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年輕的時候,我們往往不懂什麼是愛情。

年少的我,曾以為愛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時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種力量,叫做命運,只可承受,不可改變。

當我在學校空曠的浴室里,扯著嗓子唱「IloveyoumorethanIcansay」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血肉橫飛的場合,烏克蘭,奧德薩市。

第一章

已不會再有那樣的月夜,以迷離的光線,穿過幽暗的樹林,將靜謐的光輝傾瀉,淡淡地,隱約地照出我戀人的美麗——

普希金《月亮》

「2,3,4……」我雙手插在外套兜里,盯著跳動變換的樓層數,在心中下意識地默數著,手心因為莫名的恐懼,已滲出一層汗水。

陳舊的電梯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艱難地一層一層往上爬。電梯轎廂的顯示面板上,只有十層亮著紅燈,這是我要去的樓層,很顯然,也是電梯里另一個人的目的地。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對面那個男人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危險而緊張的氣息。

那人穿得很整齊,衣服卻明顯不合體,好像是臨時借來的。他走進電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殺氣騰騰來形容,讓我渾身的血液幾乎降至冰點。

我偷偷看他,他彷彿有第六感應,眼珠立刻轉過來落在我身上,棕黃色的瞳孔映著頂燈,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頭錯開視線,只盼著電梯快點停下。

這座十二層的建築位於奧德薩「十公里」市場的旁邊,其間進進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羅馬尼亞以及波蘭人,百分之七十為市場里的中國商人。而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從五官到衣著,明顯也是一個中國人。

這時七層的顯示燈開始閃爍,此層有人叫梯。

門開處我看到一雙男式的黑色軟皮鞋,一直走到我身邊。一角駝色的風衣,熨服地貼在深灰色的長褲邊。

狹小的空間內多了一個人,不安的氣氛卻緩和下來,我沒有抬頭,只悄悄吐出一口長氣,眼看著新上來的人,伸手按下了數字「12」。

十層到了,我湊近電梯門等它緩緩打開,一面在心裡編排理由,琢磨著該怎麼和彭維維解釋遲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這一刻急轉直下。

我連嚇帶驚,事後很多細節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門開處眼前黑壓壓一片人。

我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拽住扔出了電梯,後腦重重撞在對面的牆上,眼前金星亂冒。

等我的視力恢復清明,身體早已失去了應變能力。視線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揮舞的影子,人體在地板上掙扎翻滾,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現的,竟是一場比黑幫電影真實百倍的殘酷殺戮。

我開始狂叫,手腳並用向旁邊爬動,可是卻躲不開四處飛濺的血肉。我大哭,渾身哆嗦成一團,就像兒時的夢魘,除了哭叫,沒有別的辦法從噩夢中逃脫。

某戶人家被驚動,屋門開了又關,屋主人變了調的尖叫在樓道里回蕩,經久不懈。

遠遠的警笛聲大作,從四面八方向此處彙集而來。

有人大喝一聲:「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國江浙口音。

十幾個黑影迅速作鳥獸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兇器。地板上一動不動趴著的,是一攤血乎乎的爛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當時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線,居然立刻噤聲,翻身爬起來,視線鎖定在觸目的鮮紅上,無法挪動分毫,竟然下意識地琢磨著,這裡那裡究竟是原來的什麼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來,刺眼的紅色消失了,我閉上眼睛,聞到一股煙草混著皮革的淡淡香氣。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頭頂。

一個聲音附在耳邊,用中文輕輕地說:「告訴警察,你什麼也沒有看到,明白嗎?」這是我對現場最後的記憶。

等我的記憶又能接上榫的時候,人已在警察局。

烏克蘭警察的制服,是一種暗昧的灰藍色,有點象國內某版鐵路制服的顏色。

對警察,在國內就沒有太好的印象。到了烏克蘭,除了同胞間的耳濡目染,入境時海關警察貪婪的嘴臉,更讓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個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轉著腦袋四處打量,發覺自己置身一間封閉的問訊室,室內只有一張長桌,兩把椅子,頂燈雪亮,照得我有點頭昏。

大腦皮層開始活躍,記憶漸漸恢復,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歸眼前。我把頭埋進臂彎,努力控制,但無法止住身體的顫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響。

對面的警察卻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心,咳嗽一聲,用英語開始例行公事的盤問。

「名字?」

「玫。」我撐著額頭勉強敷衍。

「家族姓氏?」

「趙。」

「國籍?」

「中華人民共和國。」

「身份?」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學生。」

「地址?」

我報上當前的居住住址。他皺起眉頭,「為什麼和簽證上的地址不符?」聲音雖然生硬,英語發音倒是罕見的標準,不比一般烏克蘭人,說起英語嘴裡象含著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為簽證時沒人告訴我,房客還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煩,皺起眉頭看著他,「難道閣下沒住過學生公寓?

