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早,睡了不甚安穩的一覺醒來,偌大的床上只有我一個。
我翻身坐起,反射性地搜尋風承烈的身影,當發現這間安靜得幾近死寂的房內一個人
也沒有,心中竟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查覺自己這樣的情緒反應,當然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吁了口氣,苦笑,看來我都已經快假戲真作了,還演什麼?
風承烈呀……
一個輕細的敲門聲打斷我的思緒,隨即,厚重的大木門被開啟,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友
善溫和的笑容。
我心下頓時舒坦起來;謝天謝地,總算看見第一個真誠的笑了。
「雨柔小姐,起這麼早?」嬌小的身子捧著托盤走來,食物的香氣頓時飄入鼻端,
「一定餓了吧,來吃點東西。」
她把托盤放到桌上,唇邊的笑容始終未減。
「我的名字的是艾莉,是烈少爺要我來的,以後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一聲。」她
一頭短髮、穿著工作服,看來年紀相當輕。
「謝謝。」我給她一個笑容,這個小女生親切的態度讓我備感溫暖。
看來這座城堡也不全然是黑暗的嘛。
「啊,千萬別這麼說,雨柔小姐,這只是我分內的工作。」艾莉似乎有些受寵若驚,
隨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道:「難怪少爺會對你這樣特別了。」
「什麼……咳、咳!」我正拿起牛奶喝了一口,立刻被她的話驚得嗆住。
什麼對我特別?別傻了,艾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惜我難受得直咳,根本沒法開口解釋。
「是真的呀。」艾莉連忙拿紙巾給我,邊拍拍我的背,「我來這兒已經有好多年了,
可也從沒見過少爺對哪個女人這樣。」
「他對我怎樣了?」我順了順氣,拭去唇邊溢出的牛奶,不以為然地哼問。
我不過也才剛來這城堡,實在想不出他做了什麼讓大家這麼訝異。
「就是昨天哪,」艾莉笑吟吟的,「你不知道吧,因為你睡著了;少爺他不管對任何
人總是冷冷的保持距離,但他昨天竟然親自抱著你,動作好溫柔、小心翼翼的,臉上還帶
著笑呢——天知道,我已經忘了上次看到少爺笑是什麼時候了!連路過的下人們若是聲音
大些,就挨了罵,就怕吵醒你啊。」是嗎?聽完艾莉的描述,我很沒志氣的喜上眉梢,心
里亂感動一把的。
腦海忽然又躍上昨晚那個濃烈的吻,更讓我酡紅了臉。
但一思及我接下來的處境,我又笑不出來了。
那個老頭厭惡我的程度就不用說了,而我又老覺得風承烈還有事瞞著我……不行,我
得再多了解一些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
是的,我揚起嘴角,我孟雨柔向來不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悲傷或等待停留中,既然眼
前已無路讓我選擇,我當然要讓自己處在最有利的情況!
而目前能幫助我的只有眼前的艾莉了。
我抬眼對她含笑的臉,這時才發現她一直恭謹地站著。
「坐嘛,艾莉,「我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不行的!雨柔小姐,」她的表情像是受到了驚嚇,慌亂地擺著手,「我們……不一
樣……我……我不能坐的……」
「我們有什麼不一樣?在我面前不要拘束這些。」我忍不住皺起眉,搞不懂她為什麼
這樣惶恐。都什麼時代了,還來這一套?
