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我可不可以問你現在在想什麼?」專註捧月側向飛機舷窗外的半邊小臉,火霆忍不住開口打破沉悶。那夜之後,她就如這般靜靜的極少言語。
「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罷了。」她沒有回首,只是安然看著窗下流過的白雲,慢條斯理地開口。
「離開我之前還是之後?」明明是他先挑起爭端,此刻卻是埋怨的口氣,將錯全扣向她。她在想他嗎?
「有關係嗎?」她忽然笑了一下,轉頭望了他一眼,然後又回復原來的姿態。
她眼中隱藏的無解與不知所措奇異地安慰了他被她忽略已久的心靈,剛剛惡劣的心情煙消雲散,火霆也笑了起來,沒有商場中的虛偽,「捧月,我覺得我倆重逢后像兩隻刺蝟,明明想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卻老是要先拿身上尖利的刺扎過去后再彬彬有禮地問『你還好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捧月被他無厘頭的糾纏惹得有些慌亂,先聲奪人地開口。
「沒什麼。」他忽爾又靜了聲,緩緩打著太極拳,將問題給推了回去。
空中小姐甜蜜的詢問在前方響起,耐心地問過每個人需要什麼,不要什麼,飛機穿越氣流的嗡嗡響聲,耳膜不適引起的鼓脹感,身邊氣息瞬間安寧,捧月不自覺本能地出口:「我想起潤心,還有那碗粉蒸肉,想起我們搶菜吃,想起……很多很多……」她老了嗎?最近總是回想以前的往事。
「……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在樓上偷看你吃飯的模樣,偷看你和蘇小姐為了最後一塊肉大打出手……」他依舊嘴角上揚,似乎為當時的可笑回味不已。
「你偷看我們吃飯!」嚇了一跳,她那時的醜態豈不是全落入他眼中?捧月努力板起臉認真指責。但堅持沒到兩秒,撲哧,想到當時的場景,她忍不住笑出聲,「那是我們第一次翻臉,因為她搶到那塊肉。」
「哦,真是榮幸。」他挑挑眉,邪氣十足,不是很真心地答道。
太習慣他戲謔的樣子,捧月允許熟悉在心口縈繞,引發全身的不對勁。
「捧月,我還可以繼續追求你嗎?」突然間,一直看著文件的他冒出毫不相干的一句話。
心中一緊,彷彿是怕心臟不受控制要跳出,捧月心虛地抓緊衣領。察覺他驚詫卻瞭然的一瞥,她慌慌張張地急忙將手放下,低下頭,渾身不自在,想找點事做,不自覺地抬手搓轉著桌上的馬克杯,發現這樣也不可能放鬆自己,便馬上又轉首向窗外,縮起小小細削的肩頭。看樣子是平靜下來,只是臉上潮紅一片,寫滿她的無措。
「如果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她羞怯容顏,火霆莫名心頭一快。
她仍是不語。
終於輕鬆地咧開嘴笑起來,火霆想與世界所有人分享一般環顧四周,希望別人發現他的快樂,可是所有人都倦極地在沉睡。對了,正是中午時分,困頓之時呢。
呵呵呵,他兀自如呆瓜般傻笑,只是變成低頭對著文件笑。自己是天下第一傻瓜。捧月敲著腦袋瓜子,還頂著那張紅紅通通的臉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無奈地做鬼臉。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又驚又喜?還是又羞又懼?她對火霆的提議說不上來拒絕抑或是不喜歡。年少的她放開膽子努力追求他,已不年輕的現在是他小心翼翼地追求自己,可能是為彌補少時的虛榮或是滿足如今的空虛,她竟可以忘記,甚至於原諒他在花園中的所作所為,在美國宴會中刻意的漠視,只要,只要想到能和他再次在一起。
自己,自己還是愛著他的。其實不用他問,她騙不了自己的心。
心像小鹿般咚咚咚敲著,她好怕他會聽到她緊張的心跳聲。鎮定,鎮定,他馬上就會來接她下樓共進晚餐,她不能流露出一絲不安心。
可是,全身流過那熱熱的電流是什麼?以前都埋在內心深處,如今奔涌而出,是愛意在全身蔓延嗎?
