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剛到院門,奉命把守的衛鑫便攔下了他。陳名秋不語,一閃身從一個侍衛腰中拔出佩刀,架在了自己頸間。一道鮮紅的血跡順著白皙的脖頸蜿蜒流下,滴落在潔白的衣領上。衛鑫嚇的慌忙讓開了路,一邊緊緊尾隨著狂奔的陳名秋向冷宮而去,一邊差人去稟告皇上。
燃燒的房屋外,無數太監忙碌著救火,可是沒有人忙碌著救人。葉赫人入京不過年余,受貶的妃子也不過江采月一人。除了她,便只有幾個看守的宮女太監居於此處。又有誰會為了這些人冒險救人呢?
陳名秋在距離火焰不過一尺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獃獃的望著灼熱肆虐的火焰。衛鑫不敢太過靠近手中猶握著鋼刀的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祈禱秋不要做出足以連累自己沒命的事情來。
可是陳名秋始終沒有再移動腳步,堅毅的面孔被火焰映的通紅,深深的痛苦凝聚在燦若星辰的眼中,閃著令人心痛的光芒。忽而,他手中的鋼刀鐺的一聲落了地。衛鑫也跟著鬆了口氣,緊張的神經放鬆了下來。
可是就在下一秒中,陳名秋竟然筆直的衝進了火中!
天哪!這次我死定了!衛鑫一聲驚呼,可是已經來不及阻攔,陳名秋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無情的火舌之後。
濃濃的黑煙瀰漫在眼前,很快熏傷的雙眼便睜不開了,四周燃燒的火焰灼的皮膚陣陣劇痛。可是陳名秋還是憑著一個信念摸索著道路倔強的前進著。他要救采月!他要救采月!
他救不了幼情,救不了宋巡撫。他補償不了灼然,補償不了幼惜。可是,至少這一次他要救采月。
陳名秋一路衝進了正院,不知在火中搜索了多久,就在他幾乎要死心的時候,跌跌撞撞不穩的腳步碰到了一個溫軟的軀體。采月,是采月!他欣喜若狂的彎下身,拍打著她的臉頰:「采月,是我,是我來了!沒事了,沒事了,我這就帶你走。」
江采月緩緩睜開了眼睛,映入她眼中的陳名秋一身狼狽,早已沒有了往日談詩論茶時的怡然自得,卻遠比那時更加深刻的映刻進了她的心中。他來了,他真的來了!為她而來!
被關入冷宮的那一刻,江采月終於明白了等待的含義。想見到秋,想和他廝守,那些永遠都不可能再實現的願望像一把烈火,時時灼痛著她的心。生命,頓時空虛的不再有意義。就在今天,她點燃了這空蕩蕩冰冷冷的冷宮,然後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胸膛。
世界,沉入了陰冷的黑暗,生命,一點點的離她而去。而她的心中,卻只有解脫的幸福。每個人都說她有罪,可是她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她用她年輕的生命和火一樣的熱情去愛了,從此便無悔。現在,她要去了,帶著對一生最甜蜜的時光的記憶而去,來生,她願化為一縷清風,永遠縈繞在那個優雅的男子的身旁。然後,愛他,愛他,再愛他……
可是,上天垂憐,竟讓她在最後的時間得以把他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底。愛,生了根,發了芽,現在,她要品嘗最後的甜蜜。
「愛……你……我……愛……你……」江采月囁喏著雙唇,用盡最後的力量吐出了這幾個字,接著頭一歪,死在了陳名秋的懷中。嘴角,兀自噙著甜美的笑容。
「不要,采月,你不要死,我不要連你也因我而死!醒過來,醒來啊!我帶你走,我現在就帶你走!從今以後,我會保護你,我一定好好保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所以,你睜開眼睛,看我,看我啊!」
可是任憑陳名秋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喚著對方的名字,江采月都不可能再睜開她的雙眼了。這些美好的承諾,她只能在天上靜靜的聽了。
采月死了,十六歲的江采月死了,本應有著美好的未來和青春的江采月就這樣走了!
此時的陳名秋深深陷入這樣的自責之中。如果他不曾一時興起在那座涼亭中獨自煮茶,如果他不曾答應再次與采月見面,如果他不曾利用這個無辜的女孩去平衡自己愛上軒轅勁的心……
可是現在,任何的如果都不再有意義了。緣分,錯過了,便不再回頭。錯誤,犯下了,便無從改變。
這一刻,心灰意冷的陳名秋真想就這樣永遠留在這烈火中陪伴采月,讓這來自地獄的業火燃盡他所有的過往罪惡。然後,讓死亡遺忘一切,再帶著空白的靈魂再次重生。
無法視物的眼前一片朦朧,卻忽而閃過了軒轅勁的笑容。憨厚的像個老農,傻傻的像個孩子。
如果自己死了,那個等了自己十年的人要怎麼辦?他會不會再次跟隨他的腳步而來?
當得到消息的軒轅勁感到火場時,陳名秋已經沖入火中多時了。衛鑫幾次帶人衝進去,卻都被熊熊烈火半途逼退,無功而返。焦急的幼惜對著大火拚命叫著秋的名字,然後無力的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幾乎在聽到秋沖入火中的消息的同時,軒轅勁一聲暴喝,便也要尾隨衝進去,卻被無數侍衛死死抱住了。衛鑫跪在他面前,擋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停磕著頭:「皇上,您不能不能進去啊!就算您砍了奴才的頭,奴才也不能讓您進去啊!奴才進去,奴才再進去找王爺!」
「放開,朕命令你們放開朕!朕要自己進去,朕要自己進去找他!」用盡了所有的力量,軒轅勁嘶吼著。那道與秋初遇時留下的傷疤隨著他的憤怒鼓動起來,像是要再次裂開。
「您不能進去,不能進去啊……」此時的衛鑫也只能在不斷的磕頭中重複著這句話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一國之君親自涉險!