就在我起身拉起她的手準備強拉她坐下,她連連搖頭,「你就別為難我了吧,雨柔小
姐……要是老太爺知道了……我可就慘了。」
「老太爺?你是說那個老頭?」我挑起眉。
嗯哼,果然是那個思想未開化的老頭定下的規矩。
艾莉聞言,不敢置信地驚呼,大概是訝異我對那老頭不敬的稱呼吧。
但我可不管這那些,「沒關係的,你儘管坐。」語畢,我一把拉過她,將她按坐在身
邊。
「唉,雨柔小姐……」艾莉見我堅持,也只好提著膽子坐下。
「我是想請問你,艾莉,你說你待在這裡很多年了?」我開始發問。
所謂戰略的第一步,是收集情報啊。
「是啊,我父親生前是這裡的管家,我可以說是在這裡長大的呢。」艾莉不疑有他地
回答。
「那麼,對這裡的一切,你一定都很清楚羅?」
她點點頭,「是啊,雨柔小姐,你想問什麼?」
「為什麼老頭和……烈的感情那麼不好?」
艾莉的表情頓時有些驚訝、有些遲疑,好一會兒才道:「少爺沒跟你提過嗎?因為老
太爺……其實本來不想承認少爺的。」
「承認?什麼意思?」我疑惑地問。
「就是……」她咬著唇,似乎在猶豫著,然而在我強烈的目光下,只好無奈地道:
「少爺他……其實不是夫人生下的兒子!」
我訝然張口,艾莉索性全盤托出:「老爺生性風流,除了夫人外,還在外頭有了女人,
不僅如此,那女人還為老爺生下了兒子——就是少爺。」說到此,她嘆了口氣,「這事爆
發開來,自然引起了家庭革命。向來雍容優雅的夫人尖叫著大哭大鬧,還差點要自殺——
我當時還小,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夫人那歇斯底里、失去理智的模樣,我永遠也
忘不了。」艾莉苦笑著。
「慢著,」我驀然發現了不對,「你今年幾歲?」
「二十啊,怎麼了?」
「那……那當時……」我艱澀地開口。
天,他今年二十七啊……不會吧——
「那時候我大概十歲左右。」艾莉解釋。
果然!我簡直不敢相信地輕喊:「十歲……也就是,這件事爆發開來的時候,烈已經
十七歲了!」「是的,雨柔小姐,」艾莉悲傷的臉上帶著同情,「本來老爺想一輩子瞞下
去的,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
「怎麼可能?這實在太荒謬了!」我激動地直喘氣,「這對他們母子怎麼公平!這將
近二十年的時間,一個是見不得光的情婦、一個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他難道不知道他的自
私將造成他們多大的傷害?」
太可惡了!怎麼可以這樣?這樣烈和他母親不是太可憐了……
「事情還沒完呢,「艾莉搖搖頭,「老太爺知道了這件事,怒不可遏,他是那樣重視
門第觀念的人,何況又是這種家門醜事,他根本不承認少爺母子,還派人把他們趕了出
去……」
「老天。」我閉起眼,不敢想象當時的情況。
臭老頭,你果然夠狠!我忿忿地想著,心下對他的厭惡又更甚。
「夫人受不了丈夫外遇、兒子都還這麼大了的事實,氣得昏死過去——醒來后卻完全
變了個人,簡直是瘋了!老爺非常愧疚,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結果在一次要送夫人往醫院
的路上,發生意外,包括開車的司機,三人雙雙身亡。」
至此,我幾乎不忍心再聽下去。
原先只是單純的打探消息,卻沒料到會挖出這樣的過去。
「老爺夫人死後,老太爺著實傷心了好一陣子。」艾莉沉重地道,「但是老太爺害怕
將來風家後繼無人——」
我到這裡也明白了,「所以,他這才想起了烈,那個當初被他一手趕出去的孫子?!」
我不屑地輕哼,對老頭簡直是鄙夷至極!
