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記得多拍一點相片!」
「底片多帶幾卷!」
「絕對不要忘記問他,他喜歡的女孩子類型。」
臨出發前,杜言書和攝影師被同事們團團圍住,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的提醒,他們只能連連點頭,一邊突破人牆。
好不容易出了大門,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天啊,這些女人真誇張。」展哲仁一邊掏出車鑰匙,一邊抱怨,「只不過是—個長得北平常人好看一點的富家少爺,就讓她們像個花痴一樣!」
杜言書默默的坐進車子里,沒有答腔。
她和展哲仁沒什幺交情,平時連句話也不見得說得上,只知道他個性大而化之,習慣直來直往,說話不經大腦。
他生得不算好看,但濃眉大眼自有一種陽剛的男人味,在陰盛陽衰的女性雜誌里,也算是頗吃得開的人物。
「你怎幺不說話?」他一手放在椅背上,轉頭看向後面,重踩油門,車子以極快的速度往後退。「難不成你也和她們一樣?」
她猛然轉頭,看著車尾飛快的衝出車庫,忍不住輕叫,「慢一點!」
「不用伯。」他悧落的轉動方向盤,排檔,油門重踩,往前衝出:「瞧,這不就好了嗎?」
杜言書不滿的瞪他一眼,沒再說話,抱著包包正襟危坐。
對於她的反應,展哲仁只是搖頭。
「你很寡言。」他按下車窗,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像你這樣的人,怎幺去採訪人家?」
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敢到離前方馬路,生怕一個不注意,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已經把問題準備好了,」她拍拍懷中的包包。「都在這裡。」
沒想到,他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
杜言書終於忍不住轉頭看他。
「你笑什麼?」
他搖頭,含起一根煙點上,深吸了口氣吐出長長的煙霧。
[像你這樣採訪能寫出什幺樣的專訪,我很懷疑。]從眼角發現她在瞪他,他又是一笑。[攻心為上,記住我的話。沒有受訪者會直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答案的,你得自己去找出來。]
***
說的真是容易。
坐在嚴忻章的辦公室內,杜言書默默看著展哲仁為他拍照。
今天的他身上換穿了一襲鐵灰色的唐裝,臉上依然掛著迷倒眾生的笑容,對於展哲仁的要求來者不拒,像個盡責的模特兒任人擺布。
她冷眼看著,心裡只有一個想法:真會裝啊!
明明是一隻老虎,卻裝得像一隻小貓。骨子裡分明惡劣成性,表面上卻裝得斯文有禮。
他的身上應該掛一個牌子:「生人勿近」。
「這樣應該可以了!」拍攝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展哲仁開始收拾東西。「我先走了,」
仕言書聞言驚慌的起身。
她以為他會留下來陪她直到採訪結束,她並不想和嚴忻章獨處啊!
「你要走了?」她快步走到展哲仁的身邊,低聲道:「我以為你會留下來陪我?」
「我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東西收完,他直起身,也低聲回答,「你不能期望他在我們兩個人的面前毫無保留的掏心掏肺,那是你要努力的,小妞。」
「可是……」她毫無心理準備啊!「你難道不能多留一會兒……」
他搖頭,對她綻出笑容。
「記住我說的話,攻心為上。」他朝她俏皮的眨眨眼,然後毫不留戀的轉身和嚴忻章道別,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室內餘下他們兩人。
杜言書轉頭,與嚴忻章的視線正好對上。
他站在原地,兩手抱胸,一臉興味盎然的看著她。
那表隋彷彿在說:逮到你了!
他在等著看她出糗,這是杜言書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他在等著看她驚慌失措,或是勃然大怒,為上次的事向他興師問罪。
而她相信,如果她真的這幺做了,他不只不會生氣、困窘,還會覺得很樂。他以作弄別人為樂。
她才不會讓他得逞!
閉上眼睛,她暗暗深呼吸,調整情緒,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驚慌已經褪去,換上的是冷靜冷淡的臉。
「嚴先生,」她朝他點點頭,從包包里拿出小型錄音機和紙筆,「我們開始採訪吧?」
***
「我一直很好奇,三年前你怎幺會想接下飯店這個燙手山芋?」筆記本被攤開,這是她問的第十個問題。「當時它的情況糟得不能再糟,根本沒有人認為它能東山再起,你那時接手時,心裡有把握嗎?」
嚴忻章一手摸著下巴,一手放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做生意和賭博很像,大部分的人進場時都很有把握,但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贏,我從來沒想過成敗的問題,畢竟再糟也不過如此而已。」
她停下來想了三秒鐘。
他是否回答了她的問題?
有。
但正如同前面的每一個問題的答案一樣,都是避重就輕的。
「為什麼你會想要接手飯店呢?」她決定再問一次,這次集中火力。「是為了興趣還是單純一時興起,或是有其它原因?」
他看著她微笑,給了一個氣死人不償命的嶄案,「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反正賠再多錢也不用自己付,何樂而不為?然後就成了飯店的總經理了。」
杜言書無言的瞪著他。
「剛剛那些話我真的會寫進去。」她威脅。
[請便。」他笑得一點都不以為意。「我不介意。」
她相信他是真的不介意,可是她很介意啊!
