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名的鳥兒成群吱吱盤據淡橘天空,不清多久外面沉靜下來,墨水也把絢麗的霞空渲染成帶著深海色調的暗夜。
呈峪為了避開不想見的客人,強迫自己就算睡到腰酸背痛也要繼續裝下去,沒想到他們一點離去的意思也沒有。
「呈峪。」維尼搖搖他的肩。
頭痛欲裂的翻正身子,臉色已慘淡蒼白。「他們……」
「抱歉。」面帶苦色。
哦~靠!那他睡這麼痛苦幹什麼!呈峪孩子氣的拉被蒙住頭。
維尼不知如何是好的搔搔頭。
氣不過這種強迫中獎,呈峪踢維尼一腳。「出去啦!」
「呈峪……」哀嚎。
看著呈峪帶著不甘願的起床找衣換衣,跟著他繞的視線卻陷入想請他留下來,但怕他生氣,若任他離去,又不知怎麼對自己的父母交代的兩難之中。
「喂!出不出來。」這是無奈的妥協。
不想見他們不過是呈峪自己的任性,他實在很討厭看別人在他面前展現「親情」來讓他嫉妒,只是現在「演員,」都到齊了,若再罷工那就真的很白痴。雖然不喜歡,但只能接受。
雙方引見,才照面呈峪就愣住了,對於自己早上的舉手之勞起了厭惡感,這種上天安排好的巧合,相同的也會被人誤以為是「算計」。
張習妤也瞪大了眼,上次沒能仔細看兒子的情人,對他的印象就只有「長得好看」,以致早上沒認出,現在只能瞠目結舌不知做何反應。
「怎麼了嗎?」維尼嗅到一絲不尋常,來回看著他們。
「不、沒什麼特別的事,飯不是煮好了嗎?大家邊坐邊聊。」呈峪不想邀這個功,反應機靈的轉個話題。
「真的沒什麼?」維尼再次追問。
「沒有。」呈峪篤定不講的事,維尼也不敢迫問。
席間客套話語來往的是政治,經濟與台灣的未來等嚴肅話題。
葛氏夫妻一致不看好台灣,工廠一家家往大陸、越南移,台灣就業機會越來越少,根本沒有未來,就像被掏空一樣,國際地位又遲遲不見起色,股市也低迷不振,在這成本主導的市場,工廠在台灣已經沒有生存的空間。
呈峪不以為然,台灣不是沒有未來,只是被政治人物給搞得亂七八糟,台灣呈現一片低迷,低就業率則建築在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肯吃苦,全想著錢宰事少離家近的工作,當然怎麼找也找沒有。
「台灣再差,還是最好的,國外的月亮沒有比較圓,人只要知足,在台灣還是生存得下去。」維尼下了這個結論。
等聊到現代的流行、教育、社會現象時,大家已移往客廳泡茶品名。
「那你對我兒子有什麼看法?」葛勝和突然切入這麼一句。
呈峪沉默一會,抿著唇像在想什麼,看了維尼一眼再次面對葛勝和。
「沒有什麼特別的看法。」這是結論。
葛勝和皺眉,顯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你跟我兒子不是在一起?」
「就如同男女交往,我們也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相戀十多年的男女在結婚後沒多久就離婚也履見不鮮,要山盟海誓很簡單,想在生活上有著共識與契合才是最難的,伯父是想聽我說什麼?人俊又聰明,簡直是人中之龍?還是請成全我們?如果一句話就能解決一切,要我說千萬句都不成問題。」呈峪看似不卑不亢,卻又隱隱透出他的不馴。
「一句話是無法解決一切……但你不覺得是一個好的開始嗎?」
「我的這「一句」您會接受嗎?」若是不接受那只是自討苦吃。
葛勝和挑眉不答話。
「我的這一句其實並不重要,話是人在說,可以好,可以壞,您何不用自己的眼睛、耳朵來認識我這個人,我與您兒子之間的事,用您豐富的人生經歷去判斷「我對您兒子有什麼看法?」」呈峪從容的臉上有著自信滿滿。「那你願意給我們這個機會來認識你嗎?」葛勝和順勢
笑著反問。
樂極生悲,呈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一時不察留了話尾打蛇上棍。
大家心裡都有數,若不是他們突然造訪,呈峪根本不願意跟他們見面,更別說還有下一次,只是言多必失,蛇都逼近了,退無可退只好硬著頭皮答道:「當、當然,這是我的榮幸……」
「那正好,我們從今天起有三天的休假,不介意我們住下來好好認識認識你吧!「有時間」吧!」葛勝和笑得像只得道的老狐狸。