他板得緊緊的臉稍稍鬆動,啟齒露出一絲微笑。我這才注意到,對面坐著的,是位面目端正的烏國帥哥。帽檐下一雙深邃的眼睛,象陽光下的黑海,碧藍清澈。

這點恩賜似的微笑,如同烏雲背後的陽光,雲縫裡露露臉又很快消逝,後面的問題開始益加尖銳。

「我什麼也沒看到。」面對他的逼問,我來來回回只有這麼一句。事實上,我的確什麼也沒看到,我有限的俄語修行,也只夠支持我語法正確兼發音清晰地表達這一句。

而那個富有磁性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徘徊不去,「告訴警察,你什麼也沒有看到,明白嗎?」

我極力想回憶起那個男人的其他特徵,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腦子裡的畫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風衣。

終於被送出警局的時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維維那張畫得無懈可擊的俏臉。

「趙玫,你丫可真夠命大的。」她迎上來笑,雙眼的焦點卻不在我臉上,直盯著我的背後。

我扭頭,原來身後跟著那個身材高大的帥哥警察,難怪維維的神色,象小熊維尼看到蜂蜜,兩隻圓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兩彎月牙兒,完全當得起媚眼如絲四個字。

「小姐,你忘了護照。」這小子大概見慣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維維的驚艷,只是聲色不動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裡,攤著一本棕色的護照。

我接過護照翻了翻,隨即揣進衣兜,草草地點頭致謝,拉起維維的手,「我們走。」

她很不高興,努力想甩脫我的控制,「這麼急幹嗎?」

我想不理她,心裡多少有點埋怨。如果不是為了陪她買羽絨服,我也不會下了課就趕過來,然後碰上這種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離開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場面,卻在眼前揮之不去,心頭作嘔,雙腿發軟幾乎邁不開腳步。

維維見我臉色不善,立刻乖覺地閉上嘴,伸手扶住我。

「趙小姐,」蜂蜜在身後提醒,「你的簽證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儘快續簽。」

我回頭看看奧市警察局的標誌建築,有些犯迷糊,我怎麼會來這兒?滿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來的時候,觸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覺兩小時以上的人都會說的話:「我怎麼會在這兒?」

彭維維捏捏我的臉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幫火併了,居然沒被滅口,現在還能耳聰目明四肢健全!」

我皺起眉頭,正式表示反感。

彭維維是我在音樂附中的同學,那時我主修鋼琴,她主修聲樂。原來挺秀氣文雅的一個女孩,來烏克蘭不到一年,就變得滿嘴粗話。

但是,等等,黑幫火併?霎時間記憶全部回來了,我看著她,慢慢蜷起身體,無法自控地放聲大哭,「媽……媽……」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應就是找我媽。

「醫生!醫生!」維維抱著我手足無措,大聲呼喝著護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陣冰涼,一陣刺痛,我漸漸哭不出聲,開始斷斷續續地抽噎,後來就睡著了,大概是鎮靜劑的功效。

幾天之後,當地報紙登出了現場的大幅照片。原來不僅是我,奧德薩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場百年難遇的火爆場面。事發當天,幾十輛警車如臨大敵,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無數的媒體雲集在中國市場附近,興奮得象打了雞血。畢竟奧德薩市民風淳樸,多少年沒有遭遇過類似的惡性案件。

警方初步懷疑是兩派黑幫的仇殺,但比較諷刺的是,半個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層建築里過完粗篩過細篩,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抓到一個真正的嫌疑犯。最後只好帶走了十幾名疑似現場目擊人。

據說我和另一名中國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現場的兩名目擊證人。這樣倒是可以理解了,為什麼奧市警局會對我緊追不捨。而我記憶出現斷層的時間,顯然錯過了最熱鬧、最富歷史性和戲劇性的時刻。