艾莉再度點頭,「就從那一天開始,少爺從此住進這裡,一直到現在。」說完又輕聲
道:「但即使如此,我知道老太爺心裡還是不高興的,他並非真正承認少爺是他的孫子……
畢竟,他不是夫人所親生。」
我握緊了拳頭,心裡仍是不平,「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他絕不可能願意回來
的。」
因為,他是那麼狂,那麼驕傲……
想著,我氣紅了眼眶,為他心疼,也氣他為何甘心回來受辱?明明知道那個頑固老頭
不可能真心接納他啊……
「我不明白少爺為什麼回來,卻感覺得出他也不是自願的,「艾莉看著我的反應,忽
然輕輕笑了,「雨柔小姐,你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只是微笑,從床上站起,接著向我微一行禮,便走出房。
在即將跨出門之際,她突然回首,拋下一句:「因為你和少爺一樣,都是會讓人情不
自禁喜歡上的人。」
我無語,只能看著緊閉的門板發愣。
接下來的時間,我忽然變得焦躁、坐立難安。
大概是艾莉給我的震撼太大,直到現在我仍沒辦法回過神來。
怎麼形容呢……就像是心裡被某種東西漲得滿滿的,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覺有
點酸、有點痛、有點麻,而且愈來愈強烈,強烈到如果不快點渲泄,就快要爆炸了——
我捂著胸口,用力深吸著氣。
當目光不經意瞥見那少了一片的玻璃窗時,我頓時恍悟。
是的,這種感覺叫「渴望」。
我現在極度渴望見到他。風承烈……
我想弄明白,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還有,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想探究到底的慾望,也許早在第一眼見到他,我就已陷溺在他那無
法解讀的迷人綠眸中——
我低嘆一聲,此時門開了,風承烈踏著一貫穩健的步伐進入。
「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他揉揉我的發。
「你為什麼要瞞我?」我拉下他的手,開門見山。
「瞞你什麼?」他眉毛動了動,有些漫不經心。
「你的一切——」我咬著唇,明知若開口提此事,他一定會大發雷霆,我卻是忍不住,
「你當初是為什麼要回來?」
果然,他神色倏然變冷。
「是艾莉?」低沉的嗓音彷佛也結了冰。
「不關她的事,是我強逼她說的。」
他用著毫無感情的眼神瞪我,「這又和你什麼關係!」
那排拒冷漠的目光刺痛了我,「當然有關係!」略過心頭的痛楚,我試著理直氣壯,
「你從頭到尾都沒對我完全的解釋,我、我有權利知道啊,好歹……好歹我也算是——」
話音到此卻哽在喉頭。
糟了,我算是什麼?
我又氣又惱地發現,我根本什麼也不是!
「算是什麼?」他問,居然微微揚唇。
「算是……」我咬牙,硬是想不出有什麼詞搪塞,繼而羞怒道:「這不是重點!總之,
你別想轉移話題。」
他淡淡別開頭去,「沒什麼好說的。」
「不許逃。」我努力將他的頭扳正,「你為什麼總要這樣排拒別人、壓抑自己?什麼
事都自己一個人擔著,不累嗎?」
有那樣的身世和遭遇,我不敢想象他承受了什麼痛苦,只是他心裡真正的想法呢?那
雙眼藏了好多事,而我想看個清楚明白——
他的眸子一眯,綠眸又覆上了一層晦暗,「我壓抑?」
不以為然地輕哼,緩緩推開我。
「還想否認?你剛又壓抑了。」我不死心地再度向前。」你總把自己包得緊緊的,不
讓任何人靠近……」
他臉色愈來愈難看,「你想太多,也管得太多。」
「我才不是——」
「夠了!」他忽然發怒地暴喝,不耐煩地用力將我甩開,我沒料到他突然出手,身子
霎時重心不穩往後倒去,撞翻了椅子還撞上了桌角,摔得一塌糊塗。
我瞬間只覺一陣暈眩,痛得差點掉下淚來。
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刻我已被他抱起,安穩地坐在他大腿上。
「你……摔到哪裡?痛嗎?」他的表情看來相當懊惱,似乎帶著幾分自責,「噯,我
不是故意……」「痛不痛你也去撞一次就知道了。」我苦著臉,可憐兮兮地咕噥著,說著
有些怨懟地瞅著他,「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不想說也用不著這樣。」
「你何苦這樣逼我?」他嘆息,輕柔地揉著我額頭的紅腫,「還痛嗎?」
「很痛。」我皺著眉答,望進他綠眸內的憐惜,「你在乎我,對不對?」
也許我們相識的時間短得不可思議,我卻不相信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