「當……當然,伯父日理萬機都肯撥冗南下來,我再「加班」就說不過去了。」自己的意圖被人搶先一步識破,呈峪只好陪笑的承諾,安慰目己三天不過爾爾,最糟不過是搬出去住。
葛勝和指著手錶。「反正時間還早,要來下盤棋嗎?」
「五子棋如何?」呈峪笑著詢問。
「真是個好主意。」簡單的棋步,實則步步計謀,是個可多局速戰速決的棋類,若是實力相當,也不怕一局定成敗。
「維尼,伯父伯母遠道而來,就整理主卧室那間吧!床比較軟。」呈峪不喜歡有人入侵自己的領域,那讓他感到不安,彷彿有人在他無暇注意時窺幫他的底牌。
葛勝和與呈峪的對峙一觸即發,維尼斗膽上前,欲意化解這場明爭暗鬥,不想呈峪接受了葛勝和的戰帖又有意要維尼避開這場鬥爭。
維尼無聲的嘆口氣,轉頭笑問:「媽,我缺一個幫手,可以陪我進去嗎?」
明白丈夫不單單是切磋棋藝,雖然不曉得他的用意,但是也不干預他的做法,撫順裙擺便跟維尼一起到裡面去。
今夜表面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維尼直到此刻仍七上八下,但呈峪願意跟父母吃飯談天著實讓維尼感動不已。
「維尼,他……」在未見到呈峪前是不安,一頓飯下來成了擔心,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那個人只是在利用兒子,在玩弄兒子的感情。
她很怕,怕這個叫姜呈峪的人會在兒子付出所有的感情后,拋棄他,萬一兒子又想不開的自殺,她不認為自己有那個心臟可以承受第二次紅色汨汨而流的恐怖,那種血怎麼擦也擦不完,頭皮發麻到清楚的看見生命正由那血口一點點一滴滴流失。
「呈峪?他怎麼了?」維尼拿出洗過的床單與枕頭套。
「他真的愛你嗎?」抓過枕頭,不怎麼認真的換枕頭套,滿腦子都是想勸兒子離開他的言語,最後挑了一個女人比較在意問題當起頭。
維尼停下動作。「這問題很重要嗎?」
在馨巧離開他后,他就覺得口中的愛變得很可笑,用說的大家都會,女人愛聽,男人說了,最後只要變心什麼話也挽救不回來。
「我愛你」不過是一時的激情,若要長久,不如一句「我相信你」來得踏實,是句沒有過多虛幻的未來,沒有深沉的獨佔宣言,一句在分手時或許不會那麼痛苦的牽絆。
「你愛他,他也愛你,你們才會在一起的不是嗎?」也知道這社會上存在許多,沒有愛的夫妻,但她覺得兩個男人若決定在一起,除非有著特殊的感覺,不然是不會輕易互給承諾。
維尼在心中自我解嘲的想著,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愛他,又怎麼會知道他愛不愛自己,只不過是兩個寂寞的人湊和著,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愛」這個問題其實很多餘。
不以為母親能理解他安於這種關係的維尼,僅是曖味笑著:「那就是吧。」
不再多言,專心的動手換床被。
「維尼……」
「別太擔心,我真的過得很好,他是個好伴侶。」或許兩個男人就像同極磁鐵一樣,不過只要保持一定的距離,要和諧共處並不是難事。
更何況他們兩個重心全在事業上,只求寂寞時對方就在附近,現階段這樣就夠了。
還想再說什麼,可是見兒子已無繼續這個話題的意願,便知分寸的不再多說。
「最近公司還好嗎?」維尼另起話題。
「很好,幹部培養起來后輕鬆木少,凱蒂下禮拜也會帶小丘回來,方便回一趟台北嗎?凱蒂說想看看「他」,因……」驚覺不小心觸及兒子想避開的話題猛然噤聲。
「……」維尼沉默的抖開被子,確認每一端角皆飽滿,富貴花開的大紅暖被服貼攤子在床上后,接過被母親緊堅抓在手中的枕頭。
苦笑的說:「這要看「他」有沒有空,我不能幫他決定,下禮拜我或許會回去吧。」
「還是不想回台北嗎?聽說「她」出國了。」滿臉憂愁,問的小心翼翼。
「不!是我不太想見到姊姊,她難搞又難應付。」「她」也是原因之一,卻不想承認。
「……以前你什麼事都會跟外婆說,外婆走了之後你變得好沉默,媽媽……媽媽很擔心你。」
維尼低頭假裝忙碌,待再次面對母親時已換上疏離的笑容。「我們該出去了,不知他們棋下得如何,走吧!」
對維尼而言父母像神只一般的存在,崇敬他們,敬愛他們,但若要把他們當訴苦的對象,就像突然要他對呈峪說我愛你一樣彆扭奇怪。