把現場的情況講給維維聽,她歪頭想了很久才回答,那個男人對我的叮囑應該是好意,假如我不對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幫扯上恩仇,後面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那幾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著那個男人的聲音,好奇地猜測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裡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學的琴譜和書本,忽然想起簽證的事,心裡不由得略略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個在惡夢裡會反覆出現的地方。

從警局移民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沮喪得難以形容。一路踢著滿地金黃的落葉,只想大喊兩聲以散去心中的鬱悶。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無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致命的後果。

三年前我畢業於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願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游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閑飯之後,同學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麼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布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能夠進入法國或奧地利的藝術學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居高不下的拒簽率,都令人望而卻步。

直到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一封郵件,把奧德薩吹得天花亂墜,再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終於動了心,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於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於烏克蘭,我只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市位於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於古希臘,從這裡,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義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只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後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歷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但這個夢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打擊至粉碎。他懶洋洋地告訴我,由於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搬離公寓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麼白痴規定?」我很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還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大爺!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反正他也聽不懂。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他則面無表情地攤開手,一本正經地說:「否則,你只能回到你來的國家去。」

我恨得想越過桌子掐死他,此刻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可是不如期續簽的後果,他也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學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下午,卻毫無收穫,只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達回去。

夢遊一樣在路上晃著,我開始認真考慮後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麼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里忽然衝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剎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剎車聲里,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那司機可能同樣被嚇傻了,好半天才拍開車門,氣沖衝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一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麼牛逼,你誰呀你!有輛寶馬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算什麼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嗬,挺秀氣一小姑娘,怎麼這麼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還手?」

我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還,不還手你是孫子!」

他盯著我,臉上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彷彿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後笑了起來,「成,算你厲害,今兒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裡,我用力抽了兩下,但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眯眯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

另一側車門打開,一身材惹火的當地妞兒扭下車,裊裊婷婷地倚在車門上叫他:「馬克,上車來。」聲音嬌媚得滴得下蜜水來。

奧德薩十月中旬的氣溫,已經相當低了,她還穿著抹胸和豹皮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風裡。也不怕凍死,我撇撇嘴。

這種裝扮的女孩子,在奧德薩街頭隨處可見。都有著驚人的美貌,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道,目標人群是僑居奧德薩的中國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洋妞最美麗的時候,牛奶一樣的肌膚,花瓣一樣的嘴唇,恍如拉斐爾筆下的花季少女,卻出賣得異常廉價,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陣里的中國商人,早已是樂不思蜀,他們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隊」。「大清」,當然指代中國,「炮隊」兩字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街道上開車橫衝直撞,卡奇諾賭場一擲千金,說起話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聽到女伴的聲音,那人對我笑笑,鬆開手走過去,摟著那小妞兒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便大聲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聲不響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著滿地亂滾的東西。酸痛卻從心底深處直泛上來,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父母,放棄北京溫暖舒適的家,來這個破地方到處為難,還要被這樣的人渣欺負。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帶點賭氣,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說:大不了回家,有什麼可哭的,趙玫你可真沒用!

「哎,原來你叫趙玫。」一雙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這聲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鐫刻記憶深處。我抬起頭,順著牛仔褲、麂皮夾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裡正捏著我的護照,津津有味地翻看著。

我一把奪過來塞進背包,站起來就走。不可能,我在心裡嘀咕,不過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個聲音多麼溫和,它的主人怎麼會如此淺薄庸俗?

「嘿,嘿,我說,」他追在後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打殘我,甩手就走,將來醫藥費算誰的?」

「你去死吧!」我回頭惡狠狠地說。

長這麼大,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恃靚行兇的繡花枕頭。我抱著書包飛跑,這一刻覺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眼淚再不受控制,嘩嘩地往下落,我就這麼著一路哭進了家門。

回到和彭維維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盡,一頭倒在床上。

彭維維一向約會奇多,很少在家裡呆著,今天卻出乎意料沒有出去,聽到動靜,她糊著一臉面膜過來看我。

「趙玫,你怎麼了?」

我拉過被子蒙上頭,「別煩我!」

「你又犯什麼牛脾氣?來,跟我說說……」她爬到床上扒開被子,用力扳過我的臉。

我被她揉搓得難過,只好一五一十如實交待。

「嗨,就這麼點破事兒,你愁成這樣?」聽完我的遭遇,她頗不以為然。

我翻個身,「你當然不在乎,我若這麼著被遣返回國,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給我,瞅你那樣兒。」她推我,「有個朋友是專門吃這行的,我找他幫忙去。」

