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拓跋俊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人,想到了他早已死去的父親、他如今守寡的母親以及每個值得他追懷的人。他的表情在此時此刻竟然有些恍惚與迷離,泛著悠悠的怔忡,微微的僵窒,彷彿已不自覺地將自己想象成了與此事不相干的人。
秦伯雅並沒有乘勝逼戰,只是默默地站著不動,神色堅定而又蕭索。他雖然站著不動,卻並沒有絲毫就此罷手的意思。惡魁尚自好端端的活著,對於走俠義道的人而言,此事當然不能就此作罷,至少得給惡魁一點教訓,還死者一個公道。
拓跋俊像是從一個飄渺而又遙遠的夢中覺醒,猛地搖了搖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緊緊捏著雙拳,厲喝道:「來吧,像你剛才所說的,不要再耽擱時間了。」
秦伯雅注視著他,目光生澀,淡淡地說道:「你不比剛才死去的那些人,你還很年輕。你願意收回你的話,承諾從此以後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么?」
拓跋俊心頭一震,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自尊的反應宛如一把熊熊烈火燃燒著他的胸腔。他激動地叫道:「秦伯雅,你算什麼東西?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把我拓跋俊看成什麼樣的窩囊廢了?你殺了我六個手下,以為就能嚇住我?說到殺人奪命的實績,你拓跋少爺斷不會落在你的後頭。咱們兩家的恩怨從六十多年前就開始了,撇開今天的事不提,你我碰面想來也不會盡歡而散吧?」
秦伯雅愣了愣,道:「咱們兩家的恩怨?你娘是怎麼告訴你的?」
拓跋俊陰笑道:「六十多年前,你秦家不可一世,號稱江湖第一家。我的祖父看不慣,以他党項族第一高手的名義向你家起挑戰,結果死在了天山之上。」
秦伯雅搖了搖頭,苦笑道:「但我的父親卻告訴我說,六十多年前天山之上的那場決鬥是一場不公平的較量,你家出動的人馬遠遠不止你祖父一人。若非你祖父當時和我祖父一同掉下懸崖,這筆帳絕不會到現在還沒跟你家清算。」
拓跋俊喝道:「放屁!『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只要能贏,管什麼公平不公平!」
說到六十多年前天山上的那場決鬥,秦伯雅原本無動於衷的臉亦不緊冷竣起來,冷道:「好一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不管你這麼說,你今天還是免不了做『敗寇』的下場。」
拓跋俊挽起衣袖,展露出緊扎於雙手的銀色護腕,將長袍下擺掖上腰間,然後伸手入襟。錚的一聲輕響,一把鑲珠嵌玉的華麗短劍已在他手中吞吐著瑩瑩寒光。
秦伯雅雙臂整齊的垂下,泰然自若地道:「兵器的珍貴處在於使用它的人懂得如何去用,並不在於兵器本身的價值與裝飾上。拓跋俊,你好自為之。」
拓跋俊喝道:「廢話少說,亮兵刃吧!」
秦伯雅淡淡說道:「對付你,又何需用兵刃?」
拓跋俊感覺自己已被輕視到極點,他那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臉上布滿了怨毒,喝道:「我已受夠你這個囂張無比的鼠輩了!」
秦伯雅氣定如山,肅然道:「生死一搏之際最戒嗔急,你如今就先輸了半招。」
拓跋俊不再答話,緩緩地繞著秦伯雅開始遊走。最初只是慢慢的錯步,逐漸越來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風,甚至幻成了模糊的一團銀影。這是落日牧場一種極為詭異狠辣的戰法,叫做「旋環奪命」。