就在眾多侍衛幾乎要拉不住不停反抗的軒轅勁時,他卻忽然停下了動作。順著他呆然的眼神,衛鑫奇怪的轉過頭去。
烈火燃燒在絢爛的天際,無情的火舌吞吐著「嘶嘶」的吼叫。
陳名秋奇迹般的從火中行了出來。一身的燒傷,紅腫流淚的雙眼,殘破的衣服,還有,他死死抱在懷中的采月的屍身。
侍衛們一個失神,軒轅勁已經掙脫開來,向著陳名秋奔去。
此時的陳名秋完全靠著最後的一點力量強然支撐著自己。當身體接觸到軒轅勁溫暖的大手時,他終於腳下一軟,失去了意識。最後的記憶,是身體落入的寬厚的胸膛傳來的陣陣暖意。
昏暗的燭光中,秋艱難的睜開沉重的雙眼,視線所及一片迷朦,恍惚不清。為什麼?為什麼周圍的一切都如此模糊,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秋,秋,你終於醒過來了!你連著睡了整整七天了,要是你再醒不過來,全皇宮的御醫就快被我殺光了。」一雙粗糙的大手緊緊抓住了秋的手,秋轉過頭去,床頭前的大塊頭應該是軒轅勁,可是如此近的距離他卻只能分辨出對方身形的輪廓。
煙熏嗎?所以他失去了視力。也罷,終於不必再看這個沒有了一切的世界了,還有,他擾亂自己心神的憨厚的傻笑……
此時的軒轅勁平靜的像個陌生人。本以為他一定會為自己沖入火中去救采月的事情發火,可是他卻只是淡淡的說道:「我已命人把她厚葬了,你放心吧。」
「噢……」
「改天我讓人帶你去給她上墳。」
「噢……」
雖然看不到軒轅勁的表情,可是陳名秋卻分明的感受到了痛苦的氣息。沉重的氣氛迫得他只能故作漠然的將頭轉向床內。而後,是許久的沉默。
終於,軒轅勁在一聲輕嘆后再次開了口:「你醒過來就好了,我要出征了。其實早在那天之前就決定了,只是你這一病我放心不下,又推后了日子。我想明天就出發,可好?」軒轅勁畢竟是個在戰場長大的的漢子,整日輾轉於瑣碎的政務和得不到的愛情的京中生活已讓他厭煩不已,看到秋的精神還好,戰場的廝殺聲和砍殺的快感又再次成為無法抵擋的誘惑。
「腿長在你身上,要走就快走,問我幹什麼?」秋冷笑一聲,道,「除了打仗殺人,你這種笨蛋還會幹什麼?留在宮裡也是浪費糧食。」
「會挖苦人就表示你的身體沒什麼大礙了。」軒轅勁不怒反笑了,接著他收斂了笑容,語氣也變得深沉起來,「秋,我知道自己不是當皇帝的料,也沒讀過多少書,不像你那樣多才多藝,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出身和一切。雖然我們相識十年了,其間又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可是只有這一點從沒改變過。過去我笨,現在也不會變聰明,十年了,我始終想不出什麼辦法能夠讓你像我愛你一樣的愛我。」
「少噁心了,男人和男人會有什麼愛情!你說自己笨,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
「嘿嘿,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像著了魔一樣的愛你。不過在我們的部落中,如果一個男子的愛情被所愛的女子拒絕了,那麼他就只有成為最強的男人才能娶她為妻。所以我要成為全天下最強的男人,成為男人中的男人,我相信那一天你總會把我刻印在心中的。」
軒轅勁豪放而自信的話語好似一塊石子扔進了秋無波的心湖,可是這片日日為感情的起落所侵襲的湖水已難以分辨出溫柔的漣漪,他哼了一聲,道:「莽夫。要是那時我仍然不肯愛你呢?」
「這個……那時我確實沒想過。可是那時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除了這條路,我沒有其它的辦法可以得到你。」軒轅勁目不轉睛的凝視著秋,似乎要把他的身影永遠的刻在心底,「我就是憑著這樣一個信念打下了天下,把你搶到了手。可是現在我知道了,用力量是搶不來愛情的。是我毀了我們的未來,永遠失去了被你所愛的機會。所以,這一次……我放手……」
用盡了所有的力量,軒轅勁終於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嘶啞的字眼。
霎時,陳名秋黑暗的眼前又蒙上了一層更深沉的黑色,支撐著他的世界的最後的支柱倒塌了。
「這次我要帶大軍往江南去平叛,我走以後,隨便你如何。宮裡的事務都交給陳名夏了,我已經吩咐過他,不論你有什麼命令都要聽從。要走的話,隨你。就算你想恢復耀皇朝,登基作皇帝也無所謂。這裡的一切,對我都已經沒有用處了。」
軒轅勁緩緩站了起來,無限留戀的投向秋最後的一瞥,然後拖著一生中最沉重的腳步離去了。行到門前,他突然又停下了腳步,轉回到陳名秋的床邊,說道:「有件事我不能瞞你,這次平叛的對象就是你的八弟陳佟為……」
「誰,你說要平叛的是誰?」秋摸索著猛地拽住軒轅勁的衣襟,急切的問道。
「陳佟為,陳氏一族除你外唯一的倖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