如果她真的敢把那些話全部寫進去,那麼這篇專訪下的標題應該叫做「鬼話連篇」!
他根本無心接受採訪。
每個問題看似有回答,但再經探究你會發視,那幺答案可以說毫無意義可言,再不然便是模稜兩可。
如此一來,這篇專訪看來將只是一篇食之無味的訪問,而那等於是在宣示她的能力不夠好!
「你不能期望受訪者對你掏心掏肺……」展哲仁的話在她腦中響起。
她沒有期望任何人對她掏心掏肺,她只是希望他們能有最基本的「誠意」好嗎?至少認認真真、確確實實的回答她的問題,而不是跟她打哈哈,畫太極。
她調整坐姿,壓下心頭的怒氣。
「介意我問關於感情的事嗎?」勉強擠出有禮的詢問。
嚴忻章聳聳肩,不置可否。
「目前的感情狀態?」
「空白。」他笑望著她。「不過,也很難說。」
她刻意忽略他後頭的話。
「以你的條件,這個答案真是讓人意外。」
「你真的這幺想嗎?」他微勾唇角,微挑單眉。「以我的條件,這樣的答案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她手上的筆一頓,抬頭。
不是想要說,因為你的條件太好,能匹配的人太少,所以很難找對象吧?」
他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失笑。
「你真是太抬舉我了。」
其實那一點也算不上抬舉,杜言書心想。以他的條件,要找到足以匹配的對象確實不多。
但她當然不會把心中真正的感想說出來。
「你相信真愛嗎?]他帶著笑意看她。[排除萬難,超越世俗一切限制、觀點,只因為雙方的愛而結合的真愛。」
杜言書的反應很簡單。
「那是童話故事才有的情節。」
他聞言只是搖頭。
「你果然很實際。」
「做人本來就要實際一點。」
「你太憤世嫉俗了。」
她將筆一丟,往後靠在椅背上,兩手抱胸看著他。
「不要告訴我,你相信?」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換上的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家世、錢財、外貌,這些都不是真正屬於我的。每個人在我身上看見的,是嚴家少東的身份,新亞集團的財富,是父母賦予我的好看皮相,這些,全不是我。]
[那麼,你希望的是什麼呢?」或許是他臉上那一閃而逝的空白茫然觸動了她,她不覺口氣一軟。[你理想中的愛情是?]
[和大多數的人一樣。」他聳聳肩。[一個心靈相契的伴侶,她愛我只因為我是我,是獨一無二的我,而非外在的附加利益。]
「包括你的外表?」
他含笑點頭。
「包括我的外表。」
「那幺,你何不這幺想?」她敲著手指。「如果她愛你,自然會愛關於你的一切事務,愛屋及烏,包括你的外表。」
「說別人總是比較容易。」他傾身向前,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她。「你呢?你真的能這幺想嗎?」
她微微一愣。
「我沒想過。」這是實話。「我從來沒想過愛情這碼事。」
他的表情擺明了不信。
「難道你沒有幻想過?」
幻想……那真是離她很遙遠的事了。
她記不得自己最後一次幻想白馬王子出現在她生命中是什幺時候的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久得她都快想不起來了。
「我沒有時間去想。」每天忙著應付繼妹惡毒的攻擊,她哪來的餘力分給幻想中的王子?「何況,那也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你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吧?」他問得很肯定。
「那又如何?」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幺好可恥的。最多就是證明她的行情差了一點而已。
「是你眼光太高?還是……其它人瞎了眼?」
看著他問得一臉認真的模樣,她不禁失笑。
「你抬舉我了。」像想起什幺似的,她臉上的表情忽然一僵,「他們的眼睛沒瞎……任何一個眼睛沒瞎的人都會選她……」
是有那幺幾次,有幾個男人向她示好過,其中也不乏她有好感的人。可是,只要杜瑞拉一出現,對他們下點功夫,勾勾手指頭,這些前一秒才聲稱被她的聰敏和美好的心靈吸引的男人,下一秒就成了杜瑞拉身邊的哈巴狗?
要說她不怨繼妹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自己也很清楚,美麗事物人人皆愛,擁有絕美容顏如杜瑞拉,又有幾個男人能不臣服在她的美貌底下?
