於此。一時之間,左右為難,不知所措。徐枕亞忍著痛也不再掙扎,只是困難地說;「百善孝為先J如果我對我娘的病袖手旁觀,那我便枉為人子;既枉為人子,那我又有何顏面苟活於世上?所以閣下若想取我性命,那就悉聽尊便吧!」語畢,他緩緩合上眼睛,一臉的視死如歸。

無言再也忍不住了,衝到冷焰面前,眼露哀戚地比道:「焰哥哥,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

冷焰一張冷凝的俊臉由盛怒、難以置信一轉而為蒼白中帶著傷悲。在翻攪的情緒下,他憤然放下手,一拂袖,英挺偉岸的身形一轉,便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房門。

焰哥哥!無言心中一聲吶喊,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無言姑娘!」還來不及慶幸自己撿回二條命,徐枕亞拖著虛弱的身子也追隨著無言匆匆而去。

一到了大門口,只見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一下子便不見了蹤跡,速度之快,令徐枕亞心驚之餘,不禁質疑——難道他倆真是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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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碎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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