「真的?」我看到點兒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錢啊?」

「哎喲,你可真沒意思,俗!我讓他按自己人收費,成了吧?別再吊著臉了。」

我坐起身,心頭鬱悶漸漸消散,開始關心閑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麼今兒一個都不見?都認清你本質開始改邪歸正了?」彭維維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繚亂,平日張冠李戴是家常便飯。

「誰說的?」她拿著我的護照回自己房間,笑聲透過門縫傳過來,「你丫對我太沒信心了。」

憑良心說,維維實在是個美麗的女孩兒,在附中時就盛名在外,經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風雨無阻候在校門處,就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兩年前跟著男友拋家去國來到烏克蘭,沒想到那男人卻迷上了賭博,卡奇諾賭場欠下別人一大筆錢無力償還,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間蒸發。

我不知道維維曾經遭遇過什麼,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著門追債的日子,她是怎麼熬過來的。三個月前我在基輔機場見到她時,驚訝於當年的校花,容顏依舊俏麗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積的,卻是這個年齡的女孩不該有的滄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個嬌俏純真的女孩兒,此刻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各種各樣的條件和背景,卻都有著共同的特徵:有錢,而且捨得為她花錢。

我們住的這套公寓,位於市區最繁華的濟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個人住著,我來之後便佔去一間卧室,兩人合用客廳和廚房,每月象徵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覺得過意不去。因為每月的水電氣暖加起來,就已經超過五十美金,更別提這個地段的公寓,通常貴得離譜。父母的收入,只夠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費。離開維維,我只能與人在中等住宅區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氣和暖氣,因為總有居民拖延繳費,時不時會停止供應。在冬天的烏克蘭,這樣的問題會帶來致命的麻煩。

為了補償,我自覺擔任起公寓的清潔工作,每天下課後再趕回來做頓晚飯。但很多時候都是我一個人寂寞地吃完飯,朦朧睡過一覺,才能聽到她稀里嘩啦的洗浴聲。

「嗨,覺得好看嗎?」出門前彭維維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綠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頂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頭頂,頗有二戰時期蘇聯女兵的風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語書,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著問:「像不像當地人?」

「一點兒都不像。你長得就是標準中國娃娃范兒,充什麼當地人?」我撇嘴,突然心裡一動,想起一個人,「維維,你是不是勾搭上那隻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個帥哥警察。我們在背後提起他,說著說著叫岔了,小熊維尼的蜂蜜,就變成了小蜜蜂。

「怎麼著,你也看上他了?」彭維維促狹地笑,「是我讓給你還是咱姐倆一塊兒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維維大笑,把香噴噴的臉蛋湊上來,在我臉上響亮地嘖了一下,「放心親愛的,你先看見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牆腳的事兒。」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經一陣風似飄出門。

窗外傳來幾聲汽車喇叭響,我好奇地探出頭,看到路邊停著輛醒目的寶馬六系列。那兩個著名的鯊魚眼車燈,讓我感覺眼熟,正要再仔細看個究竟,卻發現一個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車門處吸煙。一點暗紅半明半滅間,他忽然仰起臉,嚇得我立刻縮了回去。

樓下的引擎聲咆哮著逐漸遠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課的雜物,洗完澡上床睡覺。

半夜被驚醒,似有細細的絮語聲從另一個卧室傳過來,夾雜著維維銀鈴一般的輕笑,側耳細聽卻消失了,我翻個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維維一個人坐在廚房喝咖啡,神色不見任何異樣。

「昨晚玩得好嗎?」我一邊動手做早餐,一邊隨口問她。

「啊?」維維抬起頭,臉上有點可疑的紅暈,顯然方才是在神遊天外,根本沒有聽見我說什麼。

「我說,你昨晚玩得好嗎?」

「就那樣,有什麼好不好的?」她伸個懶腰,頗有點意興闌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說什麼,懷疑昨晚聽到的動靜,也許是自己的夢境。

六天後,彭維維把護照扔還給我。

我撲過去,看到新的簽證,猶如劫後餘生,簡直是感激涕零,「費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話,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這個價錢相對於這種案例,便宜得有些過分。