見兒子突然拉開兩人間的距離,不由得沮喪起來,雖然知道現在急不得,但情緒上還是陷入低潮。
「連子!」呈峪笑得溫文。
維尼坐到一旁,看到父親帶點氣憤又有點不甘的表情,以及呈峪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貓,這場戰爭不揭自曉。
「再一局。」葛勝和拉不下這個老臉;想當年他可是全校五子棋冠軍。「要十二點了……」呈峪嘴上這麼說,還是跟著放子。
「你贏了就想逃嗎?」葛勝和怒瞪他。
「不敢。」
呈峪坐在公園椅子上,神色有點獃滯,一雙眼都快眯下去。
「啊——」又一個呵欠。
「年紀輕輕就這麼不中用!」葛勝和在他身旁甩甩手,折折老骨頭。
又不是超人,昨天應戰到兩點,清晨六點就被挖起來,任誰都受不了吧!呈峪再次打了呵欠。
去買早餐,留他們兩個在小公園內。
「你會跟我兒子一輩子吧……」葛勝和像聊天氣般問著。
「誰曉得,就算我現在說會,明天變了心還不是白講。」呈峪雙手插口袋,縮在椅子邊。
「年輕人,你是不相信人,還是對我兒子玩玩?」
「您覺得是哪個就是哪個。」這個問題很無聊,不是相不相信,而是計畫永遠跟不上變化說大話沒用。
「你是天生的同性戀者嗎?」葛勝和也不追問。
這樣縮著實在越來越想睡,腦子也渾渾噩噩,呈峪也站起來跟著活動活動。「算吧。」
「什麼叫算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也曾喜歡過女人,所以不知道天生的定義在哪裡。」
國小六年級吧……當時以為她是男的,暗戀了一個月,在知道她是女生后不知為何感覺就淡了。
「將來有可能再喜歡女人嗎?」
「不會。」
「為什麼這麼肯定?」
「感覺,女人無法滿足我。」
「各方面?」泛指精神與肉體。
「各方面。」呈峪笑著回答。
「你父母的反應呢?」對兒子是同性戀這件事。
「登報作廢。」先是罵後來看到就打,最後趕出家門,揚言斷絕關係,或許真的已登報斷絕親子關係。
「不能諒解?」葛勝和停下動作。
「非常不能諒解。」呈峪從不願跟別人談這種事,就是親弟弟也一樣,只是當葛勝和問起時很自然的就答出來,或許這就是一種渴望,心底總是希望父親能這麼心平氣和的問他關於他的性向問題,試著去了解他而不是一味否定他。
「你不去說服他們?」就像維尼一樣。
葛勝和左一個圓右一個圓,集天地精華於滿腔,劃開一身穢氣,左推右推,周而復始,簡單的拳法打起來氣勢十足,手肘勁道一縮一放彷彿大地的氣息。
呈峪好奇的模仿著葛勝和風雅的動作。「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有這麼開通的想法,有時努力只會惡化關係,破壞最後殘留的親情。」
加上呈峪遺傳到父親的不善表達感情,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取得他們的諒解,只能不斷的逃避。「交往過的有幾個?」葛勝和其實是想問他性伴侶多不多,怕他性關係複雜有病。
「三個。」
「我兒子是第三個?」葛勝和有點不悅的皺眉。
「維尼是第四個。」
「連同一夜情的呢?」口吻帶著嚴厲。
呈峪失笑。「伯父是在擔心什麼?獵艷?我保證我沒有。」卻不擔保你兒子沒有。
「有兄弟姊妹嗎?」葛勝和哼了一聲,眉頭比適才舒緩不少。
「一個弟弟。」
「前三個怎麼分手的?」
「個性不合。」
「全都是?」
「全都是。」實際上是一個結婚,一個變心,一個濫情,只是若照昭實說,這老頭會再問下去,為什麼結婚?為什麼變心等等沒完沒了的為什麼,不如一句帶過。
「哼!年輕人。」個個都這麼沒節操,隨隨便便在一起,遇到更好的就一句不合,船過水無痕。
「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葛勝和不因他不被父母認同,而體貼的迴避這類話題。
「爸爸是職業軍人,現在退休了,媽媽是家庭主婦。」
「弟弟呢?」
「還在念書。」
「那他也愛男人?」
「他有女朋友了。」不過將來會不會就……
「有想要自己創業嗎?」
「沒有。」
「因為沒錢還是什麼其他原因。」有雄心壯志的男人都會想要自己當老闆,那是一種榮耀,自己的公司是男人顯示能力的最佳勳章。