「捧月,準備好了嗎?」他在門外敲門,禮貌地問道。
深吸一口氣,捧月對著鏡中的自己鼓勵地微笑。事實也許沒她想得那麼美好,他是以什麼心態在追求她還不知。花園內的事情她是可以忘記,但不代表這根刺就能從心底連根拔除。只怕偶爾想起時,心還會隱隱地痛吧。
「捧月?」房內沒有聲響傳出,火霆不明所以,再次疑惑地開口問。
整整裙擺,捧月在出發前送給自己一個甜甜的微笑。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現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房門拉開,捧月邁著玲瓏的步子翩翩而出。
那一刻,火霆目不轉睛。
柔順的長發盤成髻,於右側編入一串晶亮的珍珠,頓顯端莊中的甜美,圓潤的瓜子臉略施脂粉,愈發突出水肌玉骨,明眸顧盼生姿,瑤鼻俏麗挺直,小小櫻唇輕輕細抿,形狀美好。淡藍弔帶薄紗連身長裙,顯出身段優美,凸凹有致,尤其那寸細小蠻腰,惹得人想一把纏上。
「咳……」清清嗓子,火霆試圖開口,卻困擾地停住。她向來是安全的針織的高領上衣加緊身長褲,惟一穿裙子的那次宴會他又只顧著生氣,哪裡顧得上細細欣賞她風姿。而這次,低胸的晚禮服,從他的角度看去風光無限,輕盈飄逸的裙擺下是若隱若現的修長美腿,真是……誘人犯罪……
一把火騰騰從下腹熊熊燒至他大腦深處,慾望輕易被挑起。
「好看嗎?」見他臉上陰晴不定,捧月不確定地拉起裙擺在他面前徐徐轉了一圈。三百六十度的圈還沒有結束,她就落入一副溫暖的懷抱。
「誰為你選的這一套?」不管那人是男是女,簡直是居心叵測。他滾燙的氣息噴散她耳旁,心跳加速。剛剛她純真無知表情下的那柔美的一轉,直轉得他心神蕩漾,硬想把她拖回房間……
「霆……」突然而來的擁抱,暖得烘人心肺。不知火霆打的什麼主意,捧月只是單純不解地問,「怎麼了?他選的衣服不好看嗎?」當初出國前兒子強迫她帶上數件晚禮服,似乎就有此預感。
「他?」火霆挑起半邊眉,「男『他』?」
「嗯。」捧月慢半拍的腦筋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乖乖地點頭承認。憶昔是她的兒子,當然是男孩子沒錯。
SHIT!他早該想到的,他的捧月向來是人見人愛的甜美寶貝,性子又單純,持家又是一把手,離開他的這十三年裡,怎麼可能沒有人追?
他自己不就是很好的範例嗎?自從離開她以後,女人就成了生命里最好的點綴,好友蒼拓凌還有昊然不是向來笑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嗎」?
「好吧,平手。」他悶悶不樂,悻悻地說道,加緊手臂力度,死力將她困在懷中。僅在與他重逢之前,她可以在心中裝一個人,聊解寂寞,現在,誰都免談!捧月此刻只屬於他一人,不,還有今生,一輩子。
「火霆?」聽他的口氣,怎麼像在發孩子脾氣?被他圍在胸前,她看不見他負氣的表情。「平手」是什麼意思?
「吃飯,吃飯,我餓壞了。」立馬鬆開懷抱,但又緊抓住她柔軟的小手,拉起她就匆匆向前沖。扭過的頭依舊沒讓捧月看個明白。
燭光正好,火紅的玫瑰正好,可口的晚餐也正好,問題是火霆臭著的臉一點也不好。
溫馨氣氛,頃刻瓦解。更為嚴重的,是隨之而來的三堂候審的壓抑感。
「那夜你為什麼要在我酒里下安眠藥。」他狠狠咬一口牛排,兇巴巴。
挫敗,挫敗!承襲剛才惡劣的心情,他很想擺出大度、絲毫不介意的模樣給她相逢后第一次的美好記憶,可結果事與願違。
「……」趕快往嘴裡塞一塊蝦仁,速度之快,噎死活該。當年是她有錯在先,現在只有無語問蒼天。
不願答?!掃了她努力吃飯的可憐相一眼,火霆只得心軟地換個話題。「那,離開我之後你去了哪裡,我一直都沒有找到你。」
「……」咕嚕咕嚕,她拚命灌紅葡萄酒,眼皮都嚇得不敢抬。如果時間能倒回,她寧可回答他先前第一個問題。他應該還不知道他有兒子的事,現在抬上桌面來談,只怕他會一怒之下殺了她。
她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歡小孩子,也一直期盼有一個他自己的孩子。萬一他知道當年她不但跑了,而且還是帶球跑,甚至和另一個男人——心嚇得停了半拍,結果……不敢想象……
這麼猛的喝酒方法,只怕她心虛得很!呵呵冷笑兩聲,火霆銳利的眼睥睨著嚇得快縮到椅下的小人兒。
不過,看在她待會兒一定會醉的分上,他考慮目前暫時先放她一馬。
醉熏熏的捧月,到時會是只待宰的可憐羊羔,任他上下其手……
想想那情景,火霆就賊兮兮地乾笑起來。就寬宏大量原諒你這次吧!
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要他不再逼問當年的事就好。捧月見他笑起來,也配合著傻笑起來。
「你笑什麼?」火霆看她笑得格外辛苦。明明不敢笑,還非得拚命將嘴角向上拉,難看。
「你又笑什麼?」捧月不甘示弱地反問。他的笑好生詭異。
「我笑什麼?」他優雅地抬起十指搭起塔狀,支起男人味十足的俊美面容,含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故作疑惑邪氣挑眉反問。他的小捧月,她知不知道她的身子已經開始晃蕩起來了?
奇怪,捧月伸手定住火霆的臉,「我在問你話,你幹嘛老要晃來晃去?」哦,不,是轉來轉去?