這一戰法的精要處在於利用迅的奔旋動作炫惑敵人,使其無所適從,然後在圍繞敵人奔轉中猝然襲擊。由於自身的移動,便於瞧准敵人的破綻,從而選擇最佳的下手位置與時機。相反,敵人如果跟著團團打轉,在目眩神迷中防守疏鬆,反倒正中旋走者的下懷。這本不是什麼上乘武功,只是一種搏鬥的方法,像拓跋大娘那樣的高手自然是不會用的。
秦伯雅仍舊一動不動,既不迷亂,更不惶惑,仿若一座大山般的深沉鎮定。
拓跋俊不禁逐漸心驚膽顫起來。他奮力施為,然而對方卻不為所動。這麼一來,對方雖使不出殺著,可對方的身上也不露一絲破綻。他決計拼了,一咬牙,橫下心,突然向圈中的秦伯雅撲擊而去。一道冷電閃過,華麗短劍未及觸碰到秦伯雅,已被秦伯雅揮袖格開。
秦伯雅繼而一掌,用的正是「少陽三掌」中的第二招「見龍在田」,將拓跋俊從旋圈裡震出兩丈。冷道:「拓跋俊,說到你們拓跋家的家傳武功,該是『排沙掌』和『黑蛇尋**手』。你的這套『旋環奪命』,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拓跋俊焦雷般斥喝著,身形晃動幾下,再次撲擊上前。當下右手短劍連刺,左手彎曲如蛇頭,也狠猛地向秦伯雅的肩頭胸腹戳戮。他一邊迫攻,一邊叫道:「如你所願,這就叫你嘗嘗『黑蛇尋**手』的滋味。」
秦伯雅避開三招,冷道:「你真該慚愧,你的『黑蛇尋**手』比起你娘而言,至少差了十倍。」說罷,站著原地不動,反手向拓跋俊扣去,用的竟是少林派的「虎爪手」。狠扣狠抓,隱隱間竟挾有呼呼勁風。
拓跋俊抵擋不住,又被逼退了兩步。人家猶是半步未曾挪過,這個臉實在丟得太大了。拓跋俊驟然狂吼,身形掠空后又倒射而回。左手使出了拓跋家的另一絕學「排沙掌」,右手挺劍揮下,凌空拍向、刺向秦伯雅頭頂。
秦伯雅就在拓跋俊撲落的同時暴起九尺,快得令人難以捉摸,令視線難以追攝,好像他本來便在騰起九尺的那個地方,也就是拓跋俊的頭頂之上。他腳下終於動了,而且一動就讓對方驚駭萬分,這「踏雪無痕」身法原非等閑。
拓跋俊現之後,在驚恐之中努力扭身擰腰,掌劍反手擊出。
秦伯雅亦微微佩服拓跋俊應變之快,然而他卻更快。左手一推對方右手手腕,撞開短劍;右手擊出一掌,與對方那掌猛然相撞。啪的一聲悶響,他旋了旋身,安然落在原地;拓跋俊卻被那招「見龍在田」震得仰跌在地。
拓跋俊只覺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奪口噴出一團鮮血。踉踉蹌蹌地站起,搶出幾步又搖搖擺擺地坐倒在地。他不僅感到左掌麻木**,毫無知覺,還現丹田的真力再也凝聚不起來。低頭一看,只見胸前赫然出現了一隻掌印。
原來秦伯雅剛才連使了兩記「見龍在田」,頭一記擊在了他的左掌上,另一記卻拍在了他的胸膛上。秦伯雅站在十步之外,皺起眉頭看著拓跋俊,神色仍是那麼的蕭索和疲憊。
拓跋俊隨即嗆咳起來,每在嗆咳之際,便有一口一口的鮮血吐出。白袍的前襟很快就被鮮血沾污了,染紅了。他極力地想運起一道真氣,卻覺自己十多年來修鍊所得的功力正在漸漸地從身體里流失。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他凸瞪著苦澀呆木的眼球,吃力地張開嘴唇,厲聲道:「你,你廢了我的武功?」
秦伯雅淡淡答道:「對。」說著,轉身而去,準備探視那三個躺在地上的可憐人。拓跋俊追問道:「你為什麼不殺我?」秦伯雅停下腳步,卻並不回頭,緩緩答道:「你還年輕,如此年輕的生命我不忍心奪去。從今往後,你好自為之吧。」說完,繼續向前走。
拓跋俊忽然嘶啞的大笑起來,他想盡量笑得響亮些,但是卻辦不到,出的笑聲窒悶而幽凄,更像是在哭。他道:「好,好,秦伯雅,你會後悔的,我倒要看看你往後怎樣來對抗我落日牧場的全力報復?」說罷,勉力站起,獨自一人,亦步亦趨地向東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