「人生其實一點也不長,何必只執著於一種工作。」當了老闆不見得多輕鬆,該煩的事夠多了用不著找更大的麻煩來。
「也就是說你會換工作。」
「有這個可能。」
「哼!年輕人。」這句含著好高騖遠的尖刺。
暖身操做好,葛勝和慢慢往前跑,呈峪本來想在原地等,可是就在葛勝和回頭看他一眼后就識相的跑上前,齊肩繞著小公園跑。
「不想生個孩子傳宗接代?」吸吸吐一吸吸吐一「弟弟生就夠了。」
「我家就維尼一個獨子。」呈峪不答話。
「如果我要他結婚呢?」呈峪仍不答。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分手。」淡淡吐出這句。
「這麼輕易就放手?哼!年輕人。」這麼容易放棄將來也不會有什麼作為。葛勝相加快腳步。
又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反正他不會是第一個跑去結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人生就是如此,時機到時該放就放,再難過傷心也只能獨自咽下,最慘也不過是孤獨死去。
「反正還有「外遇」和「離婚」這種名詞。」氣他似的故意加上這句。
「你以為我肯嗎?」葛勝和處變不驚。
「那您以為維尼是乖小熊嗎?」要是父母一句要他結婚他就去,那分手也無所謂,他不需要那種沒主見任人擺布的伴侶。
「他是個孝順的兒子。」
「……那他現在怎麼還在台中。」呈峪不是不知道葛氏夫婦曾勸他回台北的事。
葛勝和哼一聲再度加速往前跑。
「有寄錢回去過嗎?」
「被退回來了。」
「有回去看過他們嗎?」呼呼——有點喘了。
呈峪沉默。不敢回去,怕他們嫌惡的臉孔與話語,會抹殺過去的美好回憶。
「年輕人不要吃一次苦就停下來,被打被罵更應該要回去,你們人生還長,不像我們是一腳跨進棺材的老人。」呼呼——好喘!邊跑邊說果然不智。
「……生過維尼的氣嗎?」
「氣什麼?」呈峪不著痕迹的放慢腳步。「當他說要跟我在一起時。」
「氣有什麼用!他說沒有你就會死,當父親的還能叫自己的兒子去死嗎?」好端端的兒子才來台中沒多久,就說愛上男人,是父母都會震驚然後憤怒吧!
「他不會死的……」只要你們一直陪在他身邊,不讓他感到寂寞就行了。
「要是這樣就好了,他可是做過傻事,我們不敢再冒一次險。」
「有被說服的一天嗎……」呈峪很茫然,那對他而言是那麼遙不可及。
「什麼?」死小子,這麼會跑!不是天天坐辦公室的嗎?好喘。
「不、沒什麼!」
「你會回去吧?」做人兒女怎麼可以這麼不孝呢!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報答養育之恩父母不求子女將來賺大錢,只要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常常陪著四處走走就很欣慰。
呈峪不語。
「會吧。」葛勝和又逼問一次。
捏捏鼻子,呈峪轉過頭笑著說:「會。」
只是什麼時候不知道。
葛勝和滿意的點點頭。「爸——呈峪。」維尼從後面追上來。
「吃早餐了。」
「哦好。」葛勝和只是點點頭。
等跑到大家才停下來,顯而易見最喘的是曷勝和,簡直像快虛脫了似的。
「臭、臭小子……又輸你一回合,想當年邱姓的小毛頭想要從我身旁搶走女兒時,能蠃的就只有體力,哼!才勝兩項別太得意,想要跟我搶兒子至少得贏十二項再說……」不服氣的葛勝和在口邊不停的細聲碎碎念。
接下來的兩天一夜,葛勝和故意跟他繞英文……葛勝和敗在電腦專業術語上。
歷史地……歷史沒人比清楚,維尼可以背出各國首都,所以平手。
玩麻將……不會玩,葛勝和不戰而勝。
拚酒量……對於葛勝和的勸酒,呈峪依自己的步調迎戰,一旁還有維尼備好的檸檬汁。
酒醉的葛勝和拉著呈咿說些人生大道取最後還勸他要愛女人,跟女人結婚有什麼好處等等,呈峪只是笑著應好,直到葛勝和醉倒在沙發上。
到隔天,因為葛勝和宿醉的關係,他的秘密賽程被迫以三敗一勝一平手,蹤羽而歸。
「我挺喜歡你爸爸的。」在送他們出門后,睡前呈峪對維尼說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