「小姐,你醉了。」火霆幸災樂禍祝福道。
「醉?」開始不清醒,捧月晃晃腦袋,「誰說的,我哪有醉?」
是啊,醉酒的人通常都說自己沒醉。火霆不與她爭辯,繞過桌子扶起她,「我送你回房。」
「喂,我沒醉,為什麼要扶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不會走路!」她咕咕噥噥申辯著,身體卻早就誠實地偎入他懷裡。
沿路就只聽見捧月嘰里呱啦不知講些什麼,過往的賓客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一半是他們奇異的舉止,一半則是因為俊男美女的組合。
「你呀,丟臉丟到家了。」火霆扶捧月到房內,她「兩隻老虎」的兒歌聲還沒停。「明早你肯定沒臉見人。」他壞心地笑起來。
可是捧月註定讓他沒片刻安穩日子過,就見她歌聲突一頓,然後,捂住嘴,難過地閉上眼,彎腰作勢要嘔。
「喂喂喂,待會兒!」一見大勢不妙,火霆手一抄打橫抱起她,沖向衛生間。
時間剛好,捧月傾身對著馬桶哇哇吐起來。
「你呀!」火霆無可奈何地嘆氣。吐過後,她蒼白的小臉無力地軟軟靠在他身前,孱弱的模樣讓人實在不忍心對她使壞,雖然他很想很想。
柔聲緩語地呵護她喝口水漱口,然後輕手輕腳地小心放她到床上睡好,拉上涼被。火霆滿心歡喜地注視她睡得不省人事的寧靜的睡顏。回到墨西哥城后,他並沒有直接帶她回別墅,僅僅是私心裡讓她忘記工作的事,忘記現實的事,能和他平靜地多待一會兒。
「你還愛我嗎?我放在手心裡的月亮?」他親親她微翹的鼻,啄啄她紅艷的唇,「雖然這十三年來我對女人壞得沒藥可救,可是,不要怪我,我的小月亮。我、我想你,只是因為我想你,想通過不同的女人身上找尋相似的你,所以,你不可以不再愛我,也不可以再次離開我。」他像個孩子霸住喜歡的玩具般俯身壓住捧月,八爪魚一樣纏住她全身,埋首她香甜的發間,低低小聲傾訴著,「你不可以不愛我,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因為,我愛你。清晨,濕潤的空氣浸滿室內每個角落,淡淡的陽光小心地灑在大床上糾結的兩人身上,生怕擾他們好夢。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數秒后,才慢慢地張開,露出惺忪、仍沒有焦距雙眸。
哦,好亮!拚命眨了數眨,才慢慢適應這種亮度。嗚,好痛!捧月邊想她怎麼了邊試圖抬手揉揉腦袋,卻覺得手動不了。
昨天夜裡,她好像和火霆一塊吃飯,然後,向來酒量差的她似乎喝了些酒……火霆!
偏過頭髮現令她手動彈不得的真兇,本來還在思索昨夜事情的腦袋立刻罷工。
他為什麼會睡在她身邊?他為什麼會纏住她四肢?難道——酒醉的她與他在昨夜——
可是,頭太痛,捧月只知頭腦一片空白,什麼也回想不起來。再偏過頭,看看他沉睡的臉,試圖從那恬靜如嬰孩的臉上找出答案。
他其實是個非常好看的人。看著看著,捧月就忘了自己本來的打算。乾淨英挺的眉,高直的鼻樑,睡覺會微微張開的唇,呵,他的下巴新長些青青的小胡碴。她發現新大陸般饒有興味地伸手摸摸,硬硬的,好扎手。
「你知道一大早對欲求不滿的男人動手動腳意味著什麼嗎?」閉上的眼突然睜開,嚇得捧月措手不及。
「哦,你醒了。」她確實在對他動手動腳,理虧,只得乖乖承認錯誤並轉移話題。至於他剛才言語中的具體意味,她則神經大條地沒有聽清。
「嗯,醒了。」火霆點頭,本已困住她四肢的手腳不安分地毛毛躁躁起來,反身欺壓上去,表情不明地表示同意她的話。
「如果醒了,可不可以放我起來?」捧月有些不習慣如此近距離說話,更不自在地能直接感受到他逐漸升高的體溫,也終於慢吞吞回味過來他剛才說的話。欲求不滿?
她的臉,好紅,像個不經人事的少女般純潔可愛。火霆忍不住親上她臉頰,「我想你,捧月。」
火霆突然的示愛,讓捧月忘了掙扎。這句話,說得好動情。
可是……「天很亮。」捧月天外一句,牛頭不對馬嘴。
「嗯,是很亮了。」火霆煞有其事地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再回過頭來點頭同意。
「呃,一日之計在於晨。通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從早上就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才對得起太陽公公喊我們起床。」既然他沒反對她胡謅,那她就順著往下說。
「這話也沒錯。」確實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情。火霆還是點頭。
「所以……」捧月雙手抵上火霆貼緊的身軀,隔開小小的間隙,「對不起啦!」沒等火霆反應過來,使力將他一推,從床上跳起,馬上向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