「這樣不太合適吧?」我猶豫著問。

「朋友說,原打算免費,但不能開這個先例,所以只收一點兒,算個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著她的臉取笑。「這朋友挺夠意思,也是你的紅粉軍團吧?」

「趙玫,」她不接我的話茬,只是細細凝視著我,「原來你真長得挺好看的。」

「你想幹嗎?」

「沒事。」維維捅捅我的腰,「起來,收拾收拾,跟我去見見人家。」

「什麼?」我跳起來叫,「彭維維,你居然賣友求榮你!」

「小樣兒!」她把靠墊砸過來罵我,「能賣我早賣了,留你到今天?別人替你辦事,你總要說聲謝謝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課還沒有完成,但實在禁不住她的攛掇,只好磨磨蹭蹭換了衣服,跟著她出門。

我們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奧德薩飯店。餐廳內帷幔低垂,溫度清涼,到處瀰漫著一種華麗奢靡的氣息,大提琴幽怨的聲音在四壁流淌,讓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來。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帶著彭維維和我繞過幾張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長窗,向我們做了個「請」的手勢。長窗外就是碧波萬頃的海面,窗下坐著個前額略微禿頂的中年男人,見到我倆立刻站了起來。

彭維維楞住了,從我的臂彎中抽回手,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驚訝,「老錢?就你一個人?嘉遇呢?」

那被稱作老錢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張圓臉,五官異常緊湊,給人的第一眼印象,簡直就象個發麵包子。

他笑著上前,親自替維維拉開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著說:「維維,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丟過牆吧!」

維維一把打掉他的手,幾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媽少趁亂占我便宜!」

老錢笑笑,似乎並不以為忤,訕訕地坐下,眼光轉到我臉上,「這是……?」

「我同學。」彭維維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並不願和他多說。

我只好沖他笑一笑自我介紹:「我叫趙玫,這回簽證的事兒,太謝謝您了。」

一旁維維挑起眉毛斜眼看著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沒有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依然順著說下去:「以後還請您多照應。」

老錢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說,好說,維維的同學嘛……」

「行了老錢,甭看見個長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湊。」維維打斷他,不屑地扁扁嘴,「簽證靠的還不是孫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嗎?」

我這才意識到錯把馮京當作馬涼,鬧了個烏龍,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老錢的臉上閃過兩團很淡的紅色,他到底掛不住了,連連搖頭,「維維你這張嘴啊……」

我也替他尷尬,覺得維維有點兒過分,於是向她頻頻使眼色。維維卻根本不看我,一直扭頭望著窗外,臉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麼人賭氣。過一會兒她開口問老錢:「孫嘉遇這小子跑哪兒去了?他竟敢放我鴿子!」

「清關出了問題,小孫還在港口耗著,今兒個晚上是回不來了。」

「哎喲,奧德薩還有他孫嘉遇擺不平的場子?當我傻子呢,騙我也找個像樣的理由,別又是被哪個小姑娘給纏上了吧?」

「你瞧你,說實話吧你從來不肯相信。」老錢慢騰騰地回答,「我不騙你,這會兒小孫真在港口。」

「他怎麼回事兒?得罪人了?」

「不幹小孫的事兒,是海關內部自己擺不平,分贓不均引起內訌,如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第一次進這種檔次的餐館,我異常局促,手腳幾乎不知如何擺放才算得體。方才落坐前,習慣性地自己動手去脫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後伸出兩臂等著,一聲輕柔的「女士」,他沒什麼,我的臉卻刷地紅了,自覺這樣的情形落在別人的眼裡,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維維和老錢的談話,我似懂非懂,心裡莫名其妙有點喘不過氣的鬱悶,想起家裡桌子上空白的作業本,非常後悔來這一趟。

分手時老錢遞給彭維維一個盒子,「這是你要的新款諾基亞,剛從國內帶來的,小孫讓我交給你。」

她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順手接在手裡,毫無誠意地說:「替我謝謝他。」

維維是真沒當回事我知道,家裡至少扔著三部舊手機,加上我手裡這部摩托羅拉,都是她玩厭了換下來的。

回去的路上,彭維維陰沉著臉,一句話不說,不停地撥打著手機,揚聲器里傳出的,永遠是那個呆板的女聲。我聽不懂烏克蘭語,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之類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時間,彭維維的脾氣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著她,竭力避免成為擦槍走火的導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個電話,開始還聲色俱厲,那邊不知說些什麼,她「噗嗤」笑出聲,臉色終於多雲轉晴,聲音頓時也明快起來。