他緩緩俯下頭,在我額上的傷處輕輕一吻,「非常在乎。」
我微微一笑,「那我現在算是什麼?」我想起剛剛令我氣結的對話。
他的綠眸似乎閃過了一抹異樣的光芒,我還沒來得及捕捉,他便再度低頭,很深很深
地吻住我,是那種讓我直喘不過氣來的吻。
哼,狡猾!每次都來這一招——
不過……我攀住他的頸子,唉,卻該死的有用啊。
「我的母親是義大利人。」
在長長的一吻過後,他把我按在他胸前,低聲開口。
我靠著他,急促地喘著氣,還沒回完全回神。
「但是,我恨她!」
我一怔,從他懷中抬頭,被這樣強烈的字眼駭住。
「是的,我恨她。」他再度重申,神態和語氣皆多了一股嘆息和悲傷,「我恨她的溫
順,恨她的軟弱。」
「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忍氣吞聲?她明明知道那個男人有了妻子、她明明知
道他不可能給她承諾——」他語氣微微激昂了起來,「這樣見不得光的痛苦日子她居然忍
受了那麼久!」
「我更恨那個男人,他自私又無情,卻又妄想著能享齊人之福。」他冷恨著聲,聽得
我心都揪緊了,「他就這樣冷眼看著我們母子毫無尊嚴的被趕出門——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說過一句話……」
他神情愈來愈憤怒凝恨,「那樣的父親不要也罷!我相信即使沒有他,我們母子也可
以過得很好——若非我母親堅持,我根本不想要風這個姓——這個字只讓我對它深惡痛
絕!」他神情狂亂,不自覺地加重手臂的力道,將我抱得好緊。
我一語不發,皺著眉,雖然身子被他擰痛,仍是任他發泄著。
「只是我沒想到,我會再度回來。」他閉上眼,疲憊地嘆了好長一口氣。」是我母
親……她臨終前的遺言……她這一輩子沒有快樂過,連到死,也挂念著那個無情的男人—
—」
「噢,烈……」我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地回擁他,「不是恨,你不恨的!要是恨,
你不會為她委屈自己、要是恨,你怎麼會為了她的話而回來你最痛恨的地方?你就是太在
意她了,這不是恨,是愛呀……」
傻呵!這個其實最善良的男人——
實在教人……不得不喜歡他、甚至愛上他……
我的心激烈地澎湃著,為他。
他神情古怪複雜地看著我,忽地冒出突兀的一句:「你不笑嗎?」
「這有什麼好笑?我又為什麼要笑?」我淚眼未乾地瞪他。
我心疼地哭都來不及了,幹嘛笑?
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沒看見我的眼淚嗎?
我孟雨柔向來都是惹別人哭,哪裡輪得到別人來弄哭我?
根本一點都不懂我的心嘛,豬頭三!
「你不覺得我笨得可笑、或是……看不起我的出身?」他的語氣更遲疑了,表情更是
怪異而不確定。
天啊——我真是不敢相信這種教人生氣的蠢話會從他嘴裡說出!真想暈倒算了——不
過在倒下前我會用力的狠狠揍他一拳。
「風承烈,你的確笨得可笑!」我板起臉,咬牙切齒地怒視他,同時成功地看到他失
望又惱怒的表情,「你以為……」我緩緩逼近他的臉,一字一句故意說得沉重又緩慢,
「我是你家那個讓人看了就討厭、觀念古板守舊到發了霉的可惡老頭嗎!?」
說完,我用力推倒他,氣呼呼的:「你當本小姐是什麼?你當真認為我那樣膚淺?原
來我在你心中竟然和那個老頭劃上等號!簡直是侮辱我——」
好吧,就當我眼淚是白流、心也是白痛了!
果然和那老頭是一家子啊,就會傷人的心。
我調頭就走,才跨出一步,整個人忽然又被騰空抱起。
「你幹嘛?放開我!」我口氣兇惡。
「柔——」他低低柔柔地在耳邊輕喚,我仍緊抿著唇,故意忽視這聲呼喚在我心底所
起的化學變化。
他只是看著我,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情,我再度被那片汪洋的綠海淹沒。
唉,我輕嘆一聲,還是心軟的屈服了。
一碰上他,我什麼理智啊、冷靜的,統統都不管用了。
「你母親一定是個美人;因為你有一雙美麗溫柔的眼睛……」我輕輕撫上他的臉,愛
戀地直視他的眸,「在我眼中,你就是你,這是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改變的,你懂嗎?」
他沒回答,只是揚高了嘴角的弧度,將我摟得更緊。
我也笑了,滿足地躺在他懷裡。
直到現在,我才覺得我真正走入他的內心。
他也許有好多不同的面孔,但直到觸及他的心,才能明白他其實是孤單的。
說到底,只是缺少愛的人啊。
我開始覺得,當初誤打誤撞的被擄回這裡,好像也不壞。
呵,我的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