她後面說的那幾句話,音量雖然極低,嚴忻章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你的條件並不差。」他靜靜的開口。
她微勾唇角,有些譏誚的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嘍。」
「那個上是誰呢?」他直攻要害。
在那一瞬間,她差點衝口而出,但是也僅僅只是一瞬間的衝動而已,很快就被壓制下來。
首先,她和這個男人算不上有什幺交情,事實上,以他們認識至今的情況看來,他們的關係甚至稱不上「友善」。
她實在沒有必要對這個男人挖心掏肺,將「家醜」拿出來宣揚。
再者,她也不喜歡宣揚。
不管怎幺說,杜瑞拉就算再討人厭,都仍是她的繼妹。而這個男人,只是一個外人。
雖然她和杜瑞拉向來缺少最基本的感情,但是她並不因此就認為在外人面前哭訴是正確的。
最重要的是:今天被訪問的對象是他,而不是她。
「那不重要。」她淡淡的帶過。「我們回到正題吧!」
真的不重要嗎?
在剛剛那一瞬間,她的臉上出現了動搖的表情。
雖然僅僅一閃而逝,但嚴忻章沒有錯過。
他隱隱感覺到,在她的心裡埋了一個很深的傷痕,而製造這個傷痕的關鍵——也是她的防衛機制如此嚴密的關鍵——正是那個她口中「比上不足」的人。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豈能讓一句「這不重要」打發掉?
「抱歉,時間到了。」他抬頭看向牆上的鐘。「十分鐘后我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請你明天再來。」
她聞言瞪大眼睛。
明天還要再來?
她以為自己只需忍耐他一、兩個小時,採訪完畢,然後大家莎喲娜拉,從此不用再相見?
「我只剩幾個問題,」她快速的翻著筆記本。「馬上可以問完。」
他用一種不甚贊同的表情看她。
「難道你打算用這樣隨便的態度完成這篇專訪?」
她猛然抬頭。
隨便的人根本是你吧……這是衝上腦門的第一句話,但是她「忍辱負重」的壓下來了。
在訪問尚未結束之前,她還是不要惹火他比較好。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暗暗咬牙。「我只是希望能快點完成,讓你我都早點解脫。」
「解脫?」他笑了,那笑里有玩味,還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味道。「我從來不認為這是折磨,我想……害怕的人是你吧?」
這是激將法、這是激將法……她默默提醒自己。不要上當、不要上當……
可是——還是很火大啊!
「那就明天吧!」她猛然闔上記事本,還是往人家挖的坑裡跳了。「請嚴先生給我一個時間,我一定準時到。」
***
接下來整整一個禮拜,杜言書「每天」下午都到嚴忻章的辦公室準時報到。
她懷疑這是他的陰謀。
因為,明明昨天才問過的問題,隔天如果無意中再度提到,他給的卻是和上次完全不同的答案。
再不然就是,明明一句話可以答覆的問題,他卻偏偏扯了一大堆風馬牛不相干的事,結果還是什幺都沒回答。
最氣人的是,愈是希望他多說的,他的答案往往就是一個字、兩個字帶過。
這是在耍人嗎?
原本只要幾個小時就可以搞定的採訪,卻整整拖了一個禮拜!而她三天後就要截稿了!
翻著手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杜言書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時間到了。」又是時間到了。「請你明天再來吧!」
瞪著那張俊美的瞼,杜言書真恨不得有什幺神奇藥丸可以讓人吃下后,把心裡的話全一五一十的吐出來,省得她日日與狼共舞。
憑著過去這一個禮拜的默契,她知道,通常他說時間到了的時候,就代表她該閃人的時候到了。
再待下去,他也不會多吐一個宇給你。
識相的收拾東西,她乖乖站起身。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他忽然開口。
她將東西全部收進包包里,然後背著包包起身。
「沒空。」想也不想就回答,甚至沒問他的目的是什幺。
很簡單,她不需要問。因為不管他所為何事,她相信自己都不會想要知道,更不可能答應。
他笑望著她。
「你不多考慮一下嗎?」
「不需要。」朝他點點頭,禮貌性的告別。「我先定了,再見。」
「了解你的採訪對象也是記者的功課之一,」他並沒有阻止她,只是在她走向門口時出聲提醒,「我以為你會對我的私生活感興趣。」
她的腳步停下。
他微微一笑。
「事實上,我很少給別人這樣近距離觀察我的機會,你確定你不再多考慮一下嗎?」
好吧!她得承認,他的確是攻擊到她的要害了。
縱觀這一個禮拜下來的採訪所得,只有四個字:乏善可陳。
完全一派制式官腔樣板,一點可看性也沒有。那也是為什幺她直到現在還站在這裡,忍受他的荼毒的原因。
如果她根據那些內容寫專訪,真的就只能靠相片騙騙讀者的錢了?她相信,到時總編就算不請她走路,也會將她打入冷宮。
在不同的場所觀察他,或許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一個人不管再如何精於偽裝,總不可能時時刻刻戒備森嚴,一定會有鬆懈或是軟弱的時候。
這是一個好機會。
她緩緩轉回身,努力不讓表情泄漏她真正的想法,
「或許你可以先提出你的計畫,然後我再來考慮考慮要不要答應?」
他並沒有被她故作無動於衷的表情所騙。
「我想你並沒有太多選擇,杜小姐。」他笑得迷人。「主控權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