晚飯我做了雞蛋炒米和火腿圓白菜湯,維維彷彿忘掉了她的減肥大計,吃了很多,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吃完她良心發現,捧著我的手指一臉惋惜,「未來鋼琴家的手,糟蹋在廚房裡,實在是暴殄天物,罪過罪過……」

我托著腮幫看著她笑,對那個叫孫嘉遇的人,充滿了好奇。彭維維此刻仍維持著挂名學生的身份,是學院內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計算,我也有幸目睹過幾場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鬧劇。如果能讓以涼薄著名的彭維維牽心扯肺惦記著,這人得有多高的段數?

飯後有電話不停地進來找她,我只好暫時充作接線生。她在一邊擠眉弄眼地比劃,我哼哼哈哈地應付著電話那頭,「維維啊,她不在……去哪兒了?不知道……」

直到九點以後,電話鈴聲才漸漸消停。我回房去複習功課,維維跟進來,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邊,半天沒有說話。她剛從浴室出來,一頭濡濕的黑亮長發,直披到腰際,鉛華未施的臉上,有股罕見的稚氣。

我等了半天不見她開口,不禁詫異,「維維,你想說什麼?」

「親愛的,」她終於說,「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記得替我把骨灰帶回中國。」

「維維!」我震驚過度,看著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嚇著你了?「她把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腮邊兩個酒窩若隱若現,又恢復了一臉燦爛的笑靨,「趙玫,你丫真他媽的純潔,純潔得讓人嫉妒。」

活這麼大感情依然白紙一張,這點一直被她拿來嘲笑,老說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點頹喪,低下頭嘀咕:「這能怪我嗎?我喜歡的人一直沒有出現。」

「小白花兒,」維維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麼樣的,說出來聽聽,我也幫你留意著。」

我扔開書本,側頭想了想說:「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後,他要優秀,智商怎麼也得超過一百二。」

「嗯,還有呢?」維維咬著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專一,弱水三千他只愛我這一瓢,整個世界放他眼前,都沒有我重要……」

「哎呀……」維維立刻爆笑。

「還有還有,」我一本正經再加一條,「他還要有充滿磁性的性感聲音,會用十五種不同語言說『我愛你』。」

維維捶著桌子,笑得幾乎說不出話,「真寒……真噁心……」

我不幹了,扯著她衣袖問:「彭維維,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人?」

「我?」她漸漸收起笑意,低頭撥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語。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從我來烏克蘭,就看她一直形影不離地戴在手上。維維說,是卡地亞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對這些沒有研究,只覺得光禿禿的沒什麼特別之處,想不通為什麼會賣那麼高的價錢。

「這個……」我指著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問,「會是你的真命天子嗎?」

「他?誰知道呢?」維維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著燈光下玫瑰金和鉑金交織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點嘲諷,「我對他沒什麼要求,只要他對我真心,什麼時候都不要騙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覺惻然,言不由衷地胡亂安慰她:「你長這麼漂亮,誰捨得騙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這和長得漂亮不漂亮沒關係,只和運氣有關。男人沒什麼好東西,每天就會惦記著一件事。」

「什麼事?」

她拉長聲音:「做——愛——。」

我登時石化。

維維推門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滿桌的俄文課本,再也看不進一個字。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十月底。

萬聖節的下午,彭維維帶回兩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黑色披風,還有足能以假亂真的獠牙。

我把兩顆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齒上,望著鏡中白森森的齒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維維把一頭漆黑的長發染成金黃,用大卷做出繁複的波浪。《夜訪吸血鬼》曾是我倆的最愛,她熱愛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湯姆克魯斯。這個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個暗戀路易斯,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克羅迪婭.

「你的路易斯呢?他會來接你嗎?」我提著吹風機幫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畫眼線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間複雜起來,陰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羅迪婭怎麼死的你還記得吧?吸血鬼是見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陽光下,他只能化塵化土。所以克羅迪婭是絕對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認煽情第二,瓊奶奶也不敢認第一。」我一邊笑一邊嘀咕,「我還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種情蠱,沾上它一輩子不能動情,您要不要試試?」

「這是誰家的段子?衛斯理?」她茫然地抬起頭,漂亮的眼睛里有絲陰鬱,「情蠱?真有這種東西?」

我閉上嘴不再說話,傻子也能看出來,他們之間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屋內只有吹風機嗚嗚的聲音在空洞地迴響。

臨到出發的時候,她換了衣服,化妝整齊,一張標緻的面孔塗得雪白,粉藍的眼蓋,鮮紅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藍色的眼線筆,畫了一顆心型的淚滴,並不覺詭異,只有一種濃郁的華麗。

我由衷地稱讚:「真美!」

她卻抓住我問,「你為什麼不化妝?」

我攤開手無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褲還是牛仔褲,甭出去丟人了。」

維維從床上掀起白床單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貞子得了。」

我嚇得倒退兩步,「別別,我對貞子有心理障礙。」當年看完《午夜凶鈴》,我一個多月不敢看電視,總怕看著看著電視機里爬出一什麼東西來。

最後我還是換上維維的蕾絲襯衣和絲絨長褲,素著一張臉跟她出門,臨時在路邊買了一張面具充數。

萬聖節的派對在一所海邊別墅里舉行。今晚這裡彙集了當地華商中的大部分精英,還有無數不同種族卻同樣身份曖昧的淘金女人。

舞會現場至少有一打黑披風吸血鬼,十個八個白衣貞子,維維很沮喪,因為吸引眼球的創意完全失敗。

到了後半夜,人們完全玩瘋了,四處瀰漫著一種末日狂歡的氣氛。維維索性褪去披風,一件鮮紅的絲絨短裙出盡風頭。她正跳得興奮,身邊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香汗淋漓脂粉退卻,肌膚卻愈見晶瑩,那顆藍色的淚滴似乎搖搖欲墜。

也許是紅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覺得頭暈胸悶,悄悄溜出客廳,沿著走廊一路走過去,發現盡頭有間書房,門半開著,裡面黑漆漆的,只亮著一盞幽暗的壁燈。

我伸頭看看,好像沒有人,於是躡手躡腳進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氣,一扭頭,卻意外地看到一架鋼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標誌引人注目。這就是「布呂特納」,被眾多鋼琴家交口稱頌的鋼琴牌子,我見過無數次,但從來沒有親手觸摸過它的琴鍵。

這個誘惑對我實在太大了,我猶豫半天,終於上前掀起琴蓋,試試音,緩緩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Itseemsthenaturalthingtodo,Tonightnoone'sgonnafindus,We'llleavetheworldbehindus…」

一直喜歡這首歌,我跟著哼出聲,「Tonightourspiritswillbeclimbing,Toaskyfilledupwithdiamonds,WhenImakelovetoyou,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

黑暗中有聲音輕笑著問:「WhenImakelovetoyou,誰是那個幸運的人?」

我渾身一震,心臟彷彿跳漏半拍,琴聲曳然而止。我認得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在夢中一次次出現,把我帶離鮮血淋漓的噩夢。

「你究竟是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暗影里打火機嚓地一亮,有人從沙發上坐起來,「告訴你名字,你又能記多久?」他深深吸口煙,「這歌真老,多少年沒聽過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是十年前,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看不清他的臉,傻坐著聽他說話,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如被催眠。

他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氣息咫尺可聞,那是一種鞣製的皮革與煙草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過琴鍵,一片雜亂的叮咚聲。

「寶貝兒,再來一遍吧。」他說。

我坐著不動。

「你是誰?」他亦低聲問我,手心輕輕覆蓋在我的手背上,溫熱的呼吸撲在我耳後最敏感的地方,混雜著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陣顫慄漣漪一樣擴散,我全身都軟了下來。

耳邊突然輕不可辨的啪嗒一響,頂燈大亮,瞬間的目眩之後,我愣住了。兩張臉距離只有三十公分,對面那張臉上分明是一種白日見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十幾天前曾在海濱林蔭道上演過一次。眼前這人,就是那個跑車上載著艷女的中國男人。

我轉過眼光,彭維維正站在門口,手指仍舊按在開關上,嘴巴張成一個O型。

那人直起身,弔兒郎當地對我笑笑,「原來是你。」

我看著維維,她攔在門口,大眼睛眯起來,冷笑連連,「孫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葷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撐死。」

嘿,孫,嘉,遇!所有的記憶碎片拼在一處,我低下頭,心裡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處。

世界真是小,無